夜里大雪揚揚灑灑下了一整晚，微曦的初光映著漫天的雪色，顯得格外的靜謐。

院外偶爾傳來守夜老婆子晨起稀稀疏疏走動的聲音。

院內，一棵被怏怏素雪壓壞了殘枝的老槐樹，在風中顫立著，交織錯亂的枝椏上堆滿了白雪，遠遠望去像一樹凌枝的白花，與那庭院窗前獨樹一幟開盡所有花苞的紅梅相映。一紅一白，一生一死，卻襯著小院和諧得詭異。

秦木紫楠窗內，墨紅的絨毯子泛著星星微光，暖爐里炭火早已熄滅，守夜的丫鬟已不知哪里去了，一陣陣寒意透過門窗撲面襲來，從發梢涼到腳心，又從手心涼盡全身，然這冷卻敵不過徹骨的心冷。

花絮慕只覺得全身打了一個寒顫。

幽幽的睜開雙眼，紫黑的瞳孔如一潭深淵，本該靈動的雙眼此時卻是淡漠和麻木。

眉不涂而黛，修長紫黑的眼睫在空氣中輕輕顫動。

賽雪的冰肌，嬌俏的鼻子，柔嫩的櫻唇，奪盡春花秋月的風情，峨眉輕蹙，這張絕美的臉龐上卻難掩病態。

寒冷陣陣襲來，只是花絮慕卻覺得精神更好，緩緩起身，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仿佛一陣輕風拂過便能讓她隨風消逝。

花絮慕歪歪地坐在梳妝臺前，曦光漸朗，花絮慕看了鏡子里的自己一眼，只覺得一股刺骨的痛襲遍全身，連一個毛孔也不放過，活了二十五個春秋，到頭來卻什么也留不住，什么也沒得到，只剩一副病容和一顆破碎的心罷了。

娥眉微蹙，一顆紅艷艷的藥丸毫不猶豫地從櫻唇扶入，不消一會兒，只見花絮慕全身一片暈紅，連發絲上也呈現一陣光暈。

窗前的那棵紅梅生氣凌然，在寒風中更顯孤絕。

孤葉甄從晨起便覺得心煩意亂，登基在即，幾代人的夙愿，多年的心血即將實現，本該開懷盡興，沒什么可心煩的，可是總覺得心中空一塊，如何也補不全……

坐在明黃仙玉砌成的寶座上，身著九龍華裳，胭脂白玉的寶器腰帶，黑藍的長發高高綸起，一雙桃花眼勾人魂，銀色的瞳孔如十五的皓月更攝人心魄，飛鬢墨眉微蹙，薄薄嘴唇輕輕抿著。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靜冷漠，叫人看不出深淺。然就那么靜靜坐著便儼然成了一道絕美的風景，叫人情不自禁便被深深吸引。

渾身流轉著一種從骨子里涉出的霸氣，輕輕地揚起一個側臉便晃的人已不開眼，暖閣里的臣子已追隨他多年，還是被這一瞬間吸引住了眼球，只見室內突然靜謐下來，首排的左丞莫天佑吸了口氣回過神來，只是不住地腹誹著妖孽！

孤葉甄揮了揮左手，這些臣子齊齊回了神，屈身拘禮退下。

明皇府**花園的西南一角有一片白梅林，只一場雪已經顫顫巍巍開得正盛，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陣香。

梅林圍著中央的一池湖，湖心有一亭子獨立，稱梅亭。

只見梅林中一個身著紅衣的似精靈般的身姿款款移步而來，不見了往日的病態與慘白，天然玉成的臉上化了淡淡的熏妝，絕色天成更添幾分嬌媚。

集紅梅瓣等各種材料精心特制的紅舞衣露出長長的后擺，在斗篷里暗香浮動，步步生香。

這美于不自覺中流動，牽人心魂，卻不似人間所有，林間一片靜謐似不愿打破這動人的美景。

孤葉甄遠遠便瞥見了她，只一眼便知道是她，這份熟悉只覺得自然不已，似乎早已隨著歲月融入了骨髓，畢竟從她9歲起便認識她，看著她從一個小女孩長成如今這般絕色傾城。

不覺還是晃了眼神，久久才抑制住心里的澎湃，只覺得今日的花絮慕格外動人，不似年少初見時的癡迷，不似戰場上術法飛揚的颯爽，不似新婚時如膠似漆的溫柔清許，不似爭風吃醋時的哭鬧任性，也不似久病不好的木然呆板，此時的她更像是飄飄欲飛的仙子，冷清中透著幾分嫵媚，明艷中流動著幾分久病不散的弱態，如易碎的白瓷，讓人忍不住想要把她呵護在懷里。

孤葉甄心中流過幾許溫柔，眼神頓時也軟了下來，只是臉上的依舊萬古不變的淡然，“慕慕，你身體不好，怎么出來了？”

面對孤葉甄的問語，花絮慕只覺得惡心，心里堵著慌，面上卻依舊泛起了柔柔的微笑：“妾身覺得這幾日精神正好，在屋里想著白梅開了沒，就來看看。”輕輕向孤葉甄做了一個依。

只是身體向前一傾頓時跌進一個堅硬卻不失溫暖暖的懷抱里，花絮慕卻只覺得全身打了一個寒顫，本能地想要從這個懷抱中掙脫出來，曾經一直以為是天堂的懷抱，此時卻比煉獄更讓她厭惡和害怕，花絮慕硬深深地忍住這種感覺，生硬地將臉盤輕輕地靠向孤葉甄的胸膛。

孤葉甄的嘴角泛起了輕笑，只覺得花絮慕是受驚了，輕輕撫著花絮慕的背，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曾經老是喜歡通過各種小動作引起他注意的小女孩，只是如今這個女孩已經成長成為一個傾國傾城的天姿絕色，“慕慕，你真美。”

花絮慕微不可見的輕顫著從孤葉甄懷里抬起頭來，小小的臉龐上緩緩泛起滿足的微笑，似乎是從心底笑出的，頓時小臉熠熠生輝，明艷動人。

“葉郎，白梅迎風獨俏，慕慕前些日子剛好得了《湘妃怨》的后半段，葉郎只見過慕慕舞過前一段，如今瞅瞅，可好？”說著眼中柔光暗轉，讓人忍不住憐惜應答。

孤葉甄情不自禁地用手捏了捏花絮慕的笑臉，“好”說著哈哈笑著，笑聲飛揚，在梅林里盤旋著。

孤葉甄抱起花絮慕一個縱身便來到湖心亭，花絮慕手里攜著一枝白梅，開著正盛，身上的紅斗篷輕輕滑落，紅綢輕紗曼曼，紅衣越發襯著花絮慕勝雪的肌膚，凝脂如碧，瑩瑩微光。腰間兩旁系著兩個特制的音囊，隨著舞動發出陣陣仙樂。一動一輕盈，一囀一銷魂，靈動的清影更似落入凡間的精靈。一顰一蹙，奪人呼吸。

落花落葉落紛紛，終日思君不見君．

腸斷斷腸腸欲斷，淚珠痕上更添痕．

一片白云青山內，一片白云青山外．

青山內外有白云，白云飛去青山在．

款款身姿，紅袖飛舞，過腰的秀發隨著舞動輕輕飛揚，臉上的表情隨著舞蹈或嗔或怨，或愁或怒。梅林中的白梅瓣紛紛涓落，緩緩飛入湖心，隨著花絮慕的舞動飛旋著，或急或緩，或高或低。

香音繚繞，裊裊生煙，美不勝收，花絮慕的臉上泛起一陣不自然的紅暈，卻沒有絲毫的停滯，依舊舞著。

我有一片心，無人共我說。

愿風吹散云，訴于天邊月．

攜琴上高樓，樓高月華滿．

相思弦未終，淚滴冰弦斷．

孤葉甄佇立在一旁，覺得此舞只因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花絮慕在舞中裊娜腰姿，美艷不可方物，然此時心里卻生出一種莫名的心悸，仿佛她即將要化煙而去。舞中除了愁緒，更是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仿佛是在用生命在舞。這種境界的舞蹈，可不就是用生命在舞嗎？

人道湘江深，未抵相思半，海深終有底，相思無邊岸．

君在湘江頭，妾在湘江尾，相思不相見，同飲湘江水．

夢魂飛不到，所欠惟一死，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盡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不當處莫相識．

湘江湘水碧澄澄，未抵相思一半深，每向夢中相見后，令人不覺痛傷心．

只見花絮慕芊芊玉手對著環繞的白梅打著最后一個手勢，頓時白梅全都化成星點結成一個符形，像孤葉甄飛去。

花絮慕嘴角溢出鮮紅的血，滴落在鋪滿亭子的梅瓣上，鮮艷又是嗜血，此時花絮慕臉上盡是森然的恨意，那里有之前的綿綿情意，這恨意洶涌而來吞沒了別人也要吞沒了自己。

身姿緩緩跌落下來就要湖心落去。

孤葉甄看著眼前的這幕心里卻沒有一點意外，好像是早就猜到了一般，只是就算知道花絮慕在演戲，也想好好陪著。他們之間千重萬重，但花絮慕是他孤葉甄的女人，他以后自是會好好補償她的。可他豈知道，哪里還有什么以后。

隨手一個火離迎向符法，身體下意識地向花絮慕飛去，只是這個符法詭異地很，一點也沒有被影響依舊打在了孤葉甄的胸口。

孤葉甄只覺得胸口一滯，依舊接住了花絮慕，久久才道，“為什么？為什么？”在問花絮慕更像是在感嘆、在追憶。

花絮慕絕然的臉上，涌起潺潺恨意，狀若癲狂，血更是從嘴角不斷地溢出，舞衣飲血更顯嬌艷，“為什么？多么諷刺的為什么啊！”花絮慕的抬起眼簾，嘶聲控訴，“你毀了我的人生，你害死了我的親人，你屠戮了我的子民，你縱容你的女人害死了我未出世的孩子，你問我為什么？

哈哈哈！孤葉甄，你騙得我好慘，你讓我成了名副其實的傻瓜，殺人不眨眼的修羅，害死父母子民的罪人。我恨你，我更恨我自己，是我給你機會，傻吧吧得讓你騙。”

花絮慕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吞了眼前的這個她窮盡了所有青春與心血，如今卻恨透了的人。

玉手一伸那枝白梅化作一把匕首刺向孤葉甄被符法打中的地方。

“怎么會這樣？”花絮慕喃喃念著，匕首根本無法刺入。

孤葉甄嘴角泛起苦笑，“慕慕，別鬧了，乖。”

花絮慕依舊看著他的胸口，孤葉甄道：“慕慕，你忘記了嗎，十六歲那年你送給我的龍鱗，經師傅煉制，萬法不侵，他并沒有丟，只是融入了我的胸口罷了。”

花絮慕垂下眼簾，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一絲諷刺，她真的覺得自己的這一生何其的可笑，她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連她籌謀了許久的今天，竟也是因為自己才被告破的，是啊，她根本就是自作自受。眼前的這個人也從來沒有信過她，可笑，她還以為自己知道他的弱點呢。

“是這樣的。”那聲音無悲無喜，連那僅剩的恨也沒有掉了。他根本不值得她恨，早已不再愛有何苦要恨，只是她到現在才明白過來，母親當初就是知道會這樣，才那么反對她。

花絮慕的嘴角不斷的涌出鮮血，從腳開始不斷地一點一點地變為透明。仿佛回光返照，花絮慕一個飛身立在了亭水邊。

孤葉甄看著花絮慕掙脫出他的懷抱，卻使不出一點力氣阻止，他心底產生了從沒有過的害怕，比戰場上的九死一生更顫動心扉，這是來自靈魂的害怕，可是卻沒有辦法阻止。他受傷了，那個匕首雖然沒有刺進去，但那凌冽的刀氣依舊傷到了他的心脈。

花絮慕淡然地看著孤葉甄，“你贏了呢，我終究殺不了你……”絕然轉身。

那淡然的語氣讓孤葉甄心里一痛，那孤絕一身的清影遺世獨立，突然瞳孔一縮，指著花絮慕，“你……你……你竟然這般恨我嗎？你服用了曇花丹，是不是？你想要魂飛魄散，生生世世都不再與我有糾葛，是嗎？”曇花一生只開一次花，窮盡所有生命，只爭一夕之絢麗。曇花丹亦是如此，燃盡所有生命力和魂力之后，魂飛魄散，消融于天地間。這丹是在一個上古仙府里得的，花絮慕說喜歡這名字，便一直在她那收著。

“曇花，但留半夜清香在，何悔天明自斷魂。我早就該消散與天地間爾……向母親、……父親……還有我萬千子民……贖罪！”看著平靜的湖水，花絮慕緩緩閉上了雙眼。想要永遠消散，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她就算再思念母親，也沒有臉去見母親了，與其孤魂戚戚，不如魂飛魄散！

孤葉甄想要上前抱住她，他從沒有這么渴望抱住她，或者說，他終于放開顧忌正視心底那一直都潛藏著的渴望，可是他卻依舊沒有辦法上前。

一舞湘妃怨讓曇花丹幾乎耗盡了她的生命力，此時她將要香消玉殞于天地，激發出的靈場令四周天地色變。頓時一陣刺眼的紅光從天而降，孤葉甄終于沖上前去，抓住的僅是一縷醉人的梅香……

一滴血紅的淚水從眼角股落……在她面前，那萬里江山頓時都失去了顏色，沒有了她得到了天下又有什么意義，可笑，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才敢正視自己一直燃燒著靈魂的情感，可笑，可笑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