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夢覺
- 紫玉成煙
- 錦城
- 11760字
- 2007-11-05 20:13:00
雪兒焦急得奔跑,因為那陣沒來由的恐慌,使得她從來不知寒暖的四肢也同時在微微發抖。
大雨澆去她滿身淤泥。她裸露的身子在微露光芒的天空之下隱見青氣,倘若吳怡瑾剛才稍微注意一點點,就會發現她身上又多了無數道血痕,人生賦予她新一次的傷害。
方珂蘭夜半帶走了她,并死活逼她前往徐夫人府中。她不肯,便把她捆起來,用木棒狠狠地揍,一直打斷了十幾根木棍,終于逼得雪兒帶路悄悄潛入了那個府里,然而,雪兒到處亂撲騰弄出的聲響一下就引發了府中警報。
兩人不要性命的逃出徐府,這個過程中,雪兒和珂蘭失散。
此后幾天,她一直在城西一帶流躥,找不到回冰絲館的路。幸好亂葬崗附近極少人經過,她的異狀才未引得別人注意。
她眼里飽含傷心委屈的淚水,注視著這個人間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復雜的感情,是留戀,是痛恨,是陌生,還是隔離?她不知道,僅知她的心和身上的創痕一樣的灼灼痛楚。
茫茫雨夜,要讓一般的人認人,平添幾分難度。但雪兒只是用嗅和直覺,便認出了白衣姐姐。
然而,白衣姐姐的情況很不好,即使是不懂事的雪兒,也一眼看了出來。
白衣姐姐一動不動的在大雨里睡著,臉色蒼白得可怕,眉頭蘊含的凄苦,從心底里逼了出來,仿佛也傳入了雪兒的心。
要趕快找到姐姐的親人……那個伯伯。
雪兒單純的思維里,只有這一個念頭。
于是她跑開了。
不知出于怎樣一種驚人的直覺,這次她一點兒也沒有走錯路,漸漸的上了大道。
天已微朦。
憑著靈敏的知覺,在兩條街外,她就聽見了佩帶刺刀步靴踏在雨地石板道上的清脆響聲,她躲在街壘的縫隙里。
過不多時,有一隊步兵走近。
黃龔亭在遍尋無果的情況下,把城外的軍隊全部開動進來,并打破了期頤四城不閉的慣例,切斷內外城消息,全城戒嚴,找不到那人誓不罷休。
雪兒現在看到的只是一小支分隊而已。
在接下來不長的時間里,雪兒接連遇見五六撥人。
即使是不太善于思考的她,也覺悚然而驚。
人太多了……這樣下去的話,要照以往的經驗,她這付模樣很快就會引起別人注意,從而被人抓走。
“你要學會走路,不會象人那樣走路的話,你一旦出去,會時時刻刻有危險。”
白衣姐姐說過的話,此刻清晰無比的回響在耳邊。
是的……學人走路。
她以前只是不習慣,不想學,但并不是說一點兒都不會走。她骨骼的適應性極強,被徐夫人抓住,四肢反捆亦未骨折。其實,是有一種天然的人性,始終不曾泯滅,她的骨骼天然是靈活的,能朝三百六十度任意一個方向轉。
不過學人走路還不夠。
身上的衣服,已被方珂蘭在打她時剝光,珂蘭一邊打,一邊還肆意嘲笑:“不是人不是鬼的小東西,你也有資格穿人的衣服?”
也正因此,她知道,“人”是應該穿衣服的。
她一刻也未曾遲疑。
犀利的眼神在沿街房子的窗口一家家輪回穿梭,不一會兒,身如彈丸般躍起,闖進了一個閣樓。
閣樓用作一間成衣店的小倉庫,一捆捆的擺放著制完的成衣,專門有幾套,是剛剛做好或者是作為樣板的衣服,現成掛在衣架上。
雪兒只看這幾件,然后從中緩緩的挑了一件。拿下這一件的同時,她看到這件衣服背后的一雙眼睛。
一雙睜得老大的眼睛,充滿了驚詫,憤怒,和恐懼。
雪兒一驚,也直愣愣地盯著他。
在黑暗的、到處飄浮著衣服塵粒的小閣樓中,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孩,用手腳走路、雪白的頭發、雪亮的眼神……那個人一聲也不哼的倒地暈去。
成衣店在天亮后發現了一名小賊,不知因何故昏倒在地,翻檢衣裳,雖有翻動的痕跡,但是通共只少了一套。老板認為那是天神顯靈,使這小賊人贓并獲,將這名嚇得神智不清的小賊送交官府。
雪兒穿著一身黑衣,在街上直直的行走。那套衣服很顯然出于名家手工,剪裁極佳,秋風漸深,領口、袖口、以及裙擺,分別綴著一圈細軟的絨毛,在此附近細細地繡滿隱性花紋,穿在雪兒瘦骨伶仃的身上,顯得有些寬大,卻熨貼出雪兒一種異樣的美。
雪兒歷盡滄桑的臉蒼白消瘦,眼睛如同兩顆閃亮的黑曜石,眉毛未加修剪,和滿頭白發配起來的粗獷卻恰恰適合這襲黑衫,華貴里揉和俊麗,肅穆中帶著粗野,劍一般鋒銳的氣質。
雪兒此后一生之間,都穿類似全黑的衣裳。
她走得很慢,步態趔趄,姿勢挺怪,因為骨骼里不習慣如此行走帶來的痛楚,眉頭打鎖,表情嚴肅,使之越發凜然不可欺。
天色漸漸大亮,她從城西要走到城東,盡在繁華地帶穿梭,不可能避開人。但遇見的行人也就那樣看她一眼,有些走過去了,有些甚至還回頭贊賞的看兩眼。雪兒起先害怕,遇到人一多,沒有生出異樣,便放下心來。她的心事,是很容易放下的。路上甚至碰到幾隊士兵,她也不躲了,幸好沒惹出禍來。
她沒有看到的是,大街小巷被暴雨澆過的墻頭,還殘留抓緝狼人,見之可當場打死這“人間禍害”的圖示。
告示中白發的、野性的、兇惡的、以手足支地的小狼人,誰也想不到,便是眼前這美麗瘦削的女孩。
路旁風物入目漸覺熟稔,雪兒大喜,加快速度向前急奔,猛地一拐角,和人撞了個滿懷。她本能地往下一蹲,但對面那人卻撞飛起來,結結實實地撞到牌門樓前的石獅子上面,彎下了腰,痛苦地抱住肚子。
雪兒飛快地起身站直,朝那人翻翻白眼,繼續向前奔去。經過那人身邊,被一把抓住衣角,那人喘息著問道:“你、你是雪兒?”
雪兒一驚回頭,被撞的少年一只手仍然捧著肚子,另外一只手緊緊拉住她不放,本來清俊之極的眉目五官都擰到了一處。雪兒認了出來,這是老愛尾隨白衣姐姐的一群少年中,唯一的嚇不怕趕不跑攆不走的“蒼蠅”。
陌地遇故知,就算是蒼蠅也分外親近。一種歡喜自然而然生起,躍近前去抓住他,嗚嗚嗚亂叫一通。文愷之莫名其妙,但他躑躅多日,好容易見到一個認識的人,也有滿腹話說,急急道:“雪兒,你從哪兒來?你可知道,她被你害苦啦!官兵說你吃人,封了冰絲館你知不知道?整個城里風聲鶴唳在抓她,你知不知道?”
雪兒嗚嗚叫了兩聲。文愷之黯然道:“如今她師父去世,不知她流落何方?風雨磨礪,只怕是受苦非常。我天天在此傻等,但她又怎能重回此處?況且傷心之地不堪回首,就是能回也必不回來的。唉,負她恩情千萬般,卷帷望月空長嘆,我真是讀書萬卷,百無一用!——美人贈此盤龍之寶鏡,燭我金縷之羅衣。時將紅袖拂明月,為惜普照之馀暉。影中金鵲飛不滅,臺下青鸞思獨絕。稿砧一別若箭弦,去有日,來無年。狂風吹卻妾心斷,玉箸并墮菱花前!”
雪兒目不轉睛地瞧著瘋癲一般喃喃自言的少年。文愷之猛然醒悟,笑了起來,揮手道:“我真糊涂了,你怎么聽得懂我說話呢?雪兒,總之這里危險,你不能多呆,快走吧。快走,懂嗎?”
雪兒表情急促,對著他指手劃腳,指指天,指指地,指指心口,又畫了一個大圓圈,閉上眼睛,把腦袋擱在胳膊上。
這些動作全然不知所謂,但文愷之一驚,心頭怦怦直跳:“雪兒?!”
雪兒一頓足,拉著他就跑。文愷之道:“別拉別拉,我跟你去就是。哎呀,你別跑得那么快!……雪兒,你倒底怎么了,你有她的消息,是么?”
大呼小叫,被雪兒拖著足不點地的跑了。
等他們走得不見了蹤影,才從后街轉出一人,懶洋洋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副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去擋的神氣,眼睛里卻閃動著奇怪的光,喃喃道:“笨蛋,兩個笨蛋。……不過,總算是找到她了。”朝著那個方向追了下去。
文愷之跟著雪兒一路狂奔,從東城穿到西城,雖然也覺得過于露出形跡,隱隱感到不妥,只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兩眼看出去都是一片茫然,他實在亦無法想得太多。
所到之處越來越是荒涼、冷僻,陰風颼颼地吹得身上一陣陣冰涼,文愷之不由害怕,叫道:“雪、雪兒,你倒底要去哪兒?”
雪兒停也不停,甩開了他,直向前方沖刺過去,嘴里嗚嗚叫著。四周景物映入眼簾,文愷之毛骨悚然:“墳地?!”
雪兒已跑到一座墳前,扶起一個人來。文愷之呆了一陣,慢慢的走上前去。
從亂墳堆里冒出來的少女半身染著了青墳塵泥,雙手互抱,緊緊的護住那只青花瓷壇,昏睡中的眉頭微微打結,臉容里仿佛含著十萬分的凄愴與悲痛。文愷之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見過她大起大落的悲喜驚愁,笑容也只象是湛湛青空下一抹流動的微云,無聲而清淺,那份幽涼清冷宛如素月寒霜,纖塵不染,何曾見到如此切切驚痛?他驚悲不勝,忽地腳下一軟,跪下地來:“世妹,世妹!”
吳怡瑾微微睜開眼睛,道:“是你。”
文愷之一喜,兩行眼淚奪眶而出:“是我!你還認得我!認得我就好!跟我走吧,跟我走。”
怡瑾道:“去哪兒?”
文愷之道:“我們去一個清凈的地方,沒有那些萍蹤浪跡,沒有那些輕愁別恨。”
“清凈的地方?”怡瑾重復了一聲,眼淚潸潸而落,“我做夢,到處是大火,到處是塵砂飛揚,到處是鮮血和刀光。”
文愷之摟著她道,“不會了,瑾,會好起來的。我不會再讓你受到半些兒苦。”
“胡吹大氣,刀槍就快架在頭頸里了,還好得起來?”
這個聲音來得突然,事前絕無聲息,文愷之和一邊的雪兒都大吃一驚。
亂墳堆里,衣冠如雪。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竟是個飄灑俊逸到極至的少年,吊兒啷當的拿著一把雪白的象牙骨扇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手心,唇邊噙著和他的語音一模一樣的譏誚。
一種極端不舒服的味道從文愷之心里冒出來,“閣下是誰?跟著我們一路下來的么?”
少年懶洋洋地回答:“這句話還有那么點腦子。”
一邊說,目不轉睛地盯著怡瑾胸前,文愷之氣怒交集,叫道:“無恥的登徒浪子,快給我滾!”
那少年怔了一怔,見文愷之手腳迅速的脫下雨過天青錦云葛的長衣,拼命掩遮懷中少女衣不蔽體的身段,不由哈哈大笑:“抱歉的很,登徒浪子是女人說比較合適,你么,好象要下輩子修行了。”
文愷之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從他面前揚長的晃過去,他還未回過神,吳怡瑾已閃電般掠起,喝道:“還給我!”
絕美少年手里拿了一個什么東西,漫不經心的化解開對方來勢,笑嘻嘻道:“別這么著急,我看看而已。——喂,你的身法和劍術,都不錯呀,怎么混得這般不堪?”
嘴里說笑,空手應付起來頗為艱難,豁啦一聲輕響,象牙骨扇寸寸而碎,那還是吳怡瑾心有顧忌,不敢當真下了重手。那少年大叫道:“別打別打!再打我摔了它!”
這句話比什么都有效,吳怡瑾立即住手,冷冷道:“你敢動他半毫,百死莫贖。”
那少年笑得燦爛:“女孩子家,溫柔可愛二者皆可,不興這樣又兇又狠的,當心沒人娶你。”
低下頭來,看著那只白瓷青花的骨灰壇子,摩挲了一陣,那帶著些許無賴表情的笑容里,有一霎,仿佛多出幾分茫然。
吳怡瑾冷冷道:“你是那個人?”
少年一怔:“我是誰?”
“師父說,我有一個師哥。”
少年目光未曾離開那只壇子,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文愷之不確定是眼花還是有異樣的心理作用作祟,居然覺得這個笑容很是苦澀:
“師哥么?大概是吧?”
吳怡瑾目中見淚:“你來得太遲。他之前已經找過你。”
“嗯……”少年又笑了笑,“我又不會算八卦做預知神仙,哪里就知道這么嚴重呢?”
吳怡瑾道:“很好,你來了,這就很好。師父的遺愿,要同師娘合葬。你……這由你去辦是最合適的。”
那俊美無儔的少年臉上突然露出張口結舌、不可思議的古怪神情,忍不住伸手抓抓頭,道:“呃,這個……合葬?……他的遺愿是……合葬?!……喂喂,你怎么啦?”
他眼見著怡瑾的身子慢慢軟了下去,不由大驚小怪的叫了起來。猶豫了一下,文愷之已然著急萬分的沖上前去,抱緊了昏迷的人兒,抬目怒視:“她已如此,你怎可還令她傷心!”
那少年啼笑皆非,道:“我說了什么?你講不講理——”
才說了一半,空氣中已有了些許風雷隱隱,遠處塵煙飛揚,大地微微震動,看起來竟不是一兩只跟蹤的小分隊,而是大隊人馬直接開了過來,那少年和文愷之同時變了面色,文愷之跺足道:“糟了!我真是糊涂,黃龔亭滿城風雨的捉拿世妹,冰絲館附近如何會不設防?”
少年冷笑道:“白癡,剛剛想到!”他抱緊青花壇,又看了看昏迷過去的少女,仿佛瞬間下了決心,喃喃地道,“來不及逃了,好,咱們這就干上啦。”
文愷之也是著急,想了一想,忽道:“敵眾我寡,明打強攻,無異于自尋死路,不值得。”
少年大怒道:“你這個時候才來說不值得!剛才是哪個超級白癡加笨蛋把敵人引過來的!你瞧遠處砂塵,對方可是四面包抄而來,怎么逃法?”
文愷之淡淡說:“我又不是瞎子,塵砂四面,對方從各個方向包抄而來,我當然也看見了。”
“照呀,那么多人把這片墳場團團圍住的話,要想不戰而退,除非是躲到下面墳堆里去!”
文愷之淡然道:“那又何必?我有辦法可以安全脫身。只不過我們四個人當中,有一個必須冒一點兒險,只瞧他有沒有這份膽量,肯不肯為朋友兩脅插刀?”
少年笑道:“這是激將之策。你只管說,有膽沒膽卻還得我自己決定。”
“對方須臾而動,為了搶功勞,眼下趕來的必定只有冰絲館附近守候的一些人馬,就近召集了附近的幾支隊伍。這些匆匆湊齊的人馬看似聲勢壯大,其實是烏合之眾,其間未必有當晚參予圍攻冰絲館的高階軍官在內。也就是說,未必有人認得他們要抓的人。”
少年迷惑道:“這又怎么?”
文愷之微微露出一點笑容:“閣下儀容俊美,世所少有,若扮成女子,便比之她也不遑多讓。”
少年這才真正明白,張大了嘴道:“你、你……”
但見文愷之迅速地替吳怡瑾系好了那襲淡青的長衫,頭發微微后來梳攏,露出一張蒼白消瘦的面龐,不需多加改裝,宛然便是個俊美絕倫的少年男兒。他心中也是動了一動,可隨即想到那個混蛋文愷之出的餿主意居然是要他男扮女裝,又不覺滿肚子惱火。
文愷之微笑道:“閣下既不出聲,想是默肯了?”
少年翻翻眼睛:“我……”欲反唇相譏,但文愷之手無縛雞之力,那是一眼就看得出來,卻如何與他計較?并且這確實不失為最佳的辦法,最終只得把青花壇往文愷之手里一塞,恨恨道,
“若里面有認識她的人,我回頭找你算帳!”
一面哼哼唧唧,動作卻是不慢,頭發放到一半,臉上突然一紅,先發制人的向著大隊來人沖了出去,遙遙傳音道:“去東湖區太平莊,那邊有人認得你們。”
文愷之唇邊的笑意幾乎已是掩飾不住,低下頭來,凝視著懷中那個無知無覺、蒼白若死的少女,滿臉笑意凝結為一聲嘆息。與她相識數月以來,從未有哪一時哪一刻,有過如此的親近,也從未有哪一時哪一刻,她是這般的可憐可憫。他以為他一介書生,弱不禁風,永遠不會有機會照顧、呵護這天外飛仙一般的女子,可是人在懷中,也沒有哪一時哪一刻,心中會有如此這般的痛楚割裂。
他抱起怡瑾,矮身躲在墳堆后面。遠遠觀望那絕美的少年白衣飄飄的迎了上去,只是一會兒功夫,便被圍得水泄不通。他向雪兒打了個手勢,悄悄往無人處退去。雖然有人發現了這鬼鬼祟祟的一行,不過所有人接到的命令,是要抓“白衣少女”一名,而那“白衣少女”正在諸人面前動刀動槍的兇神惡煞一般。
文愷之逃出墳場,匆忙叫了頂轎子,令雪兒抱著昏迷少女躲在轎中,回頭遙及遠處,大片砂塵朝著相反方向遠去,方才略為心定。只催著轎子快快走,說:“我加倍付錢。”
轎子如飛抬到東湖區太平莊。那是一座極小的莊子,地處幽僻。敲了兩三遍門,從里面打開一小道縫隙,探出半張臉來,和文愷之同聲驚呼:“咦,是你?”
轎中陡然爆出一陣尖叫。——因為好奇而打開了轎簾悄悄張望的雪兒,露出一張驚恐而暴怒的面孔,對著前來開門的女孩,張牙舞爪的大叫起來。
這陣尖叫此起彼伏,始終也不完,原來是門里的女孩也正張大了嘴發出同樣的聲音。叫完了,腦袋猛地一縮,閃電般的把門闔上。文愷之目瞪口呆地瞧著這他無法理解的一幕。
一道白影夾在了即將閉合的門中,“阿蘭,是我。”
里面驚惶失措的女孩重新探頭出來瞧了瞧,再度驚訝得張大了嘴。——眼前的“白衣少女”長發飄飄,眉眼烏黑,紅唇鮮艷,絕世容色說不出的熟悉又說不出的陌生。
“你、你……是誰?”她顫抖著聲音問。
“少女”跺足,皺眉斥道:“笨蛋,連我都認不出來了?”端的是金聲玉質,然而,有那么一絲絲怪異……不象是女子應有的聲音。女孩張了張嘴,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驚奇地瞧著“她”旁若無人的推開大門,招呼轎子入內,轉頭斥責,“少忤在那發傻,快把你師姐抱進去,她暈倒了,好象還有傷。”
阿蘭怔怔道:“你……是成湘哥哥?”
“少女”呸了一聲,無可掩飾的一臉飛紅,還沒說什么,雪兒蹭的一下從轎子里跳了出來,怒目圓睜,作出攻擊的姿態。
阿蘭一聲尖叫,躲到那女扮男裝的少年成湘身后,揪著他衣服,再也不肯探頭。
成湘皺眉道:“你們在搞什么鬼?……糟糕,老天待我真薄,怎么遇上了這么一大批莫名其妙的小鬼?”
那一連串的驚呼、尖叫、大嚷小鬧忽然都停止了,眾人愣愣地瞧著從內間走出的一個身披麻衣的重孝女孩。
她年齡和阿蘭相仿,粗粗硬硬的麻布衣服罩在纖弱單薄的身體上,越加顯得不堪承受,如同一樹隨風飄搖的梨花。和阿蘭隨時流露的詫異、驚恐、瞬息萬變的神氣不同,她神情沉靜,眼睛里流瀉著朦朦朧朧的憂傷。
那樣年幼的孩子……身戴重孝……在場的每一個少年男女都似乎感受到了同樣悲抑的氣息,不自覺停止了各種紛爭。
那女孩向已經把怡瑾抱出轎子的文愷之點點頭:“左邊第二間廂房空著,請跟我來吧。”
阿蘭似乎有點尷尬,笑著介紹:“綾兒……呃,我的吳師姐,她受傷了……那個,我和你說過的,就是雪兒。”
綾兒微微一笑,仿佛陰霾里灑下一線陽光:“雪兒姐姐,阿蘭和我提過你好多好多回了,她說對不起你,一直很擔心你呢。”
她伸手拉住了雪兒,她的手冰涼而柔軟,聲音也一般,稚弱可憐,雪兒怔怔地,不知不覺就跟著她往里面走。
阿蘭這才放心,迎面看見成湘冷冷的逼視她,捂著嘴笑道:“成湘哥哥,你這樣打扮,嘻嘻,可真是美麗動人。……嗯,還真的是很象怡瑾師姐呢!”
文愷之心內無由一震,朝著成湘望過去。果然,他扮成女孩子的模樣,那般仿若天成的清麗面龐,竟然與那個白衣少女依稀相似。
成湘怒道:“不許胡說!”手忙腳亂地束起頭發,一時又做不好。阿蘭跳到院中一個石墩上面,招手笑道:“過來罷,我幫你。”
成湘直覺的不肯,又想及早收起這份尷尬,只得不情不愿的走了過去,問道:“你對那個小啞巴做過些什么?”
阿蘭笑道:“什么小啞巴,雪兒很聰明的。”
成湘冷冷地道:“在我面前耍花樣!必是你欺侮過人家,現在見了面不好意思,又趕著說人家好話了。”
阿蘭笑得前仰后合:“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好哥哥,雪兒很兇的,我怕她。你得幫我做和事佬啊。”
那兩名轎夫傻眼看到現在,終于想起討錢。文愷之如數照付。正在忙亂的當口,那麻衣女孩重又走了出來,在一邊淡淡看著,忽然問:“吳師姐過來,肯定沒人看見嗎?”
這話問得很是奇特,成湘不由抬頭看著她。那女孩依舊淡淡悵惘著,纖若春蔥的手指慢慢聚攏,仿佛心不在焉的揮了揮。
多么奇怪的孩子,新遭喪痛、滿目哀愁,然而又是那樣不可識透。成湘雖然認識了阿蘭的同時也認識了她,卻象才是第一次看清楚了這個心事沉沉的女孩,盯了她半晌,微微吐出一口氣:“我過來很小心的,沒事。”
綾兒明明知道他顧左右而言他,卻也不言語了。
※※※※※
眼前升起無窮無盡的火光,燃燒、奔涌、狂怒不息。她在火光中尋覓著,尖叫著,拔出劍來,斬開一重重火光,試圖抓住火中那一角衣衫……然而,風卷過……
只余下滿目蒼涼。
她抓不住,什么也沒有抓住。
“師父……師父……”
她從夢中哽咽難言地叫出了聲,卻有人在答應她:
“瑾妹,瑾妹!”
吳怡瑾頭痛如裂的睜開眼睛,入眼是一張焦急萬狀的臉:“……是你。”
她總能認得他,卻永遠只是淡淡的一句,“是你。”她甚至從未喚過他的名字。這個他會用一身、一生、一心去愛慕、仰望、守護的女子,難道永遠離他這樣的遙不可及?文愷之滿不是滋味地想著,卻展起溫暖的笑臉:
“是我。瑾,噩夢過去了,別害怕。”
然而吳怡瑾象是沒有聽見他說,只是神情焦灼地四下里望著,神情悚然:“師父……師父呢?”
“在這兒。”
門口的白衣少年,恢復了正常裝束,也就恢復了一臉絕不正經的無賴樣,舉起手里的青花瓷壇子。
“給我。”吳怡瑾掙扎著起床,成湘箭一般退后,冷笑:
“憑什么給你?你是他什么人?我是他什么人?我既然來了,你就沒有資格再碰他。”
吳怡瑾一窒,默然低了頭。過了一會,兩個少年同時聽見她壓抑的低泣之聲,道:“你來得太遲……師父去了。”
成湘不耐煩的道:“那又怎么樣?你年紀不老,人卻羅嗦極了,他死都死了,你想干嘛?叨個幾十年不成?”
怡瑾倏地抬頭:“你!”
成湘更是一臉睥睨:“我什么我!告訴你,我是故意不來的!我恨死他了!生而不養,養而不認,只是到了死前,才想起我嗎?哼,那也未免太遲了!”
怡瑾愣愣地看著他:“既然這樣,你又何必來?”
“看看他的下場而已。”成湘冷笑著拍拍那只壇子,“同時也想看看他那個一見了就失魂落魄舍棄了性命也不要的心愛徒兒,倒底有什么了不起?誰知聞名遠不如見面。嘿嘿!”
吳怡瑾全不理他,癡癡地道:“師父……”
成湘為之氣結,不由笑道:“可我知道他現在一定失望非常!風光了一輩子,只收了一個徒弟,卻是這樣不爭氣,不中用!師父不明不白的死了,做徒弟的不為他報仇,不替他照料后事,卻只會象受傷的小貓一樣躲起來流無用的眼淚,舔自己的傷口!他若有知,何等失望!”
他滔滔不絕說著,吳怡瑾仍舊是恍恍惚惚,目光哀憐地注視著那只壇子,——似乎連他的人也沒有看見。——成湘忽然狠狠地叫:
“人死如燈滅,留著這一點灰作什么!”
手腕一翻,青花白瓷的壇子在半空劃出一道長長弧線,只聽清脆一聲碰響,瞬時四分五裂,飛飛揚揚的灰灑了滿天。
文愷之頓然一驚,在成湘百般譏刺之時,他雖然不順耳但也知他必是在借故刺激她的生志,萬萬沒想到他把那個壇子砸了!漫天塵灰紛揚而起,遮得雙目迷離,乍然間電光四起,驚馳穿插。
白衣少女紅著雙眼,那里面似乎將要流出血來,死死咬住嘴唇,劍光如電,不離成湘咽喉左右。成湘接連退出十幾步,一直從房中退到了院子里,反手拔出長簫,喝道:
“你聽著!他今天落得這般,挫骨揚灰,死無葬身,都是你害的!他死了你不為他報仇,卻守著一點余灰,假惺惺做給誰看!”
吳怡瑾猛然呆住,怔怔地看著緩緩從房中陣陣撲出來的朦朦灰氣。眼光漸漸變了,凄涼絕望得仿佛自己已是死了一般。半晌,口中緩緩吐出一句:
“都是我害的……”
忽然間,她口里噴出一大口鮮血,軟軟向后倒去。
成湘迅速而及時的抱住了她,苦笑著:“又昏過去了,劍神的徒弟,還真象是紙糊的人哪。”
但那個人兒并沒有昏倒,只是睜了一雙流淚的眼睛,定定地望住他。
“嗯?”成湘被她看得悚然而驚,“你該不會傷心過度,尋死覓活吧?”
“師哥。”她忽然低低地喚,“你是騙我的,對不對?——那不是師父的骨灰,對不對?”
“師哥……”她那樣叫他,叫得柔軟而可憐。成湘心里柔柔地動了一動,微笑地看著她。
“我錯了。”她說,“我會好好的活下去,我會替師父報仇,替他完成遺愿,誅殺血鳥,與師娘合葬。師父倒底在哪里?”
成湘眼里閃過一縷奇怪的光,欲言又止,抓了抓頭,笑道:“你真的醒了,還是只是要騙騙我,拿回骨灰再說?”
少女立定了身子,冷然道:“兩樣都是。快還給我。”
她公然承認“騙”他,卻沒有被拆穿后的些許笑意。成湘泄氣:“這人是一塊木頭疙瘩,沒有半點幽默感。”
他一會兒紙糊,一會木頭,肆意貶弄嘲諷,回過頭來,卻迎著文愷之冒著火星的眼光。
吳怡瑾淡淡地說:“把師父還給我。”
成湘臉上如受了重擊一般的嚴重扭曲:“還要!你還要!我真的——砸了啊!”
迎著吳怡瑾可以殺人的眼神,他哀叫著抱頭逃開,“我拿,我去拿給你還不行嗎?……可是你以后不要光說師父,拜托你說師父的骨灰,光是那樣子叫聽起來我很寒毛凜凜的……啊!救命啊!”
幾個少年男女聚之一堂,分別敘述別后情形。
冰絲館發生的情況是誰都知曉的經過,此刻吳怡瑾撫mo著趴在她膝上的雪兒的白發,靜靜聽人敘述。臉色白,映得一雙眼眸更加幽深烏黑。
“徐夫人于我有滅門之仇,我知道雪兒曾在徐夫人府里待過,就想請——”方珂蘭笑嘻嘻的瞥了一眼雪兒,“請雪兒姐姐帶路,闖入徐府報仇,反而被徐夫人手下爪牙追殺,我逃回總舵,哪知那邊也遭遇大變,總舵的人躲得一個不見,更聽說幫主扶靈回去的中途,被徐夫人抓去。”
“劍神前輩臨死之前,曾經到過這里。”
身披麻衣的重孝女孩——許綾顏語音輕柔,“父親在世曾受前輩大恩,囑咐我娘,若有機會,定要報此大恩。劍神那天晚上過來,委托我娘前往蒼梧山請成湘大哥,途中遇見阿蘭。”
“許阿姨看到我是叆叇弟子,仗義出手相救,卻是……不幸身亡……”
“我和阿蘭拚命逃脫,終于上了蒼梧之山。我累得受不住啦,睡在樹下,阿蘭找到成湘大哥。我們就一起下來。”
“誰知來到期頤,情形大變。冰絲館全軍覆沒,只有捉拿姐姐的風聲滿城四逸。我們躲在太平莊,成湘哥哥天天出外打聽,總算是功夫不負苦心人。”
兩個女孩你一言我一語,片刻間把事情經過交代了一遍。
吳怡瑾默然站起身來,點香向堂上靈位拜了兩拜。許綾顏在一邊還拜,盈盈欲淚。
成湘吊兒啷當的坐在一邊,也不知他在不在聽,此刻迅速下了總結:“黃龔亭雖是圍攻冰絲館的罪魁,但真正主使是江湖首盟徐夫人,而且此人是朝廷命官,除他有那么點麻煩,還得等待機會。我們的第一步,是殺徐夫人,誅血鳥。”
方珂蘭聽著如此說,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可是……那個……劍神不是已經殺掉血鳥了嗎?還有一只?”
吳怡瑾微微嘆氣,道:“師父遺命誅殺的,準確的說是血嬰。只要血嬰在一日,終將再造血鳥,貽禍無窮。”
方珂蘭眼里閃過驚悚的光,苦笑說:“成湘哥哥,吳師姐,不是我滅自家威風……但徐夫人那府里,我去過一次,高手如云,機關密布,實在是可怕得緊,以我們目前的實力,想要報仇救人,難于登天。”
房里冷了下來。似乎每個人都在為難,吳怡瑾默然出神,目光一閃,仿佛想起了什么,卻說:
“幫主遭擒,亦是徐夫人主使,這是真的嗎?”
“是真無疑。”方珂蘭道,“因為我們遇見宗家的人了。他們的少主逃了出來,不知下落,正在狂找。”
吳怡瑾道:“若果如此,首先對付徐夫人,勢在必行。”
成湘側耳聽了一下,向許綾顏笑笑:“你的顧慮不幸成真。”
許綾顏疑惑:“我的什么顧慮?”
“那兩個轎夫果泄漏了消息。有人來了。人數不少。”成湘聽著,慢慢地說,“比白天更要命的,這次似乎有不少高手在里面。”
吳怡瑾微微皺眉,轉頭瞧著一人。他也轉過頭來瞧她。四道目光在半途相遇,文愷之明白她在關心他,一歡喜,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
“你們沖出去,不必為我擔憂。”他道,“我是朝堂上的人,沒人敢對我怎么。世妹你也只管放心,這件事我不會不聞不問,只待我回到帝都……”
他本來“瑾妹”、“瑾”,各種稱呼亂叫一氣,但迎著怡瑾清如水、明如鏡的眼光,這些稱呼硬是出不了口,改了回去。
話未說完,許綾顏已然站起,在靈案上一摸,一扇暗門悄然打開。
“那也不用當面和人強碰。”她輕聲細語,“太平莊為求太平,本就做好種種準備。這里斷龍石放下,我們從另一個出口出去,斷然無人發現的。”
眾人相顧失笑。方珂蘭拍手大叫:
“綾兒,你好厲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