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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劍殤

  • 紫玉成煙
  • 錦城
  • 8608字
  • 2005-12-19 12:59:00

東樓上面,黃龔亭的手從咽喉部位取下,看了看滿手的血,駭極而笑。——劍神原先看起來就有些搖搖欲墜,連中十幾殺手的絕招,他出手的威力反而更大,難道剛才竟是故意做做樣子?

眼見劍光變幻,全然辨不清方位,欲擋亦無從擋起,他大叫:“就算殺了我,一樣救不得你徒兒!”

劍神立即住手,冷冷道:“下令停止攻擊。”他很清楚徒兒性情,即令山窮水盡也不會棄眾獨自逃生。

“你親自帶路,讓我們出去。”

“是、是、這是自然。”黃龔亭一迭聲道,“劍神前輩就此移動大駕,我們一起過去,下官送令師徒一程。”

他們并肩而行,行若無事得仿佛朋友一般。劍神不以任何有形有質的東西來威脅黃龔亭,而節度使大人身后即使有著成千上萬軍官士兵,也只敢眼巴巴的目送兩人離開。——任何愚笨的人都毫不懷疑的知道,無論什么樣的突然襲擊,受害的最終只能是他們的最高長官。

從各個角落涌出、圍上來的官兵形成自動分散的人流,向著兩邊緩緩退開,那青袍書生也頓時神情肅然,垂手退開。吳怡瑾正準備棄劍,見到那條曾經箭雨紛飛、狼藉紛呈的青石板路上,師父和那個始作俑者微笑著走來。

她心神一松,甚至抓著軟劍的手都有些微的不穩。

“師父!”

劍神微笑著撫過她的臉頰,和柔軟的長發。

本已做好最壞打算,卻嬴得了最好結果,師徒兩個都沒有注意到一旁,黃龔亭嫉恨幽獨的眼神。

所有弟子糾結起來,數了數,還剩下六十人,至少有二十人在這場不長的逃亡之途里下落不明。然而,吳怡瑾很清楚在她守護之下的損失最多是三五人,這個數字還包括重傷者,那些失蹤的,就是中途開小差掉隊的人。雖然她方才自問無計帶著他們逃出生天,可人心渙散如斯,總是一種悲哀。

她讓黃龔亭下令,軍中不得攔阻任何叆叇弟子,同時,也放行讓他們主動歸隊。

直到為受傷弟子包扎完畢傷口,并無一人歸隊,倒是有稀稀落落的哭聲傳了出來,是在不遠的花木叢中、假山石畔、荷花池里,發現了同門尸身。

顧不上收拾殘局了……怡瑾強忍著心頭反復涌起的不適,期頤已非可居之地,她索要馬匹,指揮眾人離開冰絲館,馳出城外。官兵如潮退去。

“吳姑娘,劍神前輩,何時才能放我走?”節度使在馬上問。受到極嚴重的劍氣之傷,他幾乎不能乘馬,只能伏在馬匹之上,一路不停的大聲咳喘,鮮血從他掩住喉部的指尖不絕流出。幾名叆叇弟子相隨不離左右,簡直要奇怪這個人吐了那么多血,怎么還能支持下來,居然還行若無事的嘻皮笑臉,討價還價。

但是那兩個人都沒有理他。白衣少女看了他一眼,忽然從自己衣袖上扯下一塊,扔了過去,冷冷地道:“止一止血。”

“咳!咳!”黃龔亭笑逐顏開,大聲吟誦,“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吳姑娘,你真是下官平生所見——”

吳怡瑾什么也不說,曲指彈出,點向他正在纏住脖子上傷的手,剎那間,黃龔亭如同碰到了什么滾燙沸騰的東西,騰的一下電縮回來,幾乎連包傷口的那幅衣襟也抓不住,——手背上,已然多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他甩手不迭,苦笑道:“唐突佳人,是我的不對,可是愛美之心出于天然,我也并無十分得罪之處罷?”

劍神抬頭看了看天色,后半夜迅速陰霾下來,狂風推著陣陣排云,幾乎逼近到大地上來。野外塵砂遍野,這是一個無比惡劣的天氣。他看上去心事重重,憂慮也重重。

劫持朝廷命官,叆叇與大離官兵已成對面沖突之勢,所有官兵看似退去,實則豈肯放松,陰魂不散的尾隨在后面。更有無數若隱若現的武功好手,逼得更近,分明是在等待著機會,群涌而上。

黃龔亭此人,決計不是一個墨守成規或者講信用之人,即使逼他做出不予追究的口頭甚而是書面保證,未必管用。

若在以往,完全沒必要有這種擔心,對方若敢背言,無論天南海北,他隨時可以叫他付出背言的代價,他也有把握對方決不敢以自己性命開玩笑。

但是眼下卻容不得有半分托大……怎樣釋放黃龔亭?如何擺脫追兵?……騎在馬上,他感受到女弟子的目光,在等待著,詢示著,他幾乎不敢與之目光相接。

劍神突然策馬回頭,在人質肩頭一拍,手上赫然多了件什么東西,才淡淡地說:“借閣下的節度使調兵符,我們做一個交易。”

黃龔亭苦笑起來,表情痛苦:“前輩,這個……好象不大妥當吧?”

劍神道:“兵符在我手中,只要我們一行安全返回總舵,即將兵符交還。”

在他冰冷于雪的目光逼視之下,黃龔亭莫名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有任何饒舌,嘆道:“下官身家性命都在前輩手里了,我只有一個要求,別損壞了它。”

劍神允諾,卻并不把兵符自己收藏,轉而交給了吳怡瑾。

然而,在他回頭的剎那,眼底青氣蒙蒙無可遏制地浮了起來,灰白衰敗之色迅速升起。那是……死氣!灰白色的死氣,從無到有,從淺到深,在一瞬之間,氤氳、纏繞、遮住了整個臉龐!

怡瑾猛然驚呆:“師父……”

就象閃電劃過沉沉夜空,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師父近一個月來神出鬼沒的行蹤,奇怪的談吐,甚至包括這個用兵符來控制人質許諾的要求……

淚水不可抑制地墜落下來,她顫聲叫道:“師父、師父……”

劍神看不見自己的變化,只是心里,猛然一震,仿佛霎那間被掏空了一塊,禁不住身子微微向前傾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望出去的世界忽然改變。心愛的弟子那晶瑩如玉的面龐,突然之間蒙上了一層薄薄青氣,而入眼的一事一物,也同樣卷繞在青色的霧里。

體內所中血毒,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卻終于壓制不住。

身后大道馬蹄脆響,得得連聲,有驚惶至極的呼聲傳來:“大哥!大哥!李夫人!”

混沌模糊的夜色里,有一襲緋色衣裙靈動飄逸,飛馬趕來。

錢婉若還處于新婚期間。然而從昨晚起,她就沒有見到自己的丈夫,很晚的時候,當她開始失望,以為他去了別處,——畢竟期頤節度使、堂堂的朝廷三品大員,總共娶了八房妻妾——隨嫁而來的丫頭為她打聽到切實消息,得知黃龔亭向冰絲館再度發兵。

無異于晴天霹靂,不顧新嫁娘應持的禮節和羞臊,她沖出了黃府。幸運的是,黃龔亭不在府內,也沒人特別來難為她,讓她一路得以追蹤下來。

中途遇見黃龔亭一干得力屬下,從他們無奈的表情里得知,目前情況已經轉變,她的丈夫在人握中,情況極其險惡,隨時有生命危險。

“其實事情本來不會這樣嚴重。”一名屬下吞吞吐吐的說,“只因那個號稱劍神的人,懷疑他豢養狼人,殘害人命,結果在那人和其徒弟煽動之下,就成了水火不容的局面。”

錢婉若心急若焚,根本不及細聽因果由來,問得撤退方向,鞭馬急趕。所乘的馬匹,也是手下臨時撥給的良駒。

黃龔亭和吳怡瑾同時回頭看,兩人的神色居然是差不多的驚愕。——只不過黃龔亭在驚愕之余,沉沉的眼色里閃過一縷狡計得逞的竊喜。

“你來干什么?”他大聲道,“回去!回去!”

吳怡瑾一轉身,遙遙以劍相引:“師姐,你如今站在哪一方?你不要過來!否則我必不容情!”

婉若下馬,驚惶失措的立于指定之處,一步不敢向前:“不要!師妹……我們是同門,怎可行此手足相殘之事?求求你你放了我大哥,他對你們絕無惡意的呀。”

好不容易盼來的救兵……居然站得那么遠。昔日恩愛霎時忘卻,黃龔亭在心中咒罵千遍,這膽小懦弱的、寸寸雷池的小女子,早知她無用,先前連娶她都不該。

相持階段,座下馬匹仰頭長嘶,前蹄一軟摔倒,黃龔亭大聲驚呼中滾下馬來。劍神眼神一冷,相思劍不假思索的揮了出去,泛出一片清光。

他只用了五分力道,因為只想制住那人,但那個慌亂無主的小女子卻以為他要殺他,尖叫:“不要——”瘋了一般地狂奔過來。

然而在那一剎那,劍神手里的那片清光,比射出之際更快的倒退出來。——而后,在所有人未曾回過神來之時,黃龔亭扣住了他新婚妻子的頸項,得意之中放聲大笑,伴隨著聲聲咳嗽:“退開!全體退開!”

眾弟子慌亂不已,震驚莫名的向后退去。

情況變異突然,誰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解開被封的經脈,而及時架開劍神一劍的?那匹馬自倒下去后,稀律律哀叫爬不起來,分明是中毒之狀,又是誰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用的毒?

吳怡瑾的眼光,忍不住便向李堂主和呂月穎兩人滑了過去。前者尚未反映過來,呂月穎臉色已然變了,憤憤地道:“你在懷疑我?有證據的話,不妨亮出來好了!”

“對不住,劍神前輩,吳姑娘,若非你們逼得太緊,我也不至于……”黃龔亭發力蕩開長劍,反執人質,這一系列的行動使得頸部傷口又一次迸裂開來,鮮紅的顏色霎時浸透包扎傷口的雪白布片,“我也不至于鋌而走險!”

他微微喘了口氣,聲音肅冷;“現在,你們殺官放火,非法劫持兵符,與朝廷作對之勢無可抵賴,你們在此的每一個人,都別想逃過全數殲滅的命運!”

劍神拉著徒兒,揮手示意眾弟子急速撤退,冷然道:“縱然毀卻兵符也在所不惜?”

“兵符……哈哈哈哈……”

黃龔亭猖狂大笑,“劍神——我以為一個被神話的人會是怎么樣的超凡脫俗,現在看來,也不過是愚民而已!兵符只不過是一個表記而已,除了我自己,誰知道它長得是什么模樣!”

遠處,不斷有黑影涌現,那是退在一里之外的下屬,一俟他脫險,便紛紛出現。

叆叇眾子弟驚惶失措,紛紛向劍神靠近。

劍神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眼底的青氣,已然輕悄悄蔓延出來。如果說他剛才極目力觀看,還能看清對方一舉一動的話,現在通過他眼睛看出去的,只是一個個霧化的人影。

而心里,那塊空掉的地方,麻痹感不斷增強,攀爬似的迅速擴張,到他的胸、肺、頸……身體的每一部位。

他聽見自己心里一聲清晰無比的苦笑:就是這樣了,他的一生。

黃龔亭退到下屬保護圈中,那個最可怕的敵人始終沒有發動攻擊,這一剎那他完全斷定了自己的猜想,剛剛解開被封經脈、血液尚未手完全流通的手臂居然可以擋開劍神一劍,那理由只能是——對方毒發!

一把推開妻子,他手一揮,遙遙指住白衣少女,斷然下令:“劍神已是強弩之末,大家不用怕他,殺掉!全部殺掉!”

當然,叆叇眾弟子,沒有人會知道他那一指的意思是,唯獨留下那一個。

“不要!”

擋在他面前的人,居然是他剛剛放開的錢婉若,張開雙臂,杏子紅衫在風里飛揚,就像不顧一切撲入火中的鳳鳥。

“你要做什么!”對于這半途殺出的意外,黃龔亭又驚又惱。

錢婉若淚流滿面,猛地跪了下來:“大哥,不要這樣,我求求你,手下容情!”

黃龔亭盯著她,眼中如欲噴出火來,說:“你回去!”

杏子紅衫的少女秀麗而溫雅,然而一向懦弱的眼色里卻閃著執意的孤絕,緩緩地站了起來:

“我不回去,我守著她們。——你要殺,就連我一起也殺了!”

黃龔亭冷笑,一雙手握緊了松開,松開又握緊:“你別逼我!別要逼我下此決心!”

婉若的答復,是流著淚,一劍刺開已經撲到了面前的士兵。

這是想不到的,從來想不到,那樣連說一句話,也會羞澀臉紅的她,對他一往情深,恨不得把性命付予的小女子,會那樣堅決,那樣執著!

吳怡瑾顫聲叫道:“師姐!”

黃龔亭臉色陰郁的往后退。

雖然,可能要對不住你,但我已沒有辦法住手。婉若,婉若,我半年前對你的鐘情,三月前對你的迷戀,直到如今對你的喜歡,都是真的,依然保留著一份留戀。但是,但是,誰讓我看到了她?

那個足邊燃著清輝,淡定從容的少女,身上披著神女一樣的清輝光芒,緩緩映入他視線的瞬間,他便已決定——

“吳怡瑾,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必是我的!”他一字一句對自己說,指天發誓。

為了她,他不惜放棄一切,哪怕所有,來得到她。

血戰開始。

對于這次突襲,所有人都猜錯了方向。

李堂主不知道叆叇又在哪兒得罪了官方,要受到再一次全體緝拿;劍神以為徐夫人和黃龔亭狼沆一氣;吳怡瑾只是隱隱察覺出陰謀的味道。

誰都不曾想到,僅僅是黃龔亭一個平空而起的貪念。

固然劍神是非欲斬除不可之人,然而,他的重點卻是她。

他非要得到她不可。

要得到她,首先必須要除去她所有的保護人。

劍神。

劍神,也是徐夫人欲早日除之而后快的對象,兩家一拍即合,雙方的殺手幾乎傾巢而出。

無數兵士重重疊疊地沖了上來,喊殺之聲大作。

他剛才是有一重顧慮。冰絲館一帶房屋眾多,街道縱橫,一旦逃入民舍,他所念茲在茲的那人無從尋起,所以自始至終的圍捕方式都盡可能留以余地。現在處于遠郊平地,一望坦蕩無垠,而且,他明確知道那女孩子決不可能丟下重傷的師父以及遭難同門獨自遠離,逼得緊,殺得狠,就一定能夠抓到她。

叆叇幫本來都是一些未曾見過世面的小女子,對于這種場面怕得不得了。然而,無處可逃的絕望增長了她們的勇氣,加強了她們在死神手下掙扎的信念。

無數刀兵金戈之聲,就在瞬間響起,半空中濺起鮮紅的血!

瘋狂廝殺。

網在縮小,他們瘋狂的殺人,謹慎的收縮網羅。

任何一人皆可殺,只留一個人的生路!

只有在勝負之勢已成絕對,那個看上去很長時間一直維持著那種如狼似虎一般的神勇的劍神,出劍速度和力度都明顯減弱以后,指令才悄悄有所變化。——對場面上的人,擒,而非殺。

這是因為婉若終究是叆叇的人,他還有著眷戀,不愿意叫她今后大半生徹底絕望。此外,這也是他事先和某人的約定,不會在這場戰斗內斬盡殺絕。

還因為那個奮不顧身的小女子,至今毫無退縮、膽怯的表現,而她劍術之高,也出乎他意料之外,整個混戰的場上,就數她和她那個“強弩之末”的師父傷人最多,幾乎他麾下武功最高之人全部為他們所牽制,屬下傷亡太重,他也難以交代。

但是更重要的,他得留一些底牌,來使那倔犟的人兒最終屈服。

但這張底牌,——他咬牙切齒地想,——在劍神徹底斷氣以前,不能拿出來。

刀劍無眼,吳怡瑾白衣之上血跡斑斑。這是她學成以來,第一次經歷的險惡戰役。以往,無論多少驚濤駭浪,總是師父一力承擔的,象這樣的廝殺,幾近瘋狂,不要說沒有經歷過,連想都沒想到過,會遭遇這樣非生即死、肉血模糊的齏戰!

混戰良久,她已經失去了任何出劍的直覺,而是機械的揮劍、橫掠、疾刺,完全體會不到,那是自己的血,是敵人的血,是同門的血,甚或——那是師父的血!

一開始還能保護同門,漸漸的,不知何時與所有幫中同門分散,只剩下自己和師父,背靠著背,苦苦支撐。

她完全不知道別人怎么樣了,是被殺、還是被擒?

劍神又吐了一口血。“強弩之末”的劍神,在這場混戰起始,最少已有三十余人傷亡在他劍底。

但,也的確是“強弩之末”了,所有的攻勢,只憑著敏銳的本能予以化解,每揮出一劍,體內的力量便流失一分。

“瑾兒、瑾兒。”劍神低聲喚道,又一次催促,“不要管我,快走吧。這是一場敵強我弱的戰斗,你保不住我,保不住任何人了。”

吳怡瑾不答,木然揮劍刺出。

透過青氣蒙蒙,恍見光芒一閃,怡瑾為他擋過一次殺手的攻擊,自己卻沒來由身子一晃,扣住相思劍的手指,突然失去了任何觸覺!他陡然大怒說道:

“你要我死也不瞑目?!”

劍神從未有過如此重言,吳怡瑾打得手上幾乎揮不出力的手禁不住一顫:“師父?!”

劍神只是催促:“快走,你快走!”

吳怡瑾回頭看看他,哇的一聲,吐出大口鮮血。

“怎么?……吐血了嗎?受傷了么?”他眼前募然一黑,連最后一絲光線也消失,耳邊風聲擦過,女弟子的劍準確無誤地刺開一名敵人。

他微微笑了笑,低低地道:“瑾兒,記得我最后的話,要幸福,你要幸福。”

不等她回答,他失去了知覺的手勉強抬起,不是對著敵人,而是自己胸口,斜斜切了進去,鮮血噴了出來。

吳怡瑾驚叫,不顧一切的反手橫擋,相思劍脫手飛去。——吳怡瑾視線一片空白: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如果劍脫手的話,那意味著什么?

驚電劍光猛然間遲鈍下來,一柄細刀輕薄的刀幾乎無聲的,切向她腰間。

但那一刀,幾乎她已感受到刀鋒的冰涼,卻在她腰側一分,滑了過去,不曾傷她分毫。

她莫名一驚,仿佛驚雷炸響,閃電般回憶到交戰以來的每一個場景,這樣的擦身而過,決不是第一次。

“……其實黃大人對你絕無惡意,只要你能棄劍歸順,大人必不會同你叆叇弟子為難。”這是在冰絲館她所聽見的話,只是,當時沒有往心里去,接踵而來的是危局減緩。

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什么!

她愣愣地站住,手心里是涔涔的冷汗,腦海里一陣陣恍惚,連置身何地,也似乎記不起來。

黃龔亭的聲音適時響起:“吳姑娘,感你為我包扎傷口的盛情,剩下這十幾個人我可不殺。條件是你跟我走,你覺得公平嗎?”

生死相搏的場面陡然平靜下來。

地面上到處是斷刀斷劍、到處是尸首、鮮血,屠宰過后深紅色的修羅場,白衫少女的衣襟在風中瑟瑟擺動。

弓箭指住稀稀疏疏的十來個人,激戰過后,只保下那一些。李堂主在內,呂月穎也在內,甚至錢婉若也在內。黃龔亭微笑地看著她。

吳怡瑾竭力遏制戰栗的感覺,點頭:“好!——你立即放人。”

黃龔亭笑道:“他們我可以馬上放行。不過,你師父不行了,不和他訣別一下嗎?”

聽見那一句話,吳怡瑾的淚奪眶而出。——她不是不懂,那人的意思其實是,縱然劍神看來是不行的了,但他不放心,必須要親眼看到那可怕的敵人斷氣,才徹底解除后顧之憂。

她抱緊師父,緩緩跪下地來,任他胸口的鮮血傾刻間染紅她半邊身子。劍神神智昏沉,對于眼下的情況突變,他一句話也不說,也許沒有聽見,也許是有心無力。

吳怡瑾拾起相思劍,徒勞的試圖塞入他手中,低語:“師父,你的劍。”

“相思劍嗎?”劍神說:“我感覺不到了,不必再給我。這是我的師妹……你師娘的劍。你替我保留,以后……把我們合葬。”

怡瑾死死咬住嘴唇,血珠紛紛地沁了出來,她終于哭道:“不要,師父,我不要!是生是死,天涯海角,我都要跟師父在一起的!”

劍神笑道:“孩子氣。人世滄桑,在人在天。死生有命,何需多傷?”

他微微抬手,似想觸碰到弟子的面頰,然而找不到方向。吳怡瑾把他的手放在臉頰邊。“我最后悔的,當初應該把你帶走,不該叫你卷入這無邊無際的江湖中來。一入江湖……你再要脫身,就難了。你的心地,又是這樣潔白與仁慈,你一切都和江湖格格不入,越是如此,卻越難擺脫它。唉,瑾兒,師父是做錯的了,你記著,記著呀,能抽身之時,千萬及早抽身。”

所中血毒毀壞他身體內一切的感覺器官,他嗓音也模糊起來,開闔的唇形很小,幾乎不能控制自己在說什么。

“二十年了,她在地下孤單岑寂,等了我二十年之久。我不去會她,近幾年是因為你,最早,則是為了……”瀕臨死亡的眼睛里,募然閃過一道光彩,微微笑起來,說,

“孩子,你還有一位……嗯,算是你的師哥吧,住在蒼梧山。我已經……已經請人找他下山。他叫……”

那個名字似乎是說了,但是字音模糊,怡瑾完全聽不清楚,猛地想起,她從來不知師父的姓名。提起來,她總也象世人那樣,很驕傲的,說我的師父,劍神。

劍神不再說話,良久,良久,久得所有人以為他已經停止了呼吸。他的聲音卻又緩慢而遙遠的響了起來:

“瑾兒,要幸福。你要幸福。”

他抬了抬手,仿佛又有了知覺,手指劃過徒兒淚濕的面龐,柔軟的長發,微微睜了睜眼睛,臉上是一貫的微笑和平靜。他的手停止在半途中,不再落下,眼睛卻沉沉閉上了……

火光席卷而起。吞噬一切。恍如人間地獄。

那一領白衣在熊熊烈火中,慢慢的消失。碧綠的火叢里偶然劃過閃亮的光芒,照亮劍神的臉,平和而寧靜,眉梢唇際尚掛著千絲萬縷的牽掛和溫情,以及,仿佛一點點喜悅的笑。二十年前愛侶身亡,他或許便已死了,但是等到真正死亡來臨的一剎,世事寂滅如空的時候,他卻還有著一個最最溫暖的牽掛。

“瑾兒,要幸福。你要幸福。”

他最后一個關愛而溫暖的眼神永遠留在世間。成為她記憶世界里永不磨滅的刻痕。

風,拂動她的衣襟秀發,火光中,她的身體微微顫抖。

“吳姑娘,劍神前輩骨灰在此,請你跟我們走吧。”

托著一個小小骨灰壇子的吳怡瑾,看不出她任何的悲慟表情。

她站了起來。

“瑾兒,保重!”

李堂主大聲叫著,淚水不能抑制的沖出眼眶。

這新遭喪痛的女孩兒,從此后將獨自面對未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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