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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劫后

  • 紫玉成煙
  • 錦城
  • 12756字
  • 2005-12-09 10:41:00

地下室。

暗紅色的水在沼池底下緩緩流動,池底巨大的晶石反耀出無數細碎血紅的光點,象黑夜里的繁星,包圍著水晶池中央的一個白石臺子。

身受重傷、元氣大傷的血嬰,手足蜷曲合抱,呈母體里嬰兒胚胎的形狀,靜靜俯臥于石臺。她的膚色呈透明狀,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里面跳動的青色經脈和流動的血液。

雖然拚著犧牲了那只一直用來寄居血嬰之體的大鳥而得以逃出,但血嬰也由此受到從修煉以后從未有過的損傷,此時的她,僅存一息,哪怕是最最輕微的外界傷害,都能給她造成致命打擊。

或許正是考慮到一點,又很清楚血嬰和雪兒之間有著莫大仇隙的徐夫人,在她把血嬰送回來以后,她也同時發動機關,降下琉璃罩。

徐夫人自己似乎也傷得不輕,做完了這幾個動作,只能靠在門邊大口大口喘氣。由于失血,她的嘴唇淡而無色,極端憔悴的臉真實的反映了她實際年齡。

眼光來來回回,向躲在角落顯得十分乖順的雪兒掃視了幾遍,打消了帶著它離開暗室的想法。雪兒不諳人性,再聰明再勇武,也不過是只禽獸而已,它應該不會自己打開琉璃罩,更不可能通過那溢滿毒素的沼池,到達中央的那個石臺。

“就讓它留在這里吧,沒事的!”

徐夫人暗暗對自己說。事實上,她此時此刻最害怕的事情,莫過于拖著這只碩大有力的畜牲離開暗室,把血嬰抱回來,幾乎已經精疲力竭,何況她自己身中三道嚴重劍傷,稍微遲緩延治,可能會造成一生都難以根除的病癥。

徐夫人離開以后。

雪兒慢慢豎起身體,擺動四肢輕輕走了過來,趴在水晶池邊,透過琉璃罩,看著那里暗紅洶涌的波濤,上下翻滾起伏不息,血紅的光影照亮了雪兒的眼眸。

多么好的機會啊……它喜氣洋洋的用舌頭舔著身上那尚未痊愈的鞭痕,而這些傷痕,正是因為躺在石床上那個失去知覺、可詛咒的人造成的!……而現在,報復的機會伸手可及……而且,那只做她助手的大鳥也不見了……只除了討厭的琉璃罩!

它伸出爪子,碰碰琉璃罩,發出清脆而冷漠的響聲。

這一縷聲息回響在寂靜如死的地下室里,是如此清晰。

石臺上的女孩抖動了一下,似被這個聲音從深沉的睡眠里喚醒過來,張開無力的眼睛,緩緩的掃視了一遍四周情況。當她終于確定已經回到安全的地方時,失神的眼里也流露出一絲喜悅。

她慢慢爬了起來,坐在石臺邊上,把腳伸入血池。這一剎那,水面受到刺激似的激烈沸騰起來,翻起無數細小的浪花,簇擁著那雙白玉一般的腳踝。她猛地全身一哆嗦,緊緊閉上眼,露出既痛苦又愜意的表情。失去血鳥,她仿佛也被斷送了大半生命,虛弱疲累之極,只是一會兒功夫,腦袋耷拉下去,嚴重地打起瞌睡。

她似乎感覺到有一道冰冷的光芒動也不動的對準她,緩緩抬起頭來,是雪兒清冷無情的眸子。

看見這個膽敢和她爭寵的敵人,血嬰縱然虛弱無比,仍遏制不住怒火,傲慢地抬抬下巴。那意思分明是:看什么看!我就算受了傷,也比你高級得多!娘還是會象以往一樣喜歡我!你只不過是一只畜牲而已!畜牲!

她的傲慢象刀子一樣刺中它的心臟。雪兒激怒了。

它騰的站起,張牙舞爪朝前一躥,砰的一下,重重撞在琉璃罩上斜飛了出去。

血嬰哈哈一笑。

雪兒怒火燃熾,來回在地下走了兩圈,時不時抬起頭望望血嬰。虛弱的血嬰已經沒有余力在它面前表現優越,重新回到石臺上面,如前蜷起手足睡下。

但是她最后那個笑容,和那個譏刺的眼神,雪兒還記得清清楚楚。

吃了她!吃了她!——心里那個盤桓的聲音越來越響,焦雷般在心間隆隆碾滾,——既然每一個看見它的人、動物,都要把它置于死地的話,有這么好的機會,為什么放棄呢?!

雪兒眼神變得陰沉。

它看著那個碩大無比、堅硬無比的琉璃罩,唇邊不禁流出一絲笑。

雖然,徐夫人把它視為十足的獸,但實在不應忽視,它本質上是個人。而且,是個能夠靈活適應環境、領悟能力相當高的“人”。這只琉璃罩幾次發動機關,它都親眼看見,這層障礙已經擋不住它。剛才令它再三猶豫的,與其說是這只罩子,勿寧說是它懼怕徐夫人的心理。——如果闖下這個大禍,不敢想象自己將受到何種責罰。

但是在看到重傷之下的血嬰,仍然對它持有無法掩飾的輕蔑以后,所有的顧慮都煙消云散。

終于決定了!

吃掉這個敵人!

它眼中射出一串狠決的綠光,快速地走到邊上,手爪觸向那道暗門的門把,門把以透雕形式繪著一朵繁復的花紋,象是門把的裝飾。一個指頭伸進鏤空處揭起透雕,而后,連捺三下,巨大的暗室里發出喀喀的沉悶的回響。

不等機關完全發動,雪兒幾個飛步撲到琉璃罩前。那只透明的、其上有美麗花紋的琉璃罩緩緩向上揭起。就在它離地而起的剎那,雪兒向前一撲,四爪牢牢扣在琉璃罩的底面。

它附于罩底,攀爬之速竟然不比在平地跳躍來得緩慢,靈活無比的爬到琉璃罩頂心——正是以前大鳥棲息之處,在那兒,用白玉做成精致而舒適的靠架,以供血鳥平時的棲息。此刻雪兒代替了血鳥。

重傷的血嬰對此毫無所知,繼續沉于酣睡之中。……這樣要殺死她,應該很容易吧?雪兒興奮地想,它可沒有“勝之不武”這個概念。

頂心正對著石臺,雪兒小心的調整了姿勢和方位,以保證自己在下墜之時,不會產生一點點的位置偏移,這才猛地放開了白玉架,流星般直墜而下。

“撲通”,沉重物體落在血嬰身邊的時候,終于令她再度驚醒。張目看見她每時每刻的敵人。

她大驚,急向石臺邊緣滾去。雪兒當然不容她躍入池中,一個撲躍把她壓倒在下面。

這種壓制是絕對性的,血嬰沒有一點點反抗的力量,痛楚的尖叫出聲:“啊!——”

她的尖叫撕破空氣,在室中形成反復回音。雪兒顯然沒有想到這可能會是一種召喚外援的手段,低下頭來,張嘴向血嬰頸中咬去。這并不是師法血嬰吮血的方法,而是在無數次性命與搏的決戰中,雪兒得到的經驗,這是使對手最快失去反抗能力的一個最有力途徑。

血嬰一聲尖叫,手足用力推搡,試圖推開雪兒,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她終于顧不上以往的驕傲,大叫:“不要……不要吃我!……求求你,不要吃我!”

遲了。鮮血從她咽喉部位迅速涌出,雪兒埋頭,大口吞咽。

“不要!不要啊!”血嬰掙扎著叫,“我們根本就是一樣的啊!不要殺我……我們都是……都是她的……寵物!”

末一句話產生了不可思議的效用,雪兒停止了吞咽,愕然抬起頭來。

“嗚嗚……”幽黑的眼睛如同浸滿淚水的古泉,里面是無法訴說的痛苦,和強烈的求生yu望。

雪兒全身一抖。

求生!那樣明晰的對于生的渴望與欲求!和它一模一樣的欲求!

它不愿意死,然而,眼前這個驕傲的、狡獪的、對它懷以無窮無盡仇恨的女孩,同樣也不愿意死。

瞬間,仿佛有什么堅信不疑的東西,在它腦海里轟然崩潰了。一直以來,它求生,時時刻刻所想的就是把與之競爭的對手置于死地,它卻從來沒有想到過,對方同樣也是對生有著無限眷戀的,同樣也是不愿意死的!

死在它口下多少動物、和人,他們在被它咬死的時候,那種絕望,一定也如它在面對強有力的敵人威脅之下的那種害怕失去生命的恐懼吧!

血嬰從它迷惑的眼神里發現一線生機,努力伸出手來,向它展現一個最最純潔無暇的笑容:“姐姐,啊……姐姐!”

如果說雪兒在這世上對什么名詞特別敏感的話,一定就是“姐姐”這個稱謂。

雪兒伸出爪子,笨拙的掩住她咽喉部位的傷口,那里,鮮血仍舊涓涓不止流出來,這樣流下去的話,血嬰仍不免要死去。

它眼里閃過一絲黯然,張了張染血的口,沒有聲音發出來。如此面面相對的近距離的觀望,血嬰敏銳地看見它嘴部深處含了一個什么東西,一閃,不見了。

“姐姐……血……”血嬰無力地指了指血池,聲音因為喉部受傷而模糊不清,“讓我下去。”

雪兒無聲的閃開。

血嬰艱難地爬起來。慢慢浸入血池中泡著,劇裂的創痛使她不顧一切大聲叫出,“啊啊啊啊!”

原來可以全天躲在血池底下的女孩,已經承受不住血水中那種強大的侵蝕力量。她小小的身子在血水中痛苦的翻滾,沉浮。雪兒很緊張的注視著她,緊緊扣住爪底石臺。

池水簇擁著她,將她緩緩送至池邊。血嬰伸手一攀,掙扎著爬上了岸,滿身血污,淅淅瀝瀝小溪似地往下墜落。喉嚨口那個深的傷口卻暫時停止了向外噴血,仿佛血池之水不但是天下至毒,對她而言,還是生息的源頭。

她背過身去,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窺視雪兒,接下來應當如何做?留在這里,怕這頭該死的畜牲再度狂性大發,但若是直接跑出去呼救……那就一定會激怒雪兒,以自己現在可能會有的力氣,說不定支撐不到救兵到來就被咬噬而亡了。

雪兒忽然發現,雙方的位置倒了過來,血嬰處于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順利離開的岸上,而它,卻困在這血池中心,琉璃罩頂心距離它足有好幾尺的高度,根本不可能一躍而上。此外,因為懼怕血池劇毒,它也不敢貿然下水。

等到徐夫人過來,這里發生過什么事情,那是一覽無余的。

雪兒不禁微微的打了個寒噤。

她盼望救兵速至,它則除了恐懼還沒有其他想法。

但盡管如此,離血嬰第一聲呼救過去了很久很久,徐夫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時間一分一分流失,一水相隔的兩個小家伙都明顯不安起來。

尤其是雪兒,沒有任何掩藏真實心理的能力,它開始焦灼并且暴燥了。嘴里不時低低地發出帶有危險性的狼嗥,爪子刨著白石臺子,臺面很硬,它磨得趾間見血,然而,仿佛非如此不能發泄心中的恐懼。

血嬰同樣焦急。這里的所有動靜,外面都會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除了徐夫人以外,沒有任何人被容許進入這間藏有不可告人秘密的地下室。徐夫人遲遲不現身,只有一個理由,她不在府里。一水相隔并非想象中那么安全,自己的性命,僅僅維系在雪兒一念取舍以內。

兩者的目光在中途相撞,激烈迸發火花,血嬰迅速涌出甜笑,怯懦地叫:“姐姐……”

雪兒垂下了目光,每當聽到這個稱呼,它就有一種耳暈目眩的反映,它搖晃了兩下,慢慢趴倒。

從那兇神惡煞的眼里,慢慢涌出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沈姐姐、沈姐姐。心里的呼喚,仿佛花在風里綻開的聲音。

血嬰吃驚得幾乎失聲大叫起來。——它在哭,在悲傷,在牽掛著它的牽掛!

她不由自主地,往地下室唯一的出口處退去。

她的本意或者不是想逃,只是突如其來的發現令她害怕,如果這只似狼非狼的小東西,真的有人性的話,它就會有屬于人類的思考問題的方式,——眼下這種狀況,只要外人一進來,不可能不發現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那樣的話,很容易可以猜想到雪兒將得到的待遇,它會被徐夫人以更殘忍的方式折磨,乃至殺戮。人類都是自私的,如果它是人,只要想到這后怕的后果,就一定會采取保護自己的方法來補救,當然,這里面包括了重新對她捕食。既然要送命的話,就搭一個賠命的。——血嬰以自己所有八年的經驗堅信這一點。

然而,雪兒被這一舉動激怒了。它以為她想逃,很多被遺忘了的記憶重新翻上心來。它記得那天,血嬰因為嫉恨它敢于爭寵,以打開暗格門的方式來誘它被罰。

是的,那是個壞蛋,非常壞非常壞。為什么它剛才會有一時的憐惜,竟容她從自己口出逃出?!

雪兒憤怒的目光好似兩道激烈的火焰,但是回到頂心的路已經斷絕了,它不可能跳得那么高。它畏懼血池曾經帶給它的苦痛,一時不敢輕易有所作為。

它只是咆哮不已,怒氣沖天。

血嬰的眼睛亮了亮,顫聲道:“姐姐啊……我怕、我真的好怕。我痛,我一定是要死了。我的喉嚨里一直在流血,沒人來救我……嗚嗚,沒人來救我……”

但她沒有搞清楚的是,雪兒的思路畢竟單純,反過來,就不太會被太多的甜言蜜語所打動,甚至它連這些較為復雜的話聽懂了沒有都難說。它現在腦子里死死鎖住的只是前一天晚上,血嬰欺騙它的情形。眼見她一面哭,手指已經按上暗格機括,驟然尖聲厲叫。

尖厲的叫聲回蕩在這個并非很寬敞的地下室里,到處和尖銳的硬體,如石臺、晶體、房梁相撞,產生巨大的噪音。血嬰手猛的一顫,再不猶豫,立刻開啟的暗括,向外逃躥。

“救命”的呼聲立刻響徹四方。

雪兒盛怒之下,再也沒有任何顧慮,前肢用力,躍入水中。

劇痛排山倒海一樣淹沒了它,有一剎那的眩暈,但它隨即發現,這種疼痛沒有它想象中那樣可怕,遠遠不如第一次沾到這血水時的割裂般的痛。它不理解這是怎么回事,也無心去想,只是用力劃拉,幾下已經到了岸邊。它拖漿帶水的爬上岸,似虎狼一般順著甬道追了下去。

血嬰失去了她寄體的血鳥,本就元氣大傷,喉嚨的傷痛和心虛,越發使她腳軟,剛剛打開那間臥室的門,雪兒噴著熱氣和血氣的味道已在腦后,她顧不上關門,腳下卻生出一股新的力道,以飛快的速度沖了出去。

雪兒追出臥室,恰巧看到血嬰憑空消失在一面墻體當中,它閃電般跟上去,身體撞上那面墻,斜飛出去,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臥室以外這條路,雪兒只有走過一次,就是徐夫人帶它進入地下室那一次,之后它再也沒能出去過。所以它對這條路,非但一無所知,甚至是沒有任何印象。它飛快從地上翻爬起來的時候,并沒有發現地面上那布滿了繁復花紋的石板地面上,輕微的起了變化。

它那落地一震,已然觸動了機關!

由于是無序觸動機關,現在,整個暗室秘道的預警裝置全面提升到備戰級別。

此刻,每一個拐角,每一只暗孔,每一寸角落,都化作一雙雙充滿敵意的眼睛。冗道天花板上,一盞盞搖曳的水晶燈都隨時可能變成殺人武器。

雪兒不甘地再次撞向那堵墻,破風聲旋即從背后襲來,它靈活一閃,一道銀光擦肩而過,噗的一聲射到墻上,象被拔去箭頭似的鈍然無力,碰落在地。

雪兒睜大了眼睛看著地底下那枚銀色小箭,不可思議地打了個寒噤。那枝箭,箭頭光亮得不知有多少鋒利,就算是一塊鐵,估計也能被它戳進幾分,可那堵它親眼看到血嬰消失的墻,絲毫不為所動,那該是何能堅硬的墻體!

陡然,冗道內所有的亮光滅絕,漆黑一片。雪兒大吃一驚,下意識想要退回那間臥室,卻發現來自那邊的一道微弱亮光早已熄滅。有一股呼呼的寒風在冗道內吹著,它皮膚全部緊繃了起來,直覺告訴它那是暗藏的殺機。它靈敏地向旁邊一滾,叮的一下,有什么東西落在身邊。

暗器象雨點般密集襲來,它只能躲閃,漸漸的眼睛適應了絕對黑暗,它可以分辨黑暗之中暗器的微弱閃光,這時它身上已有了深深淺淺的二十余道傷口,若不是它皮堅肉厚兼身手靈活,早有一兩支暗器嵌入肉體以內了。鮮血淋淋而下,它全然顧不上,只是瞪大眼睛注意著四周。募然大喝一聲,徑自朝前一沖,一口巨大雪亮的鍘刀從天花板上直切下來,落在它剛才的棲身之處。

腦海里電光一閃,猛然想起它跟隨琉璃罩上升的經過,它一下子躍上了鍘刀背刃!

人有顧慮,有自私,有恐懼,還有取舍之間的猶豫不決。但雪兒通通沒有,幾乎沒有哪一個武林高手,能做到它這樣決絕無反顧,不計較生死,和傷有多重。它永遠處于一個精力充沛反應敏捷的狀態,隨時隨地解除危機并發動攻擊。這也許就是學會動物生存以后凝聚起來的力量,人類無法比擬!

鍘刀果然重新升上去。上升過程有個休息瞬間,雪兒連撲帶咬,只三下,便咬斷了聯在鍘刀背上的粗大鐵鏈!

鍘刀重重砸下去,本有刻有繁復花紋大理石地面立時四分五裂,岔開更多道奇形怪狀的深痕,無數道光點隨著地面裂開而瘋狂激射,但這時雪兒卻拉著鐵鏈攀升到了天花板頂上,那道鍘刀閃現的機關縫隙里!在天花頂合縫的一霎那,它鉆了進去。

但是危機并未減除。它仿佛進了一個充滿殺機的冰窟,到處閃耀著細碎冰冷的光亮,星星點點,流光閃爍,有些劃出長長一道雪痕。

雪兒攥著鐵鏈,猛地向左邊蕩開,十幾枝羽箭擦著它身邊過去。它直覺感到繼續拉著鐵鏈不安全,松開手,在半空橫翻出去,而后墜落在實地,強大的慣性將它反彈出來,翻了幾個筋斗。

四周突然劇烈晃動起來,就象一葉小舟在發狂的大海之上,時而被拋上浪尖,時而沉入谷底。又似乎一個陀螺以肉眼無法區分的轉速急速旋轉。雪兒伸出四爪胡抓亂打,找不到半點可供平衡的支力點。

在這陣激烈晃動中,它開始打滾。

它暈頭轉向,完全不知道滾了多遠。滾動的方向不一定老是向下,有時會急速拐彎,在它的頭部或者四肢重重撞上某物時,突然又改變方面,有時甚至平地上揚,仿佛有一道看不見的力量在暗中策動,隨心所欲地驅使著困在機關中的狼孩。

這種山崩地裂似的搖晃和滾動驟然一震,毫無預兆地結束了。

雪兒還閉著眼睛。眩暈的感覺留了無數動蕩的殘影在腦海之中,一時還無法清晰分辨。

一道鞭子當頭抽下來,劈碎了空氣。頭頂有熱流涌現,順著腦門流至面龐。它微一掙扎,但手足無法動彈,連腦袋也無法轉動,這時才醒悟過來,已然全身禁錮在冰涼堅硬的鐵具之中。

耳邊有嬌嫩而尖刻的響聲:“它想殺我!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早就被它殺死了!”

它費力地張大眼睛,透過彌漫血霧,模模糊糊地瞧著那兩個身影。

經過徹底休整,盛裝之下的徐夫人又恢復一貫的雍容華貴。

但此刻,她咬牙切齒,“畜牲!我警告過你,畜牲!善忘的下賤東西!你敢動我的寶貝!”

它迷迷糊糊裂嘴一笑,仿佛是無聲自嘲。眼睛又沉沉闔上。

然而,徐夫人望著它的眼神逐漸變得意味深長,在它闖下這樣的大禍以后,她卻似乎沒有立刻動手殺它的意思。細長的鳳眼瞇得更為狹長,里面有種奇特而猶豫不決的光在翻涌著。

好聰明的狼孩……甚至遠遠超出自己一開始的估計。它的應變能力、戰斗力、以及意志力都是不可思議的強,苦心培養的大批死士和藥人,沒一個能夠相比。

以前是自己疏忽,只想讓它成為血鳥助手,隨時可以利用,和丟棄。但是,如果充分估計它可以起的作用,說不定它能是另外一只血鳥。……尤其是,劍神出現,而且已經發現血鳥,此人和血鳥有深仇大恨,必定不會就此罷休。茫茫人海中,我只怕一個人,居然偏偏就會被他發現,而失去艱難練了五年的寄體。——冥冥中事,又如何能夠定準?

只不過,徐夫人也在猶豫,這個狼孩,很明顯它有人性,它的人性究竟重到何種程度?它被發現時,很明顯已經有人在養它,雖然表面上它仍未被教化,但是如果的確是有人特意安排的話,自己對它的信任就可能會遭致殺身大禍。

徐夫人皺眉思考,殺氣在她身上一陣一陣的出沒,卻始終無法下最后決斷。

血嬰拉拉她的衣角。

“寶貝,別打擾,讓我想想。”

“娘啊。”血嬰不依不饒,她咽喉部位的傷口已用白紗布嚴嚴實實包了起來,不過看起來還是非常虛弱和蒼白。她發聲處的傷使她的聲音顯得痛楚。

“以后我把你們分開就是了。”徐夫人募然微笑,下了決心。“放心,它不敢再侵犯你。”

血嬰負氣轉過頭,清澈的眼神危險地跳動了一下。

徐夫人拍拍她光滑的脊背,柔聲說:“好了,別耍小孩子氣。它只不過是個畜牲,不必和它一般見識。寶貝,你現在失去了附身寄體,連生存都會變得很困難。即使相到相同寄體,你也要重頭練起。我收伏這只畜牲,你就會安全得多。”

血嬰唇邊現出微笑,乖順地說:“娘說什么,就是什么。”

血嬰自從蛻變成血嬰,眼睛張開的一瞬間所見到的第一個人,它就會一生追隨。徐夫人狡獪多疑,唯獨對于血嬰堅信不疑,聽她一說,不由眉開眼笑,“好孩子!”

徐夫人向雪兒緩緩走去,她修長的手指里多了一顆綠色丹藥。每個將進行訓練的死士一開始都必須服用這種“水月鏡花”,只要服下這顆丹藥,雪兒原有的淡薄記憶就會全部沖刷迨盡,不會再有任何屬于自己的感情。這樣雖然必須重新鍛煉它的應變能力和忠心,但是比之可能會有的危險,卻好得多了。

出乎意料的是,神智幾近半昏迷狀態的雪兒死死咬住牙關,怎么都無法掰開它的嘴。

“啊……”血嬰輕輕叫起來,“娘,我忘了說,剛才我看見它嘴里有一個東西。”

徐夫人一怔:“是么?”

她面容冷下來,對這頭桀驁不馴的小野狼不再有耐心,揮了一記巴掌:“張開嘴!”

雪兒半邊臉立刻腫起來,血往下流,整個頭部都在痛,它感覺不到這是哪里流出的血。它憤恨而恐懼地盯著徐夫人和她手里的那顆藥,危險的感覺是如此清晰,它心里跳得從來沒有過這樣有力,這樣激慨!

沈姐姐、沈姐姐……我、我就快保不住最后一點牽掛。

徐夫人捏住它下巴,它臉部麻木得失去了知覺,所以是幾乎毫不廢力地迫使其大張開來。

果然有一個什么東西。

徐夫人手指一探,從中取出。那件物事伴著唾液和一股難聞的味道撲面而來。養尊處優慣了的徐夫人極端厭惡地朝地下一擲。

血嬰蹦蹦跳跳跑過去,滿不在乎在身上擦拭干凈,遞給徐夫人:“一個透明的小東西哦!好好玩!”她臉上綻開純真無暇的笑意,聲音里卻掩不住一絲狂喜。——誰也不能斷定,她提醒狼孩口里有物的話,究竟是出于無意或者有意。

徐夫人就著她手中看著,那是只透明的葫蘆,端口有一截斷掉的黃色絲線,里面有字,似乎用紅色干漆所寫,不容易脫落,加上端口密封,雖多日含在嘴里,大半仍辨識得出,“……藝……雪。”頭上一個字,被口里熱氣呵得模糊不清,但應該是崔、霍、崖等等筆劃眾多的上下形結構的字。

崔藝雪、霍藝雪,如果是這樣,那就是一個名字,會是誰的名字呢?徐夫人瞬間把武林中知名人士想過一個遍,沒有與此相近的人名。隨即恍然大悟:這只畜牲當時應該戴在頸項之中的,分明就是它的名字!

“藝雪、藝雪!”徐夫人怒笑,“我差點兒被你騙了!畜牲!我以為你真的是狼!畜牲!——我說血鳥修煉那樣隱秘大事,我躲在那么荒遠的后山山谷之中,怎么也會被人發現!原來都是你!”

盛怒中的徐夫人不顧一貫風度,搶下血嬰手中的葫蘆,狠狠砸到地上,沖上去又踩又踏。寫著名字的葫蘆立刻粉身碎骨。

當屬于人的最后一點印記被拿走,被砸爛,雪兒陡然間覺著了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雙眸飛快地黯淡下來。

“你、不、用、活、了!”

徐夫人一字字地說,眼睛里瞬然點起驚悚的雪亮!

接下來,黑暗如浪吞沒了四周。

“誰?是誰?”只有徐夫人恐慌的聲音在黑暗里回蕩,伴著血嬰微弱而遠去的呼喚,“娘!娘!”

徐夫人面前,有一道鏡墻平整的展開。

旋即,在她前后左右,都迅速展開和墻體一樣大小的鏡子。

這是一個寬敞無比的大廳,共有八面墻,現在都鑲嵌著明光閃閃的鏡面,連天花板和地面都不例外。這是一個用鏡子組成的不規則形的大廳,連頭頂和腳底總共有八面鏡墻,光芒四射,奇麗萬分。

奇怪的是,這鋪天蓋地的鏡子里面雖然到處都是影影綽綽的景象,但是當中并沒有徐夫人自己的身影在內。

徐夫人沉著臉,正在看她左前方的一面鏡子。

一道微弱的白影在里面快速移動,只是一閃,便見不到那領飄飄的白衣。

這種速度實在太快,簡直非人所有,超出極速,處于鏡廳洞觀八方的徐夫人,竟不能準確捕捉到來人的具體方位。

她微微倒抽了口冷氣。

劍神!

但是他應該身中劇毒了啊!她親眼看到他把自己整個身軀擋到那個女孩子面前,血鳥全部的毒素噴射到他身上。

血鳥雖只練了五年,但它體內所凝聚的毒已經是無人可解,沒人能夠在承受全部的毒素后,闖過戒備森嚴的明碧樓重重防衛,直接闖入地下迷宮,這才引發了警報!“戒備森嚴的明碧樓重重防衛”,徐夫人清楚的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在她受傷后,明碧樓外面,整整提升了一倍的力量,在八條最主要的通道上,每條干道平時一班八人,總共六十四人,現在是一百二十八人!

但這一百二十八人形同虛設,竟然任由他直接出現在明碧樓下面龐大的地宮內!這才由整個地下裝置的預警系統發出了警報!

這簡直不是人、而是只有神才具有的能力!但這又怎么可能?!

徐夫人腦海中急速翻騰設想,難道他是通過別的入口進來的?明碧樓下復雜而大型的陣法,連她所知,也僅是根據殘卷說明上得來的一部分,相當部分她不清楚也不能操縱。從卷帙上看,進入地宮的通道遠不止一條,可是,除了一開始就機緣巧合發現的入口,從未發現過更多。

劍神似乎也不可能知道地宮奧秘。若他知道,以他身手,決不會引發警示。從他現在不可琢磨、但又茫無頭緒任意闖蕩來看,明明是仗著極端高深的武功,以及對一般機關陣法的通曉,強自破開重重險阻,強行深入并搜索。

“好罷,你一定要找死,我就成全你,讓你死得早些!”

徐夫人喃喃的說。手指按下所坐黃金大椅的一個暗鈕。

包括明碧樓在內,一陣天搖地動,地底下龐大陣法的攻擊力量,一下提升至最高階!

※※※※※

突然闖進來的男子身著雪白衣衫,衣角隨著他閃電般的速度無風輕擺。

明碧樓底下有玄秘,早在二十年前同上屆江湖首盟九天魔帝戰時,便已知曉。九天魔帝不敵,從而隱入地下不見,當時他對于機關陣法知之不深,感覺到地下陣法的巨大威力,只能淺嘗輒止。

這些年,他花不少功夫在這個方面,所以才敢直接闖入地宮,要殺血嬰,誅徐夫人。

他手上多了一道清光流轉的緋紅色長劍,削切砍劈,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破除一切遇到的機關變化。眼底卻有急遽翻滾的復雜情緒,灼痛,憤怒,悲哀,以及——仇恨!

“師妹。”心底里,有個聲音微弱而清晰可聽的喚了一聲。

他青梅竹馬的師妹,他心心相印的愛侶。挾劍聯袂,他和她曾經擁有過多少花前月下、多少海誓山盟。然而太完美的人和事,為天地所嫉,所以一個意外,粉碎了他所有的企及和夢想。

他抱著傷于血鳥之下的她,穿越黃沙瀚海、攀登雪山絕域,浮槎于茫茫大海,竭盡一切人力之所能,然而,卻終于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張清如蓮花的面龐,在極端痛楚中輾轉呻吟,一天天衰敗下去,就象滿月的無垠清輝,被漫天烏云吞沒,絲絲縷縷飄飛消逝。他自責,瘋狂長嘯于野。

“人力有時而窮。”盡管每時每刻都在忍受著難以承當的折磨,她卻從始至終都保持著清明的神智,她看著他,緩緩吐出最后一句話,“這一世,我很開心。”

就象是刀刻在心上的傷痕,歲月如流,一分一分流逝,傷痕卻一分一分的加深。

傷人的血鳥,也同時被他二人聯劍合璧重創致死,但沒有想到,她付出生命代價以斬決的兇物,今天居然又有人在煉制飼養!

因而他一見血鳥以后,便暗暗發誓,不惜一切,也要斬殺這絕世兇物,并決不饒恕和這血鳥有關的人與事。

除此之外,獨闖地宮另外還有一個深刻的原因。——血鳥劇毒,只能通過血嬰之血才能解救。

有關這一點,他刻意隱瞞了四年來朝夕相處的小徒弟。甚至強借各種因由,支開了她。

如果說現時對于人生的牽掛,就是因為有了這個徒弟罷?

為了那女孩子眼底深深的關切,和濃濃的眷戀,他一次又一次的改變人生軌跡,甚至,一天比一天的加深了對生命的熱誠。

他不能死啊。他從看見那個長相酷似師妹的女孩子起,就暗暗發過了誓,要給她一生快樂,不再讓她受到上蒼之嫉。

現在看來,要讓她“快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這父母雙亡的孩子的性格,和出身嬌養、行俠仗義甚至有幾分任性的師妹完全不同,在她人生的最初階段,已經看過太多的苦痛和生死淪亡,所以她從如花般年齡開始,便是充滿了對人生的悲憫。她本性不愿踏入任何紅塵是非,她那雙至清至美的眼睛,卻有志于洗清天下的污濁。

他知道她一定不會很快樂,他也不要改變她,只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盡量多的給她一些快樂。

在這樣險惡的關頭,黑暗涌動的地下迷宮里,想到那個皎皎如明月的少女,忍不住胸口一熱。

“師妹,你在天有靈,請保佑我。”他按了他腰間,收在皮囊之中的血心。它不住跳動著,跳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由于它是血嬰的寄體,所以,離血嬰越近,它的反映就會越強,直至找到它認定的主人為止。有它的帶引,即使行走在偌大的地下迷宮之中,也還是隱隱有著一個方向。

數百枝箭離弦而出,在空中劃出各種各樣的軌道,互相交疊,構成一張箭網,從四面八方罩向正在穿行的劍神。

劍神一聲清嘯,相思劍變幻萬千清光,突然以一種無與倫比的氣勢爆發出來。空中的箭接觸到清光的一瞬間,紛紛化作無數無點,四方飛舞炸裂。

他眼神募然雪亮!

這是闖入地宮以來,第一次由人為控制所發出的攻擊!對方發現他了,正式的激戰開始了!

他低頭看手中之劍,相思劍溫柔沉默,微光縈繞,似女子凝思關懷的眼神。

“師妹、師妹……”他輕喚,“今日用你之劍,痛飲血嬰之血!”

他旁若無人的揚聲長嘯。整個地宮為之驚動,氣流激蕩,戰意沸然,仿佛上古時期的戰神。

行行復行行,他不知道破除多少道機關,陷阱,斜坡,暗器,毒霧,水柱,會自動攻擊的鐵人,劇烈旋轉抖動的房間和以強大吸力吸取刀劍武器的地面。

他也受了傷,雪白的長衣上多處血跡。血和汗交融在一處,這時他的臉色發青,甚至顯得微微猙獰。過度的使用自身力量,已經壓制不住血鳥之毒再次發作。

但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這座充滿了神秘的龐大地宮,其博大深涵,遠遠超出了想象。他闖關直到現在,仍然所知無幾。有幾次,他都順著錯綜復雜的道路,重新回到似是而非的地方,而原先似乎已經被他破除的機關,又完好如初,再次發動攻擊。

他知道,那是由于真正的機關中樞并未為他破壞,所以這些攻擊,會永遠周而復始毫無疲憊感的進行下去。但是人力卻不能就此一直與之周旋下去。

看來這一次,只能暫時退出了。他不甘的想,緊握手中之劍。

血心陡然撲撲跳動,哪一刻都不似現在的燥動不安,那是一種共振式的反映,說明它在附近發現了有與之氣質吻合的事物,急于融為一體。劍神微微一喜,難道就在絕望之時,終于發現了血嬰藏身之處?

打飛急雨般密集的暗器和雪亮鍘刀,他在一個形式復雜、結構奇特的鐵架子當中,發現一個人。

這是進入這座地宮以來發現的第一個人!

那是個女孩。遍體鱗傷,滿頭滿臉鮮血直淋,同樣赤身裸體,但并不是血嬰。她卡在機關里動彈不得,狀況很不妙。劍神用手摸她,尚有體溫,呼吸急促,手足無力地耷拉著,不時抽動一下。眼睛似睜非睜地閉合,鼻翼偶而翕動。她快死了。

劍神猶豫了,血嬰未曾發現,卻見到這個困在機關里的孩子。她是誰?莫非對方見調動陣形亦多時奈何不了他,而有意安排在這里的計謀?她身上帶著明顯的血嬰的味道,就是明證。

但她分明就快死了,即使是計謀,也是個不惜用生命代價來引他上當的可憐人。纖細的身軀在龐大鐵架的死鎖中,遍體鞭印,刀痕,棍棒舊瘡,累累傷痕更是觸目驚心。初雪般的生命,隨時隨地可能融化無形,劍神眼底浮起憐憫之意,決然揮舞相思劍,劈開枷鎖,把這瀕臨死亡的女孩兒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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