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天色未亮。幾名奶娘睡眼惺忪,起來開門。胡不為不及跟她們多話,搶進房去,抱了胡炭出門就走。他是劉府的尊客,眾人不敢問他,眼睜睜看他沒入夜色,叫醒門房自出門去了。想到從此便不能再抱著那個可愛娃娃,盡都心下惘然。
正值四更天,人人酣夢。長街寂寥,遠處不時響起更梆和零落的狗吠之聲。胡不為不辨方位,只順道急奔,一路卻沒遇上什么人。
奔了約莫兩刻鐘,筋疲力盡,再也跑不動了。坐倒在一扇木門下呼呼喘氣。回頭看看來路,微光朦朧,大石板路面沉靜的很,沒有人追來。他酣戰一夜,幾乎沒合過眼。此時急奔一路,直覺得手足如綿,懷里的胡炭也比往時沉重許多。如此狀況,須得好好歇息,將養精神才是,要不明日也不用趕路了。好容易等得氣息喘勻了,力氣稍復,爬起來又向前走去,盼望能找個客棧歇宿下來。
西京是個繁華大城,日間人來人往,商賈旅人不絕。這樣的城鎮自然是旅店遍布。胡不為沿道只走了半袋煙工夫,看見前面道邊一間房子燈籠高掛,幾串銅鈴掛在門首。一張黃布旗子上書著:同來喜客棧。當下疾步上前,敲門進去歇宿。
預付了房錢,一個走路頻頻點頭的店伴帶他到樓上單身客房安睡??头康诡H雅致,桌椅整潔,也貼著幾幅寫意山水,幾幅文字。胡不為困倦已極,只想倒頭長睡,哪還有心情閑賞風雅。將錢袋扔到床尾,也不脫衣,安頓好小胡炭,埋頭就睡下了。片刻間鼻息如雷,自與周公交流心得去了。胡炭日間睡得多了,此刻精神健旺,睜著兩只眼睛, ‘呀呀’自言自語。小拳不住揮動,跟他爹設壇騙人時亂舞拳腳有八分相似。果然是天生騙人的好苗兒。
一覺直睡到第二日午時。胡炭餓了,張嘴呱呱大哭,胡不為好夢正酣,恨不得將這個小鬧人精掐死了事。趴在床上留戀了好一會,見他哭的實在厲害,只好憤憤起來,口中道:“好了好了!小祖宗!就來伺候你了。”長長伸個懶腰,一陣柔風吹上面來,愜意無比,看看窗戶大開,日頭曬落到地面,屋中亮堂堂的。心中暗贊這店里伙計伏侍周到,一早就來開窗換氣。下會若還來西京,定到此店歇宿。
待得收拾行李時,不由得大叫一聲苦也。原來,昨夜放在床尾的一大包銀子,早已不翼而飛。這窗卻哪里是店伴來替他開的,而是飛賊光顧后的逃遁之道罷了,順便開來替他胡家父子通風清涼了。這般巨額錢財到手不足兩日便又沒了,胡不為懊悔得只欲跳樓。六百兩的雪花大銀啊,他掙上一輩子都掙不著,這般輕輕巧巧便充了賊資,飽了賊囊,如何不令人激憤直想吐血?胡不為在屋中連連頓足,唉聲嘆氣,不住圍著茶桌繞圈子。見面前一個小凳攔路,想也不想,一腳踢飛開去。足上疼痛傳來,卻哪及得上心中痛苦之萬一?他愛財如命,此刻丟了銀子,真跟丟了命一般難過無已。心中把賊的祖宗一百八十代罵得體無完膚,深恨自己長個豬身子,睡死成這樣。推而上之,又將昨晚兩個狐貍精也恨上了。想來自己如此疲累,原是她們播弄所致。兩個妖婦渴如經年沙漠,無數次碾榨他,才讓他困乏成這樣。此刻心中急悔急怒,他那還有甚么清晰心思,但凡跟丟銀扯上干系的,都讓他罵上了。他倒不想,昨夜跟兩個妖婦鬼混時,他胡老爺子神魂顛倒,樂不可支的,只巴不得在劉府再呆上一兩年。
銀子是丟了,摸摸身上,懷里的青布包裹還在,釘子和玉牌并蜈蚣內丹等物并未失竊,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此刻胡炭卻自止了哭聲,他老子心煩沒顧的上理會他,小半天工夫下來,小娃娃哭累了,自己吃指頭玩。
自怨自艾了好一陣子,胡不為也感腹中饑餓??滔卤P纏盡都沒了,可須好好打點,另尋些銀錢來充做路資。胡不為心中盤算,定神符效驗極神,自己大可以充個走方郎中,替人治病收錢。每愈一人收取一兩銀子,窮人便少收些,三錢也可,五錢也可。如此,一日畫上五六張,吃飯的錢便都掙來了。只是須制個掛簾招子才好,寫上 ‘神醫濟世’四字,不怕沒人送錢上來。然而難處便在這了,偌大的西京城里,他一人不識,卻去哪里弄個棒兒和白布煙墨呢?胡不為心中想了幾遍,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看著日色漸漸偏去了,擔心店家又加房錢。趕緊抱起胡炭,出門下樓。心想:先到外面轉轉看罷,興許有誰家不用的晾衣桿兒和破舊衣裳,先簡陋制上一幅再說。
樓下大堂人聲鼎沸,許多閑人武師正吃午茶,敘些離奇故事和四方見聞。內中一個面皮通紅的老頭嗓門尤大,胡不為還在樓梯中段便聽到了他的說話:“……你這信州怕是去不成了,看來還要在西京耽擱幾天。”有人答他的話:“那卻是為何?我趕到信州有急事要辦,可不能在路上耽誤太長時間。”老頭嘿嘿一笑,道:“客官是剛剛睡醒吧?還不知西京城已經出大事了??滔挛骶┮呀浄獬?,所有客商旅人,只許進,不許出。留守大人的通告貼在城門上了,嘿嘿,要想趕路哇,您要長出一對翅膀才成?!蹦侨?‘阿?。 宦?,甚是焦急,問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啊,竟要封城?告示上有沒有說要封幾天?”老頭嘿嘿一樂,道:“客官,你這話算是問對人了。我有個侄兒在府衙上當值,所以知道內中的掌故,您要是去問旁人,決計沒有我知道的清楚?!痹捳f到這,卻賣關子不說了,坐到座上,慢飲茶水。
胡不為已走下樓梯,聽這老兒話里懸而不盡,當下緩住腳步,要聽他說完再走。那跟風說話的客人也是個慣行四方的,看見老頭把話藏起了,當然知趣,招呼小二道:“小二,給老爺子加一壺鐵觀音,再來一碟茴香豆,會到我帳上!”小二應了。紅臉老頭登時色霽,一張臉笑的跟花朵也似,連說:“客官您太客氣了,教您這般破費,如何當得?”他是鎮日在茶館旅店中混日子的人物,專以小道消息換取茶飲飯食,口中客氣,心中卻是暗喜:又蹭得一壺好茶了,這人倒當真大方。當下咳嗽一聲,故做神秘,壓低了嗓門說道:“客官您有所不知,昨兒晚上,西京城出了四件大事,現下鬧的人心惶惶,都說老天爺怪責人心狡詐,要降罪人間了?!蹦强腿说溃骸芭叮繀s有這等事?不知道發生了哪四件大事?”老頭兒得了香茶豆子,再不隱瞞,當下說道:“頭件大事,是本城留守家中失竊,丟了一件要貢給皇上的寶物。留守大人雷霆震怒,下令在城里各處嚴加搜捕,定要把盜賊拿住了治罪。早間兩處城門都封閉了,便是因為此事了。”那客人道:“誰這么大膽,竟敢盜到官老爺府中了?還是貢品,唉,要是給抓住,怕是逃不掉株連九族的下場?!?
“第二件大事,是城南的劉佩玉劉老爺家一夜之間死了四十多條人命,聽劉家婢女說,似乎是晚上有一條極大蜈蚣把他們害死的。那蜈蚣眼睛有馬匹那么大,身子有四五十丈長,嗐!只一噴霧,登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您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這么大的百足蟲么?”那客人睜目結舌,駭然道:“這么老大蟲子,卻是怎生長出來的?讓他為害起來,那還了得!”老頭兒洋洋得意,道:“可不是么!這蜈蚣到劉老爺家藏了半個多月,劉老爺還以為是賊呢,請來幾十名俠客說要拿賊,誰知賊沒拿著,卻全讓它給害死了?!蹦强腿说溃骸笆前?,誰會想到會有這等變故呢……啊??!那便糟了!蜈蚣定然還在西京城內,萬一作亂,又有誰能制的住它?豈不是還要死傷很多人?!”
“客官不用害怕。”老頭兒嘻嘻一笑,道:“西京城離京都不遠,皇氣極重,正是上天眷顧的寶地,哪能容得這些怪物妖孽為非作歹,昨天晚上,玉皇大帝便已派了龍王將蜈蚣絞殺了,客官您就放心好了?!碑斚录氄f西京好處,又將劉家婢女的傳述添油加醋說來,一條青龍變成了四海龍王,在天上呼風喚雨,打雷閃電,如何如何將蜈蚣殺得遍體鱗傷,撕成碎片。一招一式,各種法術并驚險激烈情境給他描繪的如同親見。將那客人唬得矯舌不下,連連驚嘆。這老頭兒一生以舌頭混飯吃,正是舌燦蓮花的能人,胡不為聽了都不由得欽佩。那蜈蚣雖然很大,但也不過三四丈長,在他口中說來竟又大了十倍,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鎮煞釘的青龍更被他捧成玉帝派下的龍王,如是說來,他胡不為倒成了玉帝了。這老頭兒卻不知,眼下玉帝正空著肚子,抱著孩兒在人群中聽他吹牛呢。
這紅臉老頭口舌便給,又善引懸念,一番話說來曲折跌宕,比說書先生編得都好聽,只不多時,堂中許多茶客都聚攏過來聽他胡侃。他是個人來瘋的主兒,見聽者愈多便愈賣力,當下興高采烈,又說了下去。
“這第三件大事啊,實在邪門的緊,唉,也不知是西京百姓做了甚么缺德事,干犯天威,顯出這等不祥征兆來?!敝灰痪湓?,便將滿屋人說得鴉雀無聲。胡不為聽過他吹牛,知道他又瞎編故事,當下再不理會,向門外走去。眼下肚子正餓,盤纏皆無,這事可比什么都大得多。邁出門檻,耳中還聽到那老頭的話聲:“……府衙一對白石獅子全變成黑色了,列位客官,這石獅子是辟邪擋煞……”
出得門來,胡不為便往偏僻的小巷中尋找。料想那些高門大戶是斷不會將晾衣桿和舊衣服扔在門口的,往尋常百姓堆里找找,或許會有。哪知在蛛網般的巷道中尋了半天,連根小布條都沒撿著,更別說是衣裳了。胡不為大感泄氣,饑火又涌上心頭,不由得又愁眉苦臉長吁短嘆起來。如果六百兩銀子還在手上,哪還用再受這等饑疲交迫的苦楚?早是肥脂香膏滿口,錦繡軟衾加身了。思慮至此,更是惱恨那盜銀飛賊,直恨不得剮其肉抽其筋,拆其骨寢其皮。
灰心惱恨之下,只低了頭走路,也沒心思再顧周遭行人的說話。不承想,卻一頭撞上一個路人懷中了。聽得一個男子 ‘哎喲!’一聲,喝道:“你是怎生走路的?!沒帶眼睛出門么?!”胡不為登時驚醒,連忙道歉。那人不依不饒,仍出言責怪:“這般寬敞大道你不好好走,凈揀有人的地方撞,敢莫是個小賊???”胡不為連連告饒,看見兩人都著黑衣,腰間佩著長劍,正是習武之人,當下那還有什么脾氣,把一腔不快惱恨都扔到腦后了,低眉順眼,盡賠不是。
哪知那人 ‘咦!’的一聲,問道:“你不是劉府的客人么?怎么跑到此處來了?”胡不為抬頭一看,他走路撞上的,原來是昨夜里在劉府捉妖的兩個術士。 ‘啊??!’一聲,面色登時蒼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昨夜聽了他們一頓叫罵,把拿走蜈蚣內丹的人說得罪不可赦,萬死不足平民憤,便跟千古罪人一般,早就感到羞慚??滔纶E物正在懷中,看見他們,怎不叫他心中有鬼?
當下勃然色變,一張臉上紅白交替,睜目不知言語。抱緊了胡炭,一手捂住藏在左胸的油布包裹,慢慢后退,防他們搶奪內丹。
那兩人見他現身此地,原先也不過是心中疑惑,不慮有他。但一句問話下來,看到胡不為這等動作,分明便是作賊心虛表情,不由得疑云大起。
那年長瘦高的術師喝問道:“你干么這般鬼鬼祟祟的?!懷里藏了什么東西?拿出來讓大家瞧一下!”胡不為見他變臉,一句話便點中要害,哪還有其他想法, “?。 钡囊宦?,跳將起來,轉身便撒腿狂奔,陋巷之中碎石頗多,硌得腳底生疼,但當此要緊時刻,再顧及不上了。疊腹躬身,雙手緊抱胡炭,邁開大步在狹窄的巷道間鼠躥。
那矮胖的師弟又驚又喜,叫道:“師哥!師哥!內丹定是在他身上!我們快追!”他腦筋甚是簡單,昨夜去得晚了,沒搶著蜈蚣內丹,心中一直懊悔痛惜。這一夜間滿腔念頭盡在 ‘內丹’兩字上打轉。眼下看到胡不為這般倉皇忙亂情狀,懷中似乎藏匿著不欲人知的物事,也不想想或許別有隱情。一門心思,自然而然便轉到 ‘內丹’上邊來了。可也事有湊巧,內丹果然真在胡不為身上。有道是渴行遇見初掘井——當真巧合。他這般荒唐推理居然也有誤打誤中的時候,想來也是天意如此了。
當下二人大呼小叫,在后面提氣追趕,只不多時,便在巷道拐彎處堵上了胡不為。一左一右將他挾持,壓到墻上問話。
胡不為哇哇大叫,急忙分說。二人一點不顧,嘿嘿冷笑,四只爪子把他抓得牢牢實實的。那師弟將長劍掛好,便去扒胡不為的衣服。胡不為身體單薄,筋軟力弱,哪里是兩名久練武功法術的術師對手,雙手便如被鐵勒扣住一般,休想動彈分毫,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虧得有個胡炭綁在胸前,那術士一時倒不易伸手進他懷里掏摸。
只是胡不為的一陣吵鬧和娃娃的哭叫聲到底起了作用,幾個好事閑民聞聲立至,側在墻邊探頭探腦的觀看,卻不敢上來解救。兩名術師畢竟心虛,不敢太過招搖,見四周圍觀的人越聚越多,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提著胡不為離開,想再找個僻靜所在好好搜查。
他二人習術有年,高深法術沒學會,但長期修身下來,奔跑縱躍時卻遠勝常人。二人分兩側提著胡不為,盡往日光照耀不到的冷僻之處奔去。胡不為但覺耳邊生風,一重一重的土墻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晃過,看得腦仁生疼。行不多時,師兄弟倆便找到一處僻靜死巷,將胡不為父子推dao在地。轉看四周,但見遍地黃矢白溺,臊氣撲鼻,這個偏僻空處已成路人解溲之所。
那師弟嘿嘿笑道:“你倒再跑看看?這下也沒人再來救你了罷?”說罷,便欲上前解除胡不為衣物。哪知肩膀一緊,被他師兄一把拉住了,聽他說道:“慢來!這內丹只有一個,我們二人卻如何分法?須得好好討論一下,定奪完畢再拿來不遲?!?
師弟軟求道:“師哥,你功力比我深厚得多,這粒內丹便讓我吃了吧,我感激你一輩子?!?
瘦高師兄大搖其頭,道:“不然,不然,師弟,當著你的面我也不說甚么喪氣話,你師哥這點本事,對付潑皮小蟊賊是綽綽有余的,但遇見江湖人物,怕是連給人提鞋都不配?!?
師弟道:“師哥,你就成全做弟弟的吧,我法力這般低微,出去被人殺了,你也不愿意看到吧?這內丹能長我三年功力,我吃了后,好歹也有個逃跑機會。師哥你法力也算不錯了,便是再長三年也不會高到哪里去,若是……若是……以后再搶著內丹,兄弟一定讓給你吃,決不眼紅,如何?”
那師哥只是搖頭,連連嘆氣,道:“師弟,我們進入江湖也有半年光景了吧?一直以來平平安安,是我們運氣好,沒遇上什么厲害妖怪和人物。若是日后遇見幾只木鱉或是巨狼什么的,你想咱們打不打得過?我練的 ‘青炎刀’已有小成,若得這粒內丹幫助,便能精進不少,日后打死妖怪也容易些,那時你再來吃內丹豈不更好?”
二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反反復復的辯說。胡不為聽得明白,兩人各有私欲,都想說服對方讓自己吃了內丹長功力。當下眼珠直轉,也不說話動作,只盼他們一言不合,斗將起來,斗個你死我活得,自己就有機會逃跑了。最好兩人一起殞命,自己便可從容離去。
哪知這兩人自小一起長大,感情極好,雖爭得面紅耳赤,卻不肯動手互毆。胡不為見計不售,只得轉頭四處查看,另謀脫身之法。
此處是西京偏遠之所,居民雜住場地。左右兩排高高的黃土墻,延到前面百步處折成一條小巷。身后是一堵石壁,長滿蒿草青苔,不知是那家富戶的后院了。三面墻高逾數人,平平整整滑不留手。別說是獨力攀爬,就是有人來幫忙怕也極費工夫。胡不為查看之下,暗暗叫苦,這般絕地,倒讓他如何逃脫出去?
看著面前二人指手畫腳,口沫橫飛對辯,自己被困在此處脫身不得,正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為鼎鑊我為麋鹿,生死去留盡操人手,不由得心中凄涼。眼看日光越過身后的烏瓦青壁,投到前邊兩排黃色土墻上,映得紅澄澄的一片,鮮艷燦爛,甚是好看。胡不為心中一動,微微轉念之下,卻思出一道計策來。
此時師兄弟兩人仍辯得興高采烈。只聽那師弟道:“……日后不論是千年還是萬年妖怪,只要我們搶著了內丹,我一定讓給你?!睅熜值溃骸斑@又何必?今日我不吃這粒內丹,別說是千年萬年妖怪,只是一頭八百年的中等之怪我便抵擋不住,又怎能奪得他們內丹?師弟你好好想想,若是我的 ‘青炎刀’練好了,再練得下一級 ‘飛燕斬’,你還怕日后沒有內丹進補么?”
那師弟還待分說,猛聽見胡不為驚叫連連:“?。“?!妖怪!好大的妖怪!”二人正在思想激蕩之際,聽到此言,盡都心頭一震。渾沒想到有詐,隨著胡不為的手指齊頭看去,前面空空曠曠的,街巷靜默,哪有什么妖怪蹤跡?正疑惑間,猛聽得胡不為呼喊一句:“土柱!起!”
剎那間, ‘嘭!’的一聲大響,前后兩面土墻如急龍出洞般,猛的鉆出十余支粗如人腿的土柱來,兩邊交錯襲近,又有許多黃色泥塵飛揚,遮得周圍一片迷茫。二人哪想到會出這等變故,這個手無縛雞之力滿面蒼白的廢人竟然也會法術!不提防之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手忙腳亂的,吸入許多腥燥的泥粉,身前身后又同時被土柱擊中,這沖力卻不小,短短瞬間,兩人被激得胸中氣血翻騰,疼痛非常。也幸得胡不為法力不夠,又兼只顧逃命,駭怕之下不能盡聚精神來施放法術。十余支土柱只將兩人擊得難受,卻不能傷害他們。
原來胡不為看到兩邊的土筑圍墻,忽然謀得一計,趁二人激烈辯論之時低頭暗念沉土咒,一通 “山神土地,持槌將軍,騰天倒地,驅石奔云……”咒語過后,將兩面的土墻都激活了,找準了時機,大喊一聲引開他們心思。隨即發動御土術來,十余支大土柱盡打在兩人身上,竟然一舉奏功。在二人心神大亂的時候,撒腿就望外沖去,拐過了前面巷道,忽奔左忽跑右,盡揀那些看來有人居住的地方躲避。
師兄弟二人不及防之下中招,急切間護住了頭臉,把所有土柱都用胸腹受了,雖然疼痛難當,卻絲毫沒有受傷。過不多時,泥塵散盡,土柱盡碎成齏粉落到地面,此時胡不為卻早逃得遠了。
二人哪肯吃這啞巴虧,怒吼連連,也不顧面上許多黃白泥粉沾染,氣急敗壞追蹤下去,務要將那狗頭騙子捉到,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瀉心中憤恨。
他兩人腳力甚快,一頓猛追,頃刻間趕過十數條巷口。四面查看之下,哪里還有胡不為的影子?倘若此處是條平川大道也還罷了,胡不為腳力再快,抱著一個孩兒終究也跑不了多遠。偏生這是個貧民雜居的地方,沒有什么平整好路,許多土房磚屋東一間西一間的立著,三間聚一落,五戶成一巷,曲道彎徑如蛛網一般,橫七豎八交接延伸。
在這樣的地方尋人,不啻于大海撈針。二人憋了一肚子火,挨條小路尋了一遍,問了幾個居民,可是人人搖頭,均說沒見著什么抱著孩兒的中年漢子經過。胡不為便跟突然蒸發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二人沒法子可施,四目相對,想到到嘴的內丹又跑沒了,俱都懊喪無語。正自失落間,忽聽見前方不遠處一陣嬰兒的啼哭,似乎便是那狗頭騙子兒子的聲息??抟舨乓豁懫穑D瞬又低下去了,顯然是有人故意用手掩蓋了嬰兒的口鼻,不讓他出聲。若不是刻意躲避,又何必這般做法?
二人又驚又喜,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發足向前追去。
那哭喊的聲音,果然便是胡炭發出的。
胡不為逃脫了死巷,在矮房土墻間七拐八拐的,轉得昏頭漲腦,不辨西東。料想那土柱阻不了二人多久,片刻間他們便會追來。當下強忍了手足的酸麻,抱著胡炭發狠狂奔。約摸一袋煙后,果然聽到后面折巷中靴聲橐橐,兩個惡人一同追來了。當下魂飛天外,抱著胡炭,就近窩在一處豬舍內,佝腰貼墻,不敢稍出聲息。那二人粗略掃過豬圈一眼,不查有異,又奔去遠了,他才又起身,另尋別路逃跑。
躲躲藏藏跑了一段,來到一間土屋前,看到一個婦人正在門前土坪采桑葉,坪上攤著幾面大竹匾子,許多黑灰細小之物在內蠕蠕而動。原來這是一戶養蠶人家,主人正在采集桑葉飼春蠶。轉頭間,見那婦人一臉驚愕看向自己,胡不為尷尬一笑,待要解釋,卻又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正琢磨間,懷中的胡炭卻猛然哭叫出聲來,也不知為的什么緣故。這孩子倒也奇怪,剛才從死巷一路跑來,崎嶇顛簸,他安安靜靜的,不妨害他老子專心逃命。眼下跑到這和平所在,他倒放喉大哭起來了。分明存心禍害他那糟糕老子,再勤練一下腿腳奔跑功夫。誰說只有紅顏才是禍水?這小綠臉蛋也一樣是壞水。
胡不為大罵倒霉,一顆心直要跳出嗓子眼來。怒目瞪了胡炭一眼,狠不得將他脖子掐細了。眼下未離危地,兩個惡人就在左近,聽見啼哭聲焉有不追來之理?魂飛魄散之際,趕緊用手捂住了害人精的嘴巴,心中暗暗叫苦。
正在進退不得的當口,一陣急亂的腳步聲從左側數十丈外傳來,轉眼便要來到近前。那兩個該死的惡賊如附骨之蛆,果然聞聲追來了。倉皇之下,哪想到其余,躬身沖入屋內,看看右側墻壁一座梯子搭在閣樓之上,來不及細想,手足并用爬了上去,蜷在一座廢舊的織布機杼后面,閉眼默祝,暗求神靈保佑。
師兄弟兩來得好快,胡不為剛藏身下來,他們已追到門前,不見他父子兩蹤影,便又直追下去。但不多時,又回轉過來了,到門口問那采桑婦人。
胡不為心中 ‘砰砰’直跳,半屈身子,一手捂住胡炭嘴巴,轉頭尋找脫身之法。這閣樓極低極矮,站直了都不能夠。頭頂是幾面厚重木板搭成的承塵,料想自己抱著孩子也頂不動它。再看前后左右,除了正對著門一面,其余都是墻壁,連個通氣窗口都沒有。不由的心中絕望。他在閣樓上,距離不近,外面三人的對答一點聽不真切,只有那師弟的嚴厲聲音高一句低一句模糊傳來。這鹵莽蠢人不知問話之法,一味蠻干,聽來似乎在嚇唬那婦人,要她指點胡不為的逃跑方向。想來那婦人不是什么好漢硬骨頭,與自己又沒有半點干系,自不會犯險替人遮掩,只怕馬上就要提供線索。
胡不為心跳愈速,片刻后兩人把自己擒住,少不得要一頓暴打。若是發了狠,將自己父子殺了也說不定。思慮及此,心中一寒。低頭間,看見胡炭眼淚汪汪,小臉憋得通紅,不住的揮手蹬腿,一只腳蹬進了自己懷里,將衣襟踢開一個口子。
一個黝黑之物露了出來。那正是藏著蜈蚣內丹和鎮煞釘等物的油布包裹。
便是為了這粒小小內丹,門外兩人才如此窮追不舍的。本是無意中得到之物,哪知今日自己竟因此成為別人獵殺對象,當真是冤天之大枉。胡不為又急又怕,正做沒理會處,耳中聽那師弟忽然拔高聲音喝道:“……我便不信他逃得這么快!剛才分明便在這里的,怎的一忽兒便沒了蹤影?!定是你在撒謊!不老實說出他的去處,老子砍下你的腦袋來!”說著, ‘嗆啷!’一聲,拔出長劍。
那采桑婦人倒有俠義心腸,肯替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遮掩。想來她騙那師兄弟二人說不曾見過自己,那二人卻偏偏不信。胡不為心中稍感寬慰,一時又替她擔心起來。門外二人可非良善之輩,說要砍她腦袋,只怕當真說得到做得到。這兩人無法無天,光天化日之下都敢當路劫人,猖狂得很,這里地方偏僻,居民又少,殺上個把人再逃跑,誰也奈何不了他們。
心中思緒如紛亂雪片一般,眼看那女子為自己身陷性命危難之中,甚覺過意不去,既感她的仗義,又愧自己的懦弱。一時想鼓勇沖出門外,獨力斗那二霸,便是讓人砍死了,也別要讓他們傷了婦人。一時又想跳將出來,嚴詞正義斥責,讓他們知道理虧,羞慚離去。但每次欲下決心之時,熱血只沖到額際,還沒到頭頂便又退回了。他素來膽怯怕事,當此性命生死的關口,一時哪易便下決定?
心中如急火煎熬,喉中干澀非常。心中只道:“怎么辦?怎么辦?出去?還是不去?”一瞥眼間,又看到懷中的油布包裹。腦中憶起早前二人的對答來。這蜈蚣內丹似乎有增加人功力的好處,吃下便能增長三年功力。卻不知他胡不為吃下去以后會有何變化?長得三年功力……他長三年功力便能怎樣?能不能與門外的兩個惡賊斗上一斗?電光火石之間,腦中迅疾無倫的轉過許多念頭,數月前家破人亡之慘,單嫣被惡道人肆意ling辱的許多情景又浮上心來。仔細想來,這許許多多的苦難災害,皆可歸因于一處:自己法術太弱,沒有保護家人周全的能力。
若是自己早年痛下苦功修習法術,學得一兩樣厲害武功,那三名黑衣人又怎能輕易奪去趙氏三人的性命?自己和單嫣聯手拒敵,烈陽的卑鄙毒計又怎能得逞?江湖如此兇險,天下如烈陽、如那幾個黑衣人這般奸惡貪婪之徒正多,自己護著一個幼子,千里迢迢去尋活命寶丹,若是法力低微,連自保都尚不能夠,卻又如何能夠帶得寶貝如愿歸來?
正如門外二人,覬覦自己身上寶物,便不擇手段的逼迫搶劫??囱巯逻@等情狀,若讓他們抓住了,他胡家父子兩必然無幸。兩人欲念如熾,抓住自己以后決不會只滿足于只要內丹的,看到鎮煞釘,必然會下手奪去。他胡不為沒了釘子,又有何能力再去殺犯查奪取還丹?
一時亂想紛繁。但心中一個念頭卻逐漸清晰明朗起來,便是:他胡不為必須變得更強壯,法術更厲害,才能存活在這亂世當中。單嫣說的詩詞未嘗沒有道理,天下萬物,俱為銅丸,每人每物受苦正多,又何必再互相折磨?只是這數月來經歷,他胡不為已知道世間正道頹廢,銅丸們不知其苦,樂于互相擠壓傾軋,孜孜不倦陷害往來。一粒銅丸想要立身天地間,需得不斷磨礪,使自己更強壯些,更耐得住沖擊碾壓。若是銅丸瘦弱無能些,別說要脫出天地銅爐熔煉,便是壓在這些銅丸當中,擠也給擠死了。
反復思慮之下,心意已決,當下一只手抽出包裹,解開了。取出那粒烏黑發亮的蜈蚣內丹來。便在此時,聽見那婦人哭喊道:“痛死了!……我說,我說,他望……去了……”胡不為一驚,她到底抗不住折磨,把自己的行蹤給招出來了。形勢危急,厄運頃刻就到,再不下決定怕就晚了。當下長呼一口氣,暗道:“罷了,形勢所逼,胡不為今日不得不拼死出去,只為爭得一線生機。若是老天憐我,便給我留下活路,不然……不然……我胡家滿門,也就這樣完了吧?!毖垡婚],將那細小之物扔入口中,咽了下去。
那物又苦又腥,順著咽道滑入肚中。
門外那婦人披頭散發,坐倒在地大聲號哭。師兄弟倆得了消息,著急追捕胡不為,倒不十分難為她。當下便欲舉步。哪知巷道深處一陣急亂的鑾鈴聲響。三人舉目看時,卻見一隊騎兵得得策馬出來,轉過彎道,剛好看到了這一幕。 ‘勒!’的一聲,十余騎齊齊停住了。三人看得明白,那十余個官兵甲胄鮮明,滿臉酒色之氣,腆胸疊肚騎在馬上,傲慢蠻橫態度盡現。這正是西京城的巡城兵士,眼下城中頗不安寧,他們奉了留守大人的命令,正在各處街道巡查,卻剛好碰上采桑女子被兩名術士欺侮。
那首領模樣的軍士喝道:“你們是干什么的!這女人怎么會哭???”師兄弟二人哪答得出來,瞠目結舌,相對無語。便在此時,那女子張嘴大喊:“大爺救命啊,這兩人是強盜,想要非禮我,搶我東西!”那軍士眉毛一軒,吩咐左右:“給我拿下了!”
當下兩名騎兵跳下馬來,手拿繩套,便欲綁縛二人。師弟是個直性子,身懷厲害法術,也不怕幾個官兵來惹麻煩。只嘿嘿冷笑,只等二人過來行動時便放手開打。幾個官兵鎮日沉湎酒色,狐假虎威,當真動手便是再來十人也不在話下。
哪知師兄搶前一步,抱拳笑道:“將軍且慢動手,我們二人不是強盜,只是追拿妖怪經過這里,向這位大姐問話罷了?!?
那軍士首領道:“胡說!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妖怪?!你別要信口開河!”話是這般說,一張胖臉也早變成青天白日,雙手攥緊韁繩,不住的四面張望。卻不知他因何事對 “妖怪”二字這般害怕。
那師兄甚是識趣,點頭應答道:“是是是,將軍說的極是,不過小的適才在妖怪身上搶到這個東西,也不知是什么,大人眼睛明亮,見多識廣,定然知道它的來歷?!闭f著,躬身趨前,將一個黑布小包遞了上去。
那軍士將包裹打開,低頭一看,登時眉花眼笑,連聲道:“好!想不到在此地遇見你這樣的良民。馬勇,丁三,你們回來?!?
那農婦哪知他們搗了什么鬼,眼看這官差老爺瞬間態度大變,對兩個惡人突然親熱起來,全然摸不著頭腦,又放聲大哭起來:“官老爺啊,你可得給民婦做主啊,這兩個強盜欺負我,你看你看,他們把我抓的……”說著,將一支左臂伸出,擄了袖子,但見兩道紫黑的印痕赫然其上,卻是那師弟逼問胡不為行蹤時下的狠手。
那軍士眉頭一皺,待要說話,卻聽那師兄說道:“將軍,適才我們看見這婦人與一個長毛妖怪說話,追過來后,那妖怪便不見蹤影了。我們疑心她與妖怪有甚么聯系,便下手逼問她,可惜什么也沒問出來,望將軍明查?!彼昙o較大,對江湖世故也遠比他師弟懂得要多。深知民不與官斗的道理。雖然憑著二人法力,將這十余個草包收拾干凈并不費事。然則當此大亂之時,官府嚴查。若要被不相干的人漏逃出去報官,那師兄弟倆從此也不用再行走江湖了。西京是當朝重鎮,奇人異士所在多有。便在府衙之中,學會法術武功的能人也頗不少。惹了他們,那真是初一十五都不好過的。眼見這幾個官差雙目昏昏,肚腩肥大,定是酒氣財色通統喜歡的人物,于是便將二人的盤纏都奉了上去,果然,那官差口風立改,將二人從強盜身份升格到良民了。
那軍士聽了他的話,想也不想,當即喝道:“丁三!你快把這個串通妖孽的女人綁了!自己干了壞事,反倒誣告良民。給拿到大牢里去,竹簽板子伺候,看她招不招出妖怪來!”這些人作威作福,草菅人命,這般顛倒黑白之事從來也不知做了多少,又怎會以此為意。當下兩人如狼似虎,不顧那女子的凄厲叫喊,用粗繩捆了個嚴實。臨了,又用破布堵住她的嘴,不讓她放聲哭叫??蓱z這好心女子,滿以為看見官差便遇到了救星,哪知天道不良,人心日下,金銀之力已遠遠勝過天理公道。幾個官差收了賄賂,竟然反而對她下毒手。人世濁惡如此,豈不是叫人感嘆?
師兄甚是滿意,又向那軍士道:“將軍果然目光如炬,這妖婦還有一個同黨,卻不知被她藏到哪里了,那人身上似乎帶有許多偷來的財寶……”話沒說完,聽見后面土屋里 ‘嗵!’的一聲悶響,又有一陣孩子的哭叫聲。片刻,看見胡不為抱著胡炭搖搖晃晃出來,面上紅得似要滴出鮮血。不住的大口喘氣。
師兄弟二人大喜,齊聲歡呼道:“便是這個小賊了!”便要沖過去拿他。哪知那軍士聽他說這人藏有財寶,貪心大起。呼喝一聲:“你們二人停了!這人是官府追捕的犯人,不勞兩位動手,馬勇,你們把他擒來,跟這女人一起押入大牢,嚴刑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