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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大惡事)忍看花開卻花折

“狐貍精!滾出來!”六個道士排在單枕才家圍籬前,高聲喝罵道。人人面色凝重,不敢大意。這狐貍精連流云道長都對付不了,不是泛泛之輩,可不能大意之下中了她的招。每個人拳頭緊握,劍不離胸前一尺,屏聲靜氣看著單枕才家那扇薄薄的板門,提防妖怪猛然躍出發標。哪知過了許久,那門聲息全無,也沒半個人走出來。一個年紀輕輕的道人忍耐不住,揮劍在面前虛劈了一下,又叫道:“狐貍精!別以為躲著不出來道爺就拿你沒治,趁早識相些,乖乖跟我們走,否則,讓我們抓住了,定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見仍無動靜,一名長髯道士走前一步,沉聲道:“截教的道友,如你在屋里聽我們說話,不妨現身出來,好好分說,我們決不難為你。”

胡不為透過窗子,見那幾人面色亢奮,顯然覺得狐貍精怕了他們,得意非凡,喝罵之聲愈是放肆響亮。又有眾多村民聽到鬧事,紛紛圍攏過來,要看看幾位道長怎生捉妖。一時間門外混亂嘈雜,人氣鼎盛。

嫣兒……姑且還叫她嫣兒吧,說的一點不錯,這世間多的是正義衛道之士,斷不會容許一個妖精在人間定居的。也不知平日他們都在哪里,但凡聽到某處有妖怪出沒,忙不迭就趕來了。也不知收了妖于他們有甚好處。當下不禁嘆口氣,放下手中的朱砂筆,走出門去。

自從與那流云道士斗法過后,單嫣便離開村子,說她行藏已露,再不能呆在此處,不日必有法術高人前來對付她。果然,如其所料,到了第三天上,便有一個穿月白僧衣的賊禿瓢假意云游化緣,進到屋來討水喝,一雙鼠眼到處亂看,沒發現什么蹤跡才走了。自此,隔三岔五,便有行蹤隱秘之人經常光顧單胡兩家,道士和尚劍客,或自重身份婉言求見,或惡形惡狀出言詈罵,都想見識狐貍精手段,將之手到擒來,彰顯武功。這已是二十天來第九撥來找單嫣的人馬了。

“幾位道長怕是誤會了吧?此處哪有什么狐貍精,唉,也不知是誰造的謠,這連日來已經有數十位高人俠客到此指名要見狐貍精了。”胡不為看那長髯道人似是領頭,便拿眼睛看著他,笑著說道。眾道一齊斜目看他,“沒有妖怪?”一個精瘦的年輕道人尖聲道:“不可能!流云師叔傳了火葉符,昭告術界說此處有只千年狐貍精,斷不會錯的!”胡不為不知那火葉符是他們術界傳遞聲訊的信物媒介,以傳警者聲譽地位擔保,決無欺瞞謊報之事。當下也不爭辯,又笑道:“眾位道長法力高強,難道看不出此處并無妖氣么?”他在流云口中得知‘妖氣’一詞,料想眾人辯查妖怪時,定是以此為推斷憑據。單嫣即已不在,那么此處當然沒有妖氣了。“沒有妖氣,那狐貍精又怎么可能在此?”

果然,那長髯道人皺了皺眉頭,道:“說的不錯,當真沒有妖氣。我適才便覺不對,如果真有妖怪,決無可能一絲妖氣不泄露的。劉師弟,你跟我說說,當日流云師叔的火葉符是怎生傳的?”后面幾句卻是問那精瘦小道。那小道答:“半個多月前,我和閔師弟、安師弟在左近尋找藥材,正是中午時分,便看到流云師叔發的火葉傳圖,說定馬村西南單家有妖狐作惡,速去剿滅。我和兩位師弟都仔細看過,水月觀的切口和鈐印都不錯,確是流云師叔所發,所以我們便向師傅傳了警示。”

那長髯道人點了點頭,道:“嗯,流云師叔是不會撒謊的,可此處并無妖氣,妖怪定然已經離開,說不定跑到別處躲匿了。”一個微胖道人聽完,笑道:“想是她知道我們今日要來收服,害怕逃跑了,哈哈哈。”另一道說道:“千年狐貍精啊!好可怕,她果然高明得緊,學的逃跑之術果然無人能及!我們甘拜下風。”一眾道人也跟著大笑,皆稱言之有理。便在這時,‘呀!’的一聲,單枕才家門忽然開了,一人走了出來。

眾道正自歡欣,疏了提防,原想妖怪即已離開,屋中定然無人居住了。不意那門突然打開了,盡都唬了一大跳。剎那間‘嗆啷!’聲大作,六名道人倒身直退到十丈處,都橫劍當胸,面色煞白看著單枕才家院子。只是隊型不如先前整齊,有一個小道士倉促之下隨眾飛奔,手足無措之下,長劍脫手,險些將跟在他左近的另一名道人鼻子割掉。

眾人驚魂未定,卻見單枕才胡子拉碴當門而立。形容萎靡,但眉眼間盡是譏嘲。“嘿!嘿!好厲害!好膽色!”眾道如何聽不出他話里的冷笑?一時又是后怕又是憤怒,都惡狠狠的盯著這個讓自己威風頓失的莽漢。“你是哪里跑來的東西?!干么嚇唬……干么從屋里突然出來!”一個道人壓抑不住怒氣,惡聲喝問,他原想說“干么嚇唬我們”,但話到嘴邊,覺得此話大有語病,顯得自己一群人膽氣不壯,不妥之極,生生停住了,換了一句話喝道。

單枕才自單嫣離去,一直意氣消沉。鎮日把自己鎖在房中,也不打獵了,蓮香的父母催他趕緊籌備婚禮也一概不應,只沽了酒猛勁喝,日日醉臥,胡不為勸他也不聽。也難怪,自從父母逝后,他與單嫣兄妹倆相依為命,情致殷切。突然間卻聽到晴天霹靂,唯一的妹妹竟然是妖怪,而且決然離去,往后永無再見之期。如此大落大悲之事,任是誰也禁受不起的。他每日里爛醉之后回思,覺得此事都是因那個狗道人而起,若不是他,他兄妹骨肉也不會離散。進而化之,對所有學道之人都感極度憎惡憤恨,連帶對胡不為也心生不滿了。適才這群道人在他門前指名喝罵,他已覺得憤怒,但想雙拳難敵四手,自己不是那些道人的對手,當下強忍怒氣,縮在被中,捂起耳朵不聽。待得胡不為出來與眾人辯解,左一句狐貍精右一句狐貍精,心中老大不樂意。雖然單嫣確是狐貍精,但在他心中,卻不肯就此承認。單嫣仍是他的親妹妹,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善體人意的人。他不容許任何人如此詆毀她。后來,聽到眾道人言詞中頗有嘲笑貶低味道,再也忍不住,終于開門出來,反唇相譏。

單枕才冷笑道:“老子正在睡覺,聽到門外有一群狗在亂吠,起來看看,不知道剛才叫的是哪只畜生,聲音不好聽!”他原就脾氣毛躁,此時動怒,哪還管其他,雖見眾道士人多勢眾,打起來自己定然不敵。但怒氣噴薄之下,再不遮攔口風,痛罵起來,一瀉為快。眾道聞言無不大怒,提劍在手快速跑來,便要動手毆打。胡不為一聽單枕才說話,便知要糟,看到道士們動作,幾只拳頭就要打上單枕才。情切之下,舉起一臂向外指道:“有妖怪!有妖怪!她在樹后面!”

這一句話果然有效,那群道士面色大變,呼啦一聲又聚攏來,一齊看向胡不為所指處。卻見晴天一洗,細風如撫。那棵楊樹枝葉雖茂,但也只一人多高,決不可能有妖怪藏身。當下又齊頭轉向,怒目看向胡不為。

胡不為看到這般嚇人眼光,一時心中害怕。這幾月來多經鍛煉,常見怪異,倒把他的心志鍛煉得強韌了許多,急中生智,胡謅道:“是有妖怪!我看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那邊飛來,一下就躲到樹后……鉆進地里去了,行動太快,也沒看著她長什么模樣。”他見那樹不可能藏人,只地上一堆大土包,便轉折而下,說是鉆到土里了,反正死無對證,他們也不能刨開土來驗看。見眾人將信將疑,又故意問那長髯師兄:“這位長須道長法術高強,剛才定然也感到妖氣了吧,是不是?”那長髯道人面露尷尬,見眾人都齊目看向自己,忙說道:“是……是啊!我才感覺到一絲妖氣,便不見了,定然是鉆進土里了!”適才他凝神看眾師弟圍毆單枕才,心中也一般怒氣蓬勃,哪里顧的其他,但胡不為所問極為刁鉆,若不順著說下去,豈不是當著眾師弟直承自己‘法術不高強,耳目不聰敏。’那以后還如何建立威信?

先前那精瘦的劉師弟當即說道:“是了!二師兄,這些時日來附近常有怪獸出沒,我和閔師弟已見過幾次了。”那微胖的閔師弟也說:“這鄰近幾個村子一直有怪物出沒,我們親見一個大蝙蝠和一只九節蝰蛇,那蛇已長出四足了,怕也有三五百年道行。”一道士聽說,驚叫起來:“啊?真有此事?剛才我們進村來,我在后面,回頭時突然看見一個黑東西一閃而過,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原來真有怪獸啊,這……便如何是好?”這道士是在汾州城聽到師傅傳示,后趕過來會合的,并不曾聽到眾道議論此間怪事。

那長髯二師兄面露不悅,對那驚慌道士說道:“張師弟,便是真有妖怪,你又何必害怕,我們此來不就是收服狐妖的么。師傅賜了枯蝶鞭給我們帶來,不論見到甚么邪物盡可斬滅,你不用擔心。”那枯蝶鞭想來是他門派中厲害寶物,是以他竟敢在聽說流云道士失手后,仍帶眾膿包前來,原來是有此為恃。流云在術界也非無名,只是這一番折戟,于他名聲已然有損。眾人稱呼他已不如先前恭敬。

當下眾人計議,覺得狐妖即已逃遁,而道士除魔衛道,義不容辭,左近既有妖怪出沒,那便在周圍巡視好了。掃蕩群魔,保護村民安危,那原是術師職責。眾人談到后來,無不頓生悲壯豪邁之感,但覺云天廣闊,我憐世人,舍身取義之志,堪比大賢大圣。當下一道向村外走去,人人神色激昂。

這邊悲天憫人,慷慨陳詞。眾村民卻看的了無趣味,見一干毛道士光說不練,也沒甚精彩表演,紛紛散去了。胡不為看到單枕才關門回去,也默默回轉,踱進書房,心中只念著那道士的話,不住的想:“妖怪也進到定馬村來了。”

這群道士也是心血來潮之輩,在村中守了三天,卻沒見著一只怪獸,當即一腔豪情盡作烏云散。人人都有退堂之意,只是都不宣諸于口。六人拿著亮晃晃的劍,從村南走到村東,從村西走到村北,盡在外圍轉悠,盼望能碰上一兩只膽兒肥的,殺了祭寶。哪知這些妖怪在別人不查之時活蹦亂跳,頻繁顯身肆無忌憚。真有人要拿他們了,偏又藏的嚴實,連聲都聽不著。一干道人死活又撐了兩天,一天到晚除了窩里斗爭吵就是滿村瞎逛。村民看到,都用看白癡的眼光度量他們。到第七天上,終于全線崩潰,灰溜溜離開了定馬村。一路上互相詆毀指摘不提。

道人走后,定馬村又過了幾天安靜日子。只是有些古怪之事,愈來愈盛了。先是晚上睡覺時,常聽到外面有破風之聲,似有物極快的掠過。再過得三五天,晚上經過之物愈多。有夜里睡得晚的,已常看到有怪模怪樣的身影,來去如電,都往東南方向行走。如是過了六七日。胡不為整日里鉆研《大元煉真經》,拿了流云道人無意中透的訣竅比照畫符。存思定念,以精氣運筆,研朱砂書黃符,自覺大有進境。他妻子趙氏自上回年大成一事后,稍經調理,略微好點重又再犯,整日里病怏怏的,老是惡心嘔吐,還總腹痛盜汗。胡不為書了大堆符紙讓她服下,卻仍舊反復不愈。胡不為此時已知,這書與定神符都是單嫣設局贈與他的,念他當年一番恩德。之所以畫定神符有效而其他符咒無效,卻是單嫣將一點精神附在他手中,書畫些低級符還頗有效驗的。

那日單嫣打敗流云后,與他二人敘了一下午。將一直以來他們不甚明了之事盡都告知。說單嫣在九歲時就被妖怪所害,她為了報恩,化身成單嫣,投入單家。長時以來鎮保定馬村,助胡不為救治傷病。又怕太過招搖,不敢以回天之術濟世,怕見不容。到終了,她又說出一番話來,讓胡不為心驚肉跳。

“不為哥哥,東南方向已出大變,有一個陣法被破開,天地陰陽逆轉,五行精華散落。左近的妖獸怪物都往那邊聚居修煉。唉……我走后,再不能阻住他們進入村子了。哥,你和不為哥哥要自己小心了。”

胡不為暗自沉思,不知她所說的陣法是不是梧桐村的玄天無極陣,鎮煞釘還在他手上,他可也沒膽量再去梧桐村,將陣法補全了。

這一日早間,趙氏身子不適,仍躺在床上歇息。她老娘昨日來看過,見她日益消瘦,甚是擔憂,說道要去汾州城找個好醫生來給她把脈診斷,這時卻未曾來。胡不為卻剛吃了飯,嫌看書太氣悶,走出院門放風。卻聽見門前過道聲響,轉過頭去,看見村長滿面堆歡,老遠就高聲叫嚷:“祿兒,祿兒,萱兒好些了沒?我這有些稀罕物事,吃了能讓人康健的,讓她吃吃,興許便好了也未可知。”趙氏的閨名單字一個‘萱’,自嫁了胡不為后,便不再用,這村長倚老賣老,管誰都叫小名。

胡不為看他手上,卻是一大塊肉,洗凈了,看不出是狗肉羊肉。村長呵呵大笑,走近來,將肉往胡不為手上一放,道:“今早上年大成幾個在村口碰上這家伙,幾箭給射死了,嗐!那么老大一只羊,比牛都大!怕不有兩千斤了。年大成感你上回救他,又聽說萱兒身體不適,就洗了這么一塊給你送來。我們吃過了,真好東西!吃完后腿腳有勁,你看我走這老遠路氣都不喘……”那老兒嘮嘮叨叨沒完。胡不為哪有心思聽他,只看著手上的肉。那肉長的玫瑰色,筋膜鮮亮,肉質肥美,卻比馬肉驢肉好看。胡不為心下嘀咕:“比牛大的羊,那又是什么怪物?”

當下熬了肉湯給趙氏吃下,那肉雖有羊味,腥膻卻淡,味極鮮美。趙氏吃過,略略有了精神,到得午間,正和胡不為在臥室敘話,她老娘卻引了個花白胡須的老者進來,說是汾州城最著名的良醫段定一。村鄉婦女,也不甚避忌,當下那老頭伸出三指,把握玄關,給趙氏診脈。胡不為和他岳母大人在旁屏聲不動,只怕聲息大了會加重醫生斷病之詞。滿屋里只聽見趙氏急一陣緩一陣的呼吸,和兩顆亂跳的心砰砰作響。

過了半盞茶工夫,那老醫生睜開泡眼,望向胡不為:“你就是這位小夫人的夫婿吧?”胡不為見這老兒面色不善,心中打鼓,忙不迭的說道:“是是是,在下便是她的丈夫……賤內……她沒事吧。”那老頭卻甚是氣人,一句話不說,將藥箱打開取出紙筆,也不顧在場三人心急欲焦。寫了幾味菟絲子、杜仲、川斷、桑寄生、黨參、白術,開個方子遞給胡不為。拍了拍他肩膀,道:“恭喜,尊夫人有喜了!”

“啊?啊!”胡不為大喜,一把抓住那老神醫臂膀,連聲道:“神……神醫!她真的有了?你沒診錯吧?你不會騙我吧?”那老頭聽到居然有人懷疑他的醫術,怫然不悅,一掌拍開他爪子,怒道:“我段定一一生替人號脈,從未有錯斷之事,與你又素無過節,騙你做甚!”胡不為被他斥責,也不以為意,嘻嘻直笑,口中只念叨:“嘿嘿!有兒子了……有兒子了……”沖上前去,摟住他媳婦兒親了一通,哈哈笑著,跳出門去,在院子里大叫大跳,欣喜欲狂。他胡家一連三代單傳,他爺爺、他爹到他,都是獨苗自活,眼下有了后,自不怪他喜極如癲。

趙氏的老娘卻皺了皺眉,問那段神醫:“神醫,她又是肚子疼又是頭暈的,這也不是有孕的癥候啊,這……真的是喜脈么?”那醫生甚有脾氣,眼見又有一人質疑他手段,將手中藥箱在幾上一頓,對她怒目而視:“我說是有喜便是有喜!”老太太趕緊住口了,過去扶著女兒坐下。

“忌食生冷、辛辣、大溫大燥之物,注意風寒,我開的是安胎補氣的方子,到藥鋪抓來按方煎服,一日一次,莫要忘了。”段定一心中不爽,拎了藥箱,一手伸到老太太眼前,道:“藥資這便付了罷。”老太太手忙腳亂,從懷中掏了些銀錢給他,送他出門,看他氣哼哼的去了。

這老醫生人是傲慢之極,可倒也確實有些手段。趙氏按著藥方吃了,不幾日神氣便清爽起來,雖仍嘔吐,但癥狀已較先前為輕。屠夫來看過女兒幾回,也極高興,拉著女婿痛飲幾遭。他膝下也只這一個女兒,長年來已把胡不為看成是自己兒子,眼下就要抱上外孫,不禁老懷大暢。

日子過的飛快,到八月時候,趙氏有孕已三月有余了,開始顯懷,整日里挺著大肚子走動,掩不住眉間喜氣。她老娘離她不遠,也日日過來照顧茶飯,趙屠夫仍不時顛來,扯著胡不為去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沒一點正事。隔壁的單枕才自單嫣走后,消沉了一些時日,經胡不為無數次勸告,也終于放開。又磨不住兩個老人家說教,在七月上旬便已成婚,將蓮香娶了回來,新婚燕爾,兩人粘得跟牛皮糖一般,半日舍不得分離。這蓮香倒生的俊俏,皮肉也雪白細嫩,只是挑眉杏眼,顴高嘴薄,略有涼薄刁鉆之態。胡不為甚不喜她。

隔得這幾月,妖獸往來蹤跡也少了許多,有鄰村通風者說,牛臨、三茶和青谷幾村也和定馬村一般,白日里已難得看到怪獸經過。想是經過這么長時日,該走的妖怪都已走完了罷。鄉下人家,向來是吃飽肚子便求無他的,驚慌過一段日子,見也無甚大害,慢慢習慣了,便不再感到害怕,照常過日子。

還有幾日便是中秋了,胡不為家中正忙。他決意要過個團圓十五,把屠戶夫婦也叫來與兒子同樂。連日來采辦物品,甚么鮮果雞鴨,粉絲蘿卜,線香蠟燭,足足備了幾筐。又在汾州城六香居定制的月餅,隔幾日要去取來。趙氏笑他心熱,他只嘻嘻笑著,拿臉蹭她肚子,對胎兒輕聲說話,好象那孩子已解人意一般。

月兒一日一日東起西落,慢慢圓了。到十五那天午后,胡不為吃罷飯,便牽了馬上汾州城,取回了月餅。六香居的月餅打的確是精致非常,色澤新鮮,花紋繁復清晰。餡也是用上好材料制成,將花生豬油桂花拌制的跟水晶一般,香氣誘人,入口酥化,回味無窮。胡不為定了兩盒麒麟送子,兩盒壽比南山,一盒月夜鴛鴦。統共費掉四錢銀子,少不得肉痛。兩盒麒麟送子是用來拜月和祭祖的,那盒月夜鴛鴦他預備留著與趙氏自吃,一盒壽比南山給屠夫岳丈夫婦,另一盒卻是給村長和幾個與他爹交好的老頭兒。單枕才央他買了一盒,卻是自己和媳婦吃。

兩家人在院子擺開了桌子,供上煮好的雞鴨,鮮果湯菜,香煙和蠟燭也插在香爐中了。月餅分疊在碟子中,兩邊規矩擺著。只等天色暗下后,月色上來,開始跪拜賞看。趙大驊兩夫妻下午就過來了,幫著整治雞鴨魚肉。老頭還拎了小半缸米酒,說是準備和女婿喝個四腳朝天,兩個女人不敢說他。胡不為也只能苦笑,又仿以前手段,背著偷吃了幾個生雞蛋。

到戌時末,天便漸漸暗下了,胡不為夫婦和屠戶夫婦端坐在院子中央,各自靠著一張背椅,看那天色由淡轉濃,慢慢變得深藍,天中的幾粒小星變的清亮起來。眾人對面,便是村東咆獅山,此時卻已變得黑魆魆的,夜色下看來,便跟一只昂首咆哮的大獅子一般。只不多時,見山巔的光華越來越盛,咆獅山如頂著一團神光,蘊華穹宇。俄頃,一面圓黃巨大的月亮跳了出來,沒有一絲烏云攔阻,柔和淡黃的月光灑入眾人目中,卻一點不刺眼。月亮卻比平日大了一倍有余,月中暗影蜿蜒,那是廣寒宮的輪廓吧,倒不知哪棵是吳剛所伐的桂樹。趙大驊當先跳了起來,喝一聲采,將酒杯擎在手中,往天上一舉,喝一聲“好月亮!”手一振,酒水化成千萬滴水珠,灑在泥地上,發出細細的聲響。可惜老頭兒文才不濟,要不再吟出一句什么“高山升明月,天涯共此時”,必是一番慷慨情景。趙老夫人也將蠟燭點起,香也點著插好了。氳氤煙氣中,月下四人,都感喜樂平和。

單枕才家也歡呼了一聲,接著是蓮香的嬌聲嗔怪。小兩口又開始打情罵俏了。胡不為聽得心動,對妻子看了一眼,卻見她也正在看著自己,燭光下眼波流轉,唇邊含笑,清麗嫵媚之態,遠勝少年時。不禁看得一呆。趙氏伸過一只手來,將他手握住了,只盯著他的雙眼,內中萬語千言,無數心事,盡付在微微一笑中了。胡不為胸中怒潮澎湃,直欲裂開,感恩之情油然而生,對著蒼天禱告:老天爺,教我過得這一日,得如此喜樂之時,便是立時便死,也不枉了。胡不為當自今日而起,洗心革面,濟世為人,再不做胡誆欺瞞,混騙良善之事!

一家四口半人,在月下細說故事,祥和平淡,其溫馨動人之處,卻不為旁人所體會了。到亥子之交,月已升到天中,卻比之前小了,也亮了許多。如一輪皎潔玉盤,清光瀉水,灑遍人間十四洲。畢竟是中秋,跟夏日已有些距離,天氣略微有點涼意。單枕才夫妻已躲回房中恩愛。胡不為精神愈長,與老頭子左一杯右一杯,談些古往今來神仙故事,又投其所好,刻意尋了以前聽書得來的段子,跟他說些荊軻伍子胥壯事,引得屠夫一陣感慨。趙氏卻有些困了,但凡懷孕,極費精神,但見兩人談的暢快,也勉力支持著不去睡覺。

又過得一會,二人談得正趣,卻聽見遠處一陣長長的嚎叫,嗚嗚之聲,綿長凄慘。趙屠夫笑道:“月亮圓了,又有野狼哭號了,可惜你筋骨太弱,要不我們爺兒倆拿著殺豬刀殺上去,百十年后也博得個殺狼英雄名號!嘿!”倒了一杯酒,仰脖飲干了。胡不為笑笑,正要說話,卻聽見嚎聲突然大作起來,高高低低,長短不絕。竟似有千萬只狼在對著月亮哭嚎。凄聲傳來,如雷聲隆隆不絕,二人登時色變。

狼哭之聲越來越響,村民都覺不對,紛紛出門探視。胡不為覺得害怕,心中頗感不祥。正在猶疑的時候,卻聽見單枕才‘豁拉’一聲,光膀子掀簾沖了出來,連聲問道:“怎么了?怎么回事?”過不多時,蓮香也走出門外,身上裹著大紅的睡裙。看不出她臉龐瘦削,身材卻很豐滿。

胡不為凝神諦聽,似乎聽到嚎聲里有細微的聲響,再細聽,卻又聽不著了。他看向他岳父,二人相顧納罕。猛然,村南遠處一聲慘叫傳來,如遭受了巨大苦痛,在冷夜月光中極為凄厲。這下人人驚惶了,村里‘嘭嘭!’急切關門之聲紛紛傳來。胡不為幾人驚跳而起,將趙氏推在前面,忙不迭的往屋里避去,也不顧院里的蠟燭供桌了。胡不為爺兩將門死死閂了,又找來幾張桌子頂住。他們不知道出何變故,但想,把門牢牢堵住總是好的。老頭子早沒了先前英雄氣概,一張臉白的跟紙一樣。再看胡不為,雖也一般驚惶,但卻比老頭子強得多了。那是他多經歷練的成果。

先前那細細的聲響聽的更真切了,‘咻!’‘咻!’之聲,隔著厚厚的土墻仍清晰可聞。似乎是大量的箭矢射來。胡不為和趙屠夫一人拿著一張長條凳,守在門口,只等有物沖來便下手砸它。趙氏母女卻躲到臥室床上,抱著發抖。

幾人驚魂不定,聽那破空之聲越來越盛,到最后有如千軍萬馬踏來一般,撕破空氣之聲極尖銳嘈雜,趙老爺子面色如土,汗順著胖臉直下。突然,‘喀嚓!’一聲,一個烏黑細長之物穿破屋瓦,又‘奪!’的穿過房頂大梁,迅疾的穿透過屋子,望南去了。老爺子出其不意,驚叫一聲,長凳脫手掉落在地。

胡不為眼睛雖尖,但那物快如流星,他又怎能看的清。正自張皇,卻聽見臥室里鎮煞釘‘豁!’‘豁!’鳴響不已,想起此物是鎮煞克魔圣器,當即甩了長凳,急跑進去,從被下將釘子取出,也不及安慰妻子,跑到門口守著,防怪物破門而入。

靈龍鎮煞釘響的越是緊切,青色光芒大盛,將趙胡二人眼眉映得碧綠,胡不為哪見過這等狀況,雖多經危難,但卻從未碰上如此激烈龐大陣勢,耳中‘咻!’‘咻!’破空聲響傳來不絕,不時有折斷和破碎之聲雜在其中,鎮煞釘又響得緊張,但覺得兩股戰戰,雙手綿軟,幾乎要將鎮煞釘脫手。

大難終于來了,但聽‘突!’的一聲大響,又一細長烏黑之物從門右四尺處透墻進入,泥塵暴散,現出碗口大的一個洞來。鎮煞釘清吟一聲,青色龍影飛出,如一道長練,將那物穿透。哪知那怪物去勢極速,被鎮煞釘擊斃后余勢不減,又‘嘭!’的撞到后墻上,打出一個碗大的凹口,才掉落在地。胡不為來不及緊張,又接連聽見兩聲巨響,卻同時有兩物撞破他的墻壁,透進屋來!又被青龍擊斃。

胡不為心中狂喊:這是什么怪物!竟能穿透三尺來厚的土墻!

怪物越來越多,接二連三的擊破胡不為家墻壁、瓦片。一時間,亂響如雷,塵土飛揚,房頂的碎瓦紛紛掉落,比地震時更要猛烈怕人。胡不為趴在地上,雙手死死攥住鎮煞釘,此時墻壁已被鑿出七八個破洞,風颼颼灌入,將地上泥塵吹入他眼中,他只能閉上了。一家四口,叫喊聲起伏,在如巨怪咆哮的隆隆爆破聲中卻只如雨夜泣聲,幾不可聞。靈龍鎮煞釘大展神威,青色長龍在屋中如飛電來去,上下左右,倏忽便至,將每一只破壁進入的怪獸都殺了。

胡不為心下著慌,耳中聽著妻子尖利的哭叫,趕忙起身,要進到臥室去護她,哪知卻已遲了,剛踏進臥室的門,一只怪物穿破窗格,穿透紗帳,帶著一蓬血雨正要穿過墻壁,又被青龍殺滅。趙氏慘呼之聲陡高驟止,再無聲息了。

“萱兒——!”胡不為目眥欲裂,狂叫一聲,撲到床邊,卻看見他的愛妻,身孕四月的趙萱瞪著圓圓的雙目,倒在她母親身上,胸口被擊穿一個巨大的洞,骨肉噴濺,她面前帳紗上盡沾染上了。血如泉涌,淌得被褥一片赤黑。

她還沒來的及做母親,還沒來得及享受育兒之樂,便被這突來的變故奪去生命,當真是死不瞑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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