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猛沙啞地回了一句“明白了”，便頹然地坐回了凳子，不再看我，而是盯著頭頂上那盞發亮的頂燈，仿佛那刺眼的光線里熔鑄著趙隊最后嘶吼的臉。其實他的內心也清楚，有坐標去S市都是兇險萬分，更別說現在那里什么消息都沒有，像一片吞噬一切希望的黑暗沼澤。

老董過去，寬厚粗糙的手掌重重拍了拍張猛緊繃的肩膀，聲音低沉卻帶著力量：“放心吧，老張，這一天不會太遠了。等消息，等鑰匙。”

張猛的目光緩緩掃過圍在桌邊的每一張臉——建國的沉毅，老董的篤定，王源的年輕卻堅定，林薇眼底深藏的憂慮。他喉結滾動，最終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像扛起了一座無形的山：“我先去站崗了。你們…也早點休息?！彼鹕淼膭幼鲙е环N刻意壓制的力量感，背影消失在門口，留下比夜色更沉重的寂靜。

建國、老董、王源也相繼起身，無聲地拍了拍我的肩，眼神交匯間是無需多言的默契與支持，然后各自沒入營區不同的角落。小小的食堂瞬間空蕩下來，只剩下外面廢墟里永不停歇的、令人心悸的嘶吼遙遙呼應。

十多分鐘后，冷水澡的涼意暫時驅散了骨子里的疲憊，卻洗不去心頭的重壓。我獨自坐在營地最高的天臺上，背靠著冰冷的混凝土護欄。夜風帶著廢墟特有的塵土和隱隱的腐臭味拂過，吹動濕漉漉的頭發。頭頂，是末日蒼穹下難得清朗的夜空，繁星如同碎鉆撒在無邊的黑絲絨上，璀璨得近乎殘忍，與腳下這片死寂絕望的煉獄形成刺目的對比。

遠處，活尸無意識的嘶吼穿透高墻，時高時低，如同地獄傳來的背景音，間或夾雜著幾聲不知名昆蟲微弱卻執著的鳴叫，更添了幾分荒涼與孤寂。我就這樣仰望著星空，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在渺茫的希望與沉甸甸的責任間反復撕扯。

“在想什么呢？”

突如其來的聲音，輕柔地切斷了我的沉思。轉過頭，月光勾勒出林薇清瘦的身影。她站在樓梯口，夜風吹起她額前幾縷碎發。

看清是她，緊繃的神經下意識地松弛了一瞬，我嘴角扯出一個輕松的弧度，盡管眼底的疲憊依舊清晰：“怎么還沒睡？林助理，露露呢？”

林薇淺淺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也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她走到我身邊，沒有在意地面的灰塵，挨著我坐了下來，動作自然而熟稔。

“睡不著，心里悶，出來透口氣?！彼p聲解釋著，目光也投向遙遠的星河，“沒想到在這看到了你，所以…過來打個招呼?！?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不易察覺的憐惜，“露露睡著了，小孩子的睡眠總是那么好，像個小天使。只不過…偶爾會在夢里喊爸爸媽媽，聲音小小的，聽著讓人揪心。”

“是啊…”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向星河深處，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不平涌上心頭，“本來還在父母懷里撒嬌、享受童年樂趣的年紀，無憂無慮。如今…卻被這該死的末日，硬生生奪走了所有，變成了在噩夢里掙扎求生的小獸。”話語里帶著壓抑的憤懣，是對這崩壞世界的無力控訴。

沉默在兩人之間流淌了片刻，只有風聲和遠處的嘶鳴。我收回望向星空的目光，轉向她，借著清冷的月光，能看清她側臉上清晰的輪廓和眼底的憂慮。“對了，”我問道，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李文、周梅他們幾個，情況怎么樣了？”

“還算穩定?！绷洲绷⒖糖袚Q回專業的狀態，條理清晰地回答，“觀察下來，應該沒有被那種…東西感染。周梅晚飯后確實發起了低燒，我和劉菲仔細檢查過了，傷口有紅腫熱痛，是典型的細菌感染跡象，炎癥反應。給她用了抗生素和退燒藥，體溫已經降下來了，人也安靜睡下了。劉菲在那邊守著?！?

“那就好…”我長長舒了一口氣，這算是沉重夜晚里唯一一絲可以抓住的微光。然而，這微光很快又被更龐大的陰影覆蓋。視線再次投向那浩瀚無垠、冷漠俯視人間的星空，一個盤桓在心底許久、卻無人敢輕易觸碰的問題，幾乎是脫口而出：“林助理…你說，這病毒…這場噩夢，到底什么時候才是個頭？這個世界…還能…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嗎？”

這個話題，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林薇臉上的平靜瞬間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黯然。她抱著膝蓋，下巴輕輕抵在上面，目光失焦地望著腳下被黑暗籠罩的營區輪廓，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承載著千鈞之重：

“我不清楚，林凡…”她搖了搖頭，月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陰影，“可能是一年…兩年…也許，是十年…”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吐出那個更令人絕望的可能，“…也有可能是…幾十年。甚至…在我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它結束的樣子。”她的聲音到最后，幾乎微不可聞，帶著一種被現實碾磨過后的疲憊與蒼涼。

這殘酷的預判，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天臺。幾十年…甚至一生…都要在這活尸橫行、人性崩壞的廢墟里掙扎求生？那點剛剛因為坐標而燃起的微弱星火，仿佛也被這無情的冷水澆得搖搖欲墜。一股巨大的虛無感和沉重的疲憊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要將人壓垮。

我呵呵苦笑了兩下，末日爆發才一個月不到，就出現了未來小區這樣的事情，如果一年甚至更久的時間，沒有法律、政府的框架所謂的人性又能堅持多久？

“林助理，今天不早了，早點休息吧?！蔽移鹕韯傋撸鋈幌氲搅艘痪湓?，轉頭：“對了，今天晚上的談話，不要告訴任何人?！?

林薇默默地點了點頭，隨后我們兩人消失在夜色的天臺上。

第二天…

老董的宿舍里，彌漫著松香和焊錫的氣息。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盯著桌上那臺終于被拆裝組合完畢的老舊收音機，布滿老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調整著旋鈕。示波器上，一條微弱的綠色基線終于穩定下來，不再是亂跳的雜波。

“成了！”老董啞著嗓子低吼一聲，聲音里帶著熬了一宿的疲憊和終于成功的亢奮。他迫不及待地將音量旋鈕擰大。

滋滋滋…滋滋滋…

熟悉的電流白噪音瞬間充斥了小小的工棚，也順著敞開的門，飄散到外面等待的幾人耳中。

我們幾人第一時間就圍了過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

老董的手指在調諧旋鈕上緩慢、精確地轉動著。每一個微小的刻度變化，都牽動著所有人的神經。

滋滋滋…滋…“重復…H市西郊…西郊…安全點…食物…庇護…重復…”熟悉的、屬于他們自己錄制的聲音，斷斷續續但清晰地傳了出來！

“有我們自己的！”王源低呼一聲，臉上露出一絲喜色。

老董點點頭，繼續耐心地旋動。一圈…兩圈…頻道在變換，噪音的強度也在起伏。

滋滋滋…滋滋滋…

……一片死寂的電流聲，再無其他。

空氣仿佛凝固了。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干癟下去。昨夜的沉重，加倍地壓了下來。

建國抱著胳膊，眉頭緊鎖，半是玩笑半是質疑地打破了沉默：“董班，你這玩意…真修好了？別是只能聽見咱自己吆喝吧？”

老董像是被踩了尾的貓，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向建國，沒好氣地吼道：“去你的吧！沒修好，這‘重復…安全點…’是鬼叫的？老子搗鼓了一晚上，示波器都穩了！沒信號就是沒信號！你以為老子愿意聽這鬼滋滋聲？！”

他的怒吼帶著熬夜的暴躁和巨大的失落，在宿舍里嗡嗡作響。張猛臉色更沉，拳頭在身側悄然握緊。林凡的心也一點點往下沉。難道李文聽到的S市消息，真的只是絕望中的幻聽？或者…那個所謂的“秩序”，也早已湮滅在尸潮里了？

就在這失望與焦躁幾乎要將小小的空間撐破時——

滋滋…滋啦…！

收音機里突然爆出一陣異常尖銳、極其刺耳的雜音！聲音之大，讓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捂了下耳朵！

緊接著，一個完全不同于H市廣播的、極度失真且斷斷續續的男聲，仿佛從遙遠的、信號極其不穩定的深淵中掙扎著擠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被電流撕扯得支離破碎：

“滋啦…堅…堅守…滋啦…秩…秩序…滋啦…S…S市…滋啦…坐標…滋啦…東經…118…滋啦…北緯…32…滋啦…安全…滋啦…重…重復…堅守…滋啦…”

聲音戛然而止，再次被狂暴的電流噪音淹沒！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工棚！

幾秒鐘后，眾人如夢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