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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71火車站一帶,在敵人的狂轟濫炸下保持完整無缺的,如今只剩十二戶人家,一個消防棚,以及一座又矮又長、本世紀初用圓石砌成的倉庫了。水塔在上一次空襲中倒塌了,往來的火車已不再停留此地。雖然德寇停止了轟炸,但敵機仍每天在車站上空盤旋騷擾。指揮部為了應變于萬一,依然在這里配備了兩架四管高射機槍。

這是一九四二年五月。車站以西,敵我雙方掘壕深達兩米,終于展開了陣地戰(每逢潮濕的夜晚,打那兒不斷傳來隆隆的炮聲);東邊,德寇夜以繼日地轟炸著運河及穆爾斯曼克鐵路;北面,雙方為爭奪海路而進行激戰;南方,被圍困的列寧格勒仍堅持著浴血戰斗。

而這里簡直成了療養勝地。士兵們由于無聊和寂靜,簡直像泡過澡堂子一樣,渾身松軟無力;更何況那十二戶人家里,想方設法釀造私酒的小娘兒們、小寡婦還真大有人在。這伙士兵初來此地,頭三天先吃飽睡足,摸清情況;到了第四天,開始闖家進戶去吃生日酒。自此之后,當地上等私酒那股子濃郁的香味,在車站上空就再也吹散不盡了。

火車站的軍事運輸指揮員,成天陰沉著臉的瓦斯科夫準尉,開始一再往上打報告。等到報告遞到第十份,上級照例先對瓦斯科夫劈頭蓋臉臭訓一通,然后再撤走那半排尋歡作樂得暈頭轉向的士兵。這以后,軍運指揮員可以湊湊合合地對付上個把星期,然后又重復了老一套。弄到后來,準尉只好把從前的報告重抄一遍,只需要換一下數字和姓名就成了。

“你簡直在胡鬧!”少校接到一份又一份的報告,只得親自趕來,所以火冒三丈:“成天打起什么報告來了!你不像個指揮員,倒成了耍筆桿子的了!……”

“請您派一些不愛喝酒的人來。”瓦斯科夫一再重復,盡管他每逢遇到一個大嗓門的上級都有點發憷,可是仍舊像個教堂工友似的,嘴里嘟嘟噥噥地:“找點不愛喝酒,還有……關于女性的問題,也請考慮一下。”

“要派些老神父來?”

“您心里明白。”準尉小心翼翼地回答。

“好吧,瓦斯科夫!……”一向嚴厲的少校勃然大怒,“就給你派些不愛喝酒的來,女人的問題也會適當考慮。不過,你可要小心,準尉,假如你連這批士兵也應付不了……”

“是。”軍運指揮員呆頭呆腦地答應著。

少校臨行時帶走了那些經不起誘惑的高射機槍手,并且再次答應瓦斯科夫,一定會派些見了裙子和私酒扭頭就跑,而且跑得比準尉自己還快的戰士來。但是,看來要兌現這個諾言并不那么容易,因為三天過去,還不見一個人影。

“問題不那么簡單呀,”準尉對他的女房東瑪麗婭·尼基福洛芙娜講,“兩個班——差不多就得二十個不愛喝酒的。就是把全軍抖摟遍了,——我看也不見得……”

然而,他的擔憂看來是沒什么根據的,次日清晨,女房東就跟他說,高射機槍手到了。女房東的話音有點怪怪的,可準尉剛剛睡醒,迷迷糊糊的沒有發覺,只顧打聽那件讓他提心吊膽的事了:

“有指揮員一起來嗎?”

“不像是有,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

“那就謝天謝地!”準尉唯恐別人搶走他軍運指揮員的職權,“分權奪利——那是最糟不過的事啦。”

“您也別高興得太早。”女房東微微一笑,樣子顯得很詭秘。

“高興?那得等打完仗。”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一本正經地說,戴上軍帽徑自走出門去。

這回他可真嚇傻啦:門外站著兩列睡眼惺忪的姑娘。起初,準尉還以為自己準是睡糊涂了,使勁眨巴眨巴眼睛,等定睛一看,這些個戰士的軍裝上某個部位確實是高高地聳起著,這在操典上可沒有明文許可,而且那些船形帽下還公然露出了不同顏色、不同發型的綹綹鬈發。

帶隊的一個女兵,一副干巴巴的嗓音,報告說:“準尉同志,副排長基里亞諾娃中士向您報告:高射機槍獨立營五連三排一班、二班前來換防,聽候您的命令。”

“原來——是這樣,”軍運指揮員說,這可完全不符合操典的規定,“這么說,他們可找到不喝酒的啦……”

因為女兵們不愿到別人家里借宿,要在消防棚里搭鋪,他揮動板斧干了整整一天。姑娘們搬運木板,放在他指定的地方,一邊還嘰嘰喳喳地像一群喜鵲。準尉一聲不響,生怕有損威信,陰沉著臉。

等到一切都安排妥帖,他才宣布:“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離開駐地一步。”

“去采野果也不行嗎?”一個金發女郎馬上接茬兒就問。準尉早就注意她了。

“野果子還沒有長出來呢。”他說。

“那么可以去挖野菜嗎?”基里亞諾娃好奇地問,“我們沒有點熱湯喝可不成,準尉同志——我們會瘦的。”

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疑惑地瞟了一眼那一件件穿得緊繃繃的軍裝,不過還是同意了。

“可是不準過河。那種玩意兒,河灘上有的是。”

火車站里一切逐漸上了正軌,但是軍運指揮員的心情并不因此感到輕松。這伙女高射機槍手是些愛吵愛鬧的調皮丫頭,準尉時時刻刻覺得是在自己家里做客,生怕說得不恰當,或是做得不得體;而且現在,再也別想不敲門就邁進屋去,假如他一時大意,立刻就會有一聲尖叫沖他迎面撲來,嚇得他慌忙縮回腳去。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最害怕的是別人向他暗示,或者拿他開心,說他對女人獻殷勤,因此他走起路來總是兩眼直盯地面,仿佛他丟失了這一個月工資的錢包似的。

女房東注意到他對這些女兵的態度,跟他說:“您別這么老氣橫秋的,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她們在背后管您叫老頭兒呢,所以您不妨就把她們當一群孩子好了。”

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今年春天才滿三十二歲,他決不承認自己是老頭兒。他想了半天,得出一條結論:這只不過是女房東為鞏固自己的陣地而耍的手腕罷了。因為正是她在某一個春夜融化了軍運指揮員心頭的冰塊,而現在,自然要急于鞏固自己的占領區呀。

每當夜晚,女兵們對準飛越的敵機,八管齊鳴,狂熱地放射一通炮火,到了白天就沒完沒了地又洗又涮,消防棚周圍老是晾掛著她們各式各樣的破玩意兒。準尉認為這種點綴擺得不是地方,因此直截了當地通知基里亞諾娃中士:

“這破壞偽裝。”

“可是有過指令。”——她毫不含糊地說。

“什么指令?”

“有關的指令唄。指令寫明,服役的女性可以在任何戰場上晾曬內衣。”

軍運指揮員啞口無言。咄,這幫該死的丫頭!只要你搭理她們——就嘻嘻哈哈地沒完沒了……

天氣暖洋洋的,一點風都沒有,所以蚊子也就孳生得挺快,一群一群多得打團,若是手里不拿根樹枝撲打,簡直寸步難行。拿根樹枝嘛,這還行,對軍人來說,還是完全可以的。可是過不了幾天,軍運指揮員無論走到哪個角落,都得清清嗓子,咳嗽咳嗽,這回倒真像是個老頭兒了——可就太不成體統啦。

這事是打那天開頭的——在五月炎熱的一天,他順便拐到倉庫去看看,霎時間他嚇得目瞪口呆:密密匝匝緊緊擠在一起的雪白雪白裸露的身體,驀然映入瓦斯科夫的眼簾,窘得他滿臉通紅。原來以班長奧夏寧娜下士為首的一班八名女兵,全都赤條條一絲不掛,正躺在防雨布上曬日光浴呢。她們哪怕是出于禮貌,尖叫一聲也好;可是不,她們把臉死命藏進防雨布里,就是不吱聲,于是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只好悄悄溜走,簡直像一個頑童從別人的菜園子里溜出來一樣。從那天起,他走到哪個角落,都得不停地咳嗽,就像害了百日咳。

這個奧夏寧娜,他早就注意了。她是個落落寡合的女人,不茍言笑,最多不過嘴角微微一動而已,但眼睛依舊流露出嚴肅的神情。這個奧夏寧娜可真是個古怪的女人,因此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謹慎地通過女房東去打聽打聽,盡管他心里明白,這件委托絕不會使她感到愉快。

一天以后,瑪麗婭·尼基福洛芙娜撇著嘴對他說:“她是個寡婦,地地道道的女性;您大可去獻媚調情一番。”

軍運指揮員沒搭理她——對婆娘家還有什么道理可講呢。他拿起斧頭走到院子里——劈柴的時候最適宜思索。該想的事積攢了一大堆,應該理出個道道兒來。

當然啰,最重要的事還是紀律。是啊,這批士兵既不喝酒,又不跟女人調情,這倒不假。可實際上卻是一團糟。

“柳達、維拉、卡倩卡——值勤去!卡佳,你是崗哨領班員。”

這還算是命令?按操典規定,派值班崗哨的口氣應當十分嚴肅。可這簡直是開玩笑。應該制止,但結果又怎么樣?他曾經嘗試著跟那個頭頭兒,基里亞諾娃談過這個問題,而她老這么回答:

“我們是得到批準的,準尉同志。司令員親自允許的。”

老愛拿人開心,這群鬼丫頭……

“你可真賣力氣呀,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

他轉身一瞧,鄰院的波琳卡·葉戈洛娃正盯著這兒瞅呢。全體居民里數她最放蕩,上個月一連擺了四次生日酒宴。

“你也別太難為自己了,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我們現在只剩你一個男的啦,就跟留的獨種一樣。”

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她連衣領也不扣好,籬笆上邊那部分肉體袒露著,像剛出爐的小白面包似的。

“你現在要像牧人一樣走家串戶啰。這星期在這一家,下星期到另一家。關于你,我們娘兒們就是這樣說妥啦。”

“你呀,波琳卡·葉戈洛娃,留點臉面吧。你算是軍屬呢,還是什么騷娘們兒?注意檢點行為。”

“戰爭會把這些統統一筆勾銷的,葉夫格拉費奇。不論是對士兵還是對士兵的老婆全一樣。”

這個人真沒法治了!應該讓她搬走,可有什么法子呢?民政當局在哪兒呢?她又不歸他管轄。這個問題,他跟那位專會說空話的少校研究過好多次了。

是呀,要思索的問題攢了起碼有兩立方啦。而每一個問題都應當專門研究,應當專門研究……

他幾乎是個沒文化的人,這可是最大的障礙。當然,他會寫會念,也會算,可是超不出四年級的程度,因為恰好在四年級末,他的父親被一頭巨熊弄死了。若是這幫丫頭知道實情的話,她們一定會大笑一番!這也難怪:沒有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施放的毒氣,沒有死于國內戰爭的刀光劍影之下,也不是被富農的半截槍殺死,甚至也不是壽終正寢——而是被一頭巨熊弄死了!她們想必只有在動物園才見過這種大熊吧……

費多特·瓦斯科夫呀,你是從窮鄉僻壤慢慢爬到軍運指揮員的位置上的。而她們呢,別瞧她們是列兵,可有學問哪,成天價說些什么提前修正量啦,什么象限啦,什么沖擊角啦。起碼也上過七年學,而且從她們的談吐看來,沒準還上過九年制學校。九減四剩五。這么說來,他所有的文化,比她們剩下的還少得多哪。

這些想法都使人心里不痛快,因此瓦斯科夫怒氣沖沖地劈著木柴。可是這又能怪誰呢?莫非怪那頭粗野的熊……

這事也怪,到此刻以前,他一直認為自己的一生還挺走運呢。雖說在命運的賭博場上,沒有贏過一個滿分,但也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不管怎么說,以他不滿四年級的文化程度讀完了團校,而且以服役十年的資歷獲得了準尉的軍銜,在這方面沒出任何差錯;可是在另一方面,命運卻揮動手旗包圍了他。然后一連兩次用全部火力對他猛烈射擊,可是,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還是堅持住。堅持住了……

蘇芬戰爭前不久,他和野戰醫院的一個護士結了婚。這是個活潑的女人,成天不是唱歌就是跳舞,還喜歡喝點酒。不過她總算是生了個小子。小名叫伊戈遼克,大名是伊戈爾·費多特奇·瓦斯科夫。正在這個時候,蘇芬戰爭爆發了,瓦斯科夫上了戰場。等他胸前掛著兩枚獎章從前線歸來,命運給了他第一次打擊——正當他在冰天雪地里死去活來的時候,老婆卻跟團里的獸醫搞上了,而且私奔到南方。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毫不遲疑,馬上跟她離婚。經他請求,法院判決兒子歸他,他把孩子送到農村讓母親撫養。一年以后,他的孩子死了。從那時起,瓦斯科夫總共只笑過三次:一次是對授予他勛章的將軍笑;另一次是對從他肩膀里取出了彈片的外科大夫笑;還有一次就是對自己的女房東,瑪麗婭·尼基福洛芙娜笑,由于她領悟了他的意思。

正是由于這塊彈片,他才得到現在的職位。倉庫里還留著些物資,可是沒設專人看守,既然配備了軍運指揮員,那就委托他照看這座倉庫好了。準尉每天巡視三次,檢查一下門鎖,自己還專門搞了一個本子,每次都寫下同樣的字句:“檢查倉庫,完整無損。”當然,也得注上巡視的時間。

瓦斯科夫準尉平靜地工作著。幾乎在那天以前都可以說是平靜的。可現在……

準尉深深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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