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一年，在這一年里，息墨也算是完完全全適應了草原上的生活，適應了這具十二歲的身體，還有這個世子的身份。他甚至還知道了，牧仁大君大帳中的將軍王爺們，哪些是支持大王子旭達爾的，哪些是支持二王子貴木的。

他的父君，阿古達木·牧仁曾經是草原上叱咤風云的戰將，享有草原獅子王的尊稱。他二十歲的時候，老大君去世，他繼承了大君的位置，帶著自己的三個哥哥和一個堂弟，用了十年的時間，收服了鐵線河以南的大多數部落，也算是實現了大一統。

如今的蘇和部地界，北至鐵線河，難到落霞山脈，是鐵線河南面領土最大，實力最強的部落，周圍的小部落無不依附。而他的父君，不僅僅是戰場上的英雄，對于統治自己的部落也很得心應手，是一個人人稱頌的好大君。

而與父親的威名遠播恰恰相反，他這個蘇和部的世子，倒是與父君一樣在草原上十分有名。只要提起莫圖·牧仁這個名字，草原上的牧民們無不是露出一副厭惡又惋惜的表情。

莫圖·牧仁是獅子王最小的兒子，他的母親，曾經是牧仁大君最寵愛的閼氏。然而，紅顏薄命，生下這個兒子后不久，初雪閼氏便病逝了，而這個從小失去了母親的兒子，天生帶著頑疾。和草原上其他孩子不同，莫圖世子不是在馬背上長大的，他的成長中只有胡床和藥罐為伴。所有人都覺得，雖然這個孩子此刻是蘇和部的世子，然而日后繼承大君之位的人，必然不是他，因為誰都不想將一個強大的部落交到一個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弱者手里。

所以，蘇和部的將軍和貴族們，早些年便站好了自己的隊伍，如今要說是還有哪家貴族還保持著中立，那也只有大合薩褚仁和如今的右賢王，牧仁大君的堂弟木翼倫了。

“世子殿下，大王子派屬下來問，殿下是否準備好了？”門簾被掀開，披甲的武士俯身行禮，聲音渾厚，息墨認識這個人，他叫做卓西，是大王子帳下的侍衛長。

“請告訴哥哥馬上就好，”帳篷里，呼和姆媽正在為息墨套上最后一層軟甲，他站在那里越過呼和的肩膀，朝著來稟報的武士點了點頭，“呼和姆媽，不過是和哥哥們去打獵罷了，不用擔心。”

“真的不能帶我一起去嗎？”呼和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孩子，很快就是他十三歲的成年禮，在這之前，他必須隨著哥哥們去往西邊的風棲林里去獵一頭野狼回來作為成年禮當天的彩禮。這本是草原上的男孩做的最尋常的事情，況且還有大隊侍衛隨行，可是，呼和還是忍不住擔憂，擔憂這個體弱多病的世子受不住風棲林里嚴酷的環境，“世子你不知道，其實我也是騎馬的好手。”

“你就留在這里好好照顧帳篷吧，我們只去十天，很快就回來。”息墨知道她是擔心自己，也只是笑笑，安慰道，一邊將那柄貴木送給他的獵刀掛在了腰上。

“阿莫圖，你倒是快點啊，磨磨蹭蹭的跟個姑娘家似的，我們都在等你呢！”呼和還想說點什么，話還沒有出口卻被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

門簾再次掀開，這次進來的是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孩子，她整個人包裹在一件寬大的風衣之中，頭上還帶著風帽，只露出一張臉來，一臉的神采奕奕。

“琪琪格，你怎么可以直呼世子的名字。”呼和見到她，板下了臉，沉聲教訓。

“怎么是你去，褚仁合薩呢？”合薩懂星相，可以幫他們推算出該往哪里捕那一頭野狼，他也是這次出行的一部分。可是，不是說是褚仁合薩去的嗎，怎么現在變成這個丫頭了？

“老師忙著呢，怎么，看不起我？我可是老師唯一的學生，天文星相精通著呢，這次能去幫你，那是你的榮幸。”雖然有點怕呼和，可是聽到息墨那么問，琪琪格頓時撅起了嘴，揚眉一臉，滿不在乎地說道。

“是是是，真是有勞我們的琪琪格小姐了，小弟先在這里謝過了。”看著她一臉的滿不在乎，眼角眉梢卻又帶著幾分不服氣，息墨笑道，朝著罩在大袍子里琪琪格俯身拱手作禮。自從第一次見面他騙了她之后，琪琪格對他總是懷了幾分不滿，不過，因為息墨身子好了之后，常常被送到褚仁合薩那里去學習，所以和琪琪格也熟了起來。

“這還差不多，快走吧，你兩個哥哥都等著呢，”袍子下的小女孩臉上這才露出了笑容，滿意地點點頭，抬眼看到呼和沉下了的臉，心知此時不跑更待何時，便一把抓了息墨的手，拉著他往外跑，“呼和大媽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世子殿下的。”

“世子，風棲林天寒，你要多穿些啊。”呼和跟著追到了大帳門口，看到兩個孩子朝著等在不遠處的隊伍跑去，有些不放心地喊了一句，目光放遠，看向不遠處坐在馬背上，兩個穿著細甲披著狐裘的王子時，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放心吧，他們會保護好他們的弟弟的。”低沉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呼和這才發現，牧仁大君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到了她的身旁。

“可是，大君，之前世子屢遭意外，身陷險境，你不也懷疑……”牧仁大君身邊沒有帶隨從，世子大帳的門口只有他們兩個人，呼和嘆了口氣，語氣也不似從前的恭敬，帶著幾分關切幾分擔憂，仿佛在與老朋友談話。

“再怎么說，他們也是兄弟，他們是不會讓自己的血緣之親犯險的。”牧仁大君嘆了口氣，看著不遠處已經啟程的隊伍，為首的三人里，十二歲的阿莫圖要比周圍的兩個王子矮上一截，也略顯瘦弱。

“兄弟？您的父親曾經說過，在王族之間，最不能信任的就是血脈親情，圖藍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我以為大君你已經從他那里學到教訓了……”呼和冷笑了一聲，轉頭不再去看出發的隊伍，只是看向不遠處金帳頂上隨風招展的旗幟。

“他確實教會了我不少，”沒想到她還會再提這個人，牧仁大君笑了一笑，看著不遠處，聲音驟然變得冷銳，“放心吧，若是這一點都應付不了，他也不配做我阿古達木的兒子，不配做蘇和部未來的大君。”

“大君對自己的兒子們，也真是狠心啊。”呼和不想再與他多說一般，轉身回了帳篷，放下了簾子。

“我若是不對他們狠心，將來他們失去了我的庇護，依舊會被這個殘酷的世界拋棄，我只是在交給他們，生存之道罷了。”厚重的簾子外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頓了片刻，呼和以為他已經走了，卻又突然聽到他開口，“呼和，這么多年了，他在洛川部已經有兒有女，你又何必對自己那么狠心，還不愿意放下。”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呼和的心中一動，握著銅盆的手一抖，差一點就將手中的銅盆摔落在地。

她站在那里，緊咬著嘴唇才能避免自己哭出聲來，滴落的淚水敲打在銅盆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沉默了片刻，她才開口，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他背信棄義是他的事，我是個守信的人，我許下的諾言便是一生不變的，就像我會終身侍奉世子一樣，我說過非他不嫁，便會一輩子等著他。”

她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簾子外的聲音，等到上前去掀開簾子的時候，發現那個站在簾子外的人不知何時已經離去，看著不遠處帳篷間往來的人，看著頭頂的湛湛藍天，那個俊朗的面容又浮現在眼前。

她長長嘆了口氣，其實牧仁大君說的沒錯，他如今有兒有女，生活幸福，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等待，盡管知道，等來的絕不是她想要的結局，可是，也只是憑著一顆固執的心，就這么等待著，空守了那么多年。

“長生天神明，若是你能聽見，就請保佑我的世子阿莫圖這一次能逢兇化吉，他已經失去了母親，請不要再奪走他的性命。”朝著北方跪了下來，呼和雙手合住放在心口，誠心禱告。

是的，現在的她，已經不去在意那些她曾經在意的東西，財富，地位，愛情。她現在一心一意地，只想看著這個劫后余生的小世子，平安幸福地長大成人，不要再經歷一次他們所經歷過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