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延云推理小說集(全4冊)
- 呼延云
- 9830字
- 2023-02-06 10:23:55
第二章 打給空屋子的電話
“什么……都……沒有?”
夏流的聲音顫抖得好像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冰水。
“是啊,什么都沒有……”小青停了一下,接著說,“當然,鏡子清晰地照出了那個女人身后貼著白色瓷磚的墻,甚至墻上的一只正在爬行的黑色蜘蛛,但就是沒有她的臉。她呆呆地瞪著鏡子,突然慘叫一聲,撲到鏡子前,手指死死摳住鏡子的邊沿,瘋了似的照著自己。但鏡子里還是沒有她的影像,那只黑色蜘蛛,緩緩地爬過她的影像本該存在的位置……”
“別……別講了!”夏流哀求道。
小青卻沒有停,聲音冰冷:“女人用刀柄狠狠地鑿在鏡面上,嘩啦啦!鏡面上頓時布滿了蜘蛛網一樣的裂痕,再一刀,噼里啪啦,無數碎掉的鏡片撒落在地上。就在這一剎那,整棟房子里所有的燈管都在同一時間炸裂!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黑暗吞沒了她。她尖叫著沖出衛生間,視網膜上突然浮現出一個人的形狀,正是被她害死的丈夫!只見他渾身濕漉漉地站在客廳中央,散發著暗綠色的光,頭頂往外汩汩地冒血,血從額頭流下,把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染成了恐怖的鮮紅色,鮮血順著他的指尖、褲管一滴滴地滑落在地,仿佛他整個人即將融化成一片濃濃的血漿,漫延整個房間。
“‘我凍僵了,我凍僵了,我凍僵了……’丈夫一面嗚咽,一面向她逼近,逼近。
“女人慘叫一聲,雙手握緊刀向著丈夫的心臟刺去!
“只聽‘撲哧’一聲……”
講到這里,小青閉緊了嘴,半天沒有出聲。
房間里靜得像死了一樣。
“后來怎么樣了?”老甫忍不住問。
小青說:“妻子的尸體,好幾天后才因為尸臭味太濃被鄰居發現。她仰面躺在地板上,雙手握緊刀柄,把刀刺進了自己的心臟,用力之大,刀尖幾乎穿透了脊背。令人不解的是,她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里,依然殘存著極度恐懼的光芒……”
“啪!”
狠狠的一聲響,是手掌用力拍打桌面發出的聲音。緊接著,樊一帆從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張口就罵:“小青,你他媽的渾蛋!”
小青冷冷地一笑。
“臭婊子,你指桑罵槐,以為我聽不出來?!”樊一帆咬牙切齒地說。本來就外凸的金魚眼,此刻像要爆裂一般鼓出眼眶,顯得格外猙獰。“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宰了你?”
楊薇望著小青,毒毒地點了點頭。
“宰了我?你們試試看。”小青輕蔑地說,“京劇里有一出《徐策跑城》,沒聽過吧?其中有這么一段唱詞:‘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惡神先知。血海的冤仇終須報,且看來早與來遲。’連同剛才那個故事,我一起送給二位。”她用右手食指把長長的秀發輕輕一挑。“好了,我先走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參加‘恐怖座譚’,再見!”說完,她大步走到外屋,扯開門就向樓下走去,任憑老甫怎么叫她,也不回頭。
突然,樊一帆對周宇宙咆哮起來:“你他媽還坐在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看著我被活活氣死?你馬上下樓,追上那個臭婊子,給我大嘴巴往死里抽,你巴掌上要是沒沾血,就別回來見我!”
周宇宙愣了一下,站起身,追小青去了。
小青站在黑黢黢、空蕩蕩的街上,嗅著雨后泥土散發出的苦苦的香氣,心頭一片迷惘。我這算什么?發泄?出氣?報復?反擊?好吧,就當是給她們一個教訓,那么一切真的可以挽回嗎?根本不可能!既然這樣,走吧,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再回來,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夜這么黑,黑得又這么濃……
胳膊突然被人抓住了。
她轉過頭,看見了那張雖然漂亮但缺乏表情,因而像陳列在櫥窗里的人偶一樣死板的面孔。
“怎么?你是他們派來宰我的?”小青從鼻子里發出“哧”的一聲,充滿了不屑。
“小青,鬧得大家撕破臉,這又何必呢?”周宇宙說,“你知道的,我心里其實只有你一個人……”
“放手!你這個騙子!”小青想甩開他抓著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但他抓得太緊了,掙扎了兩下沒有用,激憤中她用另一只手狠狠一撓……
“哎喲!”周宇宙叫了一聲松開手,手背上出現兩道紅色的血印。
小青指著他的鼻子,憤怒地罵道:“你是不是覺得用謊話蒙騙一個人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如果是,麻煩你去哄那些還沒有看清你真面目的人。至于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相信你說的半個字!”
說完,她向遠方跑去。
周宇宙看著她那漸漸模糊的背影,掏出手機,大拇指一挑,把蓋掀開,一段藍綠色的光芒立刻照亮了他的臉孔:那俊秀的眉眼、高挺的鼻子和豐滿的嘴唇,一時間顯得有些腫脹。他看了看屏幕,“啪”地合上,順著小青跑掉的方向慢慢走去,雙手一直插在褲兜里。
此時此刻,在老甫家中,樊一帆活像一只屁股著了火的母猴子,跳著腳地罵街,她的影子在墻上躥啊躥的,弄得屋子明暗不定。
這么鬧騰了約莫有十分鐘,樊一帆依然不休不止。楊薇把眉毛壓得低低的,一聲不吭地抽著煙。夏流又開始在褲襠里搓他的泥丸了。
到底老甫精明,一句話就讓她消停下來:“一帆,小周怎么還沒回來?”
樊一帆愣住了。
“呵呵。”夏流笑了。
“你笑什么笑?”樊一帆惡狠狠地瞪著他問。
也許是小青剛才的那一番表現,或多或少給這個胖子打了點氣,他把肥嘟嘟的臉蛋一揚:“你派周宇宙去打小青,他舍得嗎?他倆原來可好過,保不齊被你這么一逼,舊情復燃,就這么雙宿雙飛嘍。”
夏流以為自己這番話,最低限度也能把樊一帆當場氣昏過去。誰知樊一帆站在原地想了想,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正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反正這個我也玩膩了,正想換個新的。我可是夢露牌的方便面——不愁沒有男人泡……”
她的笑聲,她的語氣,沒有絲毫的虛偽和做作,仿佛是燃氣灶上的旋鈕,僅僅咔吧一擰,剛才還火焰灼灼的爐頭,瞬間就熄滅得一干二凈,以至于夏流低聲說:“我靠——”
“小青退出了,小周又不回來,我看咱們今天的‘恐怖座譚’就到此為止吧。”老甫說。
夏流忙不迭地說:“好啊好啊!今天晚上大家玩兒得一個比一個邪乎,嚇得我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脖頸子到現在還是濕的呢。再講下去我今晚就別想睡覺了。散了散了!”
“不行不行!”樊一帆急忙攔住,“楊薇還沒講呢。”
夏流在褲襠里揉搓的手不動了。
事后回憶起這個時刻,夏流說自己當時一陣心慌,那種感覺……初中時,有一次下河游泳,同學們都從岸邊下水,他逞強非要從拱橋上往河心跳,翻出橋欄,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隱約覺得水下藏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仿佛是在等待獵物的鱷魚。他頓時害怕起來,畏畏縮縮地不敢跳了,在水中起伏著的同學們開始起哄:“夏流,你害怕啦?”“牛就牛到底哦!”他鼓足了勇氣,閉上眼睛,一個猛子扎下去,腦袋“砰”地撞在了水面下的石頭橋墩上,當場就不省人事了,后來被救起時,據說鮮血把河面染紅了一片。從此他再也不敢游泳了。可是就在這個夏夜,在連續聽了或看了四段恐怖的故事和表演之后,膽小的他以為已經接近尾聲了,但是當黑暗重新席卷這個房間的一瞬,他強烈而清晰地感到,自己再一次站在了橋欄外——不可名狀的恐怖和血腥,也許才剛剛開始……
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里,沉寂了很久很久。每個人都在等待,就像趴在冰涼的井沿,探頭探腦地看井底究竟能冒出些什么,就在他們斷定這是一口枯井的時候,楊薇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低沉而陰冷:
“沒準備,我講不出。”
樊一帆說:“沒事的,你隨便講一個,能讓我們小小地害怕一下就行。”
楊薇還是搖了搖頭。
夏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正鼓足了力氣準備從椅子上站起,逃離這個房間(或者逃離這種感覺),突然——
“要不,這樣吧。”楊薇說。
夏流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楊薇從黑色筒裙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機,一邊摁著鍵盤上的按鍵一邊說:“一帆知道,我家在望月園附近有一套房子,一直空著,半年沒人住了。”她摁下撥出鍵,然后把手機貼到耳朵上,接著說,“快十一點半了,我往那空房子里打個電話,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假如有人接聽,該是一件多么恐怖的——”
聲音戛然而止!
黑暗中,楊薇的一對眼珠瞪得如同被絞死的人,虹膜、瞳孔和眼白在一瞬間混合成鉛色的凸起,兩道無比震驚的光芒被死死封凍在這凸起上,仿佛是巨大而恐怖的投影。
“怎么了?怎么了?”樊一帆驚慌失措地問。
楊薇石化了一般,一言不發。
“哎呀!你倒是說話啊!”樊一帆抓住她的胳膊,拼命地搖晃。
“一帆你別慌。”盡管老甫懷疑楊薇此刻的表現和樊一帆剛才“中毒”一樣,不過是一場提前準備好的表演,但這房間里悄然流溢的詭異氣氛,還是讓他心驚肉跳。“楊薇,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你慢慢說。”
“有……有人接聽……”
楊薇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嗓子眼里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
樊一帆“啊”地驚叫了一聲。
夏流渾身上下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幕景象慢慢地在他眼前浮現,無比清晰:落滿灰塵的空房子里,一片漆黑,電話鈴驟然響起,“丁零零,丁零零”,突然,半空像被用刀切開似的,慢慢浮現出一只手,拿起了話筒……
他想哭,真的。
老甫還算鎮靜,他看著楊薇,盡管屋子里漆黑一片,依然能看到她那斜劉海遮掩下的面頰,慘白得猶如停尸房中的死尸。
“你贏了。”
楊薇茫然地把臉緩緩轉向他。
“我說,你贏了。”老甫說,“雖然你今晚最后一個講恐怖故事,而且講得最短,但是你營造出的恐怖氣氛無人能比,你贏了,真的。現在我才明白,為什么一帆每次說起你,都崇拜得不行……”
“我靠!”樊一帆一邊捶拍胸口,一邊故作輕松地說,“薇薇,你可把我們嚇得不輕……”
她說不下去了。
楊薇畏縮著身子瑟瑟發抖——完全不像是裝出來的。她的鼻翼一鼓一鼓的,眼角因為極度的恐懼,閃出了淚光,嗓子里不斷地發出一種像哭又不是哭的聲音。
沉默。在這種情境下,每個人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
半天,楊薇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腔調說:“是真的……”
“這不可能。”老甫說,“空房子里怎么會有人接電話?會不會是你家里人今晚到那房子里去了,沒有告訴你?”
“爸媽都出國了,家里就我一個,房子的鑰匙也只有我一個人有。”
“那……會不會是你撥錯號碼了?”老甫問。
楊薇雙手顫抖著打開手機,調到“已撥電話”這一項,仔細看了看,搖搖頭:“沒有錯。”
老甫說:“那你重新撥一次試試。”
“我不敢……”楊薇驚恐得渾身發抖,拉住樊一帆的手說,“你陪我去一趟那房子看看吧。”
樊一帆一把甩開她的手,大喊道:“別找我!我膽子小!”
楊薇咬咬牙說:“那我自己去!”
“大半夜的,你自己一個人去那房子里,不管有沒有事,都不好。”老甫說,“這樣吧,你和一帆今晚在這里住下,明天一早,我和夏流陪著你們過去看個究竟……”
“不!我現在就去!”楊薇把頭一甩,匆匆地走出了屋子,腳步聲在樓道里一路下沉。
老甫站在窗前,掀開窗簾,看著楊薇騎著紅色女式山地車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轉身對樊一帆說:“她好像很生你的氣……”
“我他媽的才不管呢!”樊一帆瞪著金魚眼,“我喜歡玩兒,但不喜歡玩兒命。”
夏流的手又在褲襠里忙活起來,半天后,把指頭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對了,一帆,楊薇說她家那棟房子在望月園附近?我怎么記得,阿累的家也在那兒,是不是叫疊翠小區?”
“你丫閉嘴!”樊一帆尖叫一聲。
疊翠小區位于望月園公園的北邊,由幾棟墻體為翠綠色的居民樓組成。白天遠遠看上去像一片密匝匝的防護林,頗為賞心悅目,但是到了晚上,幽幽路燈的燈光之下,頓時變成了陰森森的暗綠色,好像渾身布滿苔蘚的古老城墻。
這天晚上大約九點鐘,也就是老甫家的“恐怖座譚”開始之前一個小時,一個人走進了疊翠小區。他繞著幾棟樓轉了好幾圈,才鉆進了一個黑黢黢的單元門,使勁一跺腳,樓道的燈亮了。他走上二樓,按響了一扇防盜門上的門鈴,“丁零丁零”,里面立刻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來啦來啦!”緊接著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年輕的短發姑娘,上身穿著黑白橫條紋的襯衫,下身一條黑色牛仔褲,圓圓的臉蛋上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轉,靈光乍現。
姑娘看著門口站著的這個人:淺黃色的頭發和胡子,嘴巴很大,嘴唇很厚,小小的瞇縫眼兒,她不禁有點發愣:“你找誰?”
“請問蔻子在嗎?”瞇縫眼兒有點遲疑,“我是《法制時報》的……”
“啊?”姑娘一驚,“我就是蔻子,是我找的你們記者部主任。可是,據我所知,你應該是個女的才對啊……算了,你先進來吧。”
瞇縫眼兒在玄關換了拖鞋,走進了屋子,聞到一股有點兒發酸的霉味。由于天花板上的吸頂燈發黑而顯得昏暗的客廳里面,除蔻子外還有幾個人。蔻子逐一給他介紹:一位年齡在四十歲上下、身穿黑色長裙、手里捧著一本書的女士姓孫,長長的臉上,眉眼很漂亮,看得出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她身邊那個胸脯很癟、長得一點也不像她的是她的女兒,叫王云舒;還有一個名叫小萌的姑娘,皮膚有點黑,臉上一抹鄉村紅,服裝很樸素,一望即知是這家的保姆。兩個男子看上去都二十出頭:左邊的叫劉新宇,眉清目秀,舉手投足猶如揮毫作畫,格外地舒展和灑脫;右邊戴眼鏡的、闊鼻方口的叫武旭,感覺很木訥。還有一個瘦小的,穿著米黃色短褲,襯衫上繪著Hello Kitty的女孩叫雪兒,此刻畏縮在沙發的一角,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
還有一個人,是個看上去六七十歲的老太太,鉛色的臉上刻滿了刀痕一樣的皺紋,白色、灰色和黑色糾結在一起的頭發,像野貓窩里的一團雜毛,最恐怖的是中間還禿了一塊,露出白堊樣的頭皮。她坐在一張輪椅上,面對著一面掛在墻上的長鏡,不斷地伸出手抓著,抓著,仿佛要把鏡子中的自己揪出來似的。
“好啦,該介紹你自己啦!”蔻子在瞇縫眼兒的后背上“啪”的一拍,打得他一個趔趄,逗得小萌抿嘴一笑。
瞇縫眼兒咳嗽了兩聲說:“我叫張偉,是《法制時報》的記者。你要找的那個姓郭的記者,案子破了以后,總編讓她去休假了,今天才剛剛回來,有點事情來不了。所以我們主任派我過來,那起案子我也參與報道了,大致經過我也了解。”
蔻子的臉上頓時浮現出失望的神情,不過她很想得開:“既然是這樣,你就講給我們聽聽吧。”
蔻子是個偵探小說迷。一個月前發生在這座城市的系列命案,殘酷血腥,迷霧重重,雖然已經宣告偵破,但對其中的內情,社會上有不少稀奇古怪、真偽難辨的傳言。比如說抓到的不是真兇,是公安局迫于上面的壓力,臨時找了個“頂包兒”的……因此,蔻子找到和她念同一所大學的師兄、《法制時報》的記者部主任,請他今晚派個參與報道這件奇案的記者來,“最好是那位姓郭的女記者”,給她和朋友們講一講破案的經過,誰知派來的竟是張偉,不過“麻雀再小也是塊兒肉,只能先將就著吃了”——她心里嘀咕著。
至于張偉,今天來到這里,真的是哭笑不得。在那一系列命案中,他起到的作用只能用“火上澆油”四個字來形容。事后,他好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來,在報社里瘟頭瘟腦的,再也沒有了從前的張狂。
“小張,你去一趟吧,給他們講講前后經過。反正除了小郭,咱們報社最了解這起案子‘內情’的就數你了。”記者部主任跟他說這話時,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張偉咬咬牙,從前的張狂氣焰又回來了,因此按照記者部主任給的地址找上門來。
蔻子搬來一個圓柱形的小紅皮墩兒,他一屁股坐在上面,大嘴一張就把案子的前后經過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虧得這小子口才好,口若懸河間,把眾人聽得驚心動魄,目瞪口呆。當然,他一個字也沒有提自己那點兒糗事,反而把自己在案件偵破中的作用吹得天花亂墜,以致他一語終了,擦著嘴角泛起的白沫時,蔻子神往地說:“敢情這個案子是你破的啊?可是我看你們報紙的報道,好像說兇手是被一位姓林的警官抓住的啊?”
“我們分工不同。”張偉一臉嚴肅地說,“我負責動腦,他負責動手。郭記者寫報道的時候,我對她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吹噓我,畢竟咱是記者,不能搶警隊的風頭,你們說對不對?”
張偉的形象在一屋人的眼中頓時高大起來。
蔻子猛地想起了什么:“小萌,去,給張記者倒杯果汁,瞧他講得口干舌燥的,給我們也每人都來一杯。”
“好的。”小萌向廚房走去。
“這孩子笨手笨腳的,我去幫幫她的忙。”孫女士微笑著站起身,跟在小萌的身后,一起進了廚房。片刻,她倆每人托著一個粉紅色的塑料茶盤回來了,把茶盤上裝有果汁的紙杯分給每個人。
突然,響起了一陣哭聲。哭聲像是嬰兒在午夜醒來找不到媽媽的奶頭而發出的,很悲戚,很原始,很不著邊際,也很讓人心亂。張偉循著哭聲望去,看到坐在輪椅上的那個老太太,咧著一張嘴,滿臉濕漉漉的——她灰色的上衣領子和第一個扣子附近都亮晶晶的,顯然是經常被鼻涕和眼淚打濕的緣故。
她的手還在伸向鏡子,一抓一抓的,好像嬰兒努力去抓一個奶瓶。
張偉發現,聽到老太太的哭聲之后,客廳中的人們表情各異:王云舒皺起眉頭顯得十分厭煩,雪兒有些害怕,把身子盡力向沙發里面縮,武旭依舊一臉木然,劉新宇垂下頭仿佛在靜靜等待哭聲終結的那一刻,蔻子似乎很難過,孫女士連聲催促小萌快給老太太把臉擦干凈,小萌用搭在輪椅背上的一塊毛巾在老太太的臉上胡嚕了兩把,然后把她推到與客廳相連的陽臺的角落里,讓她面對窗外的望月園公園。老太太抽泣了幾聲,漸漸地沉默了。
客廳里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張偉忍不住問道:“這位老人家是……”
“什么老人家?”孫女士嗔怪道,“她是我的姐姐,云舒的大姨。”
“啊?”張偉很驚訝,“可是看上去,您很年輕啊。”
孫女士笑了,兩只雪白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腿上,眼角泛起的魚尾紋在一瞬間暴露了她的真實年齡。“我姐姐比我顯老,但其實也就五十出頭。”
“哦。”張偉想問,又不知道該不該問,猶豫了片刻,還是問了,“她……精神好像不大好?”
“是啊。她的身體本來就一直不好,兒子不久前又病死了,從那以后,她的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孫女士嘆了口氣,“她才是這套房子的主人,小萌一直在她身邊照顧她。云舒和這幾個年輕人是她兒子生前的好朋友,以前常常在一起玩的。最小的那個雪兒才上初中,是我那個去世的外甥生前的網友,家在外地,因為要去美國治病,所以到本市坐飛機,中午才過來,今晚就住在這里了……”
雪兒低著頭,纖細的手指不停地揪著短褲的褲腳。
張偉不知道該怎么表示好,一邊齜牙咧嘴,一邊不停地點頭,仿佛很痛苦地贊同著什么似的。
“表哥已經死了,我原本不想再講他的不是,可還是忍不住要說。”王云舒扶了扶眼鏡,憤憤地說,本來就長的臉——這大概是她唯一繼承了母親相貌的地方——吊成了豬腰子形,“他實在是太糊涂了,到最后全都便宜了外人……”
“云舒,少說兩句。”孫女士教訓了女兒一句,轉過頭叮囑小萌:“你今后別老把她放在鏡子前面,每次照著照著鏡子,她都會又哭又鬧的……”
“怪怪的。”小萌嘟囔著,“也不知道那鏡子怎么惹到她了。”
“也許,是她想起了阿累哥吧,他生前不也是很喜歡收集各種鏡子嗎?”蔻子說。
劉新宇長嘆一聲:“阿累死得太早了……我這次從呼和浩特回來,又搞到了幾面銅鏡,要是阿累還在世,今晚我們又能聊個通宵了。”
“我就納悶了,你們怎么對那些銅鏡那么著迷?”王云舒有些不屑,“我看不過是一些生銹的銅塊兒。”
“在絕大多數人看來,也許普天下的鏡子都沒什么意思,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把三度空間壓縮為二度平面的物理反射板,用來裝飾屋子、化妝或照照臉上有沒有長青春痘。”劉新宇平靜地說,“但事實上,鏡子是我們生活中最矛盾、最復雜、最有誘惑力和魔性的東西:有了鏡子才能看清楚自己真正的外貌和形象,建立起自我意識,但鏡子中的我們又不是‘原樣’,而是一個十分相似又略有區別的影像。鏡子清晰地反映出我們的外表,但就是最清晰的鏡子也不能反映出我們的內心。照著鏡子美化自己的人,往往也在借助鏡子隱藏真實的自我,在某種意義上變得越來越丑陋。你可以用它來自欺欺人,凹面鏡能讓人的身材在一秒鐘達到任何減肥茶都望塵莫及的效果;你也可以用它來發掘真相,一面平整的鏡子所顯示的,一萬句謊言都掩飾不住……”
“老劉,你又開始‘深刻’了。”蔻子笑嘻嘻地說。
劉新宇淡淡一笑:“并不是什么深刻,只是一些實話而已。今天是阿累去世后,咱們這些朋友第一次聚會,為了懷念他,咱們就來聊聊他最喜歡研究的鏡子吧——說起鏡子,諸位在第一時間都能想到什么?”
“恐怖片!”蔻子嘴快,第一個發言,“《午夜兇鈴》里面,山村志津子對著鏡子梳頭的畫面,特別的詭異;還有《鬼娃娃花子》里面,那個女學生在廁所里洗手時抬起頭,看見了鏡子中照出黑乎乎的鬼影;還有《閃靈》,杰克和一個裸女擁抱在一起,突然從鏡子中看見她的后背上長滿了綠色的爛瘡,哎呀,說得我一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可要說最最嚇人的,還是《古鏡怪談》里林心如演的那個女的,對著鏡子晃悠脖子,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咔嚓!腦袋突然掉了下來,脖子上的斷骨還血淋淋地立著呢。”
孫女士揮了揮手說:“行啦,別說了,太嚇人了!”接著,微笑著問王云舒,“云舒,說說看,你想起了什么和鏡子有關的事?”
王云舒說:“我最先想到的肯定是AnnaSui,Versace和Chanel的化妝鏡也不錯,咱們國產的梵圣也說得過去,還是周海媚代言的呢。”
“老武,你呢?”劉新宇問武旭。
武旭說:“以前聽過一個古代笑話。有個沒見過鏡子的女人買了面鏡子帶回家,丈夫看了認為鏡子里的男人是老婆的奸夫,老婆看了認為鏡子里的女人是丈夫的情人,夫妻兩人于是大打出手——”
半天沒有下文,劉新宇問:“講完了?”
“完了。”武旭說。
真是泥人只講土性話。武旭一向是個沒趣的人,講出的笑話也像白開水一樣,絲毫引不起人發笑。大家都不禁打起了哈欠,尤其是雪兒,竟然坐在沙發里一下一下地“磕頭”,眼皮都睜不開了。
“雪兒,你很困嗎?”孫女士關心地問。
雪兒想說什么,但是還沒等她說出來,腦袋一耷拉,軟軟地倒在了沙發上。
“她太困了,睡著了。”孫女士站起身,對小萌說,“跟我一起把她抱到客房里,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從客房出來,小萌走在前面。孫女士才把門帶上,就聽見客廳里蔻子在嘰嘰喳喳:“你們講的那些都忒沒勁了,我給你們講一嚇人的。從前,有一女的,特別特別壞,想把她的丈夫弄死,怎么弄呢?她的閨蜜給她出了個壞主意。在一個寒冬臘月的夜晚,北風吹得呼呼的,女的把丈夫帶到湖邊的樹林里,說想單獨走一走,讓丈夫在樹林里等她,然后她和閨蜜一起把一塊大石頭扔到結冰的湖面上,‘撲通’一聲,女人躲在岸邊的一棵大樹后面大喊:‘救命啊!’丈夫聞聲從樹林里跑出來,一看湖面破了個大口子,想也沒想就跳了下去,要救那女的,根本找不到,浮上水面想換口氣,女的把一塊大石頭砸在他的腦袋上,丈夫沉到湖底死了。尸體被發現的時候,警方認定是他失足掉進冰窟窿里的,屬于意外死亡。這下子,女的不僅沒事,還得到了丈夫的一大筆家產。為了感謝閨蜜,她把丈夫珍藏的一面寶鏡贈給了閨蜜。
“沒想到第二天閨蜜就死了,自殺,胸口上插著一把刀。女的參加完閨蜜的葬禮,把那面寶鏡又拿回了家。當天夜里,她睡不著,突然聽見屋子里傳來丈夫的哀叫聲‘我凍僵了,我凍僵了——’女的嚇壞了,到廚房拿了把刀滿屋子找聲音的源頭,什么都沒發現,那恐怖的聲音卻越來越大,女的無意中站在寶鏡前,往里面看了一眼,嚇得她差點癱了,你們猜怎么著?”
“你就別賣關子了。”王云舒焦急地催促道,“快點往下講。”
蔻子眨了眨眼:“鏡子里面——什么都沒有!”
“啊?”不約而同地,客廳的人都一聲驚呼。
“女的把那面鏡子噼里啪啦砸了個粉碎,不知怎么的,碎鏡片掉地上一塊,屋子里的燈管就爆炸一根。女的瘋了一樣想往外面沖,可是門怎么也打不開,而一個朦朦朧朧的黑色鬼影一步步向她逼近,女的大吼一聲用刀刺向那個鬼影,誰知那刀尖竟刺進了她自己的心臟,就這么死翹翹了。我講完了。”
客廳里久久地陷入了沉寂,人們面面相覷,又都把頭低下,仿佛織毛衣的女人在收針的時候,突然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一針,心中懊惱,盤算著又要拆回去多少。
好半天,一直倚靠著沙發站立的孫女士低聲說:“這故事確實很嚇人……不過,似乎有所指。蔻子,是你自己編出來的嗎?”
“不是。”蔻子搖搖頭,“前兩天我碰上小青,她講給我聽的。那個老甫又要召開‘恐怖座譚’了,她準備把這個故事帶到老甫家,好好嚇嚇樊一帆。”
“該!”王云舒把頭一甩,“是該好好教訓一下那個樊一帆!”
“小青……”武旭猶豫了一下,好似不經意地問,“她現在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啦。”蔻子說,“就是把頭發留得好長,總是垂下遮著右半邊臉。”
“為什么?”
“聽說是某次‘恐怖座譚’上,樊一帆用楊薇教她的故事贏了,把一個火力鈕強弱調反了的打火機給小青,讓她用火燎一下右太陽穴。小青不知道里面有鬼,‘咔’的一下,火焰躥起老高,把她燒傷了,那以后她就留起了長發,遮住傷疤……”
武旭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氣,沒有再說話。
“樊一帆不得好死!”王云舒說,“不過小青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不然跟著他們那群爛人混什么勁?話說回來,蔻子你講的這故事還真挺嚇人的。你說,那面鏡子里為什么照不出人呢?是不是鏡面太臟了?”
“哎呀,這就是小青瞎編的一個故事,你別較真啊。”蔻子噘著嘴說,“天底下哪兒有鏡子殺人的事情?”
“誰說沒有?”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仿佛猛地拽開了冰箱門,所有人不由得一凜。
劉新宇望著眼前這目瞪口呆的一群人,歉意地一笑:“對不起,我就給大家講一講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鏡子殺人’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