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延云推理小說集(全4冊)
- 呼延云
- 10208字
- 2023-02-06 10:23:55
第一章 恐怖座譚
整起恐怖事件,是從幾個年輕人的一場無聊的游戲開始的。
“我覺得我就像……就像一顆泡在醋里的牙。”
黑黢黢的房間里沒有開燈,發出軟綿綿的聲音的,是坐在沙發上的一個穿著黑背心黑短褲的胖子,他把兩條多毛的粗腿劈開,分別搭在深藍色真皮沙發的兩邊扶手上,手在褲襠里不停地搔抓著什么,還時不時地把手指頭伸到鼻子底下聞一聞,然后接著搔抓。
“你真惡心,真的!”一個坐在窗邊的面色蒼白的女人說。她那濃密的長發猶如瀑布,從右半邊臉垂下,遮蓋住了右眼,右手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根已經吸得很短的香煙。當煙霧裊裊地飄過她的眼際時,她本來就茫然的眼神,顯得更加迷茫了。
胖子得意地笑了,手在褲襠里搔抓得更快了,還有意加重了手背和褲衩的摩擦力度,房間里響起了很猥褻的咝啦咝啦的聲音。
女人把煙頭狠狠地在窗臺上一掐:“老甫,你他媽到底管不管!”
一個坐在書桌前的男人抬起頭來,他的臉很扁很平,塌塌的鼻梁骨像被誰踩過一腳似的,不過,整張面孔中最有特點的還是他的眉毛。也許是眉毛太濃的緣故,顯得格外沉重,壓得眼皮總是耷拉著,所以每當他看東西時,目光總是由下向上挑起,活像兩根屠宰場掛豬肉的鐵鉤子。
“夏流,差不多就行了。”現在,他就用這鐵鉤子似的目光看了胖子一眼。
盡管胖子的身材比他高大粗壯得多,但手還是不由得停住了。
“這不是實在閑得沒事嗎?”名叫夏流的胖子嘟囔了一句,“只好搓點泥巴玩兒。”說著把一個搓好的泥球捏在指頭間看了又看,然后習慣性地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
“樊一帆和周宇宙到底什么時候來?”那個女人煩躁地說,“約好了晚上九點半,現在已經九點五十了。我把話說在前面,十點鐘一到,我立刻就走人,誰也攔不住!”
“小青。”老甫說,“耐心點兒,再等一等,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大家一起找樂兒。”
“我沒覺得有什么樂兒!”小青頂了他一句。
房間里沉默了,只有空調的嗚嗚聲。胖子夏流很有耐心地把從褲襠里搓出的泥團捏碎后再捏合,分成好幾個小黑粒,捧在掌心里,當寶貝似的。
八月中旬的這個夏夜異常悶熱。小青從窗口向外望去,天黑得像在墨汁里泡過。街道上沒有人,幾棵小樹的枝葉都垂頭喪氣地耷拉著,遠遠看去仿佛是醫務室里的人體骨骼模型。一條野狗在昏黃的路燈下繞著圈追逐自己的影子,最后失望地停住了,吐出長長的舌頭。
它的舌頭可真紅,像剛剛舔過血似的。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古怪的念頭突然從小青的腦海里冒了出來。
該死,難道還沒開始,我就先進入狀態了?不管怎么樣,這是最后一次了,我發誓這是最后一次。我今天來到這里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給那個該死的家伙一點顏色看看……
這時,樓道里傳來一陣狂笑:“沒錯,就是這家,這回我肯定不會認錯了!”
門開了,兩個人幾乎是并肩走了進來。隱約可以看出,右邊的女人嘴唇很厚,微微外凸的金魚眼上架著一副框架眼鏡,本來就高高的顴骨,由于笑得過分的緣故,臉蛋鼓起,活像在兩邊臉頰的下面分別塞了一個乒乓球。她很起勁地挽著左邊的男人。男人皺著眉頭,把被她挽住的胳膊掙了幾下,掙不脫,臉上頓時浮現出一副很無奈的表情。
小青盡管不想,目光仍不自覺地轉移到了那個男人的身上。
濃眉大眼,鼻梁堅挺,性感的嘴唇,襯衫下隨著呼吸起伏的發達胸肌,像NSK的軸承一樣堅實的腰部,被牛仔褲繃得有些隆起的臀部——這是個完美的運動型男孩。
“我操!”剛進來的女人對著迎上來的老甫說,“瞧你丫住這地方,我每次來都走錯。剛才進了旁邊單元,敲開一家門,一糟老頭子開的,提著褲子,估計正拉屎呢……”
老甫笑了笑:“一帆,我說你和宇宙怎么這么晚才來,原來是走錯門了。”他把大門關上。
“真他媽黑!”樊一帆說,“還有,你丫又好幾天不打掃衛生了吧,臭烘烘的。”
“這不是提前醞釀醞釀氣氛嘛!”老甫對著里屋嚷了一聲,“夏流,把蠟燭點上吧!”
胖子很不情愿地把兩條腿從沙發扶手上挪了下來,整個腳掌壓在地上,手扶住膝蓋,腰使勁向上拔,“哎喲”一聲,肉大身沉的緣故,居然沒站起來。
“咔嚓!”
小青的大拇指在繪著半扇蝴蝶翅膀的藍冰打火機上一撥,火苗騰起,點燃了圓桌上一根粗粗的白色蠟燭。
屋子里頓時亮起了微弱的光芒,每個人的臉上都像患了肝病似的,籠罩著晦氣的土黃色,他們的舉手投足,都在天花板和墻上晃動起紛亂的影子,影子的邊緣是透明的,像被剝好后掛起的一張張皮。唯有地板顯得更加黑暗了,十條小腿猶如淹沒在污泥之中。
“開始嗎?”老甫問。
“再等等……”樊一帆掏出手機看了看,“我約了楊薇,她還沒到。”
小青立刻向門口走去:“那就恕不奉陪了,我事兒多著呢,沒時間等了又等。我可不像某些人,要是沒了傀儡師,連胳膊腿兒都不知道怎么動彈。”
樊一帆大怒:“你丫說誰呢?”
老甫連忙打圓場:“一帆你別生氣,小青你也別那么多牢騷,咱們現在就開始,現在就開始——”
“不行!”樊一帆攔腰斬斷了他的話,“我說等,就得等!老甫你最好別惹我不高興!”
老甫挑了挑眼皮,不再說話。
這時,胖子夏流總算把身體從沙發中拔了出來,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邊笑著道:“都是哥們兒,紅什么臉啊,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了吧!”說著給樊一帆倒了杯可樂,端到她面前,“帆妹,消消氣。”
樊一帆接過紙杯,杯沿貼到嘴唇的一剎那,突然停住了。她冷笑一聲,把紙杯遞還給夏流:“這杯,你先喝。”
夏流一愣:“你喝你的,我……我再倒一杯就是了。”
“不行!”樊一帆橫眉怒目地把手中的紙杯端到夏流的唇邊,“你就喝這杯,馬上喝下去!”見夏流還在支吾,她手腕一甩,一杯可樂全潑到了他的臉上,順著下巴流淌。“以為我不知道?你丫又把你身上搓下來的泥團兒扔在里面給我喝!瞧你丫那副惡心樣子,豬頭豬腦的,就他媽的名字取得好!”
夏流的面皮頓時漲成了紫色。這胖子人如其名,天生只對下流的事情感興趣,樂此不疲。早在上小學時,他就熱衷于把身上的污泥搓下來揉成團兒,下在女同學的飲料里,到底有什么用,不知道。反正每每看到異性喝下自己的穢物,總能令他異常興奮。
老甫見夏流的兩個拳頭越攥越緊,趕緊讓他去洗手間擦把臉,夏流這才悻悻地走開。
這時,掛在墻上的可視電話響了,老甫一接聽,屏幕上就出現了一個又瘦又矮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模糊,像泡在面湯里似的。
樊一帆搶過電話道:“薇薇,你怎么才來?”說著按下門禁的解除鍵。
片刻,門開了,燭光不禁一曳,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走了進來。
這女人蓬松而凌亂的長發,加上陰影般濃重的斜劉海,仿佛在臉上覆了一層不祥的黑紗,露在外面的部分似乎只有鼻翼那么寬,還涂了厚厚的脂粉,口紅太重的緣故,嘴巴活像被割開的一道已經凝血的傷口,一條黑色筒裙套在身上,左胸上戴著一款Dior的水鉆胸花,看上去有一種無比妖異的感覺。
在場的人當中,大部分從來沒有見過楊薇。小青雖然認識她,卻一屁股坐在圓桌邊的一把椅子上,又點了一根煙,仰著頭慢慢地抽,仿佛根本就沒看見她似的。
楊薇冷冷地看著她。
“大家坐,大家坐。”作為主人的老甫招呼每個人圍著圓桌坐下,“今天晚上是咱們‘恐怖座譚’的第六次聚會,楊薇以前沒有參加過,我就給你講一講我們的游戲規則吧。其實也很簡單:等會兒我把蠟燭吹滅,每個人輪流講一個恐怖的故事,或者做一件恐怖的事情,誰如果能把其他人嚇得離席——上洗手間不算——或者要求不要再講下去了,誰就是勝利者。勝利者的獎勵是,他可以提議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做一件事情……”
“比如?”周宇宙問。
“比如這個。”一直沉默的小青突然開口,撩起遮住右臉的長發。
太陽穴以上的皮膚竟是一片恐怖的紫紅色疤痕!
楊薇的身子不由得向后一縮。
“那次,據說是你教給一帆的故事,她講得連老甫都嚇得跳起來了。”小青瞪著楊薇,咬牙切齒地說,“然后一帆的提議是用她的打火機燎一下我的右太陽穴,起先我不同意,后來她把打火機給我,讓我自己燎,我把火力鈕調到最小,誰知打火機是做過手腳的,火力鈕強弱是反的,結果我就被燒傷成了這副鬼模樣……”
樊一帆笑出了聲。
老甫忙不迭地說:“那只是一次偶然的事故……一帆經常贏,不是還讓我從三樓陽臺上跳下去過嗎?多虧下面是草坪……總之,贏家的提議,被提議者必須完成。”
“另外我還要強調一點。”老甫說,“假如你講了一個故事,把一帆嚇得跳起來了。我也講了一個,也把一帆嚇得跳起來了——算誰贏呢?算平手,兩個人接著講,看誰嚇到的人多,誰就是最后的贏家。”
楊薇吐了個很圓很圓的煙圈,然后把煙頭扔在地上,腳狠狠一踩。
一剎那,她的目光和小青的目光像兩把同時擲出的尖刀,刀尖硬生生地撞在了一起,一樣的冰冷,一樣的尖銳,一樣的殘忍,甚至包含著一樣的意思——如果我贏了,你就死定了!
老甫關上門,把厚重的窗簾也嘩啦啦地拉上,小小的房間頓時成了一個不透風的密室。然后,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所有的人都閉上眼睛,胳膊肘支在冰涼的桌子上,把兩只手抱成一個拳頭,頂住下巴,沉默不語。這是每次“恐怖座譚”開始前的固定儀式,用意是集中精力,召喚出內心的“魔性”。
墻上的影子也凝固住了,但仔細看,隨著燭光的搖曳,影子的邊緣還是有些微微的顫抖。
不知沉默了多久,老甫睜開眼,鼓起腮幫子,噗地一吹,燭火痛苦地顫抖了一下,熄滅了,影子隨著火光一起化成一縷味道酸酸的青煙,在半空中漸漸飄散。
睜開眼,黑暗。似乎還能看到殘存的最后一縷煙,那是燭光的骨灰——幾乎每個人的心中都浮起一絲不可名狀的墜落感。
第一個講的是夏流。只見這胖子先是嘿嘿干笑兩聲,然后摳著臭烘烘的腳丫子說:“我講的這個簡單,但是是真事兒。聽說老早以前有那么一批人,給流放到西北一溝里邊去了,找不到吃的,大冬天的,怎么辦啊?最后一個個餓死了,只有幾個活下來的,你們猜,他們是怎么活下來的?”
“這還用說?”樊一帆撇了撇嘴,“吃人肉唄,在鍋里煮,或者燒烤,味道應該不錯吧。你們誰吃過?”
夏流說:“你只說對了一半,剛開始吃人肉,人肉吃光了怎么辦?”
樊一帆說:“那就互相殺!誰死吃誰——你丫能不能別摳腳了?”
夏流把腳放下:“都餓成劈柴了,誰殺得了誰啊?你再猜。”
“猜不出!”樊一帆不耐煩地說,“你丫就別賣關子了,直接說吧。”
“他們吃完了人,然后把骨頭風干了,用刀一點點刮骨頭面兒沖水喝。”說到這里,夏流哈哈大笑起來,“你們說好玩不好玩?”
大部分人的喉嚨都咕嚕一聲,唯獨樊一帆笑了:“不錯啊,還能補鈣呢!”
老甫說:“咱們下面講的故事,還是要把重點放在恐怖上。要是比惡心,就不用了,準保老夏拿第一。”
大家一致表示贊同。
第二個講的是周宇宙。這個健美的小伙子,聲音卻有些尖細,這時刻意壓低了音量說話,顯得很古怪:“有一年,美國南極科學考察站留下了兩個人過冬,一個叫湯姆,一個叫杰森。他倆平時就是很好的朋友。科考站有得是糧食和水,他倆除了保養科學儀器,平時就聊天下棋,晚上睡在一個小屋里,日子過得倒也不錯。
“但是有一天,杰森突然病倒了,而且病得越來越重,眼看就不行了。臨死前,他抓住湯姆的手說,自己不想長眠在這南極大陸的冰天雪地里,請湯姆發誓一定不要就地掩埋自己,要把自己的尸體帶回美國去。湯姆答應了。
“杰森死了,湯姆非常難過,但尸體總這么放著不是辦法。湯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先埋到冰雪里,等春天考察隊回來了再挖出帶回國去比較妥當。于是湯姆拿了鏟子,把杰森的尸體背到考察站不遠處的一個小丘陵上,埋在雪里了。
“這天晚上,湯姆獨自一人待在小屋里,聽著窗外暴風雪的呼嘯聲,想想剛剛去世的朋友生前的音容,感到格外孤寂,便早早地熄了燈,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早,湯姆醒來,窗戶上結著厚厚的冰花。他懶洋洋地坐起,突然,整個人都僵住了!”周宇宙陡然提高音量,“因為他發現,昨天被埋在冰雪中的杰森的尸體,此時此刻,就躺在對面的床鋪上!”
圍著桌子坐的人們,身子都是一顫!
“湯姆想不明白,杰森的尸體是怎么進了屋子的。方圓幾百里冰天雪地,根本不可能有其他人,而且房門是反鎖的。他感到非常非常恐懼,但是又沒有別的辦法,就把杰森的尸體又埋了回去。誰知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杰森的尸體居然又躺在了對面的床鋪上。
“湯姆嚇壞了,他仔細檢查杰森的尸體,沒錯,死得透透的。他又拿著槍圍著科考站巡查,想看看還有沒有別的人,結果連只企鵝都沒發現。他困惑不解,瞪著杰森的尸體看了一天,只好把僵硬的尸體又埋了回去——這次他特意把原來的坑挖得更深了些。回到房間,湯姆反鎖好門,把桌子推到門前堵住,抱著上了膛的槍,靠在墻角打盹。
“外面是風雪聲,呼呼呼呼——點著油燈的小屋,不知道什么時候,燈熄滅了,一片黑暗……”
房間里寂靜無聲。每個人都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仿佛畏縮在茫茫雪原中的小屋里,驚恐地等待著那扇鎖得嚴嚴實實的門,再次被杰森的尸體推開……
“第二天早晨,湯姆睜開眼睛,看見門依舊反鎖著,桌子依然頂著門,而杰森的床上空蕩蕩的,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站了起來。然后,他看見自己的床上,躺著杰森的尸體……”
“我的天哪!”小青忍不住輕輕地叫了一聲。
周宇宙接著說:“湯姆渾身發抖,慘叫一聲,朝杰森的尸體連開數槍,‘乒乒乒’,尸體被打得稀爛,然后湯姆把槍口塞進自己嘴里,扣動扳機,只聽乒的一聲……”
“乒!”
一聲巨響!
響聲近在咫尺。黑暗中的人們,本來就像坐在太平間里,等待著未知的恐怖,這突然爆發出的“槍聲”嚇得他們心驚肉跳,小青和楊薇幾乎是同一秒鐘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怎么啦?怎么啦?”
還是老甫比較沉著:“快把蠟燭點上!快!”
小青想掏出打火機,顫抖的手在褲子上摩挲了半天,竟然一直伸不進褲兜。
終于,抓住打火機了,點燃燭芯,火光在黑暗中重新閃亮的一刻,所有人都閉上眼,不忍看到真實發生的一幕,但是當視線像蝸牛伸出觸角一般慢慢從眼皮間探出,掃視了一遍昏黃的光暈中的每個人時,又不由得全都愣住了。
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人的胸口或眉心有槍口和汩汩流出的鮮血。
“撲哧”一聲,周宇宙笑了起來。燭光一顫,他彎下腰,從實木地板上撿起了手機。
“操你媽的,嚇死我了!”樊一帆推了一下他的胸口,手掌感覺到豐滿而有彈性的胸肌,“原來你把手機扔到地上嚇唬我們啊!”
“有錢人啊,手機摔壞了也不在乎。”老甫淡淡地道,探了探身子把蠟燭重新吹滅,“小周你把兩個人給嚇離了座位,算你厲害。”
楊薇和小青慢慢地坐回原位。小青有點不好意思:“故事講完了?好像還沒有結束啊……不過,已經夠嚇人的了。”
周宇宙說:“我下面要說的,才真的嚇人,那就是——這個故事是真實的。”
“啊?”一片驚呼。
周宇宙接著把故事講下去:“第二年春天到了,美國南極科學考察隊回到科考站,發現房間里的兩具死尸,十分震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們在抽屜里找到湯姆的日記,日記一直記到他自殺的前一天,其中寫到了杰森的死,也寫到尸體一次次從墓穴里爬出……看著湯姆在日記上寫下的一行行歪歪斜斜的字,科考隊隊員們不由得毛骨悚然。他們對整個事件百思不得其解,將兩具尸體帶回國安葬之后,科考隊隊長親自帶著這個謎團來到紐約,向推理大師埃勒里·奎因求教。埃勒里·奎因看完湯姆的日記之后,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推測……”
“等一下。”小青打斷了他的話,她似乎還在為剛才被嚇得跳離座位的事賭氣,“你能不能先別說出事情的真相?讓我先好好想一想。”
周宇宙笑了笑:“好吧,你先想著,下一個輪到誰講了?”
樊一帆嘟囔了一句:“討厭,吊人胃口嘛……”
下一個輪到老甫講了。他慢條斯理地說:“有個大學生來到一個小城鎮,租到了一套很便宜的住宅。兩層小樓,只住著母女兩個人。據母親說,他們家的男主人失蹤了,只有上中學的女兒與自己相依為命,她讓大學生住在二樓女兒的房間里,女兒搬到一樓和自己一起住。
“大學生住下的第一天夜里,睡不著,突然聽見隔壁有很凄涼的哭聲,還有低低的咒罵聲。他感到很奇怪。第二天夜里,依然如此,他使勁敲了敲墻,隔壁才安靜下來。天亮后他跟女房東說了這個情況。女房東說不可能啊,你那房間的墻那邊是一條封閉的小巷,根本沒有人住。
“大學生決定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繞到房子后面,發現果然是高墻封閉的一條小巷,而且墻頭裝著鐵絲網,根本攀不上去。他很沮喪,正要放棄,突然出現了一個臉上有刀疤的人,迎面攔住他,跟他說多年以前,這個小鎮上失蹤了三個小孩子,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有一天,他在大學生現在租住的房間里留宿時,夜里聽見了隔墻傳來哭聲和咒罵聲,他從墻上的窗口往下看去,發現封閉的小巷里有三個血淋淋的鬼影子。等到早晨,鬼影子消失了,小巷的地上出現了一塊生銹的鐵蓋子。刀疤臉懷疑三個小孩子的尸體就埋在鐵蓋子下面……
“這不是伊藤潤二的《鬼巷》里面的情節嗎?”樊一帆叫嚷了起來,“后來那個大學生來到巷子里,在鐵蓋子下果然發現了尸體。原來都是女房東的女兒干的,她不僅殺了她的同學,還殺了她的爸爸——我說得對不對?”
老甫很掃興地干笑了兩聲,不再講了。
“真沒勁,還以為你準備了這么長時間能講出什么嚇破膽的東西來呢,原來是個老掉牙的故事。”樊一帆不屑地說。
其他人倒都松了口氣,中場休息一般,扭扭脖子,晃晃肩膀,讓繃得過緊以至于有些酸痛的肩頸和神經放松一下。周宇宙走到外屋打了個電話,聲音太小,聽不清他說什么。老甫去洗手間時正好看見他把翻蓋手機蓋上,“啪”的一聲,背景燈像綠頭蒼蠅被拍死一樣熄滅了。
“沒摔壞吧?”老甫問。
周宇宙沒有說話,是不是點頭或者搖頭了,老甫也沒看清楚。總之,兩人擦肩而過。
老甫從洗手間出來,回到里屋,見樊一帆還在跟眾人埋怨他拿老故事糊弄大家,笑道:“一帆,有本事,你來個刺激的給我們見識見識。”
“我早就準備好了!”樊一帆摸黑走到外屋,從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摞紙杯,放在圓桌上,然后用起子打開一瓶啤酒,估摸著杯子大致的位置,咕咚咕咚地把每個杯子都斟滿,泡沫泛起又破滅的沙沙聲,不絕于耳。
“我請大家做個游戲,第一試試膽量,第二比比運氣。你們當我來真的可以,當我開玩笑也可以。”樊一帆指著紙杯,冷冷地說,“我在其中的一個紙杯里下了微量的氰化鉀,這種毒藥據說口服十毫克就可能要人命,我下的量雖然比較少,不過估計也夠人在鬼門關上走一回的了。當然,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我根本沒有在紙杯里放任何東西。不過,只有喝完才能知道真相了。請大家每人挑一杯,等會兒一起喝下去,然后咱們拉起手,劇烈抖動身體,加速毒藥發作,看誰才是那個中毒的倒霉蛋。”
小青拒絕道:“咱們開‘恐怖座譚’,不是玩兒命,這種游戲,你自己玩吧,我不參加。”
黑暗中綻開兩排白森森的牙齒,是樊一帆在獰笑。“我就知道你不敢玩。你什么都爭不過我,沒完沒了地輸,到現在,居然連賭一把的勇氣都沒有。”
小青一言不發,從六個紙杯中隨便拿過一個,放在自己的面前。
其他人一見,也先后拿了自己的一杯,不僅動作緩慢,還都不約而同地看了看別人的杯子。
只剩下一個紙杯了,圓桌上。
樊一帆伸出胳膊,把這最后一個紙杯拿在手里,高高舉起,用一種很夸張的悲壯腔調說:“讓我們為死神——干杯!”一仰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后用略帶挑釁的目光盯著其他人。
十二只手牽起來了。
先是衣服摩擦的窸窣聲,然后是椅子嘎吱嘎吱作響……驟然,漆黑房間里的六具身體像觸電一般劇烈抖動起來,雖然誰也看不清誰的面孔,但是都能從手指的緊緊勾連中,感受到彼此的肌肉、骨頭、關節和血管猶如被抻斷般痛苦。還有在搖擺中愈益紛亂的你的我的他的發絲,糾結成一團,攪動,攪動。誰喝下了那杯毒酒?誰正在痛苦中掙扎?誰在呼哧呼哧地喘息?誰的嗓子眼兒里發出凄厲的呻吟……
突然,有人從手臂組成的圓圈中猛地掙脫出來,“哐當”一聲,連人帶椅子,呈彈射狀,后仰著摔倒在地上。身子蜷曲,繃直,蜷曲,繃直……抽搐得像一根接連發射弓箭的弓弦。
大聲慘叫!
“開燈!開燈!”是小青在叫。
“不能開燈。”老甫說。
“渾蛋,你瘋了?出人命了!”小青大喊著,跳起來把蠟燭點燃。
燭光下,老甫神情平靜,夏流龐大的身軀縮成一個球,周宇宙臉色略蒼白,但三人都安坐在椅子上。地板上有兩個人,蹲著的是楊薇,坐在地上的是樊一帆——她已經不再抽搐了,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
“我也嚇得兩個人離開座位了。”樊一帆說,金魚眼瞪著小青,下嘴唇微微向上勾著。
“卑鄙。”小青咬了咬牙說。
老甫笑道:“我就知道一帆是嚇唬人玩兒。”
楊薇扶起椅子。樊一帆從地上爬了起來,揉著屁股,慢慢坐下,瞪著周宇宙說:“你為什么不關心我的死活?”
“不是不關心。”周宇宙說,“我和老甫一樣,猜到你可能是演戲。”
樊一帆冷笑了一聲。
蠟燭被重新吹滅了。一時間,屋子里像剛剛結束了廝殺的戰場,格外安靜。小青走到窗邊,拉開窗簾,不由得輕輕地“呀”了一聲。原來,外面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下起了雨,雨絲雖細,卻將夜染得有些紛亂,仿佛在漆黑中還隱藏著什么更加叵測的東西。
“小青,小青……”老甫叫了她兩聲,她才回過頭,眼神有些茫然,像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似的。
“輪到你啦。”老甫說,“快回來坐下吧。”
“不用了。”小青把厚重的窗簾放下,靠在墻上,歪著腦袋,望著幾乎看不見的天花板,就這么開始了夢囈似的講述。
從前,有一個女人……女人有許多種,好的壞的美的丑的貴的賤的纖細的豐滿的清純的成熟的貞潔的放蕩的,但是這個女人,她不屬于上面任何一種,她就是喜歡玩兒。她什么都玩兒,過山車沙狐球老虎機PSP撲克麻將感情,甚至性命,因為她沒別的事兒可干——什么?老甫你說這種女人現在滿街都是,嗯,那就滿街都是好了。
有一次她碰上了一個男人,這男人很善良很忠厚,她想逗他玩玩,一來二去男人對她還真的動了心。她見他家境很好,就嫁給了他。可結婚沒多久她就煩了,她的所有玩具都是過期就扔。但是怎么才能甩掉丈夫呢?她一點辦法都想不出,因為她的所有心思都在怎么能玩得開心上,除此以外她幾乎什么本事都沒有。
不過,她有個非常有心計的閨蜜,這個閨蜜幾乎是她的謀士,在所有事情上都為她出謀劃策,仿佛是提著吊線的傀儡師一般。閨蜜得知了她的煩惱,給她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在一個寒冷的日子,深夜時分,這個女人把丈夫叫到了湖畔的一片樹林里,告訴他,她覺得嫁給他之后一點都不幸福,痛苦得不想再活下去了。丈夫太老實了,聽了妻子的話,手足無措。女人說自己想單獨走走,讓他在樹林里等自己,不要走開。
丈夫傻呵呵地站在樹林里,聽風聲在樹梢凄慘地號叫。突然,遠處接連傳來“咔嚓”和“撲通”兩聲,然后是妻子大喊:“救命!救命啊!”
丈夫拼命向湖畔跑去。在岸邊,他看見原本冰封的湖面在不遠處漏開了個大窟窿,白色的冰屑還在隨著湖水不停地向上翻涌。他連外套都沒有脫就跳下了冰窟窿,刺骨的湖水蜇得他肌膚像被一萬根針扎一樣疼。他三劃兩劃沒看見妻子,感到身體快要被凍僵了,就想先浮上去再說,誰知頭剛剛露出水面,一塊巨大的石頭就砸在了他的頭頂上!
他沉下去了,沉下去了……
湖面的窟窿當夜就重新凍上了。
后來,破冰釣魚的人發現了丈夫的尸體。警方調查后,認定是他自己不小心踩破了冰掉下去的,頭頂的傷可能是奮力往上浮的時候,撞到冰層導致的,就以意外事故結了案。
那個女人非常高興,總算擺脫掉了丈夫,而且最關鍵的是,她覺得這一次殺人游戲玩得開心極了。在整理丈夫遺物的時候,她看到了一面美麗的鏡子,那是丈夫生前最喜歡的一面鏡子。她隨手就把鏡子送給了給自己出主意的閨蜜。
誰知第二天就傳來了閨蜜的死訊:她死在門窗緊鎖的房間里,一把刀插進了她的心窩,但刀上只有她自己的指紋。警方認定她是自殺。
傀儡師的線斷了,那個女人感到失魂落魄。在去閨蜜的房間清理遺物時,她驚訝地發現,閨蜜已經將那面美麗的鏡子掛在了衛生間的墻上。不知是什么原因,鏡子仿佛突然有了磁性,令女人無可抗拒地將它拿回了家,而且也掛在了衛生間的墻上。
當天夜里,女人躺在床上,腦海里浮現出閨蜜慘死的現場:瞪得圓圓的眼睛和張得大大的嘴巴,雪亮的尖刀,一地已經凝固的污血……翻來覆去,她怎么也睡不著……
四個字。
有人說了四個字,雖然聲音很低,但女人聽到了,只是聽不清。
似乎就是一個人伏在她的耳際說的。
不可能!這所房子里只有她自己!
她從床上一下子坐了起來,瞪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見,但可以肯定身邊沒有人。
也許是幻聽吧——她又躺下了。
但是,幾乎在后腦勺貼上枕頭的一瞬間,聲音再次響起,還是四個字,這一回,格外清晰。
“我凍僵了——”
最后那個“了”字拖著長長的顫音,凄慘至極。
女人嚇壞了,坐起來,渾身直哆嗦。她使勁地看,身邊還是沒有任何人。但是那聲音越來越大,而且始終重復著四個字:
“我凍僵了——
“我凍僵了——
“我凍僵了——”
女人大叫了一聲,狂奔到廚房抓了一把刀,跌跌撞撞地把每個房間的燈都打開。
她要找到那個人,那個雖然已經凍死在湖底卻依然對她糾纏不休的丈夫!
可是,幾乎每個房間的每個角落她都查看了個遍,根本沒有人。而且,門和窗都鎖得嚴嚴實實的。
只剩下衛生間了。
她兩手緊緊握著刀,用刀尖頂開了衛生間的門。“吱呀”一聲,門開了,浴缸里是空的,馬桶上是空的,洗手池前是空的,衛生間里根本就空無一人。
那凄慘的聲音也消失了。
她把腰靠在白瓷洗手池的邊緣,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感到全身都要虛脫一般,沒有一點力氣。
現在她只想回到床上躺下。
鋁合金透氣板吊頂上的節能燈,照得整個衛生間白花花的。她轉過身,無意中往掛在墻上的那面鏡子看了一眼。
只有一眼。
鏡子中的恐怖景象,令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鏡子里是不是……出現了一個骷髏頭?”圓桌邊的周宇宙問道。
“不是。”
“那就是死去的丈夫濕漉漉的身體,頭頂還在往外淌血。”這回是老甫的猜測。
“也不是。”
“那么……”房間里響起了夏流帶著哭腔的聲音,“鏡子里的恐怖景象究竟是什么——你快說啊,別再嚇唬我們了……”
小青嘆了口氣,慢慢地說下去。
“最恐怖的景象就是:那個女人就站在鏡子前,但鏡子里面——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