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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逆光的子彈
  • 深藍
  • 4898字
  • 2023-02-06 10:28:50

第二章

1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八日早上,古建國得到線報稱毒販“長順”在南安市汽車運輸公司附近出現,便帶徒弟陳夢龍和陳夢龍同班民警胡一楠去了現場。

“長順”出現的汽車運輸公司位于南安市山城區的橋北地區。之所以叫“橋北”,是因為南羅河穿境而過流經南山水庫,在距離水庫三公里遠的地方建有一座南灣大橋,大橋以南屬于武平市常平區,以北屬于南安市山城區。

新中國成立后,橋北地區由于交通便利,一直是南安市工業基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那里最為熱鬧,南安的五家棉紡廠、兩家機床廠、三家化工廠和一家鋼鐵廠都坐落在那里。工廠建立了大量家屬區,一度讓橋北地區成為南安市最繁華的地帶。

但八十年代后期,隨著全國范圍內不斷掀起國企改革的浪潮,過去倚靠政策過活的南安企業相繼迎來了破產改制。棉紡廠和化工廠全部倒閉,機床一廠破產,二廠搬遷,鋼鐵廠被兼并,主要生產區遷往沿海某市。企業破產改制后留下了大量的原生活區,失業工人們丟掉鐵飯碗后只能另謀生路,擺攤、出夜市、拉零活,橋北逐漸變得紛亂復雜。

到九十年代的最后幾年,曾經繁華一時的橋北地區徹底淪為南安有名的“棚戶區”。缺少收入來源的居民把原國企分配的家屬區住宅改為出租房牟利,平均租金價格只有南安市區的一半左右,因而吸引了大量外來務工人員租住。人員的復雜勢必造成治安的混亂,加上一些違法人員通過南灣大橋往來于南安和武平之間,導致一些案件的歸屬權出現了問題。久而久之,橋北地區成了南安的治安隱患地帶。

運輸公司所在位置恰好是那一時期橋北治安最為混亂的區域。當時運輸公司也面臨改制,除了辦公區仍留有幾間辦公室處理改制事務外,其他都租了出去。有家物流企業看中運輸公司的停車場,要改建成物流倉庫,但建筑施工進行了一半又聽說改制政策有變,不得已停止施工等待消息,只留下滿眼的斷壁殘垣。

古建國、陳夢龍和胡一楠趕到運輸公司后通知了保衛處處長謝金。因為這次事發汽車運輸公司地界,他作為保衛處處長有義務配合警方工作。

2

關于抓捕行動的細節,古川在南安市局的官方報告中看到過詳細記錄。進場后四人開始搜索,很快在汽車運輸公司停車場西南角發現兩名蒙面戴帽子的可疑男子。古建國等人上前打算核實兩人身份,但兩人見狀馬上開始分頭逃竄,于是古建國下令抓捕。

古建國帶謝金撲向高個兒男子,而陳夢龍和胡一楠追捕矮個兒男子。根據事后陳夢龍提交的證據材料,古建國與謝金追捕的高個兒男子奔向在建中的一棟物流倉庫,矮個兒男子則鉆入倉庫旁的一條小巷。陳夢龍在追捕矮個兒男子的過程中聽到古建國方向突然有槍聲響起,同時矮個兒男子也轉身向他拔槍,胡一楠搶先開槍將矮個兒男子擊倒。之后胡一楠留下看管矮個兒男子,陳夢龍趕往物流倉庫支援古建國。到達現場前,他又聽到三聲槍響,均為警用六四式手槍擊發的聲音。

進入大倉庫后,陳夢龍先在一樓貨物樓梯口處發現中槍倒地的古建國。此時古建國頭部和腹部中彈,已陷入昏迷,配槍和謝金都不知去向。陳夢龍尋找謝金時聽到倉庫二樓傳來幾聲槍響和謝金的叫喊聲,立刻上樓,爬上二樓后右手邊有人影閃過。他喊謝金名字,謝金回應,但立刻有人朝他開槍。陳夢龍急忙躲閃,同時判斷槍聲來源。

因為二樓光線很暗,陳夢龍只能推測開槍者位置大概在右手方向。他再次呼喊謝金,這次謝金回應并提醒他“注意安全”。陳夢龍循聲尋找謝金,但他剛離開自己隱蔽的位置便遭遇第二顆子彈攻擊。陳夢龍沖火光位置開槍還擊,不料因光線問題,陳夢龍的子彈擊中蜷縮躲藏在墻邊的謝金,而高個兒男子則不知去向。

事后,矮個兒男子和古建國被送往醫院搶救,兩人皆因傷勢過重死亡。謝金經醫院搶救脫離危險,但右腿中的彈頭無法取出,造成其終身殘疾。之后警方又根據謝金陳述找到了三人交火的位置,在墻板和地面上提取到了彈頭和彈殼。

彈頭和彈殼分屬兩把六四式手槍發射。正如謝金所說,五顆子彈屬于古建國的配槍,而另外三顆子彈,技術人員檢驗后將數據與公安局裝財部門的原始檔案對比核實,確定出自早已失蹤的民警劉三青的配槍。

3

據謝金陳述,當時他與古建國追入倉庫后古建國曾鳴槍示警,但男子開槍拒捕。因為謝金手中只有一根電警棍,所以古建國出于安全考慮讓他負責守住門口,等待增援,不要追進去。大概五分鐘后謝金聽到三聲槍響,擔心古建國有危險,因此手里雖然沒槍,但還是追了進去。

憑著對倉庫的熟悉,謝金判斷槍聲傳來的位置應該在一樓至二樓的貨物樓梯口附近。他的確在該處發現了狀況,但當時古建國已經倒地,而另一個人影正站在貨物樓梯一樓至二樓的拐角處,看見謝金后轉身繼續向“之”字形樓梯的上端逃跑。謝金在地上發現古建國的配槍,遂撿起槍追了上去,爬到二樓后看到男子奔向右側的辦公樓梯間。

謝金判斷男子的意圖可能是通過辦公樓梯爬上三樓,因為三樓東頭有一處建筑施工留下的攀爬架可以直通樓外。謝金隨即追向辦公樓梯間,但發現樓梯間大門已鎖,男子不可能從此處爬上三樓,于是掉頭往回搜索,不料在某個墻角處與人撞個滿懷。

兩人爬起后相互射擊并躲閃,但均未擊中對方。此后雙方僵持,謝金躲在拐角處,由于所持古建國配槍內五發子彈已打空,他既不敢繼續追逐,又不敢貿然離開。

高個兒男子可能搞不清謝金這邊的情況,也沒有主動攻擊他。雙方就這樣一直僵持,直到陳夢龍到來。之后所述情況與陳夢龍的講述一致。

警方在現場勘察中發現二樓至三樓的辦公樓梯間被反鎖,判斷這可能是高個兒男子折返并與謝金撞個滿懷的原因。之后警方在倉庫二樓進行了反復勘察,由于大樓本就在施工過程中,當時的技術條件無法找出高個兒男子最終的逃跑路線,只能推測他從二樓的某個窗口跳窗逃離。

參照槍支技術數據,槍殺古建國的是劉三青。據謝金稱,他與劉三青不熟,相互只見過幾面,而且高個兒男子包裹嚴實,自己在奔跑中無法確定對方身份。但根據謝金描述的高個兒男子的身形體貌,警方判斷與劉三青極為相似。

劉三青的殺人嫌疑基本確定。至于他究竟是不是毒販“長順”,警方卻無法判定。因為“長順”出現在汽車運輸公司的情報是由古建國直接獲取的,其他人并不知道來源。另外一個可能的知情者,即矮個兒男子已經被民警胡一楠擊斃,經身份核查確定系一名外省在逃人員,同樣有吸販毒前科。只是他所持有的槍支并非制式槍支,而是一支鋸短槍管的土制獵槍。

抓捕“長順”的行動失敗。古建國英勇犧牲,獲得烈士稱號。謝金因在案件中冒著生命危險追捕殺害警察的疑犯劉三青,被南安市評為當年度的治安先進個人,同時在賠償款之外領到了一筆獎金。令人意外的是,謝金把這筆錢捐給了劉三青妻子,讓她用來給兒子治病。一句“父親的過錯不能讓兒子承擔”,讓他又一次成為南安市街頭巷尾熱議的典型人物。

從那之后,劉三青在南安市公安局的檔案中,正式從一個失蹤警察變為販毒、拒捕、殺人在逃的重大嫌疑犯。

4

古川的生活大概就是從父親犧牲那天開始發生改變的。

父親犧牲前,中學生古川的理想是做一名畫家。古川的舅舅是南安師范學院的繪畫教師,小時候母親常帶古川去舅舅家做客,古川在那里第一次認識了凡·高、畢加索、達利。他曾幻想自己身背畫板在歐洲小鎮寫生的場景,還幻想自己未來能夠就讀佛羅倫薩美術學院,與瓦薩里、莫迪利亞尼、弗雷德里克·萊頓等一眾大師成為校友。但父親犧牲后,古川對未來的期許只剩唯一一項,那就是當一名警察。不為別的,只為給父親報仇。

為此他放下畫板,學起了散打、拳擊、跆拳道、泰拳,只要能叫上名字來的功夫他都學。古川高中時參加省級散打競賽,拿到了金牌,學校要他轉成體育生保送省體育學院,他拒絕了。他心里明白,自己學這些,只為一件事——報仇。

“劉三青”三個字被古川用刀刻在了心里,這是仇人的名字,他要記一輩子。

之后的日子里,古川和母親一直很關注父親的案子。

南安市公安局政治部優撫科逢年過節會派人來古川家慰問,每次古川和母親都會問起劉三青是否歸案。優撫科的工作人員一直安慰母子二人說案件依舊在偵辦中,請兩人放心,一有消息會馬上通知他們。

就這樣,古川在等待中度過了自己的中學時代。高考時他曾想報考省警官學院,但被母親制止。他后來去北京讀了大學。在學校,古川醉心于各種公安題材的文學作品和影視劇,還專門通過各種校外活動結識了一些公安大學的在校生。

每年寒暑假,古川回南安的第一件事便是陪母親去公安局詢問父親案件的進展。說來也是奇怪,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八日后,劉三青也好,“長順”也罷,竟然如同人間蒸發一般就此失去了蹤跡。

在古川的記憶中,父親的案件最初由南安市公安局專班負責,只要他能叫上名字來的父親生前同事都在追查劉三青的下落。大概一年后,可能是線索枯竭,公安局的專班解散,案件轉移到刑警支隊重案隊。又過了幾年,案件交到了山城分局刑警大隊手上。之所以留下這些記憶,是因為不同時期母親會帶他去不同單位打聽案情。

直到最后,父親的案件回到了最初的案發地派出所——新城北路派出所。那天古川和母親來到新城北路派出所時,母親的精神恍惚。他依稀記得胖胖的派出所所長一邊手忙腳亂地給母親倒茶,一邊義正詞嚴地向母親承諾,一定會派專人負責偵辦古建國的案子。但離開派出所時,母親充滿絕望地告訴他,父親的案件可能也就這樣了。

那年清明,古川照例和母親一起去烈士陵園祭拜父親。母親像往常一樣倚靠著父親的墓碑抽泣,口中卻喃喃地念起古詩:

“百年古墓葬英雄,而今和平誰知道?”

5

二〇一〇年是古建國犧牲的第七個年頭,那年古川大學畢業。母親原以為他會考研或是留在北京工作,沒想到古川領到畢業證后馬上回了南安,并告訴母親自己參加了南安市公安局當年度的招警考試,已經通過了筆試、面試和體能測試,只待政治審查完畢后便正式入職。

母親一臉錯愕地看著古川。古川認為母親會像往常抓到自己偷看推理小說那樣歇斯底里,甚至會把自己痛打一頓。為此他已經做好了各方面的準備,如果被母親罵,他不會做任何辯解;如果被母親打,他也不會逃跑或躲避。只要母親接受他當警察這一現實,怎么樣都好。

但古川沒有料到,得知自己先斬后奏的消息后,母親沒有說話,更沒有打他,整個屋里陷入了可怕的安靜。母親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眼睛直視一個方向很久沒有移動。直到古川心里開始發慌時,母親才緩緩地抬起頭,一字一頓地告訴古川:“去吧,別忘了給你父親報仇。”

在古川疑惑的眼神下,母親離開了臥室。古川腦子有些發蒙,不知母親為何會突然改變主意。作為警察英烈子弟,公安局對古川的政治審查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三個月后,古川終于如愿以償地穿上了警服。

入警伊始,市局領導出于對英烈子弟的關照,新警培訓結束后將古川留在了局機關工作,并希望他發揮繪畫的才能,做一些公安宣傳工作。但這似乎違背了古川的初衷,一年后,在他的極力爭取下,局領導終于同意將其調往一線任職。

定崗前,領導詢問古川的意向,古川想都沒想便說出了“新城北路派出所”的名字。領導有些錯愕,卻似乎已料到古川的選擇。他點了點頭,但又跟古川說了一句話:“可以去那里,但不能碰你爸的案子。”古川追問,領導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警察調查直系親屬遇害的案子,不符合法律規定。”

短短二十個字,便似乎終結了古川七年的念想。他想當場跟領導爭辯,但是忍住了。畢竟無論如何,只要去到新城北路派出所,就離父親的案子近了一步。

對古川而言,新城北路派出所最熟悉的地方莫過于派出所旁的那家胖嫂面館,他記憶中有關父親的最后影像也定格在那個面攤上。古川記得那天父親剛剪了短發,身穿灰色棉夾克、藏青色警褲和黑色皮鞋,斜背著一個叫不上名字來的單肩公文包。這個場景留下的印象之深,以至于之后的夢境中,古川見到的父親永遠是這副打扮。

有時古川會想,如果父親還活著的話現在會是什么樣子。有時他甚至覺得,如果那天父親不是頭部中彈,哪怕送到醫院時還尚存一絲氣息,他就能夠見父親最后一面,聽父親說最后一句話,哪怕被父親瞪一眼、罵一頓也好。為此他更恨劉三青——第一槍已經打在了父親的腹部要害,為什么還要補第二槍?就是那第二槍讓古川徹底失去了見父親最后一面的機會。但后來他又聽母親說,幸虧劉三青第二槍打在了父親頭部,因為第一槍已經擊碎了肝臟,如果不是第二槍讓父親瞬間失去知覺的話,第一處槍傷不但無法治愈,而且會帶來猛烈且持續的劇痛,他的最后時刻將在痛不欲生中度過。

“同事一場,他也算是給了你爸一個痛快吧……”母親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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