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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逆光的子彈
  • 深藍
  • 4687字
  • 2023-02-06 10:28:49

第一章

1

新城北路派出所門口有一家胖嫂拉面,店主女兒早年嫁給所里一位民警,打那之后,胖嫂拉面成了民警們過早的固定場所。

二〇一〇年,二十三歲的古川大學畢業進入南安市公安局,在政治部干部處工作,一年后響應市局“機關警力下沉”號召來到新城北路派出所。入鄉隨俗,古川也跟同事一樣在胖嫂拉面過早,轉眼已經過了很多年。

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人和事。這些年新城北路派出所建了四層辦公樓,圍了新院墻,正門由朝北變為朝南;與之相對應的——所里換了主官,民警中有三人退休、七人調走、八人入職。胖嫂拉面由面攤變成面館,從街邊搬進屋里。

從機關到派出所,很多人不理解古川的工作變動路數。在他們看來,古川該留在市局機關,從政治部科員做起,副科長、科長,副處長、處長,然后便是局領導,這樣遠比從一線摸爬滾打順利和體面。

“干么斯刑警呢?‘刑偵是公安的主業’,這話雖然沒錯,但干了‘主業’未必就能當上‘主官’。你看王局、李局,還不都是從寫材料的機關干部一路升上來的?宋局倒是刑偵主官,但一把年紀了頭上還頂著一個‘副’字。真想不通你當年為啥放著政治部干部處的職位不做,非跑來派出所。胖嫂的女兒是漂亮,但你已經去晚了,人家早就嫁人了嘛……”有人這么勸過古川,當然最后一句只是開他玩笑,胖嫂女兒當年確實嫁給了新城北路派出所一位每天來面館吃面的民警,但那是二〇〇一年的事情,當時古川還是個中學生。

一碗加雞蛋的財魚面、一根油條、一杯豆漿,六年來古川的過早項目沒有變過。其實論早餐品類之豐富,胖嫂面館算是出類拔萃的。胖嫂是南方人,年輕時跟丈夫走南闖北。丈夫在工地干活兒,她就在工地旁支起早餐攤子。從廣東到山東,從海南到河南,從新疆到黑龍江,二十幾年里胖嫂幾乎掌握了半個中國的早餐習慣,因此在她的面館里也可以體驗到半個中國的早餐風格。但古川每天早上只吃財魚面、油條和豆漿。財魚面是胖嫂最拿手的,也是方圓幾里內最有名的,經常有人大清早頂著寒風騎幾公里電動車過來,就為嘗一口胖嫂的財魚面。但縱使這樣,誰也做不到連吃六年不變樣。

“古Sir,咱也換換樣吧,整天吃這幾樣東西你不煩嗎?”過早時同事問古川。古川擺擺手,說:“蘿卜茄子各有所愛,我又不讓你掏錢請客,你咋管這么寬?”

2

古川記得父親古建國最后一頓早餐就是這幾樣。二〇〇三年那個冬天的早上,他坐在父親的嘉陵摩托車后座上來到胖嫂拉面攤。父親點了大碗加雞蛋的財魚面、油條和豆漿,古川吃了半碗財魚面和一根油條。臨走時父親把豆漿遞到古川手上,微笑著撫摸了他的腦袋,囑咐他“慢點兒喝,別燙著”。

古川接過豆漿,蹦蹦跳跳走向派出所不遠處的南安實驗中學。走到拐角時他朝胖嫂面攤方向回望一眼,看到父親對面坐著他的徒弟陳夢龍,兩人腦袋湊到一起,似乎在說些什么。看到回頭的古川,陳夢龍朝他招手。父親也看向他,同樣朝他招手,意思是“別啰唆,趕緊去上學”。

轉過街角,父親的影像消失,那時的古川還未意識到這將是他最后一次見到古建國。當天上午十點,班主任老師把古川叫到辦公室,古川見到了已經哭成淚人的母親。母親帶古川去了省立醫院,在那里,古川又見到了身覆白布的父親和很多熟悉的面孔。

那是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八日,古川銘記在心。那時他雖不完全明白那些熟悉的叔叔阿姨口中的“毒品案”“中彈”“烈士”等名詞的確切含義,但他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了父親。再不會有人揪著他的耳朵詢問考試成績,也不會有人騎車帶他去吃胖嫂拉面,那個兇巴巴卻又充滿安全感的男人,已永遠變成英烈墻上一張薄薄的相片了。

古建國,男,生于一九五八年七月,一九七六年入伍,一九八二年三月轉業至南安市公安局工作,歷任派出所管段民警、刑警、山城分局刑警大隊大隊長、市局刑偵支隊重案隊隊長,犧牲前系南安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兼直屬偵查大隊隊長,正處級偵查員。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八日帶隊辦理“一二·八槍案”時壯烈犧牲,享年四十五歲。

英烈墻上的寥寥數語概括了古建國的一生,也將古川對父親的記憶鎖定在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八日那個早晨。雖然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慢慢知道了更多事情:比如害死父親的人名叫劉三青,以前也是警察,但后來為了錢背叛了信仰和靈魂;又比如父親的徒弟,那天沖自己招手的陳夢龍與劉三青是警校同學,和劉三青的關系甚篤;再比如劉三青害死父親后一直逍遙法外,南安市局始終沒能將他抓獲歸案。

“兒子,好好學習,將來考警校,當警察,像爸爸一樣,多帶勁!”古川記得這話是父親生前常對自己說的。說這話時父親目光如炬,鄭重其事,他曾重重地點頭。

“小川,記住媽媽的話,長大以后做什么都行,千萬不要再當警察……”古川也記得這話是母親在父親墳前對自己說的。說這話時母親撕心裂肺、肝腸寸斷,那時他同樣重重地點頭。

但七年之后,古川還是站在了南安市公安局機關操場。那天他身著警服,舉起右手,烈日灼燒著他的瞳孔。另外一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古川,為父親報仇。”

3

工作后,古川逐漸了解了當年那起令自己失去父親的毒品案件的全貌。

事情要從二〇〇一年南安市運輸公司毒品案說起。二〇〇一年六月十一日,南安市公安局偵破了一起特大運輸毒品案件。南安市運輸公司兩名職工借工作便利,幫助他人從外地運輸毒品海洛因至南安。十一日上午,警方將兩人和買主堵在運輸公司停車場內。三人見罪行敗露遂持槍拒捕,最終被警方擊斃。

警方在兩人駕駛的貨車上查獲二十公斤海洛因,是南安建市以來破獲的最大一起涉毒案件。只是還未等眾人慶祝,案件便橫生枝節——民警劉三青駕車將所繳獲毒品運回公安局的路上發生車禍,其駕駛的南AA6807牌照警車墜入南山水庫。劉三青失蹤,所押運的毒品也不知去向。

交管部門勘察事故現場后,給出的事故原因是暴雨導致道路濕滑,劉三青可能因車速過快,在躲避對向車輛時猛打方向導致警車失控,撞斷護欄墜入水庫。而毒品則由于事故造成外包裝破裂,入水后散失。

南安警方對劉三青遺體進行了一個多月的打撈和搜尋,但始終無果。水庫下游幾座城市的兄弟單位也進行了尋找,同樣未發現他的遺骸。二〇〇一年八月,經過反復研究和討論,南安市公安局對車禍做了結案決定,民警劉三青“因公殉職”,家屬享受相關待遇。

但誰都沒想到的是,五個月后事件再度反轉。二〇〇二年初,與南安相鄰的武平市警方傳來一則消息,他們在偵辦當地一起毒品案件時查獲一批海洛因,經鑒定,與二〇〇一年六月南安市公安局在車禍案中遺失的證物海洛因相同,需要南安市公安局協助調查。

一石激起千層浪,其實早在車禍案發生后,南安市公安局內便流傳有“劉三青制造車禍攜毒品出逃”的說法,只是當時沒有任何證據,加上劉三青的直屬領導陳夢龍和專班指揮長古建國堅持信任劉三青,所以市局才下達了劉三青“因公殉職”的結論。

武平警方的消息令南安市局震動不已,也由此展開了對劉三青車禍一案的重新調查。

“只要是人,都是有定向思維的。比如你認定一個人是好人,那你在潛意識里會忽略他身上那些‘非好人’的細節,最終得出的結論還是他是個好人;如果你認定他是個壞人,那你在潛意識里會忽略他身上那些‘好人’的細節,最終得出的結論就是他是個壞人。警察也是人,也會有定向思維,越是對身邊熟悉的人,這種定向思維越牢固。”這是當年參與重新調查劉三青車禍案的民警后來跟古川說的話。

從案件的最終結論看來,這一說法有它的道理。

4

警方在新一輪調查中,發現劉三青確實存在問題。

劉三青,時年二十八歲,山城分局禁毒大隊民警。他十七歲就讀警校,二十一歲正式入警,工作的前五年一直是山城分局的禁毒骨干和市局儲備人才。劉三青與陳夢龍既是警校同學,又在工作中搭檔過很長時間,工作能力和業績都不在陳夢龍之下。

然而,劉三青的人生在二十六歲那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年他的兒子劉超出生,這本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對劉三青一家來說卻成了晴天霹靂。因為劉超一出生便被醫院診斷為地中海貧血,后期治療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錢和精力。

這一情況讓劉三青崩潰,他和妻子都出身普通工人家庭,兩人的收入不足以支撐孩子的醫療費用。打那之后,劉三青的人生重心便發生了轉移,他的主要精力不再像以往那樣放在禁毒工作上。劉三青曾幾次向公安局申請調往相對清閑的部門任職,為的就是能有更多時間照顧孩子。妻子王蕓也辭去了相對安穩但時間固定、收入有限的國企工作,一邊在家照顧孩子,一邊尋找一些力所能及的兼職。

而車禍案發生前三天,劉三青夫婦正在為一筆六萬元的治療費用發愁。劉三青借遍身邊所有人也只湊到一萬元,有人看到他像丟了魂一樣在街上游蕩。

缺錢對一個普通人來說不算疑點,對一名禁毒警察而言也不算什么,但對一個與毒品一同失蹤的禁毒警察來說就是了不得的事情。南安警方開始懷疑劉三青。他們撤回了“因公殉職”的結論,暫停了對其遺孀和子女的照顧政策,并開始與武平市公安機關共同調查劉三青及那批毒品的情況。

隨著調查的深入,疑點也越來越多。除了劉三青案發前缺錢,武平警方還提供線索稱,持有那批毒品的人綽號“長順”,打電話的口音中帶有南安地區腔調。關鍵是此人對警方偵辦毒品案件的過程十分熟稔,甚至了解很多公安內部人員才知道的程序、人名和地點。

南安警方隨即調查了劉三青妻子王蕓的銀行賬戶,發現近期曾有幾筆來源不明的款項轉入。對此,王蕓稱當時正值南安市局發放劉三青的撫恤金和家屬生活費的檔口,她誤以為那幾筆錢屬于撫恤金的某一部分,而且整日忙于照顧兒子,便沒有顧及錢的來源。畢竟公安局已經下發了丈夫“因公殉職”的通知,她也不會再去考慮一些聽起來就不可能的事情。

劉三青妻子的說法沒有問題,警方只好繼續從武平出現的海洛因上想辦法。

5

毒販“長順”此前從未進入過警方視野,甚至武平當地道友圈里也都不知道這個名字。“長順”似乎是突然出現在武平毒品圈里的,沒人知道他從何而來,又如何打入當地的道友圈。但確如其他涉毒人員所說,毒販“長順”經驗豐富,警惕性和反偵查能力也極強。沒人見過“長順”本人,他獨來獨往,每次交易都通過公用電話進行。二〇〇一年和二〇〇二年,武平警方組織過幾次針對“長順”的抓捕,但都以失敗告終。

抓捕行動失敗并不罕見,每個警察在職業生涯中都有過多次勞而無獲的經歷,但奇怪的是,每次抓捕“長順”的行動都在最后關頭失敗,要么是布控時間或地點出錯,要么是行動被“長順”發覺使其放棄交易。甚至在二〇〇二年六月的一次行動中,稍事裝扮的“長順”在交易現場與武平警方擦肩而過,拿到了警方用來引他上鉤的“毒資”,最后警方卻只抓到了原本便是自家“特情”的買家。

這一狀況令武平警方十分惱火,尤其是在獲知劉三青身份后,兩地警方還發生過幾次沖突。武平警方懷疑劉三青在南安工作期間與一些民警建立了不正當的利益關系,將行動屢次失敗的原因歸結于南安警方內部有人通風報信,并上報了省廳,之后在南安市地面上開展的行動也有意避開南安警方。

而南安警方本就對劉三青一事十分敏感,對方把一些原本應該私下溝通的事情擺到桌面上講,相當于不停打自家臉。發生幾次武平警察未打招呼便直接來南安抓人的事情后,兩地警方開始針鋒相對,甚至一度發展到劍拔弩張的程度。

其實,兩年來南安警方一直在監控劉三青妻子的銀行賬戶,其間依舊有人往賬戶中打款。警方核實打款人身份,發現都是與劉三青一家毫無關聯的人員,他們的身份信息因各種原因遺失或被冒用,本人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的銀行賬戶上有過任何交易往來。

警方既憤怒又疑惑,憤怒于嫌疑人的狡猾,而疑惑于他的行為。按理說,如果真正的打款人是劉三青,過去的警察生涯不會不告訴他這是一種暴露身份的犯傻行為,但如果不是劉三青,又為什么要屢次給他的妻子匯款?

針對劉三青和“長順”的調查一直在進行,警方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長順”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不是劉三青。在二〇〇三年十二月,這個問題終于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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