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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檐下促膝

北牢房外,幾個年輕的捕役去而復返,再次圍坐回檐下火盆邊,陪著老捕役說起了話。

這幾位年輕捕役,其實都是老捕役的子侄輩,相互間都算是有些親屬關系,其中一位,還是老捕役的家中幼子,因著小名喚作三娃,所以又常常被眾人稱作三娃哥。

三娃伺候著老捕役將點起煙鍋,陪著老人家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隨后,話題也自然而然,落到了方才來訪范旭的身上:

“方才那人,孩兒倒是也聽人提起過,平時好像常在福生巷那邊活動,支了個書攤,替人著墨送物,名聲倒是混的還不錯。

只不過,除了這次犯了事的那個叫朱青的兄弟之外,聽說他家里還養了個整日醉酒的啞巴,一家子的累贅,因此才被拖累的到現在連去縣學進學的束脩都湊不齊。

爹,你說像這樣的窮書生,您干嗎對他那么客氣?去歲雖僥幸考了個童生,但擺了幾年的書攤,也沒見攢下什么銀錢。

依我看,這次他兄弟又惹出這么大的事,只怕是又要花出去不少銀子。”

“是啊二叔,三娃哥說的對,這種窮鬼又榨不出什么油水,您干嗎對他那么客氣?”

“就是就是,仗著童生老爺的身份,一頓湯餅就想打發我們,哼哼,若非二叔您好心,今日,我等兄弟幾人定要讓他難堪,休想順利見到他那兄弟!”

因著都是自家人,又是在私下里,幾位年輕捕役聊起話起時,倒也無甚避諱。

“你們幾個,都是這么想的?”

眼見眾人紛紛點頭,老捕役放下手里煙桿,朝地上磕了幾下,隨后伸出大腳踩滅火星,嘿嘿笑著,讓幾人靠了過來。

“啪!”

“啪!”

……

老捕役揮著煙袋鍋子,輕輕在幾人腦袋上挨個敲了一遍過后,在眾人不解的眼神里,他重新點起煙鍋,深深的抽了一大口,方嘆著氣,語重心長道:

“你們啊,還是太年輕啊!”

官吏、官吏。

二者雖聽上去只有差一字,但地位相差之大,又何止天壤云泥!

如老捕役,胥吏之家,十四歲進捕房,至如今五十二歲。

三十八年間,他雖一直寸功未立,但卻也勉強可稱得上是勤勤懇懇,加之這些年來,老捕役也沒少往衙門里提攜自家親戚,論其勢力,倒也勉強算是在衙門里培植了些羽翼。

可是即便如此,到頭來,老捕役卻仍只是混了個一等捕役的職位。

“你們是不是都以為,老漢我在向小范先生獻媚?

心底里頭覺得,這老貨搖尾諂媚的屈膝模樣,讓你們這些,年輕的捕役大人們,面上無光?

你!

你!

還有你們!

一群蠢貨!

虧著你們爹娘當初提著重禮登門,求著我將你們帶進這衙門!

干了這么久的捕役,

也跟了我那么久,

你們幾個可真是,只長了錢心,沒長過眼力!”

老捕役惡毒的言語,如一把鋒利的尖刀,毫不留情的劃破幾人的臉皮,揉碎踩扁,又狠狠摔在地上。

這幾乎是很嚴厲的訓斥了,在三娃的記憶里,從未見過自家爹爹,會在外面發如此大的火氣。一時間,他坐在凳子上的屁股,下面像被人點起了火盆一樣,整個人‘噌’的一下從凳子站起,腦袋垂的低低的,不敢再發一語。

而其他的幾位年輕捕役,自是雙股戰戰,個個屏息垂目,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老捕役嘆息……

一口濁煙,緩緩隨風而起,

出檐時,

卻遭霧蒙蒙的雨絲攔下。

雨落,

細密雨幕悄無聲息中,

席卷天地。

老捕役那如刀的鋒利目光,在眾人身上緩緩掃過,眼里那恨鐵不成鋼的神色,也在那雙略帶些渾濁的眼珠中緩緩散去。

片刻后,他揚了揚煙桿,示意眾人落座。

“你們還年輕,是我太心急,不該怪你們。

說老實話,等你們這些孩子,長到像老漢我這樣一個年紀時,或許心里就會明白,到了這個年紀的人,好也罷,壞也罷,心里面總是會不由人的想著,怎么去更好的安排你們這些子孫們的后事。”

眼見火盆里的碳漸熄,老捕役伸手又從旁邊的木筐里夾了幾塊,一面朝火上架著,一面放緩了聲音跟幾人說著話。

緊張的氛圍似在漸退,

幾個年輕人長舒了一口氣,但卻也再沒人敢亂開口,生怕那句說的不對,再惹到老人家不高興。

稍稍撥弄了一陣火盆里的碳,老捕役將腳上的鞋子脫下來,舒舒服服的放平了腰,繼續說道:

“像我們衙門里作這些小吏的,最難免和那些市井販夫走卒打交道,時間長了,一來二去,自身也難免會沾染上一些壞的習慣。

當然,老漢我指的可不是向人收銀子,這是我們這行慣有,不收反倒容易壞了規矩。”

老捕役這個脫口而出的算不有多幽默的逗趣話,成功讓幾個年輕捕役聽得一愣,下意識的相互對視時,不知是誰,突然失笑出了聲,幾人緊張了許久的氣氛,這才被徹底打破。

又稍稍等了一會,老捕役敲了敲手里的煙鍋,火盆發出的叮叮聲,止住眾人的小聲議論。

“既然你們提到說,我對小范先生與對旁人總是不同,

那倒不妨暢所欲言,

說說小范先生在你們眼中,又是個什么模樣?”

微微的沉默。

“窮……”

“嗯?”

三娃本是想說‘窮書生一個’,但被老捕役拿眼睛一瞥,頓時嚇得閉上了嘴,沒敢把剩下的那幾個字說完。但既然開過了口,那自然也不能裝死,當真的無事發生。

于是,在老捕役的眼神‘威脅’,他絞盡腦汁琢磨了半天,終于想出了一個較為客觀的形容詞。

“窮……但還挺知書達理的。”

“嗯。”

老捕役將烤熱的腳挪到離火盆稍遠的地方:“還有呢?”

“還有……”三娃急的抓了抓腦袋,眼睛一個勁的在身邊同伴的身上偷瞄:

“就有時候感覺,他跟戲臺上演的那個考中了狀元的公子一樣,對誰都是一副笑瞇瞇的笑臉,讓人看了很舒服,而且聽說他為人還很博學多知,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東西……

可就是身體太差了,跑不了兩步,就喘個不停。”

老捕役點了點頭,咂摸了兩下嘴里的煙袋后,轉頭看向其他幾人:

“你們呢?

是不是都想說,你們也都跟三娃子想的一樣?”

“……”

老捕役‘哼’了一聲,懶得在跟幾個小輩去計較,敲了敲煙桿,示意讓眾人圍過來:

“這世間的很多事啊,在許多時候,其實并不會直白的擺到面前,讓我們瞧個仔細,

特別是像我們這樣半只腳踏進官場的,

許多時候,不光要看,去聽,

還要學會如何去推敲,去琢磨。

仔細的研究其中一些不容易被發覺的道理。

就好比我老漢,在衙門里庸庸碌碌,做了快半輩子的捕役,別的不敢說,這雙眼睛練得,看人絕對一看一個準。

我就問你們,

你們之中,又有哪一個見過,考上童生的老爺,或者哪怕只是位讀書人,能做到對我等這些操賤役者平等視之?

又有幾人,能做到在家中拖累不斷的狀況下,不忘耕讀持家?

六歲出來立字攤,

十二歲考中童生,

能將自己的善名,傳得幾乎周邊附近,人盡皆知的地步,難道做到這些,還不足以讓你們這些年輕后生,心服口服?

看看你們身邊那些常接觸到的商蠹、販夫,

一個一個,越是無知低下、不學無術,就越喜歡做事蠻橫,不講道理。

那些人表現出來的,好像永遠都是那么貪婪、吝嗇,眼睛里永遠都只盯著眼前的那丁點,微薄利益!

甚至有時,明明只需要說上一句軟和話,就可以幫助他們避開一場很大的麻煩,但還是會下意識選擇謾罵,嘲諷、甚至跟對方大打出手,為了意氣,可以爭個你死我活……”

“——可是爹,難道只是人欺負時忍氣吞聲,就值得您敬佩嗎!”哪怕三娃怕的要死,但還是忍不住出聲打斷了老捕役的話。

“呵……出息了。”

老捕役并未如三娃所料中那般發脾氣,反倒看著他時,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絲欣喜:“能學會思考,這點很好……

記住,一味地遭人欺負而不還手,那叫懦夫。

可若是連平日里也只知囂張跋扈的,受不得半點欺辱,甚至容不得他人置喙半句,一言不合就與人大打出手的那種,也只能配稱做莽夫而已!”

吐出一口濃煙,老捕役以煙鍋敲擊著地面,一臉的語重心長:

“三娃,還有你們幾個,爹其實是想告誡你們,除卻個人能力以外,保持適當的謙遜、知禮……往往就是這些看似平常,而又不起眼的東西,或許才是日后真正能幫助你們獲得向上爬的契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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