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身團坐在正屋的門廊前，天空月光如水灑下，為破衣老人周身鍍上一層薄薄的銀色柔光。破衣老人手握一桿細筆，皺褶蒼老的面皮上，目光專注而虔誠。微微彎曲的左邊手臂，仿佛像是在抱著自己熟睡的愛人，持筆凝神，以唇吻墨。待筆尖處濃厚墨色暈染均勻，破衣老人又將筆觸輕放于虎口處試色后，才肯小心翼翼的將筆尖懸于懷中女戲傀的臉上，為其細細勾勒眉眼。
范旭這邊也早就收拾好了戲臺，悄悄地站到老人身旁觀察。破衣老人此時神情專注，對萬物都不入心的態度，讓范旭下意識的聯想起了前世他某次旅行到雪區時，偶然路過一間佛寺，曾在里面一位正為佛堂繪金的匠人臉上，似乎也看到過類似的表情。
虔誠到隨時可以為它去死！
“什么時候喜歡上的？”
范旭以一種毫不在意的態度開口繚亂著破衣老人的思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但好在語氣還算誠懇，一點兒不像是沒話找話。最重要的，是他的這種舉動，似乎也并沒有打擾到破衣老人手上的動作，頭雖沒舍得抬，但破衣老人的嘴巴還是回了一句。
“誰還會記得那點小事！”
嘴上雖逞著能，但破衣老人低垂的眼中，卻隱隱籠上一層灰蒙，臉上不知是在悲還是在喜，只有嘴巴不停囁嚅，過了半晌，才顧自講起了曾經。
“在我剛生下來的那年，府上阿爺請了先生來我家里給我批過命，只是結果不太好，算命的那人說我這一輩子，注定要孤苦伶仃，漂泊勞碌……那時候府上還是當地有名的大戶，幾代人的積累，家境殷實……何況阿爺那時是老來得子，聽了有人這樣詛咒他剛得來的嫡子，自然生氣的將那人趕了出去，臨了還使了銀子，派人將他驅趕出了城。”
“再到后來，我漸漸長大，同齡人都入了學堂，阿爺卻始終將我富養，順我心意……那時候在府中，只要我稍有發怒，身后便是跪倒一地的丫鬟家仆……”
“那您老人家這性子，還真是夠惡劣的……”范旭壓抑不斷向外冒的惡毒。
破衣老人卻好似沒看出他的譏諷，苦笑了一聲，接著道：
“阿爺當時應該也是信了的，他其實也信命，只是卻不愿在牽扯到我的這件事上信，所以早早地就為我許了婚配，對方也是與我家門當戶對的城中大戶，細論我可能還有些高攀的嫌疑，但總之也是結了親家，只等我成年，兩家便會聯姻。”
“也是在這樣的溺愛驕縱的氛圍下，我漸漸的接近了成年，只是玩樂心更重，逗蛐賽馬，斗狗玩鷹，紈绔子弟能沾染的惡習，我當時真是一點沒落下，而我們家的地位財富，也在我只顧著玩樂的那些年里，愈發穩固。所以漸漸地，阿爺便也漸漸忘記了那算命人的話。倒是與我要接親的那家，不知惹了什么災禍，忽然有天被判了抄家，阿爺為了不被牽連，便上門收回了當初替我下的婚書，所以稀里糊涂的，兩家這親也就沒能結成。”
“其實想想，如果當初阿爺要是沒退婚，興許我也就不會像如今這樣了……”
破衣老者說這話時，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放下細筆，將那只女戲傀抱到面前，眼含溫柔，粗糲而寬大的手掌，小心翼翼的摩挲著著戲傀的五官，臉上露出十分復雜的表情。
“是因為后來發生的事？”
破衣老者還在苦笑，模樣里也說不清是同意還是否定，眼神緩緩變得空洞無神，好像根本不是在跟回答范旭的話：“誰知道呢……只是個失了魂、被鬼迷了心竅的貨克，剛巧遇到了她……然后……哈哈。”
破衣老者無意識中牽動絲線，懷中那具絕美的女戲傀立刻露了出來。
范旭伸長了腦袋去看，等身的黑色長發下，寬大的華麗紅袍盡覆其身，朱唇玉面的姣好容顏，眼角的一滴淚珠兒奪魄勾魂。向上看，滿頭精致奪目的小巧首飾，在月光下閃動著，一顰一笑，令她宛如擁有了生命。范旭恍惚中，仿佛看見有位傾城傾國的絕色美人正款款向人走來。
“鈴~~”
清脆的盤鈴聲敲響時，打斷遐想中的范旭。回過神來，方才還在破衣老者懷中的女戲傀，此時卻已然飛入高高的三尺紅臺之中，隨破衣老者十指牽引起伏，躍舞翩翩。只待一聲聲嬌媚唱腔從臺后傳出，范旭這才理解為何老人會擁有那般尖細的嗓音。
“后生，耍呀！”
破衣老人聲音亢奮躁動，眼中再看不見之前的所有凡俗愁緒，唯手中盤鈴震顫發聲。
“好嘞！”
范旭快步退回屋內，取過吉他，將破衣老人之前交給他的樂譜拿出，平鋪在身前。
這是》
看得有趣，范旭也忙里抽閑的抽空向旁邊人詢問了一番，方才得知老者此時正在表演的，是一出名為《破龍城》的戲目，劇情有些俗套，講的內容大概是一位亡國公主在國家淪喪后，被迫遠走他鄉，無奈落身為歌姬后，與一位王爺邂逅相遇，最后在王爺的幫助下，重新奪回王國當上皇后的勵志故事。
范旭通過觀察破衣老者表演時，臉上不時閃過的亢奮表情，推測估計這位老者在撰寫劇本時，估計是早將自己的視角，代入進故事中的那位王爺身上。
尤其是故事中的那位王爺，不光能帶兵打仗，而且位高權重，武力過人，智力也是輕松碾壓任何敵人，最后更是財色兼收，醒掌天下醉擁美人。聽上去頗有種后世小說中龍傲天在世的那種感覺，令代入者很難不爽到飛起。
倒是沒想到這類型的爽文，竟然早在如今時代就已經開始出現。范旭一時之間有些哭笑不得，暗自感慨日后若是有時間，或許自己也可以悄悄寫上一兩本拿出來賣，說不定也能幫他完成不少原始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