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越來愈近,這時,官軍再次變陣,只見官軍陣內旗幟飛揚,舞動如飛,軍陣兩翼開始徐徐向外擴出,同時各隊各列乃至各兵卒間的空隙也隨之拉大,這是為小到一隊,大到一營的單位能夠在最短時間轉換戰斗小陣提供條件與方便。
古時排兵布陣,士兵與士兵之間,行列與行列之間不能排得太密。需要留出一定的間隔距離,各種兵器才能施展,隊形才能變化。
此刻臨戰的官軍分三部分,呈“品”字形。這種陣法雖然簡單,但卻蘊含了無數種變化,“一軍用此數人,使可役使萬眾,略無參差,振裘摯領,深得以簡馭繁之妙”。此陣好壞全看主帥,遇強則強,遇弱則弱,依賴于主帥發揮。
轉瞬之間,官軍變陣完畢,四五千人馬悄然無聲,默默地靜止在原地,不動如山。革里眼心下嘿然,幾道軍令下去,伴著奮力搖動的令旗,大軍中立刻分出百騎,朝對方正面沖去。
這上百騎兵均系革里眼的老本精銳,無一不是弓馬嫻熟之輩。他們縱馬飛馳,俟近官軍三百步遠,開始朝左右散開,不斷的逼近官軍軍陣。
上百精騎漸馳漸近,但官軍的陣列并為如革里眼預想般開始騷動。一個個挺槍持盾的官兵渾如鋼鑄鐵打,迎著鋪面的涼風、迫近的精騎,就像道道堅固的城墻,巋然穩立。
流賊精騎一直壓到五十步,展開數百米的官軍正面依舊井然冷靜,沉不住氣的反倒成了革里眼。后方大旗一搖,鼓聲陡起,幾要撞入敵陣的騎兵們迅捷地掉轉馬頭,反身回去。
革里眼會派出少量精銳兵馬,分成松散的陣型,希望來以此吸引對官軍的火力打擊,一旦對官軍進行射擊,就可以消耗掉官軍大量箭矢火藥。
因為要傳達軍令,一靠旗幟鼓號,二靠塘兵傳遞,訓練有素的軍隊,是能夠實現在短時間內隨軍令改變狀態的舉動,可再快速,各級傳達之時,難免有延遲甚至是訛誤,而且對于人數成千上萬的軍隊來說,作戰指令是無法具體到單獨一兵一馬的。所以一旦對敵軍進行射擊,就將是一層乃至大規模的齊射,而不可能針對敵軍的數目單個指派以一定量迎擊。
而這個缺陷,就經常被有經驗的將領利用。一旦守軍的軍令在各級傳達不到位,就會出現箭矢彈藥大量消耗而收效寥寥甚至填補間隙為敵所趁的情況。
見官軍不動如山,革里眼心中一沉。
這時,正當騎兵們才跑出幾十步步,左、中、右三個官軍方陣中忽地各自放出數百兵士。革里眼一看,登時心驚。
這些官軍全都手持火銃與硬弩,幾乎是眨眼間,他們在三面均展開成兩列,前蹲后立。這些銃手并未第一時間進行射擊,首先出手的手拿硬弩的弓手。一擂鼓聲震蕩開來,正面弓弩手立刻將手中的羽箭射了出去。
密集的箭雨暴飛而起,黑色的箭鏃呼嘯從軍陣四周暴射而出,如同一朵朵正在綻放的死亡之花,無數的弩箭如同平地而起的蝗蟲群,遮天蔽日,形成一道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火力大網。
寒光閃閃的箭頭劃過弧線,然后直直扎進了策馬的流賊的身體中。無數人馬被兩側密集箭鏃射成刺猬,身體被強勁的弩箭射穿,他們的身體猛然僵直,然后在馬上搖晃幾下,接著翻落在地上的塵土里。
箭始離弦,又是一擂鼓聲,一人吹響了手中的號笛,一個尖利的聲音響徹云霄,這個號笛聲,在大明被稱為天鵝聲。一員官軍將領長刀前指,聲嘶力竭地叫道:“射擊!”三面銃手的身前硝煙與火光齊現,響徹云霄的銃鳴也隨后傳到雙方每一位將士的耳中。
震耳欲聾的火鏡齊射聲響起,軍陣前方出列的的百名火銃兵一齊開火,一排灼熱的火光從軍陣前閃過,濃密的煙霧同時騰起。
近百驍騎,在官軍箭彈兩輪齊射、三面打擊下,立時人馬俱倒。僥幸活下來的數十騎狂奔數十步,三面火銃手撤下,密集的箭矢再度尖嘯而至。此時賊騎已逃出二百步外,因此并無多少殺傷,只可惜幸存的只十數騎,而官軍的陣勢則重新恢復平靜。
劉希堯目露驚疑之色,揚鞭指點道:“老賀,咱們不是盧閻王的對手!更何況咱們千里迢迢,孩兒們都累的不行,此戰如何能勝?”
革里眼眼里流露出兇狠之色,怒喝道:“咱們自從鉆進山里那一刻起,早就就沒有退路了!鄖陽有了戒備,咱們往哪跑都是甕中之鱉!現在不是死就是活,給老子閉上嘴我往前沖!”
一聲令下,流賊大軍立刻開始變陣,整個流賊大軍開始排列為三段,第一段為戰斗力最弱的上千雜牌附屬軍。這些雜牌軍雖然亦是騎兵,但裝備極差,缺少兵甲,士兵羸弱,馬也駑鈍。有幾個小頭目不滿,想要率部就陣前嘩變,革里眼二話不說,立刻斬了七八人以儆效尤。血淋淋的人頭插在丈余長槍上來回示眾,有效鎮壓了許多心懷二胎之輩。
接著第二段就是披甲騎兵,這些士兵多有甲,手執利刃,是革左營中的中堅力量,而第三段就是革里眼老本營的精騎,人人皆披雙甲,騎在高頭大馬上,逼視著前方。
官軍發現了闖軍序列的轉換,同樣也是立刻變陣,官軍三部的前列均分出近千人,擺出一個個小陣。一個個傳令兵開始揮動旗幟,傳達著軍令“一線弩手后撤,二線長矛手前置!”同時一道道大盾開始立在前方。
革里眼駐馬留在第三段軍馬之間,他知道現在官軍從各部方陣中分出的個個獨立小陣稱為“疊陣”,是以遠程打擊為主的戰斗單位。在他的逼令下,第一段的雜牌馬軍開始出動。這些騎手素質極差,在距離官軍尚有數百步時,就開始沖鋒起來。
革里眼不期望這些劣騎來殺傷敵軍,但希望用來壓迫官軍軍陣。豈料就這點期望,還依舊高估了這些膽戰心驚的前驅。他們矮小差勁的馬匹在一兩百米的全力加速后,步伐就開始散亂無章。原先還比較密集的陣型這時候早已前后拖拉,稀稀松松。跑在前面的忽然發現袍澤落在自己身后,當即大驚失色,努力減緩馬速,而后頭的見坐騎已沒了沖力,肝膽俱裂,萌生退意。上千騎甚至還沒沖入一百步內,自己就先潰散了。
第一重不戰而潰,革里眼大罵一聲,旋即傳令第二重出動。只聽三聲悠揚長的號聲后,第二重有兩千騎開始緩緩加速,馬蹄震動大地的轟隆聲,喘息聲,甲葉的撞擊聲,大軍如同一道波瀾壯觀的洪流向官軍沖去。
隨著騎兵軍團越跑越快,整個地面都在這種可怕的洪流中顫抖,沉重的馬蹄聲如同冬夜里滾滾悶雷,鋪天徹地的叫喊聲震動云霄,威猛宏大的氣勢就是仿佛前面有條巨龍也會被碾成碎片,無論是什么人見到這種場面都會為之驚嘆。
平地上的官軍陣形絲毫不動,但如果近看就會發現他們蒼白的面色,流汗的面頰和不斷吞咽的喉嚨。
在中軍大營木盾后面是三排的官軍弩手和火銃手們分別以爬地,半蹲,站立三種姿態平舉著腳踏弩,目不轉睛盯著越來越近的騎兵的沖擊隊列。
機會只有一次,與其毫不精準的扇面攻擊,不如集中起來,在其正面一擊定勝負。
“穩住,穩住!敵人沒有進入五十步距離,任何人不準射擊!”
流賊精騎的攻擊越來越近,弓弩手腳下大地在顫抖,官軍軍官們都在聲嘶力竭的高聲下著命令。
就像面對滾滾洪流,任何人都會心有余悸,弓弩手和火銃手們托舉著腳踏弩的雙手不由控制的抖動,圓睜的眼睛里全是血絲,嘴唇緊張的煞白。
一股熱風和沙塵被擠壓著從對面吹來,流賊的前鋒隊列已經沖進了中軍前近百步,整個空氣顯得沉悶凝重
“都給老子沖!沖!”
看見自己的前鋒毫不費力的沖近官軍中軍前端,主陣中的革里眼終于露出了一絲難得的微笑。
隨著命令的下達,后面老本精騎也開始緩緩移動。
就在這時,奇怪的現象發生了,跑在最前面的十幾騎兵的戰馬突然一個打滑,痛苦的一聲長嘶,前蹄膝蓋彎曲,戰馬猛然停頓,接著一甩,馬背上的人被從馬上扔出來,劃出一道弧線,重重砸在地面上,四角八叉的趴在地上。
陣前的地面上,早已被官軍撒下了無數鐵蒺藜,和陷馬坑。
“射!”官軍逮住這個良機,隨著令旗的揮動和傳令兵的叫喊,上千排成上中下射擊姿態的弓弩手和同時扣下手中弩機,無數的弩箭劃破空氣,如同平地出現的暴雨,射向一片混亂的流賊騎兵。
弩箭射穿了賊騎身上的鱗甲,一時間只見中軍軍陣前面,人仰馬翻,煙塵亂滾,沖在最前面的賊騎無一幸免,全被射成了刺猬
“快!第一列退!第二列頂上!”
接著官軍隊列快速替換,士兵們緊張而迅速的變換著身位。
第二道箭雨立即暴射而出,又有幾十名賊軍騎兵從馬上翻滾下來。
但流賊大軍已經提速,縱使人馬繁雜,沒了行列,但即使有人臨陣膽怯,也無法從人群中脫身。亂馬齊沖,密密麻麻,聲勢震天動地,望者為之氣窒。
這樣的情景,無論誰人見了都不禁心跳加速,革里眼滿心想要一擊定成敗,心思全撲在自家沖馳的騎兵身上,沒注意到官軍前列的小陣又開始了變陣。方才的“疊陣”現在快速轉化成了一個個小單位的“雁形陣”。
官軍中“疊陣”的配置一般是長槍、刀盾手占主導,火器手每小陣只有一到兩人,此陣近戰為主。而“雁形陣”,顧名思義,狀若“人”字,是為了在同樣寬度的橫面上排出最大火力輸出。而且,數十門虎蹲炮,也在同一時刻拖到了陣前,上百名兵士全力將它們利用釘錘、鐵鏈固定在地面上。
大約一百五十步時,官軍中軍喇叭聲響起,這時,只見三面官軍頓時觸電般齊射快槍、三眼銃。浮騰的青煙還沒散去,銃手后撤,兼任弓手的長槍手壓胯展臂,“刷刷刷刷”,一排接一排的飛矢雨點般墜落,弓箭連射三輪。
密如飛蝗的箭雨方歇,沖在最前的流賊騎兵已進入五十步,他們的身后,還是有著不計其數的追隨者,然而,再向后看,將近百步的距離內,人馬尸體相互枕藉,血流成渠。旗幟傾倒,斷刃橫插,滿目創痕和血跡,尚有氣息未死的人或馬,在尸堆血海中蠕動著凄厲哀鳴。
縱使袍澤大量受戧,迅猛的騎兵前鋒也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眾騎士高聲長喝,發出震人心魄的吼聲。一時間,萬馬齊喑,鐵蹄翻騰,為高速帶起的泥土草屑肆意翻飛。他們腦中空明無物,唯存一念——沖透官軍的方陣!
然而數十門虎蹲炮及時調整完備,在近百名炮手的操持下,“通通通通”的連環脆響不絕于耳,接連不斷侵入騎士的雙耳。疾沖著的闖軍騎兵們先是瞬時耳鳴,緊接著,無數霰彈鉛子大風潑沙也似,迎面掃來,就像一道無形的墻,流賊軍陣登時死傷一片,密集的彈丸、飛石和鐵釘扎得流賊鮮血滿身,前方的數流賊轟成了血葫蘆,無數馬匹也被炸得血肉模糊。
炮聲轟鳴,弓箭和火銃一輪接著一輪的齊射,第二段騎兵死傷慘重,但第三段老本精騎已經沖近了。革里眼瘋狂的舞著刀,大喊著,帶領著千騎向著官軍軍陣發動猛烈的進攻。
不過,迎接他們的,卻是無邊無際的人海。
盾牌就像一堵墻一樣,后面斜豎著密密麻麻的重型長矛,遠遠望去就像巨大的金屬森林。
每片巨大的擋板下都有一個百人隊,密密麻麻的人頭像螞蟻一樣攢動,厚重的喘氣聲幾十步都能聽到見,決死沖鋒的騎兵像巨浪涌起的浪頭,拍打在官軍長矛陣前。
“唰”一陣銳利的呼嘯聲從頭頂落下,高速沖來的清兵就被橫矛的半尺長鋒,從下往上貫進身體,鮮血從破開的傷口噴射而出。
“殺!”在前列,無論是流賊還是官軍都在瘋狂的大聲喊叫,所有人血紅著雙眼,拼命廝殺,長矛陣前貫穿了一個又一個成長串的尸體,但隨著流賊后續生力軍加入,前陣終于被破開,上千馬匹沖鋒的巨大力量將軍陣撞開了一個個口子。
革里眼率領著他的老營精騎勢不可擋的沖進軍陣,繡著“革”字的大旗迎風呼啦嘩啦的響著,刀槍鏘鏘鏗鳴,這些流賊悍勇無比,他們專門挑敵人最多的地方沖擊,倬著長矛,頃著馬刀,撲向官軍壁立的人墻!
這股勢頭猶如狂飆,他們殺得興起,不畏刀砍入肉,不懼矛刺入體,即使殷血從戰甲的裂口中汩汩流出也不當一回事,眼睛被箭矢射入他們的身體也毫不在意隨手就拔出,這群老賊就是一群瘋子,他們狂吼著:“兔崽子,來??!狗娘養的!上來?。。 ?
官軍、流賊都揮舞著無數的長矛刀劍,戰場上響起不盡的叮叮當當的聲響,最前方的官軍一個接一個的被鋼矛貫穿,被馬刀劈落塵埃,被馬蹄踩成肉泥。
革里眼狂聲大笑,他眼望著官軍中軍中那桿鮮紅的“盧”字大旗,高叫道:“孩兒們,沖?。≡琢吮R閻王,名揚天下!”
所有人跟著大喊:“殺了盧閻王!”
中軍中,盧象升望著那桿不斷逼近的“革”字大旗,卻絲毫不見慌張,而是傳令道:“戰機以現!傳令給象晉,務必誅此惡賊!”
大旗揮動,號炮隆隆,這時一支黑甲騎兵如鬼似魅,突然從斜向開始筆直插進流賊的心腹。那支騎兵人數不多,但裝備亦是精良,就像一桿銳利的長矛,狠狠的突進了流賊的側翼。
正沖殺的興起的流賊登時大亂,隨著官騎的不斷深入,混亂的波紋一圈接著一圈,流賊的馬速開始減慢,而官軍中軍中一支支結成小陣的生力軍也不斷投入,流賊沖勢已頹。
而當挺著長矛的盧象晉終于突到革里眼近前,于是將疲累到了頂點的流賊精神上最后一根稻草給壓斷了。
當他們環顧四周,只見荒原上是堆積如山的尸體,濃烈的硝煙彌散開來,他們眼睜睜看到的是慘痛萬狀、哀鴻遍野的袍澤,于是所有人開始喪失戰意。首先是幾隊開始投別處逃去,而當那桿“革”字大旗在慌亂中不小心傾倒時,很快,剩下的所有騎兵全都哄然四散。
頓時,官軍中開始爆發出巨大的歡呼,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聲順著人流擴散開來,響徹整個喧囂的戰陣上空。所有官兵齊聲大喊:“賊首已死!”
齊聲若浪,一浪接著一浪,久久不絕。
縱然革里眼此刻還被他的幾百精銳護衛著繼續前進,但他人雖未死,心卻已如死灰。此戰已敗,他身邊的精騎也開始不斷逃散,此時就是神仙來了也難轉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