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映還沉浸在對往昔崢嶸歲月的暢快感嘆之中,絲毫不曾留意顏令賓的異常,依舊在滔滔不絕地述說著邊關風土人情,末了,他感慨道:“只是如今邊疆情形,與二三十年前大為不同了。”
顏令賓靜默片刻,揚起精致的柳葉眉,好奇地追問道:“此話怎講?”
“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自是不同。”他輕嘆著,眼神悠遠。
“是如此道理,說到安西,我聽說郭郎族中有位郎君任安西四鎮留后,領安西軍堅守西域,是個英雄人物呢!”顏令賓輕輕巧巧地提及了郭昕。
“哦?你居然知道我堂兄郭昕?”郭映略顯驚訝,他本以為,顏令賓這種梨園戲子,耳聞的都是風花雪月、閑雜趣事,必不曾關心邊關之事,不想她既知安西軍,又聽過自己的族兄,倒令他頗覺詫異。
顏令賓盈盈一笑,道:“妾身雖是出身梨園,但也耳聞過郭節度威名,只可惜近年來甚少耳聞安西消息,不知山河無恙否?”
聽他再度提及郭昕,郭映亦是一嘆,這位長他二十余歲的堂兄,自十三年前出邊巡撫河西、安西就任安西四鎮節度留后以來,就再也未曾回到中州,只有前些年前往安西北庭宣慰將士的中使帶回來過三封書信,因此他對其人的音容笑貌其實已經模糊了,但對其不棄寸土的鐵血精神卻佩服的五體投地。
這位堂兄在后世被人稱作鐵血郡王,在王命阻絕,安西聲問絕著十余載,不知中原是否改朝換代的情況下,仍把戍邊視為使命,日復一日地抵御吐蕃的侵蝕,毫不懈怠,死守西域四十余年直至為國捐軀。
堪稱是一代忠烈!
就像文天祥詩句里說的那樣——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而且郭昕在郭映的想象中并不是如史可法那般只有忠義精神可道的庸人,他至死都能掌控安西軍,不使安西軍在此岌岌可危的境地下生出內亂,還發展內政,開展農耕、鑄造錢幣,積蓄力量,實實在在是難能可貴了。
奈何西域都護府已成朝廷棄子,中原一不給錢,二不給人,只以官爵相贈,邊關將士再怎么官運亨通,郭昕同他老弱病殘的安西軍仍要死守孤城,終其一生也回不到夢中的長安城了。
當然了,這也不能完全怪朝廷無情,也有為形勢所迫的原因在里邊。
一來隴右河西為吐蕃所據有,唐軍暫無余力進兵收復兩地。
二來回紇又是仇唐的移地健當政。
此僚曾趁其父磨延啜在征討黠戛斯、葛邏祿、九姓韃靼時,發動宮變襲殺了親唐的兄長、代宗皇帝的結義兄弟葉護太子,端的是個如李二般的人物,野心勃勃,而且素來視安西北庭為囊中之物,對其虎視眈眈。
若是他不死,安西北庭與中原怕是還要隔絕許久。
不過幸好,他快要死了。
郭映很確定。
因為他前世看過一部銀聯的廣告,?大唐漠北的最后一次轉賬?,當時被感動的稀里嘩啦,后來也了解過一些相關資料,故而對于建中年間的事所知頗多。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回紇明年就要發生一場政變,到時候,親唐派的頓莫賀上位后,也許唐與回紇的緊張關系會稍緩和一點,而安西、北庭的使者或許也能順利抵達長安了。
只是要李適發援兵或者錢糧走回紇道馳援安西北庭,那是不可能的。
他從來都是一個利益至上的人。
想想歷史上涇原兵變時,他為了平息內亂,能召吐蕃兵入境,許諾割讓安西、北庭、涇州、靈州,郭映早就不對他抱有什么期望了。
有五胡亂華、候景之亂這個惡例在前,李適還敢召蕃兵入境,說實話也是勇氣可嘉了。
人家肅宗皇帝、代宗皇帝召回紇南下時,至少回紇還是個正兒八經的藩屬呢?
他倒好……
不過回紇道若能打通,總歸是個好事,到時候朝廷肯定是要派去使者冊封新的回紇可汗,郭映若是有心,爭個使臣之位也不算困難,屆時或許可以發一批精壯死囚,作為援兵送往安西,助自家堂兄一臂之力。
而且樊澤正巧在刑部都官司,若是他能在刑部立穩腳跟,此事應該有幾分機會辦成。
念及此處,郭映的眼眸微亮,他抬頭瞧向顏令賓,溫聲說道:“山河雖有恙,但仁人志士、邊城將校便如良醫,只要天下的志士沒有死絕,山河總有回春的那一日。”
“萬望如此。”
“自是如此,豈不聞守得云開見月明。”郭映微微頷首,旋即話鋒一轉,道:“我既到了這等地方,卻偏生與你高談闊論,搞得自己好似是個憂國憂民之人,在你看來是不是有點道貌岸然。”
顏令賓失笑搖頭:“郎君哪里的話?我固知您不是那般言行不一之人。”
“呵呵,娘子你倒是看得起我。”郭映輕笑出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補充了一句:“那不知娘子,今宵可愿與我……否?”
他語調含混,暗示意味甚濃。
顏令賓臉色微紅低頭不答,只拿手中茶盞擋住了羞澀,但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眼卻是半垂著,叫人窺破其中嬌態,愈加引得郭映心猿意馬。
郭映心里癢的厲害,恨不能撲上前去,將懷里這位佳人狠狠壓在身下恣意憐愛一番,只是顧忌這是廳堂,又擔心會惹惱了這位小娘子,遂按捺著性子又道:“娘子可是不愿?”
“郎君是說什么?”顏令賓放下手中茶盞,抬起頭來,露出一副欲拒還迎的模樣道。
“卿以為呢?”郭映笑吟吟地湊近幾分,俯下身來貼著顏令賓的臉頰蹭了蹭。
顏令賓聞言眉宇間隱隱泛起一絲嬌羞與掙扎,但還是猶豫著咬了咬唇瓣,才小聲道:“妾……妾身不知。”
“自是與我同床共枕,共赴巫山了。”郭映正色道。
顏令賓登時一愣,饒是她心里有所預料,也沒有想到郭映會如此直接露骨的說要與她歡好,以往不是沒有人與她說這個,但都是隱晦提及一下,唯獨面前這人,直白坦蕩到令她覺得羞臊不堪。
她下意識的覺得郭映的要求十分兒戲,這種事不該是酒醉微醺,一番調情你儂我儂之后水到渠成的事兒嘛,怎么就非得急吼吼的強來?
他是想討一夜露水姻緣嘛?
當我顏令賓是什么人!
但她仔細觀察郭映的神色,見他神態認真,顯然并不是在開玩笑,這讓她心里又有些忐忑,不禁遲疑地問道:“郎君可是認真的?”
“自是認真的。”郭映理所當然地說道。
這種臨門一腳的時候,他說起話來大方的很。
“可我……待會還要主持今夜的文酒之會。”
顏令賓支吾著說。
“便說你身體有恙,讓席糾代你便是了。”
“可今夜的文酒之會不一般,與會的數十文人士子都是攜書畫詩作而來,待眾人酒正酣時,必要一較高低,品評一番,想必會十分有趣呢?”
“于我而言,這些全然不及卿一笑,若是卿肯褪下裙衫,與我一飽眼福,那才是真正的有趣。”
郭映笑容促狹地說道。
顏令賓瞪了他一眼,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嫣然一笑:“郎君休要拿妾身尋開心了,話說今夜可是有一位您的故人呢,你當真不打算見他一面?”
“哦?誰啊?”
聽到顏令賓提起“故人”二字,郭映的表情終于有了些微變化,他坐直了身體,目光銳利如鷹隼,沉聲道:“何人與我有故?”
“隴西李益,難道不是嗎?”顏令賓嘴角帶笑,慢悠悠地反問。
郭映聞言瞳孔驟縮,但很快便恢復了鎮定,他漫不經心的擺弄手腕上戴著的玉扳指,淡淡的說:“倒還真不是,這般腌臜人物,我向來是看不上眼的,卿往后也與他少來往罷。”
說實話,李益這等當代陳世美,他還真是瞧不上眼的,要他下場與這等人大打出手,那簡直是折辱自己。
而顏令賓見郭映態度如此平淡,心里對他的期許,或者說評價不禁又拔高了一層,面如平湖而胸有激雷。
郭郎,可如乃父拜上將軍啊!
想到這里,她心里竟突兀的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兒多了八分期待,兩分害怕。
她怕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