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云堡雖然比不上魏晉南北朝那些可以容納萬人,令胡人望而生畏的大塢,但規模也不小。
長280步,寬200步,相當于一個小城了。
當然了,它本來就是按照駐兵500人的上鎮(即守捉城)規格修筑的。
堡內部是連通的,沒有院墻、回廊這些復雜的構造,人畜雜居,郭映一入堡就聞到一股強烈的刺激性氣味,熏的他險些暈厥過去。
兩世為人,他哪里受過這個罪,但為了不在眾人面前留一個嬌氣的印象,只好忍著惡臭繼續往前走。
畢竟這也怪不了戍卒,若是他們真將馬廄、豬圈、牛欄、犬舍、雞塒設在離軍堡稍遠些的地方,只怕不出三天就要被吐蕃人搶光。
堡內東西兩面都是黃土夾著麥秸、芨芨草的蓋成的土屋,屋頂上鋪著厚厚的茅草,墻壁用泥巴抹的光滑,有門無窗,墻角處堆有捆起來的柴草,看樣子是冬季御寒堵門用的。
四百人馬進駐,聲勢浩大,堡里的民眾大概是怕生什么亂子,大半都躲到屋子里。
不過這也從側面反映,唐軍軍紀并不好。
當然了,古代都這樣,沒必要特意強調。
路上,郭映遇到了幾個婦人、孩童,皆是面有菜色,衣裳破爛,麻木的垂著腦袋,看得他暗暗心驚,好好的一個大唐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戍堡將士平日里都住在這暗無天日的土屋子里嗎?”
郭映越看越覺得心驚,忍不住開口詢問。
“春夏兩季偶爾回家住幾日,秋冬兩季是吐蕃犯邊最頻繁的時候,兵士們大半都住西面的烽燧里。”
張明一邊解釋一邊引著郭映往糧倉、武庫。
“那吃穿用度是怎么解決的呢?前番我聽你說朝廷今春又削減了糧餉,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以前我等不管是平安史二賊、還是抵御吐蕃,朝廷每月都會給家屬支糧,可自打今春之后,朝廷給的糧秣就只有原來的一半了。
這還不算,便連我等的醬菜、鹽、醋、酒、衣物,也只有原來的半數了。”
“豈有此理?”郭映勃然大怒。
邊軍將士,浴血沙場,百戰余生。
一刀一槍拼殺出來,流的汗,淌的血,付出的代價不計其數,結果卻換來朝堂之上袞袞諸公的漠然置之,讓他們在寒風里瑟瑟發抖,讓他們的妻子父母忍饑挨餓。
這是何等的道理?
當年召人家入衛的時候火急火燎,一口一個小甜甜,結果用完了人,安西北庭的士卒全變成了牛夫人。
這樣的國家,還有救嗎?!
“將軍息怒,此事我倒是略微猜到一二。”
隨侍在一旁韋皋見郭映臉色鐵青,神色冷厲,忙站出來說話。
而今樊澤做了馮河清麾下了廂都虞候,郭映身邊也就剩下韋皋、荔非珣、王儲、李遜,這其中又以韋皋智略見長,此刻見他開口說話,郭映也是識趣的收斂了情緒,點頭示意他講來。
卻不料韋皋不答反問:“將軍可知,段帥這個節度使使職的全稱是什么?”
“難道不是四鎮、北庭行營、涇原節度使?”郭映脫口而出。
“不對!”韋皋笑著搖頭:“是四鎮、北庭行營、涇原鄭穎節度使,河南鄭州、穎州也歸咱們涇原軍統轄。”
“十年前,馬帥以本鎮殘破,土地貧瘠,軍糧難以為繼上書朝廷,代宗皇帝也深知以涇州一州養三萬大軍,確實艱難,便將澤潞鎮治下的鄭、穎劃歸涇原鎮遙領,兩州稅賦,也都撥付涇原。
如今已經過去十年,朝廷認為涇原已不復當年戰亂之后的凋敝荒蕪,所以在今春收回了穎州,劃給了永平軍。
職部猜測,這就是將士們待遇下降的原因。”
“原來如此。”
郭映頓時心下恍然。
原本他還以為涇原軍的糧秣、賞賜都是取自淮南、江南,像其他幾個鎮一樣,由朝廷統籌調配,沒想到其中竟還有這么個內情。
“涇原軍遙領了鄭、穎二州十余年,朝廷此番收回穎州,致使兵士們的待遇大幅下降,殊為不智啊。”
郭映暗暗搖了搖頭。
他這話后面,其實還有一句話,日后必遭反噬,只是眼下這話并不適合說出來。
當然了,也不能說朝廷的這個決策是個昏招。
平盧淄青節度使李正己割據齊地十四年,坐擁十五州、麾下兵馬十萬,淮寧軍(即淮西鎮)節度使李希烈坐擁十州,麾下俱是精兵強將,若是夾在他倆中間的永平軍支棱不起來,讓這兩人聯合起來,河南、京畿就要變天了。
屆時,河朔三鎮也定要卷土重來。
值此之時,代宗皇帝將涇原遙領的穎州收回劃歸永平軍,不失為一個未雨綢繆的明智做法,但是他做這個決定,完全不考慮涇原軍將士,也是失智。
反正張明對此是滿腹怨言,哪怕對著郭映這個他尚未摸清出身背景的上官,他亦是毫不掩飾心底對朝廷的不滿。
“將軍你有所不知,咱們邊軍向來就是最低等的,不說比得上駐防四方的神策軍,便是連關東來的防秋兵也比不上,人家出境作戰,不但給酒肉,本道給的糧還能留給妻子,一人領三人之糧。
咱們啊,還得自個兒下地種田,連土團鄉兵都不如。”
他這么一開口起調,游奕將郝玼和王進用也一臉的憤憤不平,跟著抱怨起來。
“朝廷不公。”
“我等終年戍守此窮邊之地,寒風裂膚,驚沙慘目,與豺狼為鄰伍,以戰斗為嬉游,晝則荷戈而耕,夜則倚烽而覘,服役則勞,臨敵則勇。
然衣糧所給,唯止當身,例為妻子所分,常有凍餒之色。
反觀關東兵卒、神策子弟不安危城,不習戎備,怯于應敵,懈于服勞,朝廷卻待之甚厚,真可謂是厚此薄彼。”
郭映聞言冷笑一聲。
要說起朝廷的厚此薄彼,那他可是深有體會。
郭子儀立了貪天之功,卻被多次奪去兵權,賦閑在家,委屈求全才得善終;仆固懷恩滿門死于王事,兩個女兒為了大唐遠嫁絕域,最終卻被宦官逼反;李光弼更不用說,中興戰功第一,卻被宦官陷害,惶惶不可終日,抑郁而終;還有來瑱、高仙芝、封常清等等等等數不清冤死例子。
而站在安史叛軍一方,首鼠兩端的田承嗣、李寶臣等人卻搖身一變,成了大唐王朝的節度使,割據一方,被封為郡王,子嗣尚公主。
即便屢屢興兵作亂,最終也都會被朝廷赦免。
甚至于那些安祿山手底下的胡將,也完成了華麗的轉身成為了一州刺史,頭上頂一個郡王爵位。
忠臣義士屢遭打壓,卻對反賊叛臣加官進爵,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
不過他并沒有多說什么,也沒有阻止郝玼幾人發泄心中的積怨,而是安安靜靜的做了個聽眾。
見郭映始終默不作聲,張明幾個膽子愈發大了,七嘴八舌的訴說著對朝廷的不滿。
比如張明就對使府多年不給他增兵極為不滿,而郝玼覺得神策軍不堪戰,應該把從回紇換回來了良馬撥給邊軍,替換下那些老馬、傷馬。
王進用則是覺得李適繼位之后,不給大伙兒發賞賜,太過小氣。
批判的氣氛越來越熱烈,就連素來寡言少語的思結赤心也陳說了一樁亂象——立功受賞、敘錄勛階,要交禮錢……
不交不行,皇恩浩蕩,可不是你想推拒就能推拒掉的。
郭映聽了,也是無語,心說也就是這年頭士兵老實乖巧,擱晚唐五代你們敢這么干,分分鐘給你們剁成肉泥。
這么一番吐槽下來,眾人感情拉近不少,不過郭映清楚自己現在根基淺薄,并沒有真跟著發瘋說什么大逆不道的話。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
這是古人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得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