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物種的雙眼總有其局限。

在無盡的黑暗中，這樣的眼睛看不見一絲一毫的事物，總需要有一點光。可是在無窮盡的光芒中，這樣的眼睛也看不見一絲一毫的事物，光芒會將一切有顏色的東西掩蓋，只剩下純粹的白。

當羅文感到疲憊，他就失去了驅散光芒的力量，無窮無盡的白再度侵入他的眼睛。雖然是立于最純粹的光明之中，卻和身處黑暗沒有什么大體的分別——都看不到任何事物。

影子的世界，在日神節這一天就是這樣的情況。

可是，羅文太好奇了。

天空之上，那一條黑色大蛇顛倒著盤旋，羅文只來得及看了一眼，在震撼中依稀記住了它的模樣和它那木然死寂的雙眸。

羅文不知道影中的世界天空有多么高邈，他只知道，當一個人看向極遠處的大山時，絕不會留意山腰上渺小的人影——人們只會看到大山身側另一座稍微矮些的山頭或是天上浮動的白云。

可是在影中的世界，在一個光芒不那么耀眼的剎那，羅文確信他不僅看到了影中世界的天空，還看到了黑蛇——一條即使和它身后的天空比較起來，也不會顯得卑微渺小的黑色巨蛇！

……它大抵是死了……

有一座與它龐大身軀不相上下的山峰的峰頂，像是鞋匠手中的改錐，將它釘死在天空之上。

……它一定是死了……

那雙一閃而逝的眼眸中卻看不到恐懼，而是一種莫名的感情——木然、空洞、落寞、釋然，不一而足。

它生前一定有著智慧。它不像其它小蛇一樣被利劍或是木棍刺穿身體就胡亂扭動，等死后人們拾起尸體，蛇頭與蛇尾就無力垂下，而是莊重地、體面地、在刺穿它龐大軀體的山峰尖頭上攀附，巨大的蛇頭威嚴向下，如圓月的雙眸漫不經心地睜著。

羅文曾在鱗人的古籍上見過一些圓柱樣式的圖騰，圖騰上有時候就會雕刻著一些蛇，它們在圖騰上攀附，與眼前一幕的黑色巨蛇何其相像。

看到它，就像是那些久遠的、荒誕的傳說真切的出現在眼前。也許……傳說本就不是荒誕，只是太過久遠，人們也就不再選擇相信……

羅文想要見它，想要去天空之上見它——他確信，這一定就是大地上最終極的隱秘之一，關乎那些久遠傳說中的、威嚴的神。

他緩緩飛了起來，在視野模糊的森白中向上飛去——雖然，他并不確定他那孱弱的精神是否能夠支撐他向上而行，抵達他的目的，但他心潮澎湃，就像是人們看到了一場美景，縱然是在懸崖邊上，也會下意識往前探出一步，只為看的更加真切。

但是光芒消失了，就那么突然地消失了。

也許不對，并沒有完全消失，而是不那么熾烈了，變得柔和起來。

羅文停了下來。他漂浮在空中，疑惑又警惕地四下張望。

影中的世界在他的印象里，要么是無窮盡的黑暗，要么是明亮到令人睜不開眼睛的光芒，還從未像現在這般清晰過。

他看向影中世界的大地，那里什么都沒有，就像一面光滑的、沒有色彩的鏡子。柔和的光芒從天空斜著灑下來，在這面平滑的鏡子上顯出一個獨特的影子——他的影子——靈魂倒影。

它一出現，羅文就感覺到了聯系——他和影子的聯系。

他再度掌握了陰影的力量，又好像失去了許多。他明白了。他不再能鉆入他人的影子，哪怕是無生命的樹影，但他卻可以通過自身的影子，來往于影中世界與外界。

他的影子，它很獨特。羅文在半空中低頭看向它，嘗試著伸出手，而影子的雙手卻依然是垂下，不與羅文同步。

羅文動了心念，它就扭曲著伸出手，在它漆黑又宛若紙片的腰間，拔出了兩把漆黑的影子短刀。

可是……羅文將短刀放在了外界啊！

神秘，像權一樣神秘。

但它終究屬于一個名叫羅文的鱗人。

羅文抬起頭往天空望去，森白的光芒已經變得柔和，他這回看清楚了，巨大的黑蛇的確是死了。一座本該生于地上的山峰貫穿它的身體扎在天上，在它的后方，似乎有一個被它龐大身軀堵住的空洞，光芒就是從它的身軀和天空之間的縫隙里鉆進了影中世界。

羅文遲疑著，光芒變得柔和的剎那，不只是顯露了影中世界的真實面目，本來封閉的影中世界同樣有了出口。他現在可以回去了，回到外界。

但這一切都太巧合了，發生在他想要向上一探究竟的時候。

是不是有一個意志在暗示他離開？

可是，為什么不是驅逐？它既然能將影中世界封閉，就理應能將他驅逐才對。

羅文不想不明不白的離開。他不接受這種隱晦地宛若在裝神弄鬼的勸告，如果有人真的想讓他離開，至少應該出來說上一句話。

想到這里，羅文動了，他緩緩向上飛去，注意力實則留在四周警惕。

而事實上，的確有人藏在了暗處。羅文向上飛去，它就在羅文耳邊輕輕訴說：

“這里是暗域，而它是蛇祖。

“大滅絕時，它并未參戰，大滅絕后，它就感受到了孤單。

“它在暗域之中往真界探出頭顱，而真界只留下戰后的瘡痍與蠻荒。

“舊神們死的死，藏的藏，第一紀元就此消亡。

“它思考著，覺得并未參戰，也就不會牽動余下舊神的目光。它覺得紛爭結束了。它想要做些什么，令當時蠻荒沒有生命繁衍的真界顯得熱鬧一些。

“這就是蛇的來歷，它們不源于自然的演變，而是蛇祖獨特的造物，是第二紀元第一位誕生的物種。

“它們鉆入大地之中，松動經歷星辰轟擊的土地，消弭舊神們殘留在大地上的力量，這為第二紀元生命的啟蒙拉開了序幕。”

影中世界，羅文已經在半空中停下了，離他不遠的地方，光芒匯聚形成一位衣著華貴的美麗女神。

她看向天空之上顛倒盤旋的蛇祖，意味不明地說道：“雖然它已經很小心了，不曾為那些小蛇們賦予智慧。但它哪里知道，大的紛爭是停下了，殺戮可一刻都不曾停下。

“勝利的……畢竟是那位沒有族群，獨自破滅第一紀元的舊神之王。

“他能嫌棄舊神之間的紛爭太吵打擾他酣睡，就平等地宣戰世間所有舊神，又哪里會在意區區一個蛇祖是否參加了敵對他的戰爭呢。”

她望向羅文，在長久地審視后輕聲道：“畢竟，毀滅你，與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