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暉褪盡了晚霞的最后一抹酡紅,像半透明的墨油紙漸漸鋪展開來……
回到長安時,已是深秋。朱雀大街上的梧桐葉落了滿地,馬車碾過枯葉,發出細碎的聲響,倒比淮河岸邊的蘆葦聲溫柔許多。
永安公主掀開轎簾一角,指著街角的糖畫攤:“你看,那家的糖畫捏得像真的一樣。”沈驚鴻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攤主正用銅勺在青石板上勾勒,糖漿凝成的鯉魚尾巴還微微翹起,倒和淮河水里的魚有幾分相似。
“進去坐坐?”沈驚鴻停住腳步。他今日換了身月白錦袍,倒比穿淮西軍服時多了幾分清俊。永安公主剛要點頭,卻見街對面跑來幾個宮娥,為首的捧著件狐裘:“公主,陛下在紫宸殿等您呢,說要聽您講淮西的事。”
她只好把剛買的桂花糕塞進沈驚鴻手里:“我先去見父皇,晚些……晚些你來找我?”聲音越說越輕,尾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沈驚鴻捏著溫熱的紙包,點頭道:“在含元殿前的那棵老槐樹下等你。”
紫宸殿里,唐太宗正翻看著鎮北侯遞上的奏報。見永安公主進來,立刻招手讓她坐到身邊:“阿蠻說你在淮河拿了張彪的匕首?還把他糧倉的鑰匙扔了?”
永安公主吐了吐舌頭,從袖中摸出那把銀匕首——她后來又從沈驚鴻那里討了回來,說是要留著做念想。唐太宗掂了掂匕首,突然笑道:“沈驚鴻倒是個妙人,既能用硫磺丸逼得張彪手忙腳亂,又能想出用火油燒蘆葦的法子。”
“他還會撬鎖呢。”永安公主脫口而出,說完才發覺失言,臉頰頓時紅透。唐太宗看在眼里,故意板起臉:“說起來,你私自帶兵卒的腰牌,還冒充炊房丁勇,該當何罪?”
“父皇!”永安公主拽著他的袖子晃了晃,“我那不是為了救沈公子嗎?再說……再說陳校尉的令牌還是我先發現的呢。”
正說著,內侍來報:“陛下,沈驚鴻在殿外求見。”
唐太宗挑眉看向女兒,見她悄悄往殿門瞟,便笑道:“宣他進來。”
沈驚鴻進來時,手里還捧著個木盒。打開一看,竟是用淮河大堤的石頭磨成的硯臺,石紋里還嵌著點黑色的火藥渣。“臣在清理運糧船殘骸時撿到的,想著陛下或許用得上。”
唐太宗拿起硯臺端詳片刻,突然道:“淮西的事,你立了大功。說吧,想要什么賞賜?”
沈驚鴻目光微抬,恰好撞見永安公主望過來的眼神,像揣了兩顆亮晶晶的栗子。他低頭道:“臣只求陛下為陳校尉平反,再免去淮西三年賦稅。”
“就這些?”唐太宗故意追問。沈驚鴻剛要答話,卻聽永安公主突然開口:“父皇,他還想要……想要御膳房的桂花糕方子!”
殿里的人都笑了起來。唐太宗指著女兒對沈驚鴻道:“你若想要方子,得問她。這幾日她天天纏著御廚,說要學做桂花糕呢。”
從紫宸殿出來時,暮色已漫過宮墻。含元殿前的老槐樹下,沈驚鴻果然還站在那里,手里的桂花糕紙包已經涼透,卻被他捂得溫熱。
“父皇說要給你封官。”永安公主蹦到他面前,鼻尖沾了點胭脂,倒比在淮河時的泥痕好看些。沈驚鴻卻搖了搖頭:“我想回淮西。”
“回淮西?”永安公主愣住。
“那里的大堤還得加固,百姓的房子也得重蓋。”沈驚鴻望著天邊的晚霞,“老婦人說,等開春了要種滿塘的藕,我想看著那些藕發芽。”
永安公主沉默片刻,突然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她剛做的桂花糕,雖然形狀歪歪扭扭,卻透著股甜香。“我跟你一起去。”
“公主是金枝玉葉……”
“我會搬石頭!”永安公主搶過話頭,指著自己的掌心,那里還留著在淮河扛沙袋磨出的薄繭,“再說,我的桂花糕還沒讓你嘗呢,總不能言而無信。”
沈驚鴻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想起那個在蘆葦叢里扔栗子砸兵卒的姑娘,想起她往水里倒桐油時濺濕的褲腳,想起她攥著匕首說“自己找去”時的模樣。
他伸手接過那包桂花糕,指尖觸到她的溫度,輕聲道:“好。”
晚風穿過槐樹葉,落下幾片枯葉,像極了淮河岸邊的蘆葦聲。遠處傳來宮人的報時聲,驚起檐角的幾只鴿子,翅膀劃破暮色,往西南方向飛去——那是淮西的方向。
沈驚鴻握緊手里的桂花糕,突然覺得,比起長安的芙蓉酥,他好像更想念淮河岸邊那個被壓扁的油紙包,想念那個在霧里往他手里塞栗子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