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雨總是纏纏綿綿，像吳興沈府后花園里那池被風吹皺的春水，漾著化不開的綠。

沈驚鴻斜倚在臨水的美人靠上，指尖轉著枚羊脂玉扳指，漫不經心地聽著廊下父親沈淵的訓斥。雨絲打濕了他月白錦袍的下擺，他卻渾不在意，目光落在池中游弋的紅鯉身上，像是在數魚鱗。

“……驚鴻，你可知錯？”沈淵的聲音帶著士族長者特有的威嚴，卻又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疲憊。這位沈氏宗主鬢角已染霜，執掌江南第一士族二十余年，從未像此刻這般頭疼。

他面前的嫡長子，本該是沈氏未來的支柱。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往那一站，便是江南士族子弟的典范。可偏偏，這副好皮囊里裝的不是經史子集，而是刀光劍影，是縱橫捭闔的野望。

沈驚鴻終于收回目光，懶懶地抬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父親說的，是我昨日在秦淮河上，把戶部侍郎家的三公子扔進水里的事？”

“放肆！”沈淵猛地一拍案幾，上好的青花瓷盞震得叮當作響，“那是吏部尚書的嫡孫！你將人灌醉了剃光頭發，還逼他學狗叫，如今半個江南的士族都在看我沈氏的笑話！”

“笑話？”沈驚鴻坐直了些，語氣輕描淡寫，卻帶著刺骨的鋒芒，“父親可知，那小子在畫舫上摟著歌姬，說什么‘江南膏腴之地，取之不盡，就算亂了，也有的是百姓填溝壑’？”

他站起身，錦袍掃過石桌，帶落了一枚棋子，“啪”地砸在青石板上，像一聲輕斥。

“我沈氏食江南之祿，掌江南之權，可不是讓這些蛀蟲用百姓的血肉養肥了，再反過來嘲笑他們命賤的。”他走到廊下，雨絲沾在他長長的睫毛上，那雙溫潤的眸子此刻亮得驚人，“剃他頭發，是讓他記著，皮囊下的骨頭若是軟的，再體面也不過是個笑話。逼他學狗叫，是教他明白，做人若沒有惻隱之心，與畜生無異。”

沈淵氣得臉色發白：“你……你這是強詞奪理！士族聯姻在即，你這般行事，是要毀了沈氏百年基業！”

聯姻。沈驚鴻眼底掠過一絲冷意。父親說的是與淮南節度使蕭家的婚事，用他的婚姻，換取沈氏在淮南的鹽鐵專營權。那位蕭家小姐，據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江南有名的才女。可在他看來，那不過是又一樁用血肉算計的交易。

“基業？”沈驚鴻笑了，笑聲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父親口中的基業，就是靠著聯姻、送禮、寫幾篇不痛不癢的文章，在朝堂上茍延殘喘？就是看著北方藩鎮擁兵自重，異族在邊境燒殺搶掠，卻只會關起門來吟風弄月？”

“你懂什么！”沈淵厲聲打斷他，“我沈氏能在江南立足百年，靠的是‘隱忍’二字！如今亂世將至，唯有抱緊皇權，聯絡同道，才能保全家族！”

“保全？”沈驚鴻上前一步，距離沈淵不過咫尺，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砸在沈淵的官服上，“父親可知，前日我在碼頭，看見漕幫的兄弟被稅吏打得頭破血流？可知城外流民餓死在路邊，而我們沈府的糧倉，三年都吃不完？”

他猛地抬手，折扇“唰”地展開，扇面不是山水花鳥，而是一柄寒光凜冽的吳鉤劍。

“這天下，早已不是筆桿子能撐住的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在雨聲中擲地有聲，“大雍的氣數盡了！父親想抱著這腐朽的基業一起爛掉，我沈驚鴻不陪！”

“逆子！”沈淵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他，“你……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沈驚鴻收了折扇，抵在掌心輕輕敲擊，笑容里帶著少年人的猖狂，又藏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我想讓那些看不起江南的人知道，我們不止有絲綢茶葉，還有能斬將奪旗的刀！我想讓那些吸百姓血的蛀蟲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人把他們的骨頭敲碎了喂狗！”

他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園門，月白錦袍在雨中翻飛，像一只即將沖破樊籠的鶴。

“父親，”他頭也不回，聲音遠遠傳來，帶著一絲輕描淡寫，卻足以讓沈淵心膽俱裂，“您安排的聯姻，我不娶。這沈氏嫡長子的位置，誰想要誰拿去。從今日起，我沈驚鴻，不是什么江南少爺，只是個要去闖天下的匹夫。”

“你若踏出這扇門，就再也不是我沈氏的人！”沈淵嘶吼道，聲音里帶著絕望。

沈驚鴻的身影在園門口頓了頓，隨即傳來一聲朗笑，震得雨珠都似要飛濺：“甚好！從此，我生是我自己的人，死是我自己的鬼！只是父親記著——”

他猛地回頭，目光如電，穿透雨幕，直直刺向沈淵：“將來我沈驚鴻踏平北方的時候，可別后悔，當初把我逐出了江南！”

話音落，身影已消失在雨巷盡頭。

沈淵呆立在廊下，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襟，他卻渾然不覺。良久，他頹然坐倒在椅子上，望著空蕩蕩的園門，喃喃道：“瘋了……這孩子，是真的瘋了……”

雨還在下，江南的溫柔鄉，似乎第一次，因為一個少年的離去，透出了幾分刀光劍影的寒意。

而此刻的沈驚鴻，已經換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腰間別著一柄家傳的吳鉤短劍，身后跟著兩個自幼一同長大的忠仆——一個是力能扛鼎的護衛阿蠻，一個是算無遺策的書童墨硯。

三人牽著三匹快馬，站在吳興城的北門外。

“少爺，我們真的走？”阿蠻撓了撓頭，有些不舍地望著身后繁華的城池。

沈驚鴻翻身上馬，動作干脆利落，哪里還有半分世家公子的慵懶。他拔出吳鉤，劍身在雨中閃過一道寒光。

“走！”他低喝一聲，聲音里充滿了興奮與期待，“去中原，去戰場，去那些最亂的地方！告訴天下人，我沈驚鴻來了！”

馬蹄聲踏碎了江南的煙雨，朝著北方的亂世，疾馳而去。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刀光劍影，多少陰謀詭計，更不知道，他這一走，不僅會改變自己的命運，更會讓整個大雍的棋局，徹底亂了套。

他只知道，胸中那團名為“豪邁”與“猖狂”的火，已經被點燃，不燒盡這腐朽的舊世界，絕不熄滅。

江南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但屬于沈驚鴻的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