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遼闊的原野
- (德)君特·格拉斯
- 13220字
- 2023-01-18 16:03:26
三 如同出自利貝曼之手
他們看起來怎么樣?迄今為止只見剪影:兩件大衣、兩頂帽子,一頂又高又有凹陷,一頂又扁又平。這意味著從單個的形象開始,暫時放棄霍夫塔勒及其外貌,因為他貌不驚人,或者說,長相很一般;馮提則相反,人們對他銘記在心,因為他那具有性格特征的面容看來就是一幅著名人物的肖像。
他非常像人們可能設想的那種情況:他就是如此。如果說不朽——或者換句話說,死后精神永存——具有一種可以描述的外表的話,那么他側面像的面部特征就恰似正面一般,在描繪這個不朽之人。不管是在市郊高鐵上,還是在椴樹下大街,是在憲兵市場上,還是腓特烈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人們都在東張西望地尋找他。過往行人都驚得發愣,猶豫不決。人們也許是想脫帽致敬,他的影響看上去早已過去了。
馮提從五十年代起就已認識檔案館的幾個同事,就是今天還斷言,他隨時都會標新立異。然而也只是在界墻倒塌那一年,自從他作為亞歷山大廣場上的演講者進入我們所有人的視野以來,他的外表才接近1896年馬克斯·利貝曼那幅著名的石版畫,這幅畫按照幾幅粉畫繪制而成,在那些粉畫上面,尤其是鼻子和眼睛被刻意突出??墒锹晕澢谋橇旱拈L度已經在一幅相對而言,較為早期的鉛筆畫上得到了證實,這幅畫給我留下來的是這位三十五歲的男子。
在兩次英國旅游之間的間隙,一位隧道文學社社友胡戈·封·布洛姆貝格給他畫了速寫。這件事發生在他第三個公子去世后不久。他在致特奧多爾·施托姆的信中談到這個失去的小兒子。這時,施托姆從丹麥人占領的石勒蘇益格逃到了普魯士,在波茨坦他再也感覺不到流亡的樂趣。馮塔納在信中寫道:“除了父親和母親之外,只有一個喝得酩酊大醉、運送尸體的馬車夫和正在西沉的太陽參加葬禮……”
晚期畢德麥耶爾派的布洛姆貝格速寫表現的是一個服飾講究,發型時髦的年輕人。一位年紀不輕的檔案館同事的說法可以用這幅速寫來證實。從這幅速寫看,據說馮提在五十年代作為文化協會的巡回報告員,留著長發,蓄著大有成為絡腮胡子之勢的頰須,登臺講演。他這種打扮尤其是在女聽眾中一定會留下印象。在這些當時成熟的女士中,有一位還經常熱情地談論起他在奧拉寧堡或者萊茵斯貝格登臺演講時那種“雖是資產階級末期的,但同時又是有誘惑力的光彩”。她在上述兩地經常見到這種光彩,她說:“真的,它把我們都迷住了?!?/p>
那幅隨同《潘神》雜志一道傳播開去的利貝曼石版畫不會提供這一類東西。托馬斯·曼這位仍然年輕,但自發表《布登勃洛克一家》以來,已經是卓有成就的作家,在他于1910年前后寫成的那篇小品文中,把當時“那種蒼白,病態狂熱,還有點忸怩的面貌”同“留著漂亮的銀發,用神情堅定、親切友好、高高興興的目光注視凝望的老人頭”相比較,除此之外,他還想看看,“在這個人沒有牙齒,長滿白須的嘴巴四周,浮現出一種理智喜悅的微笑”。當托馬斯·曼這樣做時,就連他大概都已經把布洛姆貝格速寫同利貝曼版畫進行了一番比較吧。在利貝曼版畫上,那些近于灰白的毛發有意不加梳理,任其散落在嘴巴和耳朵上;頭上毛發稀疏,正在脫落。
同樣的缺陷使馮提有了一個高高的額頭。就連他也是,除了兩只耳朵外,直至脖子上都長滿了毛。連他也喜歡讓綹綹銀絲雜亂無章地散落在衣領上。他的頰須鬈曲,向四處蔓延,直至耳垂都長有絨毛。
大髭須絕不是那種捻成威廉皇帝式的髭須,而是幾乎未加梳理的、從未修剪、任其自生自滅的胡須,它蔓過他的上唇,同嘴角一起掩蓋了上唇經常發作的神經質痙攣。兩個眼珠鑲嵌在經整形隆起的眼瞼里。會意的目光——盡管明亮似水,閃爍不定——牢牢地盯著當時他對面的對象。這種對象很可能是人或者物。這既是一個觀察者,也是一個傾聽者。盡管此人感到與明顯的現實性密切相連,但對他來說,社會上的流言蜚語和勃蘭登堡的鬼怪故事確實都一樣。他用挑釁和恩賜的目光注視著我們。
下巴倒是顯得靦腆、溫和、畏縮。而這種在臉的下部表現出來的、并非完美無缺的意志力,這種對正在作畫的利貝曼毫不掩飾的意志力,很可能就預示著馮提身上經多次證實的弱點:不管是在塔爾霍維爾還是在霍夫塔勒面前,他都屈服于壓力。他過去在“新聞事務中心”任職期間多次卷入新聞檢查的事件之中就是這方面的例證,而不管是在柏林,還是以后在倫敦。馮提在各部大樓里的勤于職守也是如此。他那仿效別人的榜樣生活的傳記的其余階段,譬如從再次被占領的法國多次發回的戰況報道,他為文化協會所作的所有報告,都可以被當時的國家利用。盡管我們今天準備在許多方面寬恕他,把其余事情都視為是在令人厭惡地適應環境,準備把他的種種企圖,把他在十一屆中央全會之后幾年那種文學理解,依靠種種反饋,擴大到普魯士的書刊檢查上面去,但那些企圖當時仍然被視為莽撞、大膽。這使他感到惱火。不管是以這個形象,還是以那個形象出現,他都感到惱火。
沒有一張照片能證明霍夫塔勒的外貌,更別提肖像畫了。既然塔爾霍維爾的傳記作者沒有給我們提供任何可以援引的東西,甚至連幻象式的照片都沒有,我們就只好希望能見到馮提的整個外表及其日夜相伴的影子,至少也要隱隱約約地看見。
馮提一到檔案館,一番押韻的描述就會使我們那里的氣氛變得活躍起來。這種作品是保羅·海澤在施普雷河隧道文學社詩人聚會上朗誦時創作的。他寫道:“這時,門打開了,一位遲來者邁著輕盈的步子,毫不拘束,敏捷迅速地走進大廳,他年輕漂亮,用炯炯有神的目光,向這個圈子里的人問好,然后把頭往后一仰……”這位不朽之人直至高齡都能做到以這種方式出場,保持這樣的步態。我們已經看到,霍夫塔勒就像往常一樣,按照老年人的方式,在不安全的地區邁著摸索的步子。在霍夫塔勒身旁,馮提輕快的邁步特別顯眼:這是一個披上年邁外衣的小伙子。
我們見到的特奧·武特克就是如此。尤利烏斯·羅登貝格曾經看到過這位“在動物園里,在暮色中,在脖子上圍著那塊具有歷史意義的厚圍巾的”七十老翁。他在另外的地方記著:“他盡管有老年人的小胡子,卻給人留下一種小伙子般的印象,在這樣的印象中,他還會繼續活下去……”
在這里,不朽性被人們直接提到;馮提就像在從頭到尾演完一個節目似的,實現了這種永生。因此,我們不僅僅在閑聊時和幾頁幾頁地、幾段詩幾段詩地摘引時提到他,而是除此之外,還不由自主地聽任目光的驅使,相信他并未裝假。他保證這是事實。他繼續活著。
我們對他儀表的懷疑是對的;甚至就連其余所有遇到他的人即使試圖用流行的招呼話——“喂,馮提,又上路了?”——來避開嘲諷之嫌,但他們仍在面對面地注視著他。
因此,在七十年代,當政治上的抗議挑起一些藝術家去搞一些意義模糊的譬喻時,他在為畫家海西希或者海西希眾多學生中的一個當一幅壁畫的模特兒。這幅畫把一批著名作家的注意力集中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富有表現力的,富于變化的手法上。這樣一來,模特兒馮提也就成了格奧爾格·赫爾韋格與格哈德·豪普特曼之間的代表人物。其間,有同心協力的曼氏兄弟,顯而易見的布萊希特
和尊貴的西格斯
,當然還有約翰內斯·貝希爾
;并入這一群像的還有幾個只在當初風光一時的文學家。
據說,文化協會就給對比度強、廣泛采用各種色彩的繪畫提出過一項任務。文化協會大樓當中有一座,很可能就是比特費爾德那座新建筑要求用畫來裝飾。很可惜,這件作品就像其他很多作品一樣,遭到領導同志的責難,失敗了。必須進行自我批評,對意識形態的基礎起誓,把這幅壁畫刷掉,把草圖送交國家收藏部門,因為海西?;蛘哒f他的一個學生,曾經用一些來自那個據說是“戰爭販子和帝國主義分子陣營”的代表,來充斥這文學大師聚會。
人們可以設想:據說弗蘭茨·卡夫卡的肖像填滿了一個腦袋大小的空缺;有人聲稱,認出一個有大胡子、作為夢中形象飄浮在大會上空的人物就是資產階級頹廢派崇拜的偶像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按照一些同時代人的說法,英年早逝的烏韋·約翰遜
瞧不起這個具有代表性的,隨時都手握鵝毛管準備寫作的馮提形象;那個不久前還遭到黨組織斥責的沃爾夫
是西格斯的下屬;據說,海涅雙手捧著一本比爾曼
歌曲集,一個小家伙敲著鐵皮鼓,跪下懇求海涅;另外,據說在壁畫上,有人藏了起來,可是就像在一幅字謎畫當中那樣,他又是可以找到的:他作為幽靈在這兒跑著,在那兒蹲著,又在那兒愣住。
有人斷言:從那持續不斷的微笑,從危險的無所不知的固定不變的表情,從那引人注目的悄然無聲,可以認出這個多種面目的霍夫塔勒來。有人背后說他有一張長長的臉,倒不如說是圓圓的臉,這張臉可以得到證實,同樣地,那種微笑也能證實。據說,他緊緊跟在赫爾韋格身后,通過上裝翻領上一塊要費好大的勁兒才看得清的姓名牌,被人發現是塔爾霍維爾。有人說,在這幅畫的其他位置看見他拼成中央機關報的一張報紙,這張報紙作為由許多部分組成的拼圖板,從它那已經完成的部分可以看出“有害的”這個形容詞。既然塔爾霍維爾傳記只是從八十年代中期起才在西方成為著作問世,所以可以認為,這使畫家獲得了一份專門知識??上?,過去那些遙遠的年代所具有的狹隘思想無法容忍這幅壁畫綜合性的精練。
就馮提而言,還需要說明的是:他作為模特兒和繼續活著的映象,圍著那條圍巾。羅登貝格認為這條圍巾“具有歷史意義”,文學史家澤爾法埃斯在這位不朽之人去世那年,像描寫圣人遺物似的描寫這條圍巾:“……非??拷ù奶箯V場。這時,他站在宮殿飯店前,肩膀上隨隨便便地披著那條藍綠色蘇格蘭圍巾……”
最后特此說明,為什么馮提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都戴著凱爾特部族人這樣一個長條徽章。譬如說,他同霍夫塔勒在麥當勞快餐店慶祝他的七十大壽,以及緊接著被迫出席在腓特烈大街火車站的中歐餐館舉行的、更確切地說最終是弄得不歡而散的補慶活動時,情況就是如此。這條圍巾是人物原型繼續存在的組成部分。可是馬克斯·利貝曼畫的這位當時已經年滿七十六周歲的老人,脖子上沒有圍彩色大方格圖案的圍巾,而是戴著高領蝴蝶結。會議要么在巴黎廣場大師工作室里,要么應大家的請求,在波茨坦大街134號C室舉行。雖然在1896年3月29日的信中寫著:“冷得要命,我很容易就感冒。所以我敢于說出這樣的請求,請求最后一次會議還在我們那兒舉行……”可是工作室會議仍然占了上風。
那時候他喜歡到那兒去。這不僅僅因為利貝曼——正如他在一封什么都聊到的信中,給他那個因為神經衰弱正在療養的女兒所寫的那樣——“……是一位真正的畫家,而我就落到他的手中……”而更主要的是因為,畫家這種絕不是因為要搞噱頭才開的玩笑——這種玩笑不管是皇帝,還是宰相,甚至連宮廷畫師也不放過——給他打發了令人疲勞的靜坐時光。雖然他對門采爾評價比較高,但是利貝曼卻非常適合他的口味。此人直言不諱。他通過自己冷嘲熱諷的、網眼很密的篩子,趕走暴發的市儈和欠債的少尉,趕走無聊的教條主義者和不只是在色當戰役當天才咄咄逼人的樞密大臣的那種方法,至今仍在發揮作用。盡管馮提在長篇大論時,其基調是受到傷害的、遭到拒絕的,或者是判斷錯誤的愛,但這種嘲笑普魯士貴族的方法仍然同它相似。
“阿諛奉承者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行得通的只有:毫不介意!”他在桌旁對驚恐萬狀的兒子們嚷著。波茨坦大街的復斜屋頂式住宅都熟悉這些口號。他那總是擔驚受怕的埃米莉同樣驚恐萬分地聽到這些尖銳刺耳的口號,她擔心他會做得過頭。這種“果敢”使人大發脾氣,譬如不久前在他朗誦后期的敘事謠曲《龍目島上的巴厘婦女》時就不停地大哭大罵。這首敘事謠曲緊接著大屠殺之后的最后幾行“這時,我的軍隊在他的辦事處里,流露出來基督教的文化教養”,真是有失體統。同樣地,“各種各樣手持毛瑟步槍的人,應當使巴厘婦女改變信仰”這兩行在荷蘭也引起了強烈反響。人們稱他為“鍛工藝術大師”。一些鉆牛角尖的機靈鬼發現,荷蘭殖民軍并未裝配毛瑟步槍,更確切地說,是帶著曼利謝爾公司的這類步槍踏上傳教之路。
在他坐著當模特兒時,本該顯露出一副威嚴的老者表情,他卻把所有這一切都講給利貝曼聽?!爸趁褴娋褪侨绱恕m槺阏f一句,在英國也并不遜色。他們嘴里念著救世主,而指的卻是猛烈轟擊!或者說就像我的約翰牛詩中所說的那樣:‘一百條褲子就有五十個傳教士……’”
他在擴散郁積胸中的怒氣,就在坐著當模特兒的前幾天,甚至連外交部都憂心忡忡,因為他那首在《交易所信使報》上重印和評論的敘事謠曲作為波濤洶涌的故事,引起了一場新聞大戰?!爸挥型饨还賯冊跔幊巢恍荨τ谠姼璞旧碜匀皇侵蛔植惶幔 ?/p>
利貝曼畫了一幅又一幅,不過作畫時并未沉默不語?,F在談到俾斯麥了,關于此人,這位畫家聽到的是,自他被免職以來,他只有以罵人度日。一有客人來訪,這個賦閑薩克森森林中的老頭子便會使用一種新的花樣來發泄他那一番罵人話?!耙患朗拢环夥怆妶?,總是違背皇上的旨意和他最近講話的精神?!?/p>
這個模特兒點頭稱是,但他想要聽的不僅僅是對威廉二世的嘲諷,而是為了消除疲勞,他稱這位鐵血宰相是一個“可怕的、愛號叫的小農,盡管他是一個天才的小農”。
當人們用尖酸刻薄的語言爭吵時,利貝曼的老仆正在工作室里胡亂翻騰,因為他擔心大家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便說:“我倒是寧肯出去一會兒,好讓我不會什么都聽到?!倍鴦傞_始畫另一幅速寫的利貝曼則說:“好吧,盡管走吧,我好久都沒有發脾氣了?!?/p>
馮提在補慶他的七十大壽時,在來自普倫茨勞貝格的朋友當中講述這些會議,或者根據大家的提問,在檔案館里給我們作報告。這時,盡管他使用頂光、筆盆、棕櫚枝葉和到處亂放著的馬的草圖,讓工作室的氣氛盡量接近聽眾,但很明顯,他的回憶聽起來仍然有一段距離?!罢劦浆F代畫,談到一個名叫蒙克的狂熱的挪威人。然而多數情況下談的是政治。嗯,還談到硫黃色,另外,一個名叫亨利克·顯克維奇
的波蘭人寫出了極其正確的論述俾斯麥的文章。剩下的全是廢話,即便是最近刊登在《明鏡》周刊上的文章也是如此。要不,就是談到施特克爾這個殺害猶太人的屠夫——這個宮廷傳道士最近那些尖酸刻薄的話。要不,就是談到倍倍爾在帝國議會的最后一次講話。當這位旋工師傅開始破口大罵,痛斥殖民統治,直罵得十分難聽時,他自己也發狂了??墒牵灰乙恢貜瓦@些話——‘所有的興趣都集中在第四等級上面!資產者很糟糕,貴族和教士已經陳腐。一個新的、更美好的世界正在黎民百姓當中開始。因為他們,這些工人在重新開始,處理一切事情,他們不僅僅有新的目的,還有新的道路……’——把九十年代中期,也就是我這盞明燈熄滅前幾年,我這位預言家講的那番話,同現在行將滅亡的工農國家,同這個有四十年之久,被稱為‘德意志土地上第一個工農國家’的國家,進行嚴格的比較,就會感到當時貴族和傳教士的情況雖然并不妙,可是就工人的情況而言,這時它已經失去了現實意義。利貝曼當時就持懷疑態度,其實我也一樣。這種情況對于今天,對于我的年輕朋友們同樣適用。持懷疑態度總比變得玩世不恭好。在俄國和別的地方,反正一切都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我們很難預料,所有這一切意味著什么。這就正如在《施特希林》中那樣,我從1895年冬天起就在盡力勸說施特希林;在那里,我的杜布斯拉夫
說:‘沒有任何事情是不能發生的。在3月18日前,誰會認為3月18日的革命可能發生,可能發生在這個貨真價實的右派市儈聚居的巢穴——柏林!’或者說在這兒11月4日大概也是可以想象的,在那一天,我在所有那些特別聰明,突然間勇氣百倍,如今沉醉于自由之中的演講家之后,被叫上小講臺,從那時起,后來我就開始了我那不可避免的、持懷疑態度的、基調沉悶的講演:‘一切都是幻覺和假象!’因為像‘我們就是人民’這樣的口號變幻莫測,這一點我可以肯定。人們只需要調換一個詞就可以了,現在民主已經消失,統一已經到來。最近這次革命的火藥味很快就已經消失殆盡……”
因為是奉命講演,所以馮提經常如此這般地使我們確信:“對于我來說,講演往往帶有一些十分可怕的東西;因為我討厭議會制?!碑斔f這番話時,臉紅了,尤其是在顴骨四周紅得更厲害。這樣的場面使他眼睛的反光更為強烈。那毛茸茸的白發在隨風飄動。從側面看,鼻子線條分明。這種目光正傲視一切。他給五十萬人當中的那一部分人留下的記憶就是如此。這些人當時就站在亞歷山大廣場靠近小講臺的地方??匆娺@個人的全身,看見他在即席講演?!霸诘聡?,統一往往把民主搞得一團糟!”他對著麥克風大聲說著,迎來一陣掌聲。真該把他畫成演講家,再涂上淡淡的色彩。
只要我們把門采爾的學生弗里茨·維爾納畫的肖像同利貝曼的版畫進行比較,立即就會發現,上衣上面凸起的勛章對于維爾納比我們不熟悉的模特兒的頭更重要,因為這副打扮看起來像個商務顧問。就像不朽之人那枚三級勛章對于不朽之人是無所謂的一樣,對于馮提來說,授予他以功勛卓著的文化積極分子的稱號也是無所謂的。馮提又一次暗示利貝曼工作室里舉行的那些會議,而且每出現一次機會就抓住不放,引用這位畫家的話,特別是在他試圖縮短他那些來自普倫茨勞貝格的年輕人滔滔不絕的講話,或者我們那些關于檔案的思考時,更喜歡引用。“針對我這個與藝術有關的問題,這位大師說:‘繪畫就是刪去!’——我接著說:‘可是人們也必須掌握充分的材料,才能把它刪去啊?!?/p>
比起純粹的引語來,他經常講的東西還要多一些。他那種信手拈來,令人折服的表達方式迷住了聽眾。那個由鼻子和眼睛構成的,全神貫注的三角形,馮提用來打量我們的那種既具吸引力,同時又要求保持一段距離的目光,一當我們在精神上傷害他時,他不會放過任何人。因此,“他外表如何?”這個問題由馬克斯·利貝曼那些刪去了一切裝飾物的粉畫作了極其中肯的回答。
“要是把這些畫當作通緝令貼出來就好了!”霍夫塔勒嘲諷道。他在麥當勞快餐店和中歐餐館以塔爾霍維爾的身份祝完壽的當天深夜,不僅僅要跟這位畫家算賬:
“利貝曼,老是利貝曼!難道這意味著:是一個了不起的印象派藝術家?猶太人利貝曼,那我們就實話實說!那好吧,我承認,您畫了畫,用石印把它印出來,而且比別人畫得好。盡管給《艾菲·布里斯特》畫了如此精美的插圖,但您仍然是猶太人。更何況,還有不少猶太人站在您這一邊,圍著您轉。您那個提供素材的通信朋友就是猶太人弗里德蘭德!幾十年來,您最重要的出版人是一個猶太人,就是猶太人威廉·赫茨!因為科塔不愿意,所以一個名叫卡茨的先生也就理所當然地把您第一個盡情傾訴的集子拿到書市上去。此外,還有那個猶太人——蘇格蘭人,他出版了一部小說《通奸者》,在這部小說中,那個與人通奸的主人公,那個業已破產的金融界天才魯貝恩自然也是猶太人了。那個出生于黑森州的羅登貝格,本名尤利烏斯·萊維的羅登貝格。作為猶太人,出版了《德國展望》。您那些消遣書中有三本,最后一本是《艾菲·布里斯特》,首先在雜志上發表。與猶太人同席共餐,在卡爾斯巴德被猶太人圍著,在《福斯報》上受到猶太人頌揚,全是猶太人。不管在哪兒,只要用手一抓,都會冒出一些猶太人來。甚至當令郎弗里德里希組建一家出版社,出版父親的書并未獲得巨大成功時,這位沉默寡言的股東就叫弗里茨·特奧多爾·科恩。弗里茨同那位科恩一樣,是一個猶太人。您在結束您那首祝賀七十五周歲的、輕率蹩腳的祝壽詩時,敬祝這位科恩長壽:‘您來吧,科恩!’除此之外,在組建家庭出版社時還有另外一個猶太人投了資,您高興時就叫他‘胖萊維’,他就這樣預先負擔了長篇小說《燕妮·特賴貝爾夫人》的出版費用,在該小說中,猶太人同樣成為陪襯。總而言之,在這位不朽之人的長篇小說中有這些猶太人,也許這就是適合文化協會報告的一種情況吧!要不,就是有這位不朽之人和那些猶太人!譬如說在《不可挽回》中這個討厭的埃芭·羅森貝格吧——那好吧,那是在燃燒的宮殿中這一幕——在那里,開始時粗線條地討論過一個名叫利紹爾的猶太獸醫,可是后來他就再也沒露面了。要不,就是您的猶太商務顧問,譬如說布盧門塔爾和一直升到總領事的銀行家巴爾滕施泰因。要不,就是西爾貝爾施泰因和伊森塔爾公司,這個公司在《瑪蒂爾德·默林》中最后扮演著一種獨特的角色,伊森塔爾給那個長于經商的女主角證實,她自以為聰明之至:‘她決定了我們的人該做什么事?!降资窃趺椿厥拢空f得含糊不清。在《施特希林》中,父與子逐鹿原野,爭吵不休。而到最后,他們都是猶太人!純粹是猶太人成了超級普魯士人!別忘記您那些非常有錢的朋友:您那個偉大的贊助人——猶太人布拉姆本來不是名叫亞伯拉罕松嗎?要不,就是猶太人特奧多爾·沃爾夫,后來,過了好久之后,只有集中營對他敞開了大門;甚至就連利貝曼的遺孀如果不自殺的話,也會出事的。這種事在赫爾韋格俱樂部里早就開始了,當時您還在寫革命詩——從敖得薩來的那個小伙子叫什么名字?那個猶太小家伙名叫沃爾夫松,過去調皮的稱呼是威廉。另外一個叫莫里茨·拉察魯斯,后來,骯臟的交易使他聲名狼藉。另外還有一大堆寫給猶太人的書信。這件事情還不能了結。最后是一些致弗里德蘭德的書信,一再寫給弗里德蘭德;這就恰似您如今同某一位名叫弗羅因德利希的教授——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昔日的弗羅因德利希同志——結成筆友一般。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是厚厚的一大捆寫給猶太人的閑聊書信。您給這個人訴說您對于普魯士皇帝與教會的聯盟感到的憂慮,如果我可以摘引原文的話,您還對另一個人簡明扼要地證實您對于‘普魯士社會主義的怪胎’所感到的修正主義式的氣憤。這種事不管是同弗里德蘭德還是同弗羅因德利希有關,兩者都有值得非議之處,都可以助長永遠的變節行為。毫不奇怪,人們從負責人的立場出發,不愿看到您犧牲您過去如此鐘愛的普魯士人同猶太人打交道。要依賴猶太人,把猶太人吹捧為我們真正的文化載體。盡管如此,在您給女兒瑪爾塔的最后一封信中卻寫著:我往往總是害怕所謂‘民族極其神圣的瑰寶’被徹底‘依地語化’;可是后來,卻又會隨著一聲感恩祈禱而同意徹底的猶太化……猶太人真是無孔不入。要是依靠德意志民族的貴族來維護‘極其神圣的瑰寶’的話,情況會是怎么樣的啊!獵狐、粉刷過的教堂、禮拜天下午的布道和賭博……因此在您那首輕浮的,既非常詼諧,但總的說來又是病態的、會永遠有損于您作為德國作家聲譽的祝壽詩中,就有這種普魯士貴族的斷然拒絕,并用阿諛奉承的口吻一一列舉猶太人。這是些向您獻媚取寵的猶太人,這是些樂于助人的猶太人,這是些可以同桌閑聊的猶太人,這是些付得起賬的猶太人。您的讀者,這些猶太人……”
霍夫塔勒在除夕之夜不受馮提的干擾,作為塔爾霍維爾在回首往事,他講了所有這一切,而且講得還要多。因為馮提的太太和女兒有病纏身,因此希望在夢鄉中進入新的一年,所以他那日夜相伴的影子不費吹灰之力就說服他來一次“年終溜達”。說:“這種要命的深居簡出有什么意思!”
人稱馮提的特奧·武特克由于利貝曼的粉畫,就像我們現在所見到的那樣,稍微揚起眉毛,因為他發現,當兩人在夜深人靜之時從馬克思-恩格斯廣場出發,以我們所熟知的方式成雙成對地溜達到椴樹下大街時,霍夫塔勒的相貌變了:咧著嘴,酒窩四周泛起的長時間的微笑已經消失,嘴唇變成了正方形,露出一種咄咄逼人的仇恨。
馮提說:“再說,那時,在不朽之人去世那年給我的梅特寫的東西,至今仍然是極其正確的。情況就是如此,霍夫塔勒!您就回想一下吧,不過別用不信任的目光。正如我在同拉松教授的交談中——您會說,肯定又是一個猶太人——所得到證實那樣,當時猶太人在做德國的文化工作,而德國人作為回禮,則掀起排猶運動。我給我的梅特所寫的有關基督教社會聯盟的宮廷傳道士施特克爾和毒如蛇蝎之人阿爾瓦爾特的事情,也就是說阿爾瓦爾特是個無賴一事,仍然正確無誤,即使令郎和令婿后來認為,必須給點面子,在發表家庭信件時劃掉‘發狂的無賴’這一提法時,也是如此。很可能出于這個原因,所以梅特拒絕擔任合編者。同樣,在詩歌后來的版本中也沒有我祝七十五周歲華誕的即興詩。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真是肆無忌憚!——就像在祝賀七十大壽時那樣,在祝壽慶典時,普魯士的貴族由于未到場而引人注目。這就正如牧師平常在布道壇上布道時一樣:我看到有很多未到場的人。因此我作了一首詩:‘沒有比洛夫和阿爾尼姆之類的人,沒有特雷斯科夫和施利芬以及施利本之類的人——對所有人的情況我都寫過。為此,還寫了具有史前貴族稱號的那些人,這些人是亞伯拉罕、以撒、以色列。猶太人所有的祖先都在場。您友好地把我排到他們的首位,現在這些猶太鬼對我還有什么用!’”
因為霍夫塔勒默然不語,或者說是在默不作聲地尋找他那業已消失的笑容,現在占了上風的馮提立即打斷他的話:“霍夫塔勒,生日宴會時您可是在場啊!毫無疑問,那是例行公事。您非常賣勁兒地為您向上級所作的匯報擬定了一個名單。真的,布拉姆、拉察魯斯、沃爾夫,所有的人都來了?!静荒苷f他們是人山人?;乩霞?。他們是成群結隊,蜂擁而來?!踔吝B像我一樣討厭這類集會的利貝曼都光臨寒舍。出版人弗里茨·特奧多爾·科恩當然是站在我那個在出版事務方面不常走運的兒子弗里德里希一邊的。因此,他那首即興湊成的詩歌便以彬彬有禮的鞠躬結束:‘我把一點雕蟲小技奉獻給了諸位,大家都讀過我的詩,大家早就認識我了,這是主要的……您來吧,科恩!’”
這當兒,這兩位年終閑逛之人走過了洪堡大學和駿馬與騎手紀念碑。他們把國家歌劇院拋到了身后。由于是多事之秋,在椴樹下大街,有一種誘惑力,把人們吸引到勃蘭登堡門的方向。這行將結束的可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年頭。當兩人現在猶如被時代精神催促著,加快速度往前走時——“上西天”是那些年的一則香煙廣告——這位潛藏在霍夫塔勒身上的塔爾霍維爾又恢復了他那持續不斷的微笑:“那好吧,您現在就當一次老奸巨猾的猶太朋友吧??墒蔷瓦B您的傳記作者羅伊特也感到很難寫這種傳奇。他不得不從您那個根據佩爾西,根據一個流血的宗教儀式寫成的敘事謠曲《猶太女人》——‘她有一把銀刀,這把刀很鋒利,可以切割……’——當中吸收相當多的素材。從1852年起,在隧道文學社里就已經讀到,可是在四十年之后,您才滿足了您的隧道文學社社友海澤的愿望,把謀殺男孩一事從詩集后來的新版中抖摟出來。除此之外,對于德雷福斯事件的看法多么不穩定??!這一切在同您的知心朋友弗里德蘭德的書信閑聊中得到了書面確認:‘開始時,我當然是完全贊同左拉的意見!’可是后來卻傾向于反面意見。您發現了猶太人‘報紙上某個陰謀’的蛛絲馬跡:‘……歐洲的報章雜志是一股巨大的猶太人勢力,這股勢力試圖將自己的意見強加于整個世界?!@時——馮提,說真話!——這位友好的愛猶主義者——‘您來吧,科恩!’——要變成一個極其正常的反猶主義者。在希姆萊
的‘黑色軍團’中,事情果然不出所料,而且是從1935年起,就我們所知,您那些總是信手拈來的、對于國際猶太民族的批判文章用粗體字印了出來。一方面,在您甜言蜜語,竭力聲明‘我從小就是猶太人的朋友,本人只見到猶太人好的方面……’時,另一方面,您又毫不吝惜那些苛刻的預言,而且是在同一封信里;因為您在1880年12月1日就曾經給您的紅顏知己和聽取懺悔的女人瑪蒂爾德·封·羅赫事先宣揚過的東西,如今聽起來就像是最后解決
:‘……盡管這樣,我仍然非常強烈地感覺到你們的罪過,你們的無比傲慢,所以我不僅僅樂于看到猶太人遭到慘敗,而且還希望他們遭到慘敗。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如果他們現在不遭到慘敗,如果現在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那么在我們倆當然是不會再經歷到的時代,一次嚴重的災難也會降臨到他們頭上。’怎么樣,馮提?引用得對吧?”
他們已經站在了堵在敞開的勃蘭登堡門前的人群中間。馮提在引文的壓力下變得衰老了:“我們經歷了這些,這些時代。我了解,塔爾霍維爾,我了解。而您了解的情況還要多。在我的那些信件中,并非每封信都是我想寫的,或者說是我想這樣寫的。這大概就是當初那個時代……”
“游過去!”霍夫塔勒嚷著。
“我怕這種恥辱會繼續存在……”
“真的,馮提!所以我們活著。確實還有一些自生自滅的東西,譬如……”
這時盡管離半夜還有整整半個小時,第一批焰火已經升空。人群的目光都追隨著那些作為熒光屏和金鏈花騰空而起的焰火。這兩個人同大家一道,把目光對準天空?,F在人們也許會看到,霍夫塔勒正在天真無邪地仰望四周的天空。臉上泛著光輝,像孩子般興高采烈。再說,他看起來也只能如此。
僅僅因為這些細節,僅僅為了充分照亮他那平庸的面部,在這里,勃蘭登堡門四周的除夕節慶就要持續到新年鐘聲響起,而且還要延長幾分鐘;因為在他仰望天空時,在我們看來,他那短短的鼻子下面的大鼻孔比起這個為周年祝壽慶典打氣的新年來,顯得更為重要。當時人們都以為,即便沒有贏得勝利,那也是得到了勝利。這是勝利的焰火,這些焰火把光亮映照在霍夫塔勒鶴發童顏的面部。他對于由焰火點綴的夜空和在高空宣告的世界和平感到的驚奇,被高高揚起,形成圓拱的眉毛所證實。就像得到解放的人民僅僅看到這座敞開的大門一樣,他也有這種感覺。我們看見他張著嘴,在這張嘴里,那些鑲得無懈可擊的牙齒在閃閃發光。他認為,從民族的攪拌勺直至沉積物都被翻了出來,聯合、統一,不只是要打定主意。他和人民與此遙相呼應,都在大叫大喊。
漫無目的的固執還在主宰一切。每個人想到什么,就叫喊什么。因為大家都希望占據更好的位置,看得更清楚,所以也就出現不少碰撞。除了每個人都能看到的焰火外,這時只能看到那座高高聳立著的大門。再也沒有混凝土障礙物把大門隔離出來。它沐浴著燈光,顯得粗笨,它可望很快就為出租車和公共汽車開放。從不同的角度看,時而往東,時而往西的四匹馬并拉的雙輪戰車就在大門頂部,它仍然是備受歡迎的郵票題材。有幾百人已經穿過交界處的一個腳手架,爬上了這座寬闊大門的平面頂部。這時發生了事故,甚至是死亡事故,可是只有很少的人才注意到。
馮提猶豫不決地站在他那日夜相伴的影子身旁。他想走:“我很討厭這些亂哄哄的、非得要成為重大事件的集會?!?/p>
霍夫塔勒牽著他的衣袖,嘴里胡亂嚷嚷著:“這兒什么人都有!”
“還在1870到1871年,當人們勝利歸來,列隊通過這兒時,我就不愿意往這兒看……”
“可是當初,您就像在每一次獲勝的戰爭之后一樣,還為這次閱兵想出了一首殺氣騰騰的詩哩。”
“這首詩盡管可笑,即是多次重復的勝利的號叫……”
“胡說,馮提!就在不久前,我們星期天在那些界墻啄木鳥當中溜達時,您還在引用自己這首詩,而且是逐段逐段地……”
“只不過一時動了感情,心血來潮罷了……”
霍夫塔勒不得不把他那首聲嘶力竭的蹩腳詩背出來:“瞧吧,他們第三次穿過這座大門進入……”
馮提對此充耳不聞:“全是騙人的。全是胡說八道。他們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勝利使人變得愚蠢!他們要自吹自擂,炫耀自己。就連這一次也跳不出這個框框。特賴貝爾一家子,他們已經到了這兒!他們第一批撈到好處。當我答應把這部小說拿給弗里德爾,作為給這家新近建立的出版社提供的精神食糧時,我給他寫的正是這件事:‘……這就是特賴貝爾一家子的傾向。這就是資產階級觀點的空泛、空洞、欺騙、傲慢、冷酷……’自然,我的埃米莉又一次驚恐萬分?!阕叩锰h了!你的表態很不得體!’——‘冒失鬼!’她當面對我說,‘你這個急性子!你這個小青年!’這時我已經七十出頭了……”
霍夫塔勒再也沒工夫講話了。各地的時鐘都敲了十二下。在東部和西部,都敲了十二下。在無線電廣播里,在電視里,都敲了十二下。在打十二點時,尤其是那些費用巨大,迄今為止好不容易才被遏制住的焰火,又在四面八方騰空而起?;饦溷y花,絢麗多姿。香檳酒和罐裝啤酒同聚集在大門四周的人民一道感情奔放,熱血沸騰。人們在蹦在跳,得意忘形?!鞍l瘋了!”人們叫嚷道?!鞍l瘋了!”站在大門平頂上的那些勇敢分子跳了起來,他們想跳得更高,更高。
人們現在才從多聲部頌歌那單個詞語的吼叫聲中擺脫出來。一開始人們一起搖擺著身子唱道——“這樣的一天,像今天這樣美妙……”——但緊接著就是可憐的法勒斯萊本出于好心創作的那首后來被定為國歌的歌曲。開始時,在所允許的第三段“統一、權利和自由……”之后,還出現了感染人,激動人心的場面,可是后來,卻不得不出現那該死的,自從二次大戰以來就遭到譴責的第一段:“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這一詩段應當給人民指出進入新的一年之路。這時,只能隱隱約約地聽到統一、權利和自由;歌唱這些詞語的聲音稀稀拉拉,逐漸消失。
馮提還試圖同《幸福的保證》加以對比,可是霍夫塔勒緊靠著他,聲音還要高。他那“高于人世上的一切”就站在勝利者一邊。就像經歷了長時間的壓抑一般,他扯開嗓子,放聲大唱。
現在人們看到,他唱歌時在哭泣。馮提看到,正唱著歌的霍夫塔勒在哭泣。他停止唱第三段,也是毫無結果的一段,然后說:“可是您哭了,塔爾霍維爾。我沒有料到,您真的會哭。恭喜!”
他那張閃閃發光的圓臉看起來真像一個哭哭啼啼的孩子。淚珠從面頰滾到下巴,撲簌簌地往下掉。這是一種幸福的哭泣,這種哭泣只是在唱歌時才告結束。盡管他唱得和哭得如此激動人心,可他眼里仍透出一種漠然、灰心的神色,顯得蒼老,但又沒有倦意。這就是霍夫塔勒的目光!
還在人群中消失之前,馮提和他那日夜相伴的影子已經上路——沿著椴樹下大街往下走。從前面看,他們顯得并不協調。從后面觀察,又配合默契,恰似一套拼圖板的各個部件。可是從各個角度看,兩人顯現的是一幅雙人肖像,特別適合于歷久常新的速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