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在界墻啄木鳥群中
我們檔案館的人都叫他馮提。可不是嘛,很多在路上遇到他的人都說:“喂,馮提呀,又收到從弗里德蘭德來的信啦?千金小姐怎么樣?不只是普倫茨勞貝格,而是到處都在傳梅特結婚的事情。馮提,這是怎么回事?”
就連他那白日夜晚寸步不離的影子也叫道:“不,馮提!那是在為革命四處漂泊的前幾年,當時您在暗淡的燈光下,給您的隧道文學社社友朗誦些蘇格蘭題材的東西,一首敘事謠曲……”
得承認,這聽起來是在胡扯,就像霍尼或者戈爾比一樣,可是在馮提那兒,就得如此。甚至就連他那結尾時用y
的愿望,我們也得蓋上胡格諾教派的公章加以確認。
從證件上看,他叫特奧·武特克,可是因為他出生在諾伊魯平,特別是因為他出生于1919年除夕的前一天,所以能夠找到足夠的材料,反映出一個窮愁潦倒者的艱辛。只是在很久之后,人們才在背地里談論他的聲譽,而且后來又建立了一座紀念碑。我們用馮提的話來講,把這座紀念碑叫作“坐式青銅制品”。
不是考慮到死亡和墓碑,更確切地說,是受到全身像的大型紀念碑的驅使。他孩提時代經常獨自一人,有時候拉著父親的手,站在這座紀念碑前。在這種情況下,年輕的武特克——不管是作為文科中學學生,也不管是穿著空軍藍的衣服——已經對于死后在后代人記憶中的永世長存耳熟能詳,于是,這位上了年歲的武特克,這位自從為文化協會做巡回報告起就被冠以“馮提”這一稱呼的武特克,便有了大量可以隨時引用的名言。所有的名言都很貼切,這使他在各種閑聊圈子里都能充當發起人。
他談到“我那非常有名的梨子敘事謠曲”,談到“我的格蕾特·明德和她的那次火災”。他一再談到艾菲,而且把她稱作“空氣的女兒”。杜布斯拉卡·封·施特希林和金灰色頭發的萊納·尼姆普奇,面似浮雕的瑪蒂爾德和臉色過于蒼白的施蒂娜,連同寡婦皮特爾科夫,有弱點的布里斯特,變得滑稽可笑的沙赫,森林管理員奧皮茨和體弱多病的采齊萊,他們都是他的人。他肯定不是眨眨眼睛,而是感受到的痛苦向我們訴說,他在1848年革命時當藥劑師簡直是在服勞役。后來,他遇到的困境就是當普魯士藝術科學院秘書——“我一直都極度虛弱,神經衰弱”——以后又用同樣方式談到那場幾乎把他送到精神病院的危機。他就是他所說的那種人,而那些把他稱作馮提的人,只要他一閑聊起來,給勃蘭登堡貴族的偉大和沒落披上噱頭十足的逸事外衣,他們都會把他的話當真。
就這樣,他使我們陰郁的下午很快就打發過去了。他還沒在來賓席上坐穩,就開始說了起來。他可是對什么都熟悉,他甚至能夠給他心血來潮時稱之為“我那些功勛卓著的痕跡清除者”的傳記作家的錯誤列個清單。而當他感到滿有把握,可以成為我們的樣板時,他就會大聲叫喊:“真可笑,居然把我描繪成 ‘性格開朗,滿不在乎’的人!”
他往往比我們——他的“勤奮的注腳奴隸”都強。他能夠把存放在我們那兒的來往信件,譬如說同女兒的信,一字不漏、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摘引出來。看來,在永恒的書信情調中繼續這種書信來往,已成了他的一種樂趣。可是柏林墻剛一拆除,他就立即給由于神經衰弱在哈爾茨山的塔勒療養的瑪爾塔·武特克寫了一封梅特式書信:“……當這些不管怎么樣都可以說得上是意義重大的事件,在我看來毫無意義時,媽媽自然要淚流滿面。我寧可著眼于別有情趣的細節,譬如說那些小伙子。在這些年輕人中,有一些頗具異國情調的外國人。這些所謂的界墻啄食者或者界墻啄木鳥,正在從事毫無疑問、值得歡迎的事,他們在拆除這道數十公里長的‘家產’。他們當中,一部分人把這當作破壞圣像的運動,一部分人則把它當作零售活動。他們手持頭和鑿子,開始清除這件全德意志的藝術品,使每個人——不愁沒有顧客——都得到自己的那份紀念品……”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我們會讓人稱馮提的特奧·武特克在何等落后的時代里復活。同樣情況也適用于他那日夜相伴的影子。其昔日經歷以《塔爾霍維爾》的書名來到西方書市上的路德維希·霍夫塔勒,在上一世紀四十年代初采取行動,但他肯定沒有在他的傳記作者結束傳記的地方停止自己的實踐活動,而是自本世紀五十年代中期起,繼續從他那膨脹過度的記憶中獲得好處。這樣做,據說是由于有許多尚未了結的事件,馮提事件就是其中之一。
霍夫塔勒就是如此。他在動物園火車站變賣白鐵制成的東部貨幣,使他能夠用銀光閃閃的西方貨幣邀請他的賓客,慶祝七十大壽:“不能讓這種事悄然無聲地就過去了,必須喝酒慶祝。”
“這真像是人們要向我表示最后敬意的一次彩排似的。”
馮提使他那些熟悉的老伙伴想起一種情況,想起那種由于《福斯報》的邀請出現的情況。斯特凡尼主編的一封信送到了家里。可是在一百年前他已經當即通過郵局無精打采地作出了反應:“只要有一個過得去的胃,每個人都可以活到七十歲。”
只是當霍夫塔勒答應,不像當初的《福斯報》那樣,讓柏林社交界的四百個上層人物濟濟一堂,而是把慶祝會的來賓控制在很小的范圍內,如果可能的話,甚至完完全全局限于年邁的老壽星和他那個在困境中救苦救難的人身上時,馮提才讓步:“雖說我寧肯蜷縮在我的沙發角里——即將七十周歲的人可以這樣做——但如果必須這樣做的話,那就只好作為特殊情況處理了。”
霍夫塔勒建議祝壽地點在馬特恩大街的“海鷗”藝術家俱樂部。然后他請他的客人考慮造船工人水堤旁那家討人喜歡的劇院餐館“甘尼美”。沒有一家合適,就連城西那家凱賓斯基酒店也不中馮提的意。“我眼前,”他說,“浮現出某種蘇格蘭情調的東西,倒不一定是風笛,不過肯定是接近蘇格蘭情調的……”
我們這些留在檔案館里的注腳奴隸告誡自己,別匆匆忙忙地為七十周歲送行,而是去做關于那次散步的報告。這個報告會在十二月中旬已經舉行。它在過了好一陣之后,提供機會去商討即將來臨的生日,籌劃祝壽事宜。
在一個嚴寒的冬日,在一個從現在起不再分裂的城市上空,被蔚藍色的天幕籠罩著的日子里,在12月17日,也就是迄今為止的執政黨在迪納莫大廳舉行會議,以便用新的名字喬裝打扮一番那一天,在一個使老老少少都大為振奮的星期天,就連他們也沿著奧托·格羅提渥街角,沿著萊比錫大街堅定不移地走進鏡頭:在寬肩矮個的旁邊是又長又瘦的高個。用深色氈子和灰色混紡毛料做成的帽子和大衣的輪廓融合成一個越來越大的整體。成雙成對相互接近的趨勢,看來是不可阻擋的。他們已經走過政府各部大樓,說得更準確些,是走過這棟大樓的北面。時而是高個子打手勢,時而是矮個子打手勢。然后,兩人又意味深長地把從肥大的袖子里露出來的手拉在一起,這一個在邁著大步,那一個在急速小跑。他們呼出的氣形成團團白霧,然后又煙消云散。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后地走著,但是他們仍然相互結合,成為一體。因為這一對搭檔步調不一致,看起來,就好像是兩個好動的剪影在動來動去。這部無聲影片在通往波茨坦廣場的方向上演。在那里,當作邊界的界墻已經有一條街那么寬的地方被拆毀,向汽車行駛的各個方向敞開著;可是因為經常堵車,這條通道只好讓車輛放慢速度,從城市的這一半通向城市的另一半,在兩個世界之間,從柏林通向柏林。
他們穿過一個荒涼幾十年之久的無人區,這個地區如今作為大片大片的土地在渴望找到主人。已經有了第一批一個比一個更勝一籌的規劃,已經出現建筑熱,土地價格已經上揚。
馮提喜歡這樣的散步,尤其是因為最近西方給他提供了動物園作為活動場地。現在才看到他的散步拐杖。關于這位不拿手杖、卻提著脹鼓鼓的公文包的霍夫塔勒,大家都知道,他除了暖水瓶和面包盒之外,任何時候都隨身帶著一把一按鈕就可以撐到正常寬度的小雨傘。
這道界墻在幾乎不再設防的情況下,在出入口的兩側提供種種方便。在猶豫片刻之后,他們決定往右邊,往勃蘭登堡門的方向走去。金屬敲在石頭上——從遠處,他們就已經聽到了響亮的“啄食”聲。在低于零度的氣溫下,這樣一種嘈雜聲傳得特別遠。
界墻啄木鳥們或站或跪,密密麻麻,一個挨著一個。他們分組干活,相互輪換。有幾個人怕冷,戴著手套。他們用頭和鑿子,有時往往只用鋪路石塊和螺絲刀來啃這道胸墻。這道墻的西側在它建起后的最后幾年中,被一些隱姓埋名的藝術家用顯眼的顏色和輪廓分明的線條改造成了藝術品。這件藝術品不乏象征意義,道出不少名言,它在吶喊,在控訴,它在昨天還有現實意義。
在這些地方,界墻看起來已經百孔千瘡,露出它的“內臟”——水泥里的鋼筋,這些鋼筋很快就會生銹。有若干公里長,直到前不久還在延長的壁畫面積很大,如今成了可以送進博物館的碎片,成了一些手掌大小的混凝土塊,在極小的碎塊上顯現出怪誕的繪畫——釋放出來的想象力和凝固的抗議暗號。
所有這一切都值得紀念。在離錘子敲擊之處不遠的地方,在可以說是從西部開始進行拆毀的第二代人中,已經做起生意來了。分量不輕的碎塊和小塊碎片放在攤開的布或者報紙上。一些商人在出售三至五塊碎片,沒有一塊比馬克硬幣大,都裝在透明袋子里。人們可以耐著性子,用驚奇的目光,觀察界墻繪畫剝落的大致情況,譬如說可以觀察額上有一只眼睛的怪物的頭或者一只有七個指頭的手。陳列品都標有價格,盡管如此,仍然可以找到買主,更何況一份注明日期的商品產地證明書——“柏林墻原件”——賦予了它們以紀念品的美名。
對任何東西部都要評論一番的馮提大聲說道:“碎片比整塊好!”由于他只拿得出東德的錢來,一個看來已經賺夠了錢的年輕商人就送給了他三塊十芬尼大小的碎片,它們的顏色留下的痕跡——這一塊是黑色配上黃色,另一塊是紅里透藍,第三塊是三種綠——肯定會被視為珍寶:“這兒,大爺,只優惠東邊來的顧客,再說,今天是星期天。”
開始時,他那日夜相伴的影子并不想觀看這種雖說是非法的,但在界墻兩邊都被容忍的民間娛樂活動。馮提必須牽著他的袖子。他拉著他的同伴從那些有畫的墻邊一米一米地走過。不行,霍夫塔勒不喜歡這種玩意兒。這種界墻藝術不合他的胃口,可是他又不得不觀看這些往往已經使他作嘔的東西。“亂七八糟!”他叫道,“簡直是亂七八糟!”
他們來到一個變得狹窄,由于鼓起一塊而抬高了的混凝土平板地上,從這兒可以眺望東部,因為前不久從這個劃定邊界的建筑物頂部打開了一個很大的缺口。這時,他們停下腳步,通過敞開的楔子往外瞧。從楔子那鋸齒狀的邊緣露出一些有的被扭彎、有的被鋸掉的鋼筋來。他們看著安全地帶、警犬巡邏設施、遼闊的射擊區,目光越過死亡地帶,望著瞭望塔。
馮提通過擴大了的缺口,在齊胸高的地方,從那邊往這里看,看得見肩膀以上的地方:霍夫塔勒站在他身旁,兩個人都戴著帽子。如果說,出于東部安全的需要,還有一名邊防軍在警戒的話,那他也許會在兩張照片中,把一張經鑒定機關鑒定的照片射穿。
他們通過被敲擊過的楔子,沉默了好一會兒,可是每個人都在回想著各自的經歷,而且都沒有流露出來。霍夫塔勒終于開口了:“盡管我們最遲也是自‘人造地球衛星’事件以來就已經預言過這次拆毀行動,這還是使我感到傷心。當時預言,有朝一日有人能夠看到我們有關這次國家制度崩潰的報道。這種事當時沒人注意到。沒有一位領導同志感興趣。我了解這種情況:在晚期裝聾作啞已經習以為常……”
霍夫塔勒通過界墻缺口,在低聲耳語般地,而不是高聲大叫地傾訴他那職務上的憂慮。突然,他哧哧地笑了起來。一種長期受到壓抑,現在積存得過多的哧哧大笑使他全身發抖。而那位不得不把自己的耳朵湊到低聲耳語者跟前的馮提聽到的是:“本來就很可笑。這是政權疲勞的典型事件。什么事情都不去抓。可是人們一定想知道,是誰拉開了這道門閂。那么,是誰在沙波夫斯基同志考卷下面放了這張作弊時夾帶的小紙條呢?誰允許他廣播通知?逐字逐句地宣揚……‘從今天起……’喂,馮提,誰會想到‘芝麻,開門吧’這句開門咒?誰會想到呢?毫不奇怪,自從11月9日幾萬人,我是說,幾十萬人步行著,乘著他們的特拉比
來到這兒,當時西方就驚訝得目瞪口呆。簡直是萬分驚異……高聲大叫著:瘋狂……瘋狂!不過,情況就是如此,因為人們多少年來都在悲嘆:‘界墻必須拆除……’嘿,武特克,誰說過‘沒關系,就把我們吞掉吧’這句話,誰終于開竅了?”
這位一直歪著腦袋,默默不語的馮提并不想猜來猜去。他寧愿順便就提出一個反問:“當時,在這里各家各戶都關門閉戶,走上街頭時,您到底待在哪兒了?”
他們就像裝在鏡框里一樣,一直站在齊胸和齊肩高的缺口里,真像一張雙人照。因為兩人都樂于遵守熟悉的詢問程序,所以我們就假定,馮提事先就知道,霍夫塔勒在冗長乏味的舉例之后要說什么。“由于反革命……當時只有依靠蘇聯……接踵而來的便是政治上的清洗……”
他歷數那些業已放棄的安全措施,談到種種失望。他對社會制度方面的缺陷深感惋惜。他終生難忘6月17日:“我遭到貶謫,在國家檔案館里坐冷板凳,意志消沉,郁郁寡歡。因此,我不得不離開這個工農國家。不過,這并非原則性的思想危機。不,塔爾霍維爾并未完蛋,只不過是改變了方向而已,他在那邊很有用場。很可惜我的傳記作者不相信這種事,他對西方流行的自由評價有誤,看到我這個沒有出路的人,就瞎說我想去死,好像我們這樣的人就會完蛋似的。馮提,我們是不會完蛋的!”
霍夫塔勒說起話來再也不低聲耳語。現在,他不再站到裂開的、強迫他交代問題的墻板建筑前,而是重新小跑著,從沒完沒了的墻畫前跑過。他興致勃勃地說:“現在人們甚至可以公開說:非常樂意做這種事。這是不言而喻的,這是我的專業!改名換姓跑到那邊去。改成‘雷沃拉特’對待。氣候的變換對我的身體有益。可是就連那一邊也不乏令人失望之處。我對日益逼近的封鎖的警告全都白費了。我在科隆用影印的送貨單證明在西方大量采購的所有東西,那些為修筑這道和平墻所急需的材料——水泥、鋼筋、一大批鐵絲網。最后給普拉赫提出一個帶有警告性質的建議,但無濟于事。最后,當間諜雷沃拉特發現,就連西方也想筑墻時,已經為時太晚。在這之后,甚至一切都變得更簡單了。對于兩邊都是如此。就連美國佬也贊成。妄想得到更多的安全,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瞧,這就拆了!”
“沒有永恒不變的事。”馮提安慰道。他們在午后的斜陽下,一人邁著大步,一人小跑著,走向勃蘭登堡門。西沉的太陽把他們的雙人影子投在了壁畫上,這個影子跟著他們,并模仿著他們的姿勢。每當他們從肥大的大衣衣袖里伸出手來,手舞足蹈地講話,把再次出現的安全缺陷要么稱之為冒險——“如果將來的某一天,人們還希望又倒回來的話”——要么稱之為“高額利潤”時,他們就歡呼:“沒有勝于有!”
有幾個界墻啄木鳥在頑強地從事他們的手工活兒,就像有人計件付酬一樣,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甚至使用一個用電池供電的電鉆。他戴著一副護眼罩和一對護耳。孩子們在看著他。
很多人還在半路上,甚至還有土耳其人。一對對的年輕人在以此為背景,攝影留念,好讓他們在以后,過了很久之后能夠回憶起來。不少長期離散的家庭在這里重逢。遠道而來的客人都感到驚異。日本人成群結隊。一個巴伐利亞人身穿民族服裝。氣氛歡快,但并不喧鬧。而在這一切的上空,籠罩著的則是這種模仿啄木鳥的嘈雜聲。
兩個西部騎警向他們走來,他們不看這星期天的勞動場面,卻看著他們。霍夫塔勒出于職業的原因,鼓起勁來。可是對于是否允許這種拆毀發生這一問題,一位警官卻說:“不允許,不過更沒有禁止。”
馮提送給他那日夜相伴的影子三個十芬尼大小的城墻碎片,以示寬慰。當他就像保護小錢包里的證明文件一樣,還在護住這單面彩色碎片時,霍夫塔勒已經開口了:“無論如何從1961年8月起,又該發生什么事情了。我原來那個機關在求我,我也就答應下來了。可是這一點您是知道的,我已經是全德的……”
他們的程序再也不會提供任何東西。他們默默無言地跑遍整個界墻。他們的呼吸只不過作為霧氣隨風飄散而已。這一對搭檔慢慢,慢慢地,然后便在擁擠不堪的人群中停下步來,站在勃蘭登堡門前,或者說得更確切些,站在往外延伸得很遠的、仍然將大門隔離開來的弧形混凝土墻前。幾個星期以來,全世界正翹首以盼的攝影師們在等著拆毀界墻。
界墻十分堅固,好像是一座永久性建筑。看來,幾個邊防士兵是在這兒,在這座可以巡邏的堡壘隆起部分的上部閑著沒事干,而不是在執勤。只有這些士兵的窘態預示著,日期已定,這座堡壘不久就會壽終正寢。我們可以肯定:霍夫塔勒看著這一切,百感交集,可是馮提卻喜歡星期天這種田園生活的次要情節。年輕的婦女們和被母親高高舉起的孩子送給士兵們鮮花、香煙、橙子、巧克力條,當然還有香蕉,還有那些當時很受歡迎的南方水果。簡直不敢相信,這些不久前還身穿軍服,進入射擊位置的人竟然會接受禮物,甚至還接受西方的香檳酒。
在這里,籠罩著星期天的氣氛,周圍都是愛看熱鬧的人。在這些人中,年輕人沒有用攻擊性的口氣,而是帶著喝完啤酒后的興奮勁兒,叫喊著:“打開大門!”當時,在滿懷希望,舉行圓桌會議,夸下海口,苦思冥想時,在高官被解職和很快就做成第一批交易時,在1989年12月的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當“統一”這個詞越來越得人心之時,馮提突然大聲背誦那首以《入城式》為題的長詩,其聲音之大,連霍夫塔勒也壓不住。那首詩于1871年6月16日利用某種機會,在柏林準時發表于外國人專登廣告的小報上。它的詩句是頌揚對法戰爭的勝利結束,帝國的建立和為普魯士國王加冕,使之成為德意志皇帝。這些詩句有很多詩節,它們引導著以近衛軍為前導的所有歸國團隊前去受閱——“同他們一道前來,作為整體,聯在一起,手持軍刀,榮譽倍增,馬斯拉圖爾身穿淡藍色軍衣的騎兵,可是從數字看這一半只是……”——讓他們穿過勃蘭登堡門,然后以整齊的步伐前進,走過寬闊繁華的椴樹下大街。“不應忘記身穿方格花紋衣服的普魯士人、黑森人、巴伐利亞人、巴登人、下薩克森人、施瓦本人以及狙擊兵、射手、戴尖頂頭盔、戴鋼盔和戴帽子的……”
這種事情一再發生,因為普魯士人戰勝丹麥和奧地利之后,在最初幾次統一戰爭之后,同樣舉行了閱兵式,寫了押韻的《入城式》詩歌。這是一種狂熱崇拜,馮提用第一節詩喚起那些在被封鎖的大門前看熱鬧的人對于狂熱崇拜的回憶:“你瞧,他們第三次通過這個大門走進城來;皇帝走在前面,陽光照耀,所有的人都在歡笑,所有的人都在哭泣……”
在這里,在露天下,他非常引人注目地朗誦著,他把昔日文化協會巡回報告員,大家都稱之為馮提的特奧·武特克的聲音傳得還不夠遠。只有幾個人在哈哈大笑,沒有人高興得哭泣,在他用最后一個詩節讓腓特烈二世紀念碑前——“弗里茨紀念碑”前舉行的凱旋閱兵式慢慢結束后,就連掌聲也是稀稀落落的。
詩歌朗誦的聲音剛一消失,這兩個人便離開了人群。馮提看來似乎有急事要辦。霍夫塔勒在后面對他講:“這大概應該是您對于即將到來的統一所做的貢獻吧?真是威武雄壯,生氣勃勃。我耳朵里還在回響著:‘他們的腳步發出轟鳴,沿著椴樹下大街往上傳去,普魯士—德意志同樣感到它……’”
“我知道,我知道!這純粹是雇傭勞動,更何況報酬很低……”
“還有很多哩,詩寫得時而生硬,時而傲慢,別別扭扭的。”
“真可惜。不過也有比較好的——就這樣吧!”
這當兒,他們在冬天呆板的樹下離去。他們對實用抒情詩價值的對話很快就煙消云散。我們不讓人對它評頭論足。他們邁著不同長度的步伐,迎向那些想去勃蘭登堡門的,星期日的行人。他們的目的地是凱旋柱,柱頂的天使作為新鍍上金的丑八怪在夕陽下泛著金光。他們想從動物園正中取道而行,到巨星街去。動物園在往左拐的支路上要把人們引向路易絲大橋,引向亞馬孫族女戰士像和有長椅的盧梭島。不過他們并未偏離目的地。他們在經過蘇軍紀念碑時幾乎都沒有放慢腳步。
從勃蘭登堡門抬眼望去,只見他們越變越小。這是高矮不同的一對。他們又在打著手勢:這一個手里拄著他稱之為“我的勃蘭登堡旅杖”的拐杖,另一個伸著右手短短的手指,因為他左邊提著一個脹鼓鼓的公文包。這是無聲電影。這一個在邁著大步,另一個在快步小跑。從巨星街回頭一望,只見他們正在往前走。盡管他們走路時并未手挽手,但大衣與大衣碰在一起,構成一個剪影。在檢閱大街盡頭,他們倆消失了片刻工夫,因為他們不得不通過一個專門為步行者修建的隧道,去“偷襲”在凱旋柱周圍無法限制的環行交通。
現在,在這一對搭檔消失不見時,我們試圖議論柏林這座高聳云天、逃過兩次大戰浩劫的名勝。可是馮提打斷了我們的話。他們剛一露面,在這個高聳入云、直至獲勝部隊標志的尖頂計有六十六米高的柱頭的基座前,就出現了離開正題,通向具有歷史意義的戰場的機會,而這一次如果不是借助于一些多詩段的詩,那就是出于某種回憶,回想起色當戰役的日子以及后來的事情。
聽起來好像他們一起經歷了1873年9月2日凱旋柱的揭幕式。當時,身材高大的普魯士作為勝利女神聳立在國王廣場,如今的共和國廣場上。在二次大戰前不久,根據最高當局的命令它被拆除,從國會大廈前面的空地遷往巨星街。
有一幅浮雕應當成為名勝,這幅浮雕通過一個又一個的勝利場面來展示、頌揚統一戰爭。在這里,一個頭發鬈曲的小伙子為正同母親擁抱告別的父親背著步槍。在那里,戰時后備軍的成員上好了刺刀。一個司號員在吹著沖鋒號。人們在跨過陣亡者的尸體向前進。
他們察看這個基座。因為這座紀念柱,連同瑞典紅花崗石,四面八方的金屬鑄件和頂上的勝利女神,在上次遭到慘敗的戰爭中被損壞,所以霍夫塔勒用食指到處都可以指出窟窿眼兒來。這些窟窿眼兒看不出是被炸彈碎片,還是最后時刻被榴彈碎片擊中的。一個步兵的胸部滿是窟窿。鋼盔被對半分開。這只手只有三根手指。在這里,一匹鑄鐵制成的龍騎兵的馬缺少右前腿;在這里,一個無頭上尉在沖鋒陷陣,而不管這是在迪伯爾,還是在格拉沃洛特。霍夫塔勒在愁眉苦臉地作出總結。他數了五十幾個彈著點,花崗石基座上的損壞還未計算在內。可是馮提所能提供的那些與勝利有關,大體上可以回顧普魯士歷史的東西,還不僅僅是凱旋柱。
他引用施威林伯爵和他的旗幟——老德夫林格爾的話,引用齊滕將軍和賽德利茨將軍的話,此外,還援引從費爾貝林經過霍恩弗里德貝格直至佐恩多夫的所有戰役。他肯定想把普魯士的勝利和偶爾遭到的失敗同著名團隊的團旗聯系起來,用寥寥幾句引用語來表現腓特烈大帝受到歌頌的勇士——“賽德利茨先生在狂飲時打斷了所有酒瓶的脖子,大家都知道,他充其量只不過會打斷脖子而已……”——這時,馮提已經把呼吸變為敘事謠曲的聲調,舉起雙臂和手杖。就在這當兒,他被人從后面輕輕碰了一下。
他后來給我們描述時說,一個滿臉雀斑的男孩像背書似的說出一個愿望:“您能不能給我系一下鞋帶?因為我不會系。我才五歲。”
馮提彎下腰去,放下手杖,按照小孩的愿望,把右腳鞋子上松開的鞋帶打了個蝴蝶結。
“好啦,”他說,“不會散了。”
“嗯,下一次我就可以自己來了!”男孩大聲說著,然后便向那些在凱旋柱四周、繞著環行交通線玩足球的男孩跑去。
“這個時候您就知道了”,馮提說,“只有這種事才重要。戰役、勝利、色當和柯尼希格雷茨都等于零,都不足掛齒。一切都是胡說八道,滑稽可笑。德國的統一,純粹是空想!可是第一次成功地把鞋帶打成蝴蝶結,這個算數。”
霍夫塔勒穿著一雙已經穿破的、有搭扣的鞋,站著。他不愿意回首往事。
后來,太陽落山了。他們穿過人行隧道,再一次拐入巨星街,然后沿著六月十七日大街,想在動物園站乘市郊高鐵。兩位老人在交談。他們的姿勢越發笨拙。也看不到他們投下的影子了。
只是現在——并非過于匆忙,來得過早,而是在離時機完全成熟還不到十四天時——霍夫塔勒才開始準備他的請柬:“七十大壽并非天天都有。”
“要祝壽吧,我還缺乏幾公擔的信念。”
“信念會有的,肯定。”
“從哪兒來?”
“建議在腓特烈大街火車站,中歐臥車和餐車股份公司飯店。那兒曾經是間諜會面地點。可以說是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地方。”
馮提擺出一副沉默寡言、要進行破壞搗亂的面孔,邁著更大的步子。
盡管霍夫塔勒的腿很短,但他仍然待在馮提身邊:“我保證,不大張旗鼓,只有幾個合得來的客人……”
“盡管如此,像上次一樣,還是會鬧哄哄的……再說,我也討厭……”
“這是不是要謝絕客人呢?”
“這就是說,我非如此不可啰?”
“是為了不把憋在心里的話發泄出來,我看就是這樣。”
“要是我說不呢?”
“這會使我傷心,武特克。您也明白,我完全可以采取別的辦法。”
在他們默默無言地走完最后這段路之后,馮提在市郊高鐵站前停下步來。現在臉上再也沒有要進行破壞搗亂的表情,他舉起右臂好像要揮臂講演似的,可是后來又把它放了下來,對著霍夫塔勒的頭頂說:“在俄國人不向前推進時,拉昂的老約克是怎么說的?——‘你瞧,事情也只能如此。’”
我們從檔案上得知,這句名言是一封致勃蘭登堡教士海因里希·雅各比信件的一段引文。另外,在這封信中還可以看到:“我不給您寫有關我的‘周年紀念’的事情。那些有一點兒討厭我,把我稱作‘背信棄義之人’的保守派報紙——不過情況還不算太糟糕——很少登載這方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