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銀島
- (英)羅伯特·斯蒂文森
- 3955字
- 2023-01-18 16:04:22
第一部 老海盜
第1章 投宿“本卜司令
”客棧的老水手
屈勞尼大老爺、利弗西大夫和其他幾位先生叫我把關于金銀島的全部詳細情節寫下來,只有這個島的方位不要說明——因為島上還有些財寶沒有發掘出來——我就在紀元17╳╳年動筆,從我父親開設“本卜司令”客棧和那位帶刀傷疤痕的棕色老水手初次在我們店里投宿的時候寫起。
回想起當年的情景,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一般。老水手拖著沉重的腳步,緩慢地走到客棧門口,身后跟著一輛手推車,載著他的水手提箱。他是個身材高大、體格強壯、面色黑黃、心情沉重的大漢;一條油光光的發辮拖在他那件骯臟的藍色外衣上;雙手粗糙,帶著創疤,污黑的指甲裂了口子;一邊臉上有一道刀傷的鐵青色疤痕,顯得很臟。我記得他向小海灣四面張望,同時吹著口哨,然后突然放聲唱出他后來常唱的那首老水手的歌——
十五條好漢同在死人箱上——
喲嗬嗬,快喝一瓶酒!
老調高亢而發顫,這種歌聲似乎是在推動船上的絞盤棒的時候配合著勞動的節奏形成的。隨后他便用隨身帶著的一根木杠似的棍子在門上敲了幾下。我父親應聲出來,他便粗聲粗氣地叫我父親拿一杯朗姆酒來。他接過送來的酒,慢慢地喝著,像是一個行家似的品嘗著,津津有味,同時還向海邊的懸崖張望,又抬頭看看客棧的招牌。
“這個小灣倒是挺方便,”他終于開口說話了,“這小酒店開在這個地方,也怪叫人歡喜的。伙計,顧客多嗎?”
我父親告訴他說不多,客人少得很,真是太晦氣了。
“哦,那么,”他說道,“我在這兒住下正好。喂,伙計,”他向推手推車的人喊道,“就停在這兒,給我把箱子搬進來。我要在這兒住幾天。”他接著說:“我是個隨隨便便的人;只要有酒和咸肉、雞蛋就行了,那個山頭上還可以望見船只走過呢。你問怎么稱呼我嗎?就叫我船長好了。啊,我知道你們在指望著什么——喏,”他隨手往門口扔下三四個金幣,“等這些錢花完了的時候,你們就告訴我好了。”他兇狠地說道,神氣得像一個長官。

他接過送來的酒,慢慢地喝著,像是一個行家似的品嘗著,津津有味,同時還向海邊的懸崖張望,又抬頭看看客棧的招牌。
說實在的,他穿得雖然很破,說話也挺粗,看樣子卻不像一個普通的水手,而像個大副或是船長,慣于使人服從或是動手打人。推手推車的人告訴我們說,前一天早晨,驛車把他載到“喬治王”旅館門前,他下車就問海邊一帶還有哪些小客棧,一聽說我們這個小店名聲還好,而且又很清靜,就選中了這個地方落腳,沒有上別處去住。我們對這位客人就只能了解到這些。
他這個人不愛說話。他整天在海灣一帶游來蕩去,或是在高崖上走動,手里拿著一個黃銅架子的望遠鏡;晚上他就坐在大廳里靠近火旁的一個角落,喝著很濃的朗姆酒。人家和他講話,他多半都不搭理,他只是突然露出一副兇相,鼻子里噴出一股氣來,響聲很大,就像吹霧角一般。因此我和常上我們店里來的人們不久也就知道,只好隨他的便。每天他出外游蕩回來,總要問一問,是否有航海的人從這里經過。起初我們以為他是希望有同行的人和他做伴,才提出這個問題。后來我們才漸漸明白,他是想回避他們。每逢有個海客在“本卜司令”客棧投宿(這種人來住店的,隨時都有,他們是沿著海岸到布利斯托去的),他在進入大廳之前,總要先從門簾外面往里看,只要有那樣的客人在場,他準是一聲不響,像只耗子似的。對我來說,這樁事情至少算不了什么秘密;因為我可以說是和他一同提心吊膽的。在這以前,有一天他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吩咐我時常注意偵察一個獨腿的水手,只要這個人出現,馬上就告訴他;他答應每月一號給我四便士。每到月初,我去找他要這點錢,他往往只哼哼鼻子,朝我瞪眼,把我嚇住。可是還不到一個星期,他就改了主意,把那四個便士拿給我,又對我叮囑一番,叫我注意那個“獨腿的水手”。
那個怪人常在我的夢中出現,那情景不用我說你也會想到。在狂風怒號的夜里,屋里每個角落都被風震動了;海濤在小灣一帶和高崖上沖擊,響聲如雷。這時候我就會看見他現出各種奇形怪狀,做出各式各樣的兇相。有時候他的腿是在膝部切斷的,有時候是在大腿上切斷的;有時候他是一個生來就只有一條腿的大怪物,這條獨腿是長在身子正中的。我看到他跳過籬笆和水溝,緊追著我,那真是最可怕的噩夢。為了每月掙這四個便士,我在這些可惡的幻覺中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夠大的了。
我雖然被我想象中的這個獨腿水手的形象嚇得要命,但是我對船長本人卻遠不如別的和他相識的人那么畏懼。有些夜晚,他喝的摻水的朗姆酒太多,腦子受不了,他便獨自坐著,唱他那些邪惡而狂野的古老水手歌曲,把誰都不放在眼里;可是有時候卻又叫些酒來,請所有的人都喝,還強迫那些發抖的同伴聽他講故事,或是叫大家跟他合唱。我常常聽到滿屋響徹“喲嗬嗬,快喝一瓶酒”的歌聲;所有的鄰居為了保命,都參加合唱,歌聲之高,一個賽過一個,為的是免得挨剋。因為在他狂性大發作的時候,他是全場最專橫的角色。他拍著桌子不許大家說話;如果有人提出問題,或是有時候誰也不聲不響,他都會大發脾氣,認為那是大家沒有用心聽他的故事。他也不許任何人離開這個小店,一直要到他喝得醉醺醺,跌跌撞撞地上床睡覺的時候,才算了事。
他講的故事都是特別嚇人的。那可真是些可怕的情節,無非是描繪把人吊死和叫人走跳板的事情,還有海上的風暴,以及名叫干托圖格斯的珊瑚礁和西班牙海面
的一些狂暴行為和出事的地點等。照他自己的敘述看來,他一定是在海上最兇惡的歹徒中廝混過。他講那些故事所用的語言,幾乎也像他所描繪的種種罪惡行為一樣,把我們這些純樸的鄉下人嚇得要死。我父親常說我們這個小店會完蛋,因為人們老受這個專制魔王的壓制,回去睡覺的時候也是戰戰兢兢的,大家也就不會再來光顧我們了。可是我卻實在相信他在我們這兒住下,對我們是有好處的。人們起初雖然被他嚇壞了,可是事后回想起來,卻又很喜歡那個味道,因為在我們那種安靜的鄉村生活當中,能有一些令人興奮的事情調劑調劑,確實是挺痛快的。甚至還有一些小伙子偏要假裝很敬佩他,稱他為“老牌的水手”和“真正的海上英雄”,以及諸如此類的驚人的稱呼,還說他才真是那種能使人感到英國在海上的威力的好漢。
從一方面看來,他確實很有毀滅我們的可能;因為他一星期又一星期地住下去,后來竟至一月又一月地留在這兒,結果他付的那點錢早已花光了,我父親卻還不敢再向他索取膳宿費。如果他一旦提起,這位船長就會哼著鼻子發出很大的響聲,聽起來好像他在怒吼一般;他再一瞪眼,就把我父親嚇跑了。我看到父親碰了釘子之后,無可奈何地扭著雙手;我想他在那種苦惱和恐懼中過日子,一定是促使他過早地含恨而死的原因。
這位船長在我們那兒住的時候,一直沒有換過衣服,只從一個小販那兒買過幾雙襪子。他的帽子有一邊的卷角折斷了,他從此就老讓它耷拉著,盡管刮風的時候挺不方便,他也不在乎。我還記得他那件上衣的樣子,他自己在樓上把它補了又補,直到后來,終于盡是補丁了。他從來沒有寫過信,也沒有收到過信;除了鄰居而外,他從不和別人談話,而且就連他和鄰居們交談,也只有在喝醉了的時候。他那只水手提箱,我們誰也沒有看到他打開過。
他只碰過一次釘子,那是我父親的病情大為惡化,終于喪了命的最后階段的事情。有一天后半下午,利弗西大夫來給我父親看病。我母親給他做的飯,他只吃了一點,就到大廳里去抽煙,等著他的馬從村莊上過來,因為我們這個老“本卜”店里沒有馬房的設備。我跟著走進店里,現在還記得當初這位整潔而爽朗的大夫假發上敷著雪白的粉,一雙黑眼睛生氣勃勃,態度和藹可親;他和我們那些少見世面的鄉下人形成鮮明的對照;特別是我們店里那個稻草人似的骯臟而郁悶的、爛眼的海盜,醉醺醺地坐在那兒,兩只胳臂放在桌上,他和那位大夫對比之下,就更是截然不同了。忽然,他——就是我們那位船長——又高聲唱起他那首永遠唱個沒完的歌來了:
十五條好漢同在死人箱上——
喲嗬嗬,快喝一瓶酒!
其余的人都讓酒和魔鬼送了命——
喲嗬嗬,快喝一瓶酒!
起初我猜想“死人箱”就是他放在樓上的前房里那只大箱子,這個念頭和我在噩夢中看見的那個獨腿水手的印象攪混在一起了。可是這時候我們大家都早已不怎么注意這首歌了;那天晚上,除了利弗西大夫,誰也不覺得那有什么新奇了。我看出這首歌沒有引起他的好感,因為他正在和老園丁泰勒討論一種醫治風濕病的療法,便為歌聲的攪擾而生氣,抬頭望了一眼,才繼續談下去。船長對他自己的歌越唱越起勁,后來終于在桌上拍了一下,我們都知道那意思就是——安靜點兒。大家都住嘴了,唯獨利弗西大夫沒有理睬。他仍然用清晰而和善的口氣繼續往下說,每說一兩句就輕快地抽兩口煙。船長怒視了他一會兒,又拍了一掌,眼睛瞪得更兇,最后終于用下流的臟話大聲罵道:“住嘴,嘿,狗日的!”
“你是對我說的嗎,先生?”大夫問道。這渾蛋又罵了一聲,并說明是對他說的,大夫就回答說:“我只有一句話要告訴你,先生。你要是老像這樣喝酒,世界上很快就會少掉一個最下流的渾蛋!”
那老家伙的怒火簡直是嚇人。他猛跳起來,抽出一把水手的折刀,把它拉開,放在手掌上掂著,看樣子是想把大夫猛刺一刀,釘在墻上。
大夫連動也不動。他轉過頭去對那惡棍說——聲調還是像原來一樣,嗓門比較高,好讓全屋的人都聽見,但語氣十分沉著而堅定——
“你要是不馬上把你的刀放回口袋里,我敢保下次巡回審判就會處你絞刑,準沒錯。”
雙方互相瞪了一陣眼,可是船長隨即就服輸了,收起了他的武器。他回到自己的座位,發出一陣表示怨恨的嘟噥聲,活像一只挨了揍的狗一般。
“喂,先生,”大夫繼續說道,“現在我知道我這個地區有這么個壞蛋,我就會日日夜夜盯住你。我不光是一個大夫,還是個地方法官。我要是聽到有人控告你,哪怕只是為了今天晚上這樣的無禮行為,我也會采取有效的措施,把你逮捕起來,驅逐出境。話就說到這兒!”
過了一會兒,利弗西大夫的馬來到了門口,他就騎著走了。可是那天夜里,船長倒是老老實實,不聲不響了,后來許多天晚上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