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乘風被叫進門時臉色是懵的,雖說死者為大,但她知曉自己的身份,這種家事不是她一個外人可以摻和的,盡管心中存疑,她還是跪在了謝九霄身旁,斂眉謙恭道:“閣老?!?
謝益第一次見陸乘風,他目光在陸乘風身上停留片刻,笑道:“……丫頭,叫我一聲謝爺爺?!?
縱然不解,陸乘風還是依言道:“謝爺爺。”
謝益露出滿意的笑容,微不可察點了點頭,哪怕無人能發覺,他感覺到自己的力氣在散去,意識也開始渙散起來,強撐著最后一口氣:“丫頭……九霄……九霄他比你小……你幫謝爺爺……看著他些,看著他些……”
他話未說完,赫然閉上眼,謝九霄忍不住撲上去:“祖父!祖父!”
謝允謙同周麗華聽到動靜從屋外入內,倏然跪在床前。
陸乘風起身往后退,跨出屋門,只覺得心口壓制至極。
人都會死。
她這般想著。
只是活在世上的人該怎么辦?
因為皇帝駕崩,舉國發喪,謝家的喪事辦得很低調,謝絕了前來吊唁的所有人。
陸乘風這兩日一直跟在謝九霄身側幾乎寸步不離,他整日整夜跪在靈堂前,一張臉神情趨于麻木,晚上的時候陸乘風就站在靈堂外,好幾次謝允謙勸他回去歇一歇,謝九霄都無動于衷。
陸乘風親眼看著他一點一點慢慢消沉下去。
直到第三日,謝九霄跪了整整三天,體力已經有些難以支撐,他在謝允謙又一次的勸說中忽然沉默質問:“為什么不告訴我?”
謝允謙注視著謝九霄,語氣有些無奈:“……九霄,祖父的病我不是刻意隱瞞,只是當時人多嘴雜,時機不對,若是讓有心人知道祖父的病情……”
“所以你連我也瞞?”謝九霄站起身,身子不可避免晃了一下:“連我也瞞?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謝九霄的聲音帶著憤怒與無力:“以后呢?大哥是不是也會瞞我更多事?”
謝允謙見他狀態有異,不由輕喝一聲:“九霄!”
謝九霄通紅著眼,默然半晌,謝允謙長嘆,說:“我們是……九霄!”
話至半,卻見眼前人一頭朝地下栽去,謝允謙急忙扶住了人,將人送回沁園。
謝九霄睡了很長一覺,醒來時天是黑的,察覺到身側有人,他自然而然睜開眼,對上一雙眼睛。
陸乘風坐到一旁,見他醒來,道:“醒了,吃點東西。”
謝九霄怔怔看著人,眼眶忽又紅了,他什么也沒說,卻用一雙含水的眼眸委屈又難過的看著她。
陸乘風見狀頭痛不已,她其實是有些不適應謝九霄哭的行為,七年前他愛哭那是因為年幼,如今這一紅眼,倒讓陸乘風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她強裝鎮定,說:“你幾日都不吃不睡,再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
陸乘風端來桌上的粥,喂他吃了小半碗,謝九霄光著腳坐在床邊發呆,陸乘風想了片刻,還是道:“是人都會死,這是亙古不變的,閣老一生為朝廷庸庸碌碌半載,他這一走,說不定亦是一種解脫,反而是你,他臨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若是知道你如今這般消沉,只怕也不安息?!?
謝九霄低著頭不說話。
陸乘風向來不會安慰人,可見他一副天塌了的模樣,輕聲嘆息走近,說:“謝九霄……”
有水漬滴落在地上,謝九霄肩膀一抽,后面的話陸乘風便再也顧不上了,她伸出手又收回手,半晌后那只手終究還是落在他背后輕拍了拍,她干巴巴道:“你……你別哭……”
謝九霄猛然抱著她的腰,整個人貼上腹部,陸乘風有那么一瞬以為自己腰斷了,她僵硬著身子,謝九霄嗚咽一聲,難過得陸乘風不忍推開他。
算了……罷了……就讓他哭這么一回吧。
十三進來的時候見著這么一副場景,險些魂飛,陸乘風鎮定朝門外望去一眼,二人無聲交流,下一刻十三退出門去。
他站在臺階上,幽幽嘆了口氣,望向天色,心底不知是什么感受。
這一段時間,發生太多太多事了。
謝益的喪禮辦完后,謝允謙越發繁忙,自那日后謝允謙曾與謝九霄交談過,只是謝九霄態度始終冷淡,而謝允謙除了家事外,刑部還有一堆公事,新皇未立,朝廷風雨飄搖,他不得不暫時放下謝九霄,以大局為重。
宿王與東宮的明爭也隨著老皇帝入皇陵后劍拔弩張。
朝野上下自然議論紛紛,說來也是貽笑大方,按理來說,老皇帝死后應該由新皇主持國喪之禮,可因為那一口詔書,有部分官員堅稱以口詔為令,宿王才是新皇,如此一來,不論誰登位都難以服眾,御史臺的諫筆就在那,若敢妄動干戈,胡榮發起狠來莫說什么東宮或者宿王,就連皇帝他也敢當面諫言直言不諱,胡家是開國功勛,胡榮子隨父業,不僅做好了御史大夫,也兼顧言官諫職,更令人忌憚的是,胡家有一桿前皇御賜的金筆。
“這桿金筆,下可斬文武臣,上可誅昏君,當初明德皇帝賜胡家此筆時,便是看中了胡老大人一生清廉剛正不阿。”
梧桐樹下,青楓站得筆直。
陸乘風右手緩慢敲打著石桌,此刻天近黃昏,陸乘風目光散漫的盯著某一處,輕聲說:“孟凡忠這一手算盤打得不錯?!?
青楓說:“當初城南大街遇刺一事,到如今終于有結論了?!?
陸乘風笑著,語氣帶著若有似無的嘲弄:“那驚心動魄的一夜,是孟凡忠一手安排,一來能得老皇帝器重信任,二來還能得百官贊賞,三嘛,便是為了今日,試問一個舍身救過先帝的朝廷大員說的話,會有多少重量?而救駕有功又讓他如今的話添了可信度,錦衣衛明面上是皇帝管制,但孟凡忠暗地里早已認主,不過他既敢如此,那便離死不遠了?!?
青楓道:“眼下燕京正亂,牽一發而動全身,東宮怎會甘心將皇位拱手讓出,宿王也不會袖手旁觀太子登基,主子,我們怎么辦?”
“等?!标懗孙L道:“皇位懸空不會太久,東宮也罷宿王也好,總有一個要登位,不過眼下這皇位可不好當,謝益病逝,內閣說不上亂但也必定不太平,皇帝的位子有人爭,閣老這個位子也有人虎視眈眈,內閣不平,六部混亂,這皇位焉能安穩?!?
她要等一個機會。
正說著話,木婠婠端著茶來了。
陸乘風接過茶,撇著茶沫,道:“你在城東的屋子我讓青楓給你置換成銀錢,加上我之前給你的一千兩,足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木婠婠低垂著頭,從懷中掏出那張銀票放在石桌上。
陸乘風挑著眉梢:“什么意思?”
“幸得姑娘援手,只是我妹妹已不在,我拿這錢已無用,今日特地歸還?!?
陸乘風沒說話。
果然,木婠婠在她面前跪下:“我父母早已亡故,家中無一親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人無所去處,求姑娘收留!我愿盡心盡力伺候姑娘一輩子!”
陸乘風看著人,說:“我身旁不缺人,你自尋出路吧。”
木婠婠眼眶含淚:“姑娘若不要我,我除了死路再無其他路可走?!?
陸乘風瞇了瞇眼,片刻,她嗤笑一聲,朝青楓招了招手,青楓將身上短刀投擲過來,陸乘風將其拋到木婠婠跟前,語氣微涼:“你既想死沒人攔你,你若不敢,我助你一回如何?”
木婠婠抓去那把短刀,猙鳴出鞘,她毫不猶豫就往脖子上抹去,青楓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奪回刀。
整個園子寂靜無比。
陸乘風走到木婠婠跟前,一根手指輕輕卻又不容拒絕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只能看自己,陸乘風狹促瞇著眼:“我的事你應該也聽過,做我的手下,往后這樣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情況你確定你能熬住?”
木婠婠慘然一笑:“錦衣衛的的刑罰都扛過來了,我還有什么好怕!”
陸乘風道:“那可不一樣,錦衣衛內你沒招出我們是因為你聰明,你知道招出我們反而沒有活路,死扛下反而有一線生機,憑借你當時的身份,你膽敢將謝家拉下水,莫說中秋賣身救妹,你連活著出詔獄的可能都沒有?!?
木婠婠咬著唇不語。
陸乘風笑了笑,松開手,居高臨下看著她:“我相信無人指使你接近我,畢竟以我現在的身份繞這么大一個圈子也太小題大做了些,只是我身邊不養廢物,我中秋幫你只是出于晚春樓一事的一點感激,除此之外對你再無任何憐憫之心?!?
木婠婠閉了閉眼,孤注一擲道:“我入晚春樓三年,這些年也服侍過許多達官貴人,或許對你有所幫助?!?
陸乘風輕輕一笑,往后退了兩步,負手而立,瞧著人不說話。
半晌,她才道:“會算賬嗎?”
???算賬?
木婠婠答:“幼時學過?!?
陸乘風點點頭:“會算賬就好,還不算一無是處?!?
木婠婠登時大喜,自行磕頭:“主子!”
陸乘風微微一笑,說:“你如今既已不在晚春樓,木婠婠這個名字便棄了吧,就叫……”
她目光落在院內的梧桐樹上:“梧桐,鳳棲梧桐,祥瑞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