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老子輕輕落子。
“啪。”
老子手中的棋子像是無數雨點從天空中落下。
暴雨!
開始了!
連綿數日暴雨,一瞬間局勢逆轉,翻涌的百川在堤壩內奔涌,由于早就疏通了下游,往日的洪水并沒有如期而至,族人們歡喜異常,到處傳頌男人的名字。
但是男人卻憂心忡忡地冒著大雨觀測水位。
水位開始不斷地上升,粗制濫造的堤壩一瞬間開始出現裂縫。
徐源心中一動,也不管不顧,連忙把自己知道的水泥的制法交給男人。
男人立刻帶領族人制成水泥,去填補堤壩的裂縫。
“嗯?”老子笑了一聲,“從未見過這種走法,真是不錯,初學圍棋,已有妙手。”
可惜這一步妙手,卻很快被老子瓦解。
臨時做成的水泥質量數量都不夠,堤壩的裂縫也越來越大。
老子帶著笑容,又落下一子。
百川最終還是為堤壩宣判了死刑,一瞬間崩裂,無數族人被大水淹沒。
老子連吃數顆白子,徐源的黑子連連失去防守。徐源心中焦灼,但是老子仿佛是為了炫耀實力一般,又下了一子。
不知從何處又沖下一股洪水,直接把男人和族人一起種的樹木都沖毀了,這些樹苗本就不是適應作為防洪樹木,抓地力不強,直接順流而下,在電閃雷鳴之中,仿佛一個一個掙扎求生的百姓。
老子繼續下棋,一步妙手殺得徐源無處可躲,徐源咬咬牙,下了一步險招。
男人看到百川奔涌,即將沖毀族人辛苦種下的莊稼,心中竟然涌出了一絲決然,他抱了抱自己尚且年幼的兒子,又擦干妻子的眼淚。
他下定了決心,許多年輕的族人也響應他的號召,竟然手牽著手,組成人墻,犧牲自己,保護族人的財產!
老子看到徐源下的這一步棋,露出意義不明的微笑,繼續落子進攻。
無情的水川沖擊著這些族人年輕的面龐,萬箭穿心一般的疼痛落到自己的身上,但是身后就是自己的父母,孩子,土地……他們不能松手!
一輪攻勢之后,老子收斂自己棋意的鋒芒,終于不再進攻黑子,而是開始填充自己圍劫下的地盤。
數月暴雨,或許上天恩賜,終于停止了,但是組成人墻的年輕人所剩無幾,只有幾個人活了下來。
可這些英雄并沒有受到多少歡迎,整個族中因為失去太多強壯青年而悲傷、哀悼,無人理會活下來的英雄。
他們或許本應該犧牲……吧?
徐源沉默,至少他還是保住了不少棋子和地盤,即使輸了也不算很慘。
治水的男人心中嘆息,他不幸地也是活下來的幾個英雄之一。
不過好在他預判了洪水的流向,讓族人早早遷入內陸,族人并沒有多少死亡,莊稼也因為人墻沒有損失太多,他們尚且可以活過下個冬天。
雖然沒有多少人感謝他,他也沒有覺得自己是勝利者,整日惴惴不安,不過沒有功勞尚且有苦勞,族長沒怪罪,族人也都是緘默。
冬天一過,終于到春天了,而老子也布好了全新的棋局。
“徐源,”老子忽然露出得意的笑容,“你仔細看看我的這一步妙手。”
忽然,老子出手——
啪。
一步落在了徐源地盤的中心。
什么意思?徐源一愣。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讓我們遷到這種地方!”族長帶領著族人在族中的論罪臺前,一個年輕人對著論罪臺上的怒斥道。
“你該遭天罰!”周圍圍著的一圈族人都在哭喊著對論罪臺上的人怒罵。
而論罪臺上,正是治水的男人。
徐源睜大眼睛看著老子的這一步棋……怎么如此?
竟然是干旱!
預判河道改道,男子早早將族人遷入內陸,但是萬萬沒想到,剛剛種下的莊稼,就遇到了數日春旱,莊稼全部都旱死在了土地之中。
而男人讓大家引河水改道,可是族中的青壯年已經所剩無幾,只剩下一批老弱婦孺,而造成這一切的正是眼前的男子。
所有人怒目沖天,將男人團團圍住,無數的怒火發泄在男人的身上。
徐源一瞬間睜大眼睛,老子的白子如同猙獰的怪獸,將徐源的黑子路數近乎全部吞沒。
“徐源,”老子呵呵笑道:“再看看我這一步。”
老子抬起自己的手,輕輕落下,棋子撞擊棋盤,發出——
“啪!”的一聲,瘋狂的老婦揚起自己的手掌,重重地落到男人的臉上。
“你還我兒子啊!還我兒子!!”老婦人老淚縱橫地掐住男子的脖子。
“為什么你能活下來?!我男人卻要去死!”失去丈夫的妻子在臺下抱著孩子瘋瘋癲癲地哭泣。
這兩個人的指責聲徹底壓斷了族人的神經,大家都沖上臺上,對男人發泄怒火,恨不得生啖其肉。
男人心中最后的心理防線崩塌,他也曾無數次問過自己,活下來真的好嗎?或許我應該贖罪。
男人想死,卻想到了自己的妻兒,他轉過身去環視一圈,自己的妻子并沒有來,他露出一絲慘然的笑容,早該想到的,妻子這半年來也一直忍耐族中的白眼和仇視……
男人看著沉默的族長,只見他開口道:
“鯀,我已留不得你。”
鯀一言不發,在論罪臺上對所有人磕頭謝罪,然后又對著天空,他并未對天地跪拜。
“天生萬物,為何讓我們活得如此辛苦?”鯀心中想道,最終向蒼天低下了頭顱。
屠夫抬起自己手中的刀刃,在日光之下,異常刺眼,然后瞬間落下。
“爹!”一個稚嫩的聲音從人群之外傳來。
鯀驚訝萬分,激動地想要站起來,喊道:“禹!”
只見一個穿著麻衣的少年,喊著自己的父親,終于穿過重重的人群,卻看見屠刀已然落下,父親的人頭滾落,鮮血如注噴涌,讓人想到了連綿暴雨時,奔涌的江河。
血濺落到少年的麻衣之上,成為被死亡壓迫著的灰暗的族中,唯一的色彩。
*
“輸了。”
徐源最終無處落子,看著壓倒性的白子,說道。
老子笑了笑,說道:“你還有機會。”
“已經無處落子了。”徐源坦然說道。
“再來一盤,你或許可以贏。”老子端詳著棋局,輕輕示意一顆黑子,說道:“用那里起手,或許能贏。”
這個棋子是之前徐源想用它來救那個治水的男人,可惜實在是太過稚嫩根本沒有機會。
“這是一步妙手,我從未見過。”老子捋須贊嘆道:“不若給他取個名字?”
徐源盯著這枚棋子,腦海中黑白色的棋子相互對撞,吞噬,以及那孩子衣服上最后的紅色。
最后男人死在自己的兒子眼前,給徐源的沖擊有點大,雖然只是一盤棋局,但正是自己的敗北才造成那個結果。
“這招叫做【斜月三星】如何?”老子不管徐源的心情,自顧自地說道。
徐源撇了撇嘴,沒有回答,只是說道:“下棋太累了,不想玩了。”
老子輕輕捋須,“你已經找到道了。”
“啊?”徐源皺眉,苦笑了一下,“我都輸了,哪里有道?”
徐源心中苦悶,情不自禁地追問道:“師父,你說的道,究竟在哪里?”
“我說過,不管你會不會下棋,都可以下,因為棋局即是天地,在棋局之中,你的判斷,你的思維,都會映現出來。”老子笑著說道。
“我以前沒有告訴你過你道是什么,道就是創造萬物的東西,道是無窮,也是唯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盲人摸象的故事聽說過嗎?”老子循循善誘道。
徐源點點頭。
老子沒有故弄玄虛,而是直接說道:“在道的面前,我們就是盲人,有人說天下有三千大道,而道是一,是故道為三千大道,在于每個人領悟不同。”
“我并非圣人,只是比別人多領悟了幾分道,如果所有人都能領悟道,便能從心所欲,自然生長。”
“你之前那無緣無故的攀比之心,認為佛比道強,并非如此,我曾游歷西賀牛州,化胡為佛,將大道傳授到西天,而那如來佛祖亦是悟道之人,只是在他的眼中,道另有一番風采。”
“我曾經還有一位弟子,世人皆稱其為至圣先師,我亦傳法,他便悟出儒道,和我的道完全不同,但是也是道在他眼中的存在,在我看來這世間沒有師徒,問道有先后卻沒有高低,只有你能悟到多少道。”
“師父你舉的那兩個例子,我怎么比得上孔子和如來佛祖?你就不能給我開個小灶,我給你煽火煉丹,你把你領悟的道直接告訴我,我真的悟不透啊。”徐源拉住老君長長的袖子,耍賴道。
“你個懶鬼。”老君笑罵道:“道可道,非常道。你不知道那西天如來到底經歷多少輪回才參悟佛道。”
老子目光又看向一旁趴著吃草的青牛:“我既然向你傳法,就證明你并不比前二者差多少,只是你還未經過磨難,未從自然中領悟,你看我怎么沒有教金銀童子悟道,也沒有教這青牛悟道。”
“因為他們沒有道。”
“可您不是說,天地視萬物,不以仁慈,是故萬物平等嗎?怎么會有人沒有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子點頭說道:“但是人有常理,有人路漫漫而上下求索,尚不知自己的道為何在?但有人只是一盤棋局,便能領悟自己的道,是故每個人的常理不同。”
有人?我嗎?我領悟了嗎?
老子看到迷惘的徐源,不再說話,而是起身,收拾龍王送來的禮物了,然后又開始架火準備生爐子,動作看起來還挺熟練。
徐源低下頭,仔細看著棋局,看著老子所說的自己最后下的那一枚被命名為【斜月三星】的妙手,然后在一瞬間睜大了眼睛。
大片的白棋中間夾雜著些許的黑棋,雖然所有黑棋分明組成了一個字——
正是,斜月三星!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