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晝寢
1
呂不韋喊了兩聲,家臣泄鈞應道:“仆在。”
“你去傳太后諭旨,叫郎中令申肆發侍郎兩百,包圍公叔傒府,若公叔傒反形已現,當即拿辦,不得有誤。”
趙姬瞪了呂不韋一眼,轉頭對泄鈞道:“休要廢話了,就說本太后有旨,公叔傒謀反,劫持吾王要弒君篡位,叫申肆將公叔傒拿下,就地斬首!”
泄鈞看看呂不韋。
趙姬拔高了嗓音一指泄鈞厲聲道:“去!誤了時辰,砍你的腦袋!”
泄鈞一嚇,趕緊伏地叩首:“微臣不敢,微臣遵旨,微臣這就去傳太后諭旨。”嘴里說著,身子卻趴在地上不動窩。
呂不韋一看,事既如此,不能再猶豫了。他便對泄鈞道:“太后諭旨,還愣著干什么,快去!”
“臣遵旨。”泄鈞這才爬起來,飛也似的奔了出去。
呂不韋又了轉一圈,心想,既然要動手,就得有備無患,于是便道:“來人。”
尚書司空馬進屋來:“仆在。”
“傳本相令,叫麃騎軍西大營校尉麃公,集合隊伍,控制東大營,把守咸陽各出入道路,沒有太后諭旨,一兵一卒不得出入。”
“仆遵令。”
“傳令衛尉竭,叫他率領咸陽宮衛,于各宗親宅院四周護衛,無太后旨及本相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以防賊人趁亂劫掠。”
“仆遵令。”
“相府各色人等都各自就位,加強護衛,隨時聽候本相吩咐。”
“仆遵令。”
一干吩咐完畢,司空馬轉身出去。頓時四下一通忙亂,腳步聲、吆喝聲緊張急促。
屋里只剩下趙姬、呂不韋兩人,他們都臉色煞白,心中忐忑。郎中令申肆能不能趕在公叔傒動手之前救出秦王?殺戒一開,最后究竟誰能殺了誰?公叔傒會不會出人意料搶先下手?他究竟布下了多大的羅網,準備了多大的力量?二人都不約而同轉頭看向屋外。
屋外這會兒風和日麗,一片白云很快地從天上飄過。明明是晴空朗日,怎么跟做夢一般,轉眼間就要殺戒大開,血流成河呢?
2
公叔傒有睡懶覺的習慣,一般日出三竿他才起來,磨磨蹭蹭吃完早飯差不多就中午了。別人吃午飯的時候他也吃午飯,完了還要睡個午覺。一覺起來沒過多久天就擦黑了,這時他又開始吃晚飯了。一般人吃完晚飯點著燈說會兒閑話,然后日落而息上床睡覺,他也不落下,也躺下睡覺。故而一般人過一個整日白天,他卻只過一個小半天。
睡懶覺在當時是最無賴的行徑。孔子有個學生名叫宰予,后人尊之為“孔門十哲”之一,人雖有才卻是愛睡懶覺。后人寫詩贊他:“閑來無事不從容,高臥東窗日已紅。”可是他師傅孔子卻很憤怒,責罵他道:“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
公叔傒睡懶覺既不是懶惰,也不是從容,他是以此做無聲的抗議。
當年秦昭王稷當政期間,二十多歲的秦傒入朝為官,操持著朝廷的軍務錢糧,那也是起早貪黑,渾身都是勁頭。秦昭王稷后期四處征戰,尤其是長平大戰、邯鄲大戰,幾十萬大軍征戰數年,沒有因為短了錢糧而戰敗,其中有秦傒一多半的功勞。
可是自從秦昭王稷駕崩,太子秦柱繼位,一道圣旨,廢長立幼,立了秦王政他爹子楚做了太子,公叔傒心中憤怒,便撂挑子不干了。他大白天在家睡懶覺,太陽曬到屁股了也不起來,向他父王示威。怎奈他爹秦孝王即位之初萬般雜事,百廢待興,尤其是這錢糧吃緊,沒工夫搭理他。原本若是再繃一會兒,秦孝王發不出俸祿犒賞,沒準就會回來下禮他這個善于理財的兒子了,卻不料呂不韋比他還能耐,不但會理財,更會摟錢,三下五除二就把秦孝王大赦天下、犒賞遺老功臣的花費都解決了。跟著秦孝王駕崩,子楚繼位,公叔傒便徹底沒了念想,干脆就一直這么睡了下去。
可是說來也是奇怪,原本公叔傒只是鬧鬧情緒,卻不想這一睡竟然成了習慣,改不了了。偶爾早起上一回朝,回來就困得不行,恨不得大睡三天。君臣議事他那兒耷拉著眼皮不說話,群臣都當是公叔傒城府太深,老謀深算,其實一多半時間他是在那兒迷糊打盹兒。天黑之后稍微晚點兒,他便哈欠連天,腦子不進話,萬事都得睡醒了等明天下午再說。
這天日出竿頭了,公叔傒照例還是在睡懶覺,突然外面傳來一聲唱喏:
“秦王駕臨,公叔迎駕啦——!”
公叔傒一驚,睜開眼睛,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轉臉一看奴婢奔進屋來,他正要責問,遠處的聲音又傳了進來:
“秦王駕臨,公叔迎駕啦——!”
公叔傒嚇得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那矯健靈活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秦王下臨臣府,依理宮內會先有通報,為什么今日不報而臨?這是走漏了風聲,秦王搶先下手來拿人了?他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上轉了一圈,不知道該干什么、要去哪里。又轉了一圈,他一伸手把掛在墻上的佩劍拔在手中,可是不知道是要沖出去拼死一搏,還是架在自己脖子上來個了斷。
招呼宗親顯然已經來不及了,整個府宅一定已被包圍。退到后院叫奴仆舍人拼死抵抗?可是不知道來了多少郎中、麃騎軍,自己能堅持多久,也不知宗親會不會趕來支援。
原本一切似乎都胸有成竹,安排得也是有條不紊,宗親舍人看起來又都是同仇敵愾,可是這秦王突然到來,一切似乎又都顯得那么不靠譜。
他這兒正著急跺腳,猶豫不決,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秦王政已經一步邁了進來。
公叔傒驚恐萬狀,抬頭一看,秦王政身后跟著兩個八尺大漢熊啟、熊卬,兩人都手按劍柄隨時準備拔劍格斗。這兩人是知道內情的,他倆跟著說明事已敗露。他往秦王政身后瞥了一眼,后面雖然并無郎中和麃騎軍,但很顯然人已布置停當,宅院四周必已被包圍。若論斗劍,自己不是兩兄弟的對手,逃已無路可逃。若是返身奔向后院,呼叫舍人奴才抵抗,可是秦王在此,這幫人會不會、敢不敢為自己一擁而上呢?
就在公叔傒一愣神猶豫之間,秦王政竟一指公叔傒,咧嘴一樂道:
“呀,公叔如何在這廳堂舞劍?你也不怕失手毀了屋里的這些寶貝。”
“啊,這……”
公叔傒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熊啟朝他弟弟一使眼色,兄弟二人一擁而上,掰胳膊掐手腕,先把公叔傒按倒在地,跟著奪下其手中的佩劍。
公叔傒待要掙扎呼救,秦王政卻沖著兄弟二人喝道:
“叔啟、叔卬,你們倆可惡!今早把寡人按在地上,搶寡人口中之食,如今又到公叔這兒撒野,還不快放手!”
兄弟倆看看秦王,見其真在那里瞪眼跺腳。想想太后和母親給的話是保護秦王,沒說拿住公叔傒,二人便一使勁把公叔傒推倒在地,撒了手退到一邊。
秦王政道:“公叔莫怪。有人告公叔謀反,寡人不信。公叔你真的要謀反嗎?”
公叔傒想不到秦王政這般直截了當,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一想,既然熊啟、熊卬都跟自己動手了,顯然是走漏了風聲,與其無謂地抵賴,不如以攻為守,一條好漢做到底。于是他便順勢往那兒一跪,揚著頭梗著脖子道:
“不錯,臣是打算謀反,要殺要剮悉聽王便。”
“為何呀,公叔?公叔乃四世老臣,國之棟梁,難不成公叔忍心看著官民相殘,國家動蕩,列國趁機亡秦嗎?”
“臣如此,正是因為不愿看見國家動蕩,叫列國有機可乘。”
“寡人知道,公叔是不滿寡人打了燕質子。公叔有所不知,寡人與那燕質子有前仇……”
公叔傒厲聲喝斷:“縱是血海深仇,王為秦王,亦當先公國后私家。如何能以一己私憤,不顧國家之重、秦王之尊,如市井無賴般對燕質子大打出手?國法家規、人道禮節何在?”
叫公叔傒一通大吼,秦王政愣了一會兒,竟囁囁地道:“公叔責斥有理,寡人知道錯了。”
“王之弟現也入質趙國,若趙王亦效王這般無禮,也對王弟大打出手,王于心何忍?列國還有何信義可言?”
“公叔責斥有理,寡人錯了。”
“王不王而胡作非為,臣焉有不上行下效、作亂謀反之理?”
“公叔言之有理。公叔無罪,罪在寡人。寡人親臨公叔府宅,就是來向公叔謝罪的。寡人年幼無知,一時未能克制激憤,犯下大錯,如何是好?”
公叔傒并沒有想過如何是好,便故意氣哼哼不說話。
吵架辯理嗓門很重要。公叔傒垂死掙扎般一通嚷嚷,真就跟真理在他手中一般。不惟秦王政唯唯諾諾,就連熊啟也不由自主在一旁頻頻點頭。熊卬腦子比他哥哥彎彎繞多,一旁心中憤憤:你還有理了?吾王打燕質子那是事出有因,最多是個錯誤;你謀反那是犯罪,滔天大罪,大逆不道,該斬首滅門。
一時間,三人都不說話。
秦王政看看熊啟、熊卬,復又看看公叔傒,見他還跪在那兒,便對熊啟、熊卬道:“快去扶公叔起來,賜座。”
熊啟上前一把將公叔傒扯起來,又一指側席叫他坐下。熊卬則立在秦王政身后沒動地方。
看著公叔傒坐定了,秦王政道:“公叔,這事寡人做得不對,寡人大早前來,就是來向公叔謝罪,亦是請教公叔,如何挽回。”
公叔傒雖然口中慷慨激昂,其實也是出了身冷汗,哪里有心思去想如何挽回的問題。
秦王政道:“寡人可以發使,把燕質子追回來。”
公叔傒故意余怒未消地道:“王這是徒勞。臣料燕質子此時早已入韓魏,或許已經抵達薊都,王的丑事必已傳遍列國。”
“如此不成,寡人就發重使去燕國,叫他替寡人向燕王喜并燕太子致歉。”
“只怕王的使臣根本入不了燕境。”
秦王政想想問道:“那怎么辦?公叔得替寡人、替國家想個辦法。”
秦王政把話說到這份上,公叔傒不敢再得寸進尺了。他偷瞥一眼,見秦王政一臉真誠,心里拿不準這小東西是真被自己唬住了,還是城府太深,要先把自己穩住?
公叔傒第一個念頭是自薦,自己出使燕國。出了咸陽便無性命之憂,如果再能說下燕王,迎回燕質子,這就將功贖罪了,也許就能躲過死劫。可是轉念一想,不成。若是這小東西只是為了先穩住自己,以爭取時間瓦解宗親,自己一離開咸陽,就鞭長莫及了。宗親群龍無首,被這小東西軟硬兼施,就如這熊啟、熊卬一般,都投靠過去,到時候自己吃苦費力說下燕王迎回燕質子,一過灞橋,只一介武士就能把自己拿下斬首,豈非冤哉?
兩下一權衡,公叔傒覺得還是硬撐著留下來有利。若這小東西要殺,剛才熊啟、熊卬按住了就能下手了,之所以沒下手,必是有所顧忌。留在咸陽,應該暫時無性命之憂。
這么想著,他便對秦王政道:“王若是真心示好于燕王,可效先祖之為,與燕王會盟。”
秦王政聞言瞪眼:“公叔要寡人離開咸陽,去會燕王?”
公叔傒心虛,趕緊道:“如此,才能向列國張揚吾王大度仁義,叫燕王感恩戴德。先祖昭王就曾與楚王會黃棘,與魏王會宜陽,與韓王會新城,與趙王會中陽。結好列國,才能駕馭列國,此先昭王之深謀遠慮也。”
秦王政眼珠一轉,心里琢磨。不錯,先祖昭王曾多次遠赴他國與諸王會晤,可這都是有目的的。與楚王會黃棘,還把秦地上庸送與楚王,那是因為秦國內亂,國家危難,先祖要先穩住南方。二十四年與楚王再會盟于鄢,那是先祖要發動攻鄢之戰,假借會盟勘察地理軍情。寡人與燕王會盟圖什么?就因為燕質子自己磕掉的兩顆門齒?傳出去不惟寡人丟臉,叫國家也跟著現眼。
看著秦王政不說話,公叔傒趕緊追一句:“臣愿隨王同往,護駕左右。”
“哦,公叔此計甚妙。”秦王政嘴里應著,心中還在左右為難。
正在這時,門外值守的中郎公孫竭進來稟報:“啟稟吾王,典客求見。”
“嗯?他怎么摸到這兒來啦?宣他進來。”
“臣遵旨。”
不一會兒典客進來了:“臣拜見吾王。”
“何事?”
“啟稟吾王,燕質子無禮,擅去使命私返燕國,現又復返,欲入咸陽,臣請吾王明示,準還是不準?”
一聽這話,秦王政瞪大了眼睛:“卿說什么?燕質子自己回來啦?”
“回稟吾王,是。”
“他不是賭氣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回稟吾王,臣不知其為何去而復返。”
秦王政哈哈一樂,沖著公叔傒道:“公叔你瞧,不用寡人請,燕質子自己回來了。這下好了,寡人要公叔作陪,一起去灞橋迎候燕質子。寡人要當著公叔的面,向燕質子謝罪。”
“嗯,啊,臣豈敢不從命。”公叔傒嘴里應著,心里卻忍不住嘆息:唉!這小東西真是命太好了,老天怎會如此幫他?
前番魏無忌堵在函谷關猛攻不止,趙將廉頗、楚將景陽南北夾擊,眼瞅著這小東西就要陷入絕境死定了。可偏偏這時趙王發了神經,向魏無忌背后下刀子,千難萬險不費吹灰之力頃刻便被化解。
如今這燕質子也是個軟蛋,沒用的東西,十七八歲的壯漢,連個毛孩子你都打不過,叫人在大殿之上打得滿地找牙,丟人現眼。這等仇恨,你要有種,就應該返回燕國,叫你爹合縱列國,率大軍前來復仇,叫這小東西跪地求饒,你怎么就這般沒皮沒臉地自己回來了呢?
“唉!”公叔傒心中暗暗悲嘆。本心他不愿隨駕灞橋。自己堂堂一個秦公叔,憑啥大老遠跑灞橋迎你個燕國的落魄質子?可是既然自己剛才慷慨激昂,又有謀反的把柄捏人手里,這會兒不能不表表忠心。
這么想著,他抱拳一揖道:“臣遵旨,臣賀王。”
3
燕太子丹本已咬牙切齒離開秦國,如何又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呢?說起來,燕太子丹也真正是苦命。國家孱弱,燕王喜無能,免不了子孫倒霉受氣。
燕丹十歲那年,他爹燕王喜昏庸癲狂,發兵三十萬攻打趙國,叫趙將廉頗打得大敗,主帥相國栗腹戰死,副將卿秦并上卿樂閑降趙。跟著廉頗包圍薊都,日夜猛攻,那架勢立馬就要滅亡燕國。燕王喜萬般無奈,只好向趙國割地求和,又許諾把剛十歲的太子燕丹送到趙國做人質。
燕丹打小生在王宮,長在薊都,在自家的地盤上那都是橫慣了的,自然是不愿打著白旗去趙國做三孫子。可是無奈趙軍兵臨城下,他父王又發了圣旨不能耽擱,燕丹只好哭哭啼啼一步三回頭離開了王宮,又哭哭啼啼一步三回頭出了薊都城。眼看著到了易水邊,送行的官吏得回去復命了,燕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死扯著送行大臣的衣袍哭乞道:
“拜托上卿回稟我父王,一日趙軍退去,早點發使,把兒臣接回薊都,兒臣想念父王,思念親娘。”
大臣自然是好言應允,打發燕丹上船渡河,揮揮手自己掉頭返回薊都。
燕丹離鄉背井一去數年,在邯鄲低眉順眼夾著尾巴做人,不時聽到那趙國的王公大臣張揚,當年如何把燕國人打得像三孫子,但也只好賠笑臉點頭稱是,不敢有一句放肆之言。
好不容易逮了個機會,秦上卿蔡澤從中運作,燕丹逃回了燕國,還沒高興幾天,燕王喜轉臉又把他打發到了更遙遠的秦國。燕國距秦國兩千多里,光路上風餐露宿就走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到了秦國,官吏迎接,在驛館落腳,看看比屈居邯鄲時滿眼仇敵的狀況要強許多,燕丹這兒還沒喘口氣高興一下,卻叫秦王政一個小兒在咸陽宮大殿上莫名其妙痛打了一頓。他覺得丟人現眼,怒不可遏,卻又無能為力。
憤怒之下,他真恨不能拿手一指便把那秦王連同滿朝文武都殺光了,碎尸萬段。可這不是在燕國。他一怒之下拔腿要走,除了憤怒,還有一層害怕。把秦王秦臣碎尸萬段,自己沒這個能耐,自個兒被人碎尸萬段,卻只是那小兒一句話的事情。當年楚懷王這等大國君王被秦昭王活活囚死在咸陽,結果楚國屁都沒敢放一個。而今自己一個弱國的太子稀里糊涂死在咸陽,還不是白死?
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這般回到燕國,父王要是怪罪,自己也有個托詞:“秦王無道,殿擊兒臣即是明辱燕國。國家臉面,兒臣性命,不得不如此。”
燕丹跟太子傅鞠武如喪家犬般離開咸陽,一路向東急走,路上但凡看見有軍伍過道或是聽見身后有馬蹄聲,都免不了膽戰心驚。路上行了幾日,好不容易到了函谷關,守將一看是燕質子,并未阻攔,燕丹這才松了一口氣。過函谷關時,原本已經是傍晚時分,按說應該在關城內歇一晚,好歹吃喝睡覺有個舒適穩妥的地方。可燕丹不干,一定要立刻出關趕路,哪怕前方幾十里無鄉邑客棧,晚上歇在野地里,也要趕緊逃出關城,免得夜長夢多。
出了函谷關,一路往東,看看快到滎陽了,到了滎陽若遇阻攔,可以轉道向南奔韓國,也可以退回來從孟津渡北渡河水入趙國,好歹沒有了性命之憂。眼瞅著已經望見滎陽城頭了,燕丹正琢磨是走官道進城還是干脆繞道奔韓國躲開麻煩,突然就見滎陽西門馳出一隊人馬,一眼望去有四五百騎,馬蹄聲碎,揚起的塵頭有一人多高,直愣愣地朝燕丹那寒酸的幾輛簡車沖過來,燕丹見狀大驚。
秦國郵傳快捷,難不成真的是秦王反悔,發了八百里加急的郵傳,搶先到了滎陽,這是滎陽尉奉旨發兵來拿人啦?
他那里正不知如何是好,定睛一看,卻見馬隊打的竟是燕國的旗號。再一細看,為首一隊騎兵分列左右,中間一輛豪車插著燕王的符節。一看見父王的符節,滿心委屈的燕丹就跟見到父王一般,當時就落下眼淚,忍不住嗚咽一聲:
“父王!這定是父王派使臣來接兒臣回國了。”
燕丹抹把眼淚,趕緊伸出頭去,喚太子傅鞠武上前打探。鞠武上前攔住來人,對面一聽是燕太子,立刻翻身下馬,“呼啦啦”跪倒一片,伏地叩首。燕丹此時再也忍不住了,推開車門,一腳邁出去,就站在車門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嘴里一邊嗚嗚嚕嚕道:
“父王,你終于想起兒臣啦——!兒丹在秦國受苦啊——!父王,兒要回家啊——!”
聽見哭聲,對面伏地一片的人群中站起來一個人,他朝燕丹走來,到了跟前伏地叩首:“臣劇辛,拜見太子殿下。”
燕丹一看是老臣劇辛,心下很是受用。劇辛是三世老臣,父王派這樣的老臣來迎接本太子,可見沒忘了自己這個兒子。
“是我父王叫你來接本太子返都的嗎?”
不待劇辛回答,他便一步上前,說不清是喜是怒,舉手在劇辛胸口捅了兩拳,嘴里道:“可惡,你怎么才來?叫本太子在這蠻荒之地受苦受累。”說著話,他便穿過伏地一片的軍卒,往那插著符節的豪車走去:“走,還駕,本太子一刻也不想在這蠻荒之地久留。”
劇辛爬起來卻立著沒動。
“你還傻立著干什么?”
“啟、啟稟太子,怕是太子還得還駕咸陽。”
“啊!”燕丹以為自己聽錯了,“為什么呀?本太子不愿意!”
“啟稟太子,趙王發兵幾十萬,兵分兩路大舉犯境,趙將李牧連克我十幾座城池。臣離開薊都時,李牧已經攻占武遂,突破了燕南長城,離薊都不到二百里。”
一聽這話,燕丹又失望又惱怒,停住腳步轉身沖劇辛吼道:“你騙人,妄言!一向好好的趙國,為何犯境?李牧是什么東西,無名鼠輩,爾休要拿他唬人!”
“臣不敢妄言,李牧雖是無名鼠輩,卻十分驍勇,攻城略地,銳不可當。”
“那關本太子什么事?本太子要回家,回家!”
說完,他撂下劇辛,幾步走到豪車前,拉開車門自己爬了進去,跟著“咣”的一聲關上車門,沖著馭手吼道:“起駕!掉頭!送本太子回薊都!”
馭手看看劇辛,手中的鞭子舉舉,最終沒有落下。
看著車子沒動,燕丹伸出頭來朝那馭手吼道:“你個畜生敢違抗本太子的命令,我把你碎尸萬段,滅門夷族!”
馭手不敢得罪太子,便一抖韁繩要撥轉馬頭。劇辛遲疑一下,上前一把抓住馬籠頭,對那馭手道:“下車。”
那馭手稍一猶豫,劇辛身邊早有兩名軍卒搶步上前,一把就把那馭手從車上扯了下來。
燕丹惱怒,沖著劇辛吼道:“劇辛你敢攔我,本太子砍你腦袋!”
“太子息怒,若砍下臣的腦袋能夠退敵,保薊都不失,臣愿立獻人頭于殿下。太子執意要回薊都,以趙將李牧之神勇,只怕是不等太子過易水,燕國早已亡國。”
“那我不管,我就要回家!”
“太子明鑒,國難當頭,王旨在上,若太子抗旨一意孤行,就算回到薊都,只怕吾王震怒,后果難料,望太子殿下三思。”
太子傅鞠武一看這情形,心知拗不過。話已挑明了,這么回去,燕王一怒,把你廢了,豈不冤哉?
他便趕緊上前悄聲對燕丹道:
“太子明鑒,國難當頭,正是太子為燕國、為父王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若太子執意返都,違抗王旨,國破家亡之際,吾王一怒,后果不堪設想。”
燕丹聞言一愣,心知鞠武言之有理。再看眼前這幫人,本太子發怒不好使,而那劇辛一個眼神,軍卒就如狼似虎地沖上來把那馭手扯下車。好你個劇辛老幫菜,你等著,總有一天本太子要收拾你。
這么想著,他一腳把車門踹開,沖著鞠武吼道:“本太子都這樣了,咸陽怎么回得去?你個老不死的,成心叫本太子丟臉!”說著話,他跳下豪車,一面拿腳把面前的土疙瘩踢得塵土飛揚,一面大哭道:“天啊,本太子如何這般命苦!父王啊,你怎不念骨肉情深,把兒子拋在這蠻荒之地,受人欺負啊!兒干脆一死,就這般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吧!”
鞠武一看這情形,心知太子已經屈服了,便跟在燕丹身后低聲寬慰道:“太子息怒,大丈夫能屈能伸。昔日管仲含冤受辱,甘為囚徒,被人用木籠車押回齊國,后來才得以佩相印掌齊國,助齊桓公九合諸侯。太子返回咸陽,使點手段,把那秦王當驢使,叫他發兵攻趙,解燕國之憂,全吾王心愿,有功于社稷。嘿嘿,古人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然后太子再等待時機,一雪前恥,老夫以為這是上策。”
燕丹想想,別無他法,便對鞠武道:“叫劇辛去游說秦王,本太子絕不給他下禮。”
鞠武趕緊應允:“那是那是,燕王太子,周天子嫡脈,如何能給他馬夫奴仆之后下禮?一切只叫上卿劇辛去運作,太子只坐鎮指使便是。”
燕丹這才氣哼哼、滿心委屈地又爬上豪車,叫老臣劇辛騎馬一旁護駕,大隊復又上路,奔函谷關往咸陽而去。
行不多遠,燕丹想想生氣,把鞠武叫到車旁,一拍窗框手指鞠武罵道:“鞠武你該死,趙軍犯境為何瞞著本太子?”
鞠武趕緊回道:“太子恕罪,臣也是剛剛聽說。”
“胡言。趙軍都離薊都二百里了,你怎么會剛剛聽說?休想糊弄本太子。”
“臣不敢。臣也怪異,趙國兩路大軍幾十萬人開來,不是一件小事,怎會一點兒動靜沒有?他還一路攻城略地,不可能一點兒訊息不泄露出來……”
燕丹復又一拍窗框道:“必是那劇辛老幫菜編出此謊言來欺蒙本太子。”說著話伸頭往前方看了看,問道:“前方是什么城池?”
“回太子,當是洛陽。”
“進了洛陽你去打探一番,若是那老幫菜欺蒙本太子,本太子就在洛陽城先斬后奏,砍了他的腦袋。”
“臣遵命。”
鞠武心知燕丹說狠話,不過他也懷疑劇辛故意夸大危急。燕趙邊境有些小摩擦是有可能的,說趙國起兵幾十萬,而且已經深入燕國,離薊都只二百里,這怎么可能?若真如此,那就是燕國西南方向的重要城池已基本丟失了,燕軍的主力也基本被消滅了,這還了得?
李牧是誰?沒聽說過。趙王怎么可能讓一個無名鼠輩擔此滅國統帥的大任?種種蹊蹺,是得到洛陽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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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辛沒有夸大危急,突然而起的戰事不是邊境摩擦,而是趙王偃蓄謀已久的宏大戰役,旨在吞并燕國。
趙王偃,史稱趙悼襄王。
早在兩年前廉頗、魏無忌合縱亡秦之時,趙王偃采納上卿樂閑的建議,突然對魏國翻臉,下旨攻擊魏無忌,不僅消滅了魏軍的河東主力,致猛攻函谷關的魏無忌倉促退兵,更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幾乎占領了韓國、魏國河內的全部土地。趙敬侯開國至今一百四十二年,趙王偃治下的趙國疆域最為遼闊,向西抵達西河,占領了河東郡,向南抵達河水,奪取了韓國的上黨,魏國的河內之地也幾乎被趙國吞并。若以國土面積計,說趙王偃是趙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君王,其當之無愧。
好的開始便是成功的一半。按照樂閑的規劃,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一步:吞并燕國,全取河內。一日達成,趙國便可一躍而為戰國第一大國,不僅國土人口力壓六國,而且坐北朝南,君臨天下。守,有黃河為塹,固若金湯;攻,則順勢而下,勢不可當。
可是又有俗話說,行百里者半九十,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此時就要考驗一個君王的品質智慧了。
攻燕遇到的第一個難題便是:誰為主帥?
樂閑主張從魏國召回廉頗。趙王偃理智上覺得應當如此,心里卻不樂意。好不容易強壓著心頭的不悅,派了身邊的內侍、中郎去大梁試探廉頗,哪知這廉頗一聽當年兵敗是樂閑搗鬼,當時就拍案大罵。內侍、中郎回來如實稟報,趙王偃惱怒于廉頗傲慢不服軟,樂閑也擔心一旦攻燕成功,廉頗得勢,自己沒好果子。此時,又有子侄傳話,說是樂氏族人大將軍樂乘,很可能是被廉頗殺了。廉頗在長平揮軍攻樂乘,盡人皆知,樂乘從此人間消失,不是被其殺了又是什么?以樂氏一族的名聲和相國大將軍樂乘的尊貴,亡走哪國都會脫穎而出,不會也沒必要隱姓埋名。
擔心加憤恨,樂閑便也不再力薦廉頗了。
廉頗不成,趙王偃把目光轉回國內,將一干戰將在心里思量一遍,想起當年攻魏時龐煖最先應命,也最賣力,忠心可嘉。論起戰功來,龐煖也是指揮有方,很快便消滅了魏軍河內主力,奪取了河東郡,功冠全軍。不僅如此,龐煖還師從名門。他的老師人稱鹖冠子,雖為楚國隱士,卻著有兵法《鹖冠子》一書,可謂名滿天下,聲名不輸孫子、吳起。龐煖有理論有戰績,又是名師之高徒,趙王偃便打算委龐煖為上將軍。
樂閑聞聽諫言道:“啟稟吾王,龐煖為將日淺,為人量窄,恐難以統帥三軍。”
“老上卿有何高見?”趙王偃現在對樂閑可謂言聽計從。
“臣斗膽向吾王舉薦一人。”
“誰?”
“李牧。”
“李牧?”
趙王偃在記憶中搜尋一番,斷定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心下好奇,便笑著朝樂閑問道:“李牧何人?官司何職?寡人怎沒聽說過呀?”
“啟稟吾王,李牧乃代郡騎兵都尉,久拒匈奴,精通騎射,素有奇謀。”
趙王偃不以為然。一個小小的都尉,如何能擔當攻燕大任?當時他就在心里否決了。思路一岔,趙王偃又警覺起來:一個小小的騎兵都尉,如何與樂閑這般廝熟,要極力推薦他做上將軍攻燕統帥?
這么想著,趙王偃便呵呵一笑,話中有話道:“想不到,老上卿與軍中將伍多有交情。”
樂閑趕緊解釋:“吾王圣明,臣久居邯鄲,與軍中將伍素無往來。只家侄曾受王命塞外統兵,數言李牧賢能,故而耳聞。”樂閑故意只說家侄,不提樂乘的名字。
“噢,原來如此。”趙王偃放心了,“只這李牧出身卑賤,官不過都尉,若寡人破格委他上將軍,只怕將伍不服,亦難當大任。”
“啟稟吾王,李牧雖只是都尉,卻出身名門。”
“哦,何門何氏啊?寡人怎么沒聽說過?”
“吾王圣明,臣一說吾王一定知曉。李牧大父,乃先武靈王一朝大司寇李兌是也。”
一聽李兌二字,趙王偃當時心里“咯噔”一下,臉色“唰”就白了,跟著不由自主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不可不可。”
樂閑納悶:李兌早過世多年了,怎么一提李兌的名字,趙王偃竟嚇成這樣?
樂閑來趙國日淺,不知道趙國的宗親大臣,尤其是趙王,都視李兌如閻羅厲鬼。
5
李兌家族在晉國是個望族。韓趙魏三家分晉之后,趙國李氏一族官做得最大的就是李兌,官至大司寇,相當于秦國的廷尉,掌刑辟。若以一國之王侯將相排座次,李兌的官不算大,但他何以這等有震懾力?說來叫人難以置信,與他同時代一文一武兩個最了得的人物都是被他整死的。文的是天下第一名嘴蘇秦,武的便是趙王偃的曾祖父——一代英主趙武靈王。
做大臣的犯上作亂,謀殺君王,另立新主,這不稀罕。稀罕的是,李兌當著趙惠王的面,把他感情至深還是一代英主的親爹,給活活整死了,竟然還能全身而退。這在春秋戰國四百年間,絕無僅有。
趙武靈王是春秋戰國四百多年間為數不多的幾位英明君主之一,若要排個春秋戰國四大賢明君主,趙武靈王當在其列。他順應時代的發展,力排眾議,在趙國推行改革,穿胡人的服裝使士卒行動靈活,學胡人騎射增加軍隊作戰的機動性和殺傷力,史稱“胡服騎射”。一時間,趙國軍隊的戰斗力陡增,與列國交戰屢戰屢捷,列國畏服。
可是趙武靈王國事上英明,家事上卻兒女情長。四十來歲的時候,他娶了大臣吳廣的女兒吳娃為妃,生了兒子趙何,他便廢長立庶,叫那吃奶的孩子趙何做了太子。趙何長到六歲時,吳娃紅顏薄命,一病不起。臨終前她向趙武靈王哭訴,怕兒子年幼,招人嫉恨,將來或有不測,請求廢了趙何的太子。趙武靈王腦子一熱,當時就宣布退位,叫趙何繼位,史稱趙惠王。趙惠王四年,就發生了沙丘宮之變。
沙丘宮林木茂盛,東邊是漳水,西邊是巨鹿澤,山林中野獸出沒,漳水、巨鹿澤煙波浩渺,百鳥爭鳴,實乃一處馳獵戲水的風水寶地。
此處風景還有一個令人叫絕之處。由于當地是沙質泥土,漳水又在這里拐了個急彎,河水沖刷便漸漸形成一處沙質河灘。加之漳水河在這里是南北奔流,河岸兩側林木茂盛,只河床沒有遮攔,便形成了一個風口。冬天北風勁吹,便在這森林河灘之處突兀地堆積起一座幾丈高的沙丘。夕陽一照,沙丘如金山般矗立在林木河水中,遠遠看去,金光閃閃,甚是迷人。登上沙丘遠眺,茫茫森林一望無際,蜿蜒的漳水如金色的絲帶鑲嵌其中,曲折婉轉,遠處巨鹿澤一望無際波光粼粼,實乃人間難得一見的美景。
更有沙丘上沙粒潔凈細滑、溫暖柔軟,或躺臥望天,或翻滾而下,可隨意戲耍;河水中為沙質土壤,下河戲水,腳踩在河底松軟舒適,不沾污泥,任人肆意攪動,攪渾的河水很快就能澄清下來,水草翩翩,游魚穿梭,追逐嬉戲,實在是人間仙境,其樂無窮。
自商代開始,商王在這里修建行宮,游玩馳獵,取名沙丘宮。到了商紂王時,更是時常來此宴飲淫樂,留下“酒池肉林”的故事成語,傳之后世。
卻說趙武靈王帶著兩個兒子白天游玩了沙丘漳水,又在森林中馳獵,射殺若干狍鹿狼彘,日暮盡興而歸,與兒子分住南北兩宮。
沙丘宮依沙山走勢,建有南北兩座宮殿。兩座宮殿相隔二里地。趙武靈王與長子趙章住北宮,幼子趙惠王住南宮。就是因為父子三人分駐兩宮,當晚,趙惠王與兄長趙章之間爆發了戰斗。雙方自傍晚直戰到第二天黎明,死傷七八百人,不分勝負。
這時,趙惠王調兵求救的王旨傳到邯鄲,一干大臣大驚失色,頓覺大禍臨頭、死期將至。
怎么弄?攻打趙惠王?那是犯上作亂,結果是被殺頭滅門夷三族。攻打趙章?那是王兄,趙武靈王的親骨肉,到頭來還是被殺頭滅門夷三族。
趙武靈王有那誰也撼不動的威望權勢,可是他老人家的心思誰能把握?兩邊都是他的親骨肉,其余都是外人,以他老人家的愛子之心,大臣們無論幫誰最后肯定都落得兩頭不是人,不是立刻被殺,就是過一陣子被尋個理由,還是被殺。
兩頭都不幫、拒不應命,行不行?也不行。回頭不管誰贏了,得勝一方究你個立場不堅、心存二心、關鍵時刻見死不救,一樣還是被殺頭。
王家內訌最是可惡,其結果必是百姓血流成河,大臣枉死無數,被斬首滅門斷子絕孫,國家還會因此內亂不休。
危難之際,還是李兌肯出頭,敢任事,而且他還深謀遠慮,叫上了趙武靈王的叔父趙成。為什么要叫上趙成?又為什么非找趙成不找別的公叔、公子?這里有講究。打起來就見分曉了。
卻說李兌帶著他那緝拿匪盜的衙役卒伍,一夜狂奔八十里趕到沙丘宮,此時正是黎明時分,雙方戰斗一夜人困馬乏之時,李兌不叫休息,當即下令從背后夾擊趙章,兩撥人馬便在南宮外苦戰相持。晌午時分,趙成也帶著周邊城邑的軍隊趕來增援,兩路人馬前后夾擊,只一頓飯的工夫,便把趙章的人馬殺得干干凈凈。趙章心知無力抵抗,只好帶著幾個親兵突圍逃出,奔回北宮。
此時,趙武靈王已經耳聞兩個兒子反目了。按理說,他就應該公斷是非,拿了趙章,查明情況依律論處。可是這時趙武靈王又兒女情長起來,把是非國法拋到一邊。老人家命人打開宮門放進趙章,傳旨叫追到宮門前的李兌退兵。
也不知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真就依法辦事,李兌竟然一聲令下,叫士卒包圍北宮,撞門攻城。將伍畏懼,進退兩難。李兌“倉啷”一聲拔出佩劍,一指跟前統兵的校尉厲聲喝道:“爾是遵王旨還是聽賊令?”
那校尉囁嚅道:“自、自然是遵王旨。可、可是……”
李兌不待他一句話說完,緊逼一句:“誰是趙王?”
那校尉不由自主看向南宮。
“趙章雖為王兄,然現在謀反,吾王命爾捉拿反賊,不遵王命就是抗旨,抗旨罪當滅門,本司寇有權立斬爾于陣前!”
那校尉一聽:是啊,再怎么說,南宮是王,北宮其父兄也是臣,遵王旨至少天理良心是不錯的。于是他就一咬牙一跺腳,也拔出佩劍朝手下軍伍大喝一聲:“遵王旨拿反賊,殺!”
底下軍卒鬧不清誰是誰,既然頂頭上司下令殺,便一擁而上朝北宮發起了進攻。
外面攻城兵多,里面守城人少,戰到下午時分,北宮里的護衛軍卒基本戰死了,趙章也在激戰時中箭身亡,十來個內侍閹宦嚇得四散于內宮躲藏。
這時候趙成來了,帶著幾個人要去撞開內宮殿門,卻叫李兌一把拉住了。
李兌問道:“公叔去見主父,是論法還是論情?”主父指趙武靈王。
趙成站住腳問道:“情法二字怎講?”
“若論情,主父為王父,趙章為王兄,我等殺王兄攻王父,罪當斬首夷族。若論法,趙章謀反,主父庇賊,罪皆當死。”
趙成一愣,看了一眼李兌問道:“那是依情還是依法?”
“主父廢長立庶,棄國遜位,不殺賊子,致今日兄弟相殘,趙人相攻,軍伍枉死,皆是以情廢法也。若我等依情,前不該發兵攻王兄,現亦當自裁于北宮門前。身后數千將伍也當斬首夷族。”
一聽這話,趙成明白了,看看李兌,心說這家伙真是心狠手辣。轉念一想,不這么辦怎么辦?若是放了趙武靈王叫他活著回到邯鄲,他能饒你?趙成想到這里,便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李兌一聲令下,叫士卒從外面堵了宮門,又搬來石塊泥土,將北宮六門全都封死了,然后著人向里喊話,讓無關人等立刻出宮,后出者夷族。
士卒們爬到圍墻上,亂哄哄朝沙丘北宮里喊話。里面人聽見了,心知趙武靈王已經成為孤家寡人,便都偷偷尋路外逃。有嚇傻了的手里拿著兵器往外跑,立刻就被趴在城墻上的士卒亂箭射殺。其余沒有兵器的,搭人梯、搬磚石墊腳,漸漸地都逃了出來。
趙武靈王一看身邊沒人了,跑出來一看,整個北宮空蕩蕩鬼都沒有一個。他也想出宮,可推推宮門,紋絲不動。喊幼子趙何的名字,沒人搭理。想要爬墻,六十多歲的身子哪里還爬得動?趙武靈王氣得站在院中怒罵,罵累了又哀求,最后不覺老淚縱橫,嚎啕大哭。
可是這時候宮墻外連鬼都沒有了。李兌怕趙成反悔,將伍有人心軟,早已一聲令下把人馬撤回了南宮,去向趙惠王復命去了。
自此之后,李兌跟趙成便把趙惠王按在南宮,不叫他回邯鄲,一直待了三個月。這時,離著北宮門外百丈遠,都能聞到宮里傳來的尸體腐臭氣味,李兌這才命人翻墻進去查看動靜。
幾個軍卒翻墻進去,只見滿地都是腐爛的尸體,蒼蠅蛆蟲爬了滿處。大殿中王座前有一具尸體,從衣飾體格可以斷定是趙武靈王。尸體已經腐爛,四周爬滿蛆蟲,一些鳥的羽毛、鳥窩殘骸、撕咬過的皮革碎布散落一邊。
那幾個軍卒翻墻出來回報。李兌命人挖開宮門,叫那統兵的校尉帶著那幾個軍卒,抬著早已準備好的棺木進去,把趙武靈王并其長子趙章都裝進棺材封好。棺木抬出來之后,李兌便命人一把火燒了北宮。
依禮趙武靈王并趙章的棺木應該運回邯鄲,下葬在趙王陵中,李兌不讓。他怕宗親大臣觸景生情,抑或借機生事。他命一隊人馬護送趙武靈王的靈柩北上,將父子二人葬在趙章的封國代郡太白維山下,又把參與移尸入棺的校尉并士卒一起殉葬。
一干事情處理完了,李兌這才跟趙成一起護送趙惠王起駕返都。回到邯鄲后,向列國發布訃告,遍傳趙武靈王山崩。接著,沒收趙章封國,改稱靈丘縣,以示趙武靈王陵墓所在地。賜爵犒賞殉葬的校尉并軍卒,準其子弟一人承襲爵位,永食俸祿。
看著李兌胸有成竹、指揮若定,滿朝文武嚇得戰戰兢兢,視李兌如鬼如神。
你得佩服李兌目光犀利,一眼就看清問題本質,其實罪魁禍首就是趙武靈王。看清了問題本質,你還得有辦法。你不能動手殺趙武靈王,畢竟趙惠王是趙武靈王的親兒子,趙武靈王自己遜位讓趙惠王繼位,恩重如山。
李兌拉上趙成,也顯示出李兌的思慮縝密和老謀深算。趙成是趙武靈王的叔父,對趙武靈王改制胡服騎射不滿,心有怨恨,所以關鍵時刻才沒有阻攔。拉上王室長輩,李兌讓自己不沾血,宗親大臣沒話說,將來趙惠王念起父子親情,有他老叔當時主事,也沒法把仇恨發泄到李兌頭上。
讓親眼看見趙武靈王死狀的校尉卒伍殉葬,也是李兌的精明。人大都容易被情所惑,不親眼看見,就一個死字,想想誰不死?傷心悲痛容易過去。若是一日趙惠王想起來了,把這校尉軍卒叫來,聽其一番悲慘的描述,動情泄憤、牽連大臣軍卒數千人被處死不說,就趙惠王自己也會痛苦自責,生不如死。故而李兌干脆把事情做干凈了,一了百了。
當然,今日看來,李兌叫有功無辜的校尉士卒殉死,實在是慘無人道。不過在當時,大臣百姓為君王貴族殉葬的事情十分平常,全是文明落后使然。
古人動不動就拔劍自刎,不是因為他們比今人膽壯,而是那時候人死起來容易,活下來難。生十個孩子只能養活一兩個。好不容易長大了,不定哪天就得病死了,或遭水旱災荒餓死了,或遭暴君酷主奴役干活累死了,或讓官吏惡霸巧取豪奪冤死了,或爭水爭地爭口氣相互斗毆被打死了,或三天兩頭打仗被敵人殺死了,君王、官吏、主人莫名一怒被賜死、殺死了,更有豺狼虎豹也會傷人性命。
目睹了太多的死亡,眼看著親人朋友不斷慘死,人就會心硬命賤。
李兌快刀斬亂麻平息內亂,使得群臣不受牽連,軍隊百姓不被裹亂,真正是高手能人。宗親大臣驚駭之余,摸摸自己的腦袋還長在肩膀上,也不能不對李兌五體投地心悅誠服。
事已至此,一般人都會松一口氣,挾持幼王把持朝政,該享受榮華富貴了,而李兌不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干出這等驚天大事,要想子孫安然無恙,還得備條后路。
正在這時,有個當時了得的人物來找李兌,說是能幫他化險為夷,這人便是蘇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