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眉善目的彌勒佛那張紋絲未動,渾然天成的笑容就像雕在臉上,幾十年的風雨把他的火性燒到了骨子里,卻斷然是不會因為面皮上的刺痛與小輩爭論。
更何況,在他看來祁荒的言語只能說是攻擊性有待提高。
“做小輩的糊涂了,眼睛不亮,頭腦不清醒,自然應該讓做長輩的來敲打敲打。”
藥檀手串纏在掌間,虔誠合攏的雙手和臉上貌似不帶半點作偽的慈悲當真是誠意十足。
可惜,祁荒只是以那種輕蔑和鄙夷的態度看著他。
彌勒佛的左眼皮跳了跳,他當然見過所謂的大水喉、富佬,也見過一步殺一人的武師,他也不是沒有從別人的白眼中活過,可是眼前這個青年眼神中那種理所當然的鄙夷和蔑視,莫名其妙地點了他心中的火。
但終究,他沒有發作,只是那瞇縫的笑眼微微張了張:“這位小兄弟不知如何稱呼?鄙人鄭懷安,想與小兄弟結個善緣,這點沖突就像粉筆字一樣抹掉便好了。”
祁荒歪著頭,突兀地笑了:“人魔,或者叫我祁人魔也可以。”
鄭懷安聽到這像是輟學仔從漫畫上給自己扒下來的綽號一樣的名字,不免有些詞窮,只能勉強笑笑:“祁兄弟的名號果然志向非凡,卓爾不群啊!”
未等祁荒再次有什么言語,鄭懷安瞥著在污濁地面上剛剛勉強把喉嚨里的塑料紙摳出來、痛苦咳血的鄭俊杰,再次拱手:“祁兄弟如此的身手和膽魄,鄙人愿意奉上二十萬港幣,來做我城寨擂臺的三擂擂主!”
“啪,啪。”
祁荒走到他的身旁,抬手拍著他的臉,動作沒有用力,聲音也不大,仿佛在親切地教育自家的晚輩,就這樣輕柔地拍了十幾下。
鄭懷安的左眼皮狠狠地抽動,整個人就像是過了電一樣止不住地顫抖,身側一直默不作聲的馬仔在畏懼和理智中咽了好幾口唾沫,卻是最終沒有任何動作。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直到祁荒那放肆的笑聲在樓道中幾乎無法聽到,鄭懷安才松開了手。
那串毓德寺高僧開過光的珍品,化作散落在泥水中的顆粒。
彌勒佛一樣的笑臉上殊無笑意,片片褶皺里盡是刻骨的陰毒。
鄭懷安看著此刻扶著墻面勉強站起來的侄子,沒有半點和藹可親:“唔想上打臺,而家被踩喺泥水度,滿足唔滿足呀?”
鄭俊杰面上的肌肉狠狠抽動了一下,卻還是咬死了牙關:“我答應我師父,再都唔會上擂臺嘅。”
“嗖!”
鄭俊杰的臉頰上多了兩道殷紅的血痕。
鄭懷安扔掉沾著血的手串系繩,微瞇半睜的小眼中盡是不容商榷的獨斷:“送你去學武係為咗鄭姓喺福盛安嘅位置,唔係要你呢個打小冇老豆的人再認一個!
冇我,你同你媽早就被送去「肉鋪」賣咗!
明唔明白啦!”
鄭俊杰咬著牙,卻控制著連“咯吱”的磨牙聲都不敢發出來,但面頰上隆起的咀嚼肌,卻點著了鄭懷安這數分鐘內積攢的火氣!
“係嘅!”
“啪!”
“係嘅!”
“啪!”
......
繃著臉的鄭俊杰,挨著耳光,聽著灌入耳中的厲呵,卻還是梗住了脖子,沒出一聲。
終究是抬手的鄭懷安,先感到了手疼。
“蠢!”鄭懷安啊,恨恨的丟下了一聲,轉頭要走。
“安生叔,我會去打臺。”
腫脹的臉頰混合著血液和唾液,發出含混不清的調子,鄭懷安驚喜地轉過頭,看向自己這個死犟了兩年的侄子。
自從鄭俊杰那個死撲街師傅被陰死在擂臺上之后,他就不肯替自己這個叔叔在福盛安最大的生意里面站腳,
擂臺之所以能成為福盛安,乃至于成為城寨內最大的生意之一,甚至能夠壓過白粉一頭,就是因為那赤裸裸的血腥和暴力,遠勝于龍港上流社會那些名流表面上所熱愛的斗狗賽馬一類賭博性的游戲。
所以,哪怕是整個龍港的頂層上流,包括都府內的那些太太小姐,甚至都會來龍寨這個下九流底面兒的著地界來一飽眼福,更別提那些所謂的富佬們。
如此財富與人脈交匯的生意,自然是能夠壓過其他那些能放在臺面上,又或者上不了臺面的門路。
這個現象,以他這幾年的眼力來看,不難理解。
人這種東西,確實只有從操弄自己同類的命運中,才能獲得最大的滿足感,
況且就算訓狗訓馬,訓得再好,禽獸的變化有哪能比得上刀口舔血不知死活的狂徒,茹毛飲血靈智未開的野人,嘔心瀝血極情于武的打家呢?
“叔,我可以打臺,但係我一定要同林宗塘打。”
臉色剛剛由陰轉晴的鄭懷安,聽到那混著血沫的聲音,老臉又再次耷拉了下來。
他如何能不知道鄭俊杰恨極了當日在擂臺上打死他師父的青年才俊。
可是福盛安這個橫亙在城寨頭頂的字頭,若是拆開看,最大的那個姓,自然不是鄭,而是林。
鄭懷安那張慈眉善目的臉,道道褶子向內又深了幾分之后,忽的笑了起來:
“阿杰啊,林宗塘係一打臺嘅打主,別講係你,哪怕係個街上嘅爛命仔,由九打到一,都可以同佢打。不過,你得唔得呢?”
鄭俊杰重重地咳著血,再沒說話,拖著身體撐著墻,一步一歪地從鄭懷安的身旁挪了過去,再無任何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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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荒站在天臺上,感受著黃昏時的微風,愉悅地瞇上了眼睛。
在這個魔改的歷史中,城寨的規模被進一步地擴大,正史中,在極不合理的建筑規劃下,城寨曾一度達到了13層。
每一間違規構建的房屋,是憑借著兩側和下方的樓層,如同樂高積木一樣一塊一塊不斷楔入、堆疊。
而今,祁荒是踩在二十四層的天臺上。
這代表著城寨的高度和范圍幾乎擴大了一倍甚至還遠遠不止。
在這棟名副其實的黑暗之城中,無數的人可能窮其一生都未曾見過幾次陽光。
僅僅是祁荒一路登樓所看到的暗哨,就不下二十多處,這些對于祁荒而言紙糊一樣的限制,對于生活在這黑城中的普通人來說,不咎于十八層地獄的道道關卡。
可以想象,對于生活在這里的人而言,享受陽光,都是一種象征著特權階級的身份。
“真是昂貴的太陽。”祁荒瞇著眼,仿佛是在對著空氣說話。
“祁先生見識過人,的確是個不錯的比喻。”祁荒的背后,一人邁著清晰和明快的步伐,來到了他的身旁。
“噗哈哈哈~”
祁荒仿佛聽到了一個不錯的笑話,他的眼中重疊著幽藍和碧清的光華,一閃而逝:“見識過“人”,這倒確實。那你又是什么品種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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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高木德
威脅:白(毫無敵意)
個人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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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空洞的面板和詭異的“?”,祁荒自然不會覺得對方真的是平平無奇。
但一身黑西服,帶著黑框眼鏡的高木德卻是笑瞇瞇地拐開了話題:“鄙人不才,勉強擔著福盛安的白紙扇,剛才坐館鄭懷安向您提出的條件,毫無疑問是對您的侮辱,如果您愿意在福盛安領個差事的話,我愿意自作主張將6層到12層的坐館位置給您。”
“噗嗤!”
右手被黑色的喰質包裹著,輕而易舉的從高木德的胸口灌入,而后又掏出。
祁荒帶著十成十的興趣和好奇看著自己手中跳動如活物一般的黑紫色生物組織。
“挺不錯啊,那這就當定金吧。”
“祁先生喜歡就好,等您什么時候有空閑了到12層找一個叫梁文斌的人就好了,他會把您需要的東西交給您的。”
胸口被洞開一個窟窿,黝黑如泥漿一般的液體從口中流出,但是高木德的聲音卻平穩如常,他多余的動作,只是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燙金的手絹,擦拭自己的嘴角。
見祁荒全部的興趣和注意力都放在手上,那一團躍動如心臟一般的黑紫色生物組織上,他便淺淺的鞠了一躬,轉身隱沒入已然降臨的夜色中。
祁荒聽著身邊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在心中琢磨和整理著從自己降臨到這個世界以來,這三四個小時內發生的所有事情。
此刻已然是入夜,龐大的龐大的城站內,開始由里向外逐漸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雜亂的電線和電路傳輸著偷來的電力。
老舊的城寨,違建的城寨,是一只瞎眼的盲獸,毫無所知的豢養著在體內生存的生物,互相吞食,彼此消化。
祁荒握攏了自己的右手。亮起的點點燈光無法照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有飄散在夜風之中,一串詭異且癲狂的笑聲:
“你們真的不需要在烹調自己了,你們足夠美味,等我,我會盡快準備好筷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