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雷雨往往來得比其他任何時間都急,都促,都更加的不留情面。
潮濕的樹林,堅銳的樹枝,真真正正如同異獸的口腔與胃囊,鋒利的切割著島田英利與植村直人的肌膚。
破裂的傷口沁出的血液很快被豆大的雨點沖刷掉,傷口變白,變無色,仿佛并沒有遭受過這些傷害。
積了雨水的樹坑,被草甸覆蓋后,哪怕是白天,也是能夠要人性命的事物,更何況在這只有偶爾天上閃過的雷光,才能依稀看到一絲半點周圍景色的夜晚。。
14歲的島田英利,背著簡單的行囊,拽著只有7歲的植村直人,從濡戀村的一條隱秘小道,奪路跑出,進入到了這片樹林。
她仍舊無法抑制自己的恐慌與畏懼,劫后余生的欣喜距離此刻還太遠。
閃爍的雷光如同看黑白電影一樣,打在她的瞳孔上。
頻閃的光芒將那痛苦荒唐淫糜的場景,再度從她腦中血淋淋地拽拉出來:
在浴場的混浴池中,自己的母親以及植村直人的母親被四五個自己常常見到的叔叔伯伯乃至雜貨店常常多給自己一顆糖的齋祀大爺,圍攏在中間,蹂躪,玩弄,折磨。
在自己不小心從木板的裂縫與母親對視的那一刻,母親拼命的捂住嘴,眼中似乎還有的掙扎。
接著她看到那些人拿出了奇形怪狀,邊緣鋒利的道具。
在水中慢慢洇開的鮮紅色中,母親眼中被愉悅填充滿了,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在看到母親似乎要將她的位置指出來,告訴周圍的那些人時,
島田英利逃跑了,拽著身旁的植村直人。
注意力被回憶分散導(dǎo)致了腳下打滑。
在身體失去平衡的同時,她的心瞬間吊起來,此刻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之中,有可能就是生與死的區(qū)別。
但還好,她只是重重地撞在了樹干之上。
心中的痛苦,委屈,畏懼,害怕,憎恨,這一系列的情緒交雜著身體上的疼痛,讓島田英利禁不住哭出了聲。
“那...那一定不是母親!!他們?yōu)槭裁?..就是一群怪物!!!!”
但是如同血液一樣,淚水在此刻一文不值。
“姐姐,你沒事吧,我們..我們不要跑了,回村子好不好啊。”植村直人怯懦的聲音傳來。
“不行!”
島田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也有些怪異和變形,這大概就是人們常常所說的狂氣,在這樣的東西里,只會變成和那些人一樣的怪物。
她用力的摳掐著樹皮站了起來,用力太多,稚嫩的指甲劈開,破裂,但鉆心的疼痛攀爬如蜿蜒扭曲的引線一般,點燃了她腦中唯一的情緒。
恨。
這種情緒壓倒了一切,她隱隱產(chǎn)生了幻覺,這種恨意仿佛綿延了數(shù)十年,這種痛苦,仿佛是她出生時就一錘一鑿釘刻在她的骨骼之上。
“哈啊,哈哈,哈啊啊哈哈哈哈。”尖細扭曲的笑聲支持著島田英利獲得了勇氣。
她并無法看見自己在植村直人眼中的形象:平時那個和藹可親,每天總是帶著自己四處瘋跑的姐姐,此刻面容猙獰,和一旁因雨水沖刷而且從泥土之中暴露出來,虬結(jié)環(huán)繞的樹根的扭曲如出一轍。
但是緊接島田英利的后腦,便遭到重重的一擊,她摔倒時,眼前場景如同幕布一般被抽換旋轉(zhuǎn),在幕布的盡頭有一個人,身穿妥帖的和服羽織,白色的怪物恭敬地給他打著傘。
———
島田英利認出來了,或者說她想起來了,那個人是植村華光。
在地動山搖之中,之前植村直人用于隔離她的白色菌毯已經(jīng)被抽走。
她艱難的站起身子,在踉蹌中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側(cè)好像總是朦朧黑著一片。
伸手去抓,只是巖石和沙土,島田英利明白了,她收回手按在自己的右臉上。
干硬粗糙,如同網(wǎng)格,但是這種東西的手感,她再熟悉不過了,這是干結(jié)的白色菌絲。
雖然干枯,但是在她逐漸用力的抓撓之下,這些東西破裂后流出了粘乎乎濕熱的液體,同時她也感受到了疼痛。
多走兩步,借著山體破裂投過來的落日余暉,她別扭地在左眼中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鮮血。
“哈,哈哈,唉...”
島田英利經(jīng)過這短短兩三天的時光之后,過去這種最讓她厭惡和痛恨的東西寄生在自己的眼睛之上,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心態(tài)出乎意料的平和。
她緩緩的走到一處突出山壁的石塊之上。
真正意義上的盲人摸象,或者是管中窺豹,她只看到在自己的身側(cè),蠕動如同蝸牛一般的速度,但是幾乎包繞了半邊巢冠山的山壁的白色巨物。
如果打一個可愛的比方,甚至可以把這看做所謂的火山蛋糕被切開了一角所流淌出來的白巧克力漿。
前提是這白巧克力醬中沒有蠕動的動物肢體,沒有一張張和如同人類五官一般的凸起。
但這龐然大物似乎對她熟視無睹,也許是她太過渺小了。
又也許是,她此刻應(yīng)該是被山石所砸爛的左手上面接著一根男性的中指。
在詭異的愈合力之下,這根中指仿佛如同她先天生長出來的,接替在她被砸斷的無名指和小指的位置。
“過去,我們居然想操縱想支配這樣的生物嗎?”
島田英利轉(zhuǎn)頭,想起因為山體坍塌,已經(jīng)幾乎被人所遺忘的建筑在山頂溫泉眼的一處小小神社。
她短暫猶豫后,稍稍規(guī)劃了一下路線,在將近八九十米的高空中,她縱身躍向眼前突出的石塊。
對于常人來說也是很困難的無保護攀巖,也許是接上了植村直人的手指又或是其他的變化,島田英利出乎意料的輕松。
神社因滑坡斜臥在一處山溝中,用料比較好,木制的結(jié)構(gòu)還保存著大致的外形。
促使島田英利達到此處,自然不是對于這棟島田家神社的懷舊。
而是在她僅存的左眼中依稀連接至此的一條細線。
想起之前獲得到的那些信息,島田英利情緒復(fù)雜的笑了笑:“果然,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嗎?”
不怎么費力的從神社的歪斜的窗洞之中爬了進去,昏暗的神社內(nèi),她眼中的那條淡白色細線依舊明亮。
最終她在一處神龕之中找到一把插在木鞘之中,沒有刀鐔,形制簡單的御神刀。
疲憊讓島田英利再也沒有心情去做別的事情,用已經(jīng)畸形的左手,握住刀刃,絲毫不在意左手被切開的狹長傷口,將木制刀柄狠狠的砸向了一旁的巖石。
血液沿著御神刀的刀刃,一路蜿蜒至刀莖。
刀柄之下,盤旋在刀莖上的是一株看上去已經(jīng)枯死的白色菌絲。
但是即使是這么一顆看上去已經(jīng)枯死的菌株,卻撐起了僅屬于它和島田英利兩者的菌株網(wǎng)絡(luò)。
島田英利靜靜看著。
因為島田家的血液,纏在刀柄上的菌株開始慢慢的膨脹。
枯死許久的花朵再度泡在水中,會重新生長嗎?
這并不重要,握住刀刃的左手,慢慢的攥緊,傷口繼續(xù)擴大。
沒有刀柄的刀莖抵在地面上,她只是緩慢而無聲的將手死死攥住,一路滑抹下去,直至握住刀莖。
島田英利站了起來,夕陽最后的余暉卻格外的刺眼。
她貪婪的用僅剩的左眼癡癡的看著。
橙黃的光線以及天空中漫卷的紅霞,在地板上一滴滴的血珠上映出了美麗的倒像。
她發(fā)出了微不可聞的夢囈:
“願はくは、花の下にて、春死なむ、その如月の望月の頃。”
(愿死春花下,如月望日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