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是輾轉難眠的夜晚，我卻一覺到天亮。當我將覆蓋在自己身上的毯子，摺疊好，送上二樓，發(fā)現雀兒似乎起的比我更早些。此刻的她，正在畫架前，作著畫。

\"醒了啊？\"她沒有回頭，卻拋來這句話。

于是我應了一聲，佇足在她身后。如此自然地想起昨晚被父親所撕毀的畫紙。下意識地摸了摸牛仔褲的后口袋，碎紙片依然安靜地躺在原處。

\"對不起，你幫我畫的圖沒了\"我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出

\"這沒啥好介意或道歉嘛！我隨時都可以再畫一張給你啊！\"雀兒沒問原因，只是這么說，卻讓我感到很窩心。

我開始專心看著雀兒作畫，一直很好奇，一張畫布，是如何地從無到有。

\"不去上學嗎？\"雀兒又突然拋出一句，依然沒有回頭看我。

\"可以嗎？\"我猶豫了好久，才怯怯地反問。如果她板起臉，我想我會馬上準備去學校地。

\"這是你自己的人生啊！自己決定吧！\"雀兒說著。由于她始終背對著我，音調也始終不高不低地，我無法猜測她此刻真正的情緒。

這時她回過頭，望著我微笑著，而眼神帶著一種緬懷說：

\"好多年前，曾經也有一個人這樣問我，問我他可不可以不要去上學了！當初我的回答也是這樣。\"

\"他爲什么不想去上學了？\"不明所以地，少羽的臉再次浮現于我的腦海里面。

\"他當時的說法是，他不想被一群連自己都不肯面對自己的大人們給教育長大，否則遲早會變的跟他們一樣可悲。\"雀兒的聲音雖然在我耳邊響起，然而我卻覺得她的思緒卻飄到了老遠的地方去。那個地方，是我從未參予也永遠來不及參予的一段過去。

沒一回，她才回過神來，帶著一如往常溫柔的笑容，對我說：

\"那幫我去跑個腿吧！\"

我點點頭，我很樂意為雀兒作任何服務。于是雀兒列了一張油畫用品的清單，又抽了三張千元大鈔給我。

我愉快地出了門，走在大街上，感到從未如此輕松快樂過。似乎昨晚那個傷害我的人，從今以后已與我毫無干系了。往后的日子，我正式成為\"傀儡屋\"的一員，幫著雀兒照顧店里的生意，并充當她事業(yè)上以及生活上的助手。然后雀兒的畫將在不久的將來于國際間揚名萬利，接著我開始隨著她及那些名畫，因展覽的緣故開始過著游牧般地自在生活。這實在是太美好的生活了！我越想越開心，制止不住的傻笑，開始在臉上洋溢，彷佛我此時所幻想的，即將在未來實現。

在等待紅綠燈的閑下時刻，我的眼睛迎上對街的一棟五星級高級酒店。嗯！或許有朝一日，雀兒的作品還會在這展示呢！思及此，我又忍不住一陣吃笑。為了不因此被路人當作傻子或瘋子，我努力地掩飾嘴角。就在此刻，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從那棟五星級的高級酒店內走出來，─是少羽。隨著他一起出現在我眼簾的，是一個年約起碼也有四十的女人，正親昵地挽著他手臂，有說有笑地。

兩人的模樣，怎么看，都像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然而，這怎么可能呢？這樣的畫面讓我無法置信，而且覺得惡心。我開始試圖對自己找出一些理由，那是他母親吧？跟他感情很好的母親！再或者，那是他的姐姐或表姐之類地，跟他感情很好的姐姐或表姐！可是他的家人不都應該是在美國嗎？當我還沒決定到底要相信哪一個答案，少羽跟那位老女人，就這么在酒店大門前，就這么在我的注視下，熱吻了起來。我像是被人施法給定住了般，無法動彈，盡管眼前那座紅綠燈早已由紅轉綠了。

一瞬間，我祈禱著，少羽不要在此刻發(fā)現我！相隔這么一個雙向各三線道的大馬路，他應該不會看到我吧？那為何我卻偏偏看到他了呢？而且還是這樣一個該死的畫面！

通常，你越期望發(fā)生的事情，它總不會發(fā)生；相反的，你越不想去發(fā)生的事情，它卻偏一定要讓你去面對。我看著少羽先送那個老女人上了一輛計程車離去，再見他自己攔下了另一輛計程車。當他開了車門作勢要鉆進去時，我在心里正因此要呼一口氣，同一個時刻，他卻突然揚起臉，就這么地，與我四目對上，其速度讓我實在來不及閃躲。

那應該只有一秒的時間，對我而言卻彷佛有長達一個世紀。少羽對我彷若視而不見般繼續(xù)上了他的計程車，接著揚長而去，我卻依然站立在原地無法動彈。我很肯定，少羽是看見我了。然而他的表情卻很平淡，不！切確地說，是冷淡而毫無感情。就像是個毫無七情六欲的人偶般，那個樣子的少羽，讓我一直打冷顫。原來在這樣的遠距離，本該是天使的面容，卻看到魔鬼的表情。

接下來，我是什么時候來到美術用品社，又什么時候從里頭走了出來，甚至袋子里頭到底是否買齊了用品，都沒法去注意。腦海中，只是一直重復著少羽跟那名老女人的熱吻鏡頭。一遍兩遍，三遍四遍，緊接著五遍六遍地，一再倒轉，一再播送。我越阻止自己去回想，那畫面卻更如排山倒海般朝我襲擊而來。

當我漫不經心地走在回傀儡屋的巷道中，卻巧遇到了小篤。

小篤問也沒問地接過我手上所提的袋子，并放慢腳步，與我并肩而行。目光卻依然筆直地望向前方。

\"阿川沒事了吧？\"這樣與小篤保持著沉默，總讓我心慌。于是帶點刻意地，尋找話題。

\"你是指目前還是指往后的日子？\"小篤把答案回轉給我。似乎在表示，我這個問題對他而言顯的很不具意義。

我訕訕地咽了一口口水，有點自討沒趣的感覺。于是放棄跟小篤的交談，開始沉靜在自己的思緒。

\"那你呢？\"只見傀儡屋慢慢逼近，小篤突然這樣問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一瞬間，我無法會意過來。

\"你躲在傀儡屋里頭，是目前而已還是往后的每一個日子？\"

\"ㄟ？\"我望著小篤的臉，一時無法搭腔。

小篤這時才把頭轉向了我，一如往常地用著不帶一絲情感的目光，看著我，只說了一句：

\"里頭的傀儡娃娃，還不夠多嗎？\"

小篤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傀儡屋是間畫廊啊！他應該很清楚！既然清楚，那為何他會這樣表示？

我正斟酌著是否要跟他弄明白這句話的含意，卻在還未打開傀儡屋的大門，就聽見里頭傳來雀兒的叫囂聲。這是我，第一次，聽見雀兒這么情緒化的語氣。

\"是你拿貨給敏川地，是不是？\"雀兒的質問聲，一再地于里頭回蕩著，然后自然地傳上了走廊，接著鉆進了站在玄關前，我和小篤的耳朵里。

小篤對我伸出食指，按在自己那片薄薄的嘴唇上，示了個意。在說明，要我保持安靜。我小心翼翼地點著頭，就這么不敢輕舉妄動地，杵在他的身后。

\"侯少羽！你聽見我的問題了！爲什么不回答？\"雀兒甚至已經連名帶姓地叫著少羽。

\"你問了一個明知故問的題目，要我回答個什么？\"少羽的聲音，好似一條筆直到不行的水平線，沒有所謂的高低起伏。

\"你爲什么要這樣做？爲什么要這樣害阿川？他是我們的好友啊！是一同長大的好友啊！\"雀兒的聲音因為激動開始顯的顫抖。

\"我害阿川？我?guī)退梢悦客戆卜€(wěn)地睡覺！這樣叫害他？如果那些東西可以讓他平靜，那有什么不妥？\"少羽如此反擊著。

\"那些是不好的東西，有點常識的人都明白這道理！\"雀兒也繼續(xù)堅持著自己的想法反辯著。

\"雀兒，到底何謂好，到底何謂不好？這其中的界線以及規(guī)則，到底是誰來制定地？\"

一瞬間，我感覺少羽的口氣放軟了，像是開始要試圖說服雀兒一些事情。

\"你不要跟我玩文字游戲，少羽！我早就跟你說過，很多所謂的規(guī)范是與生便俱來地，要與這個世界共存地。你問我到底是誰立下這樣的規(guī)定，我只能告訴你，是神吧！\"

這整個世界，是一個大房子。道德以及規(guī)范，就像房子的基礎，或是梁與柱。它的存在是必須地，用來支撐這個世界，頂著天與地，讓人類以及萬物可以在其中生存著，維系著生命。所以，如果我們一旦屏棄掉那些保護我們的支柱，這個世界就會崩離，而我們都將會被壓死在其里。這是雀兒的想法以及認定。

\"我們會有欲望，相對地也會有所謂的罪惡感以及道德感！這些都是與生俱來地！是一種生為人的本能！你不可以把這些東西都給鄙棄掉，否則將會有報應！會有天譴！\"雀兒最后這么表示著。

當雀兒這么說完之后，屋子沉靜了許久。不知道是不是太沉靜了，我不自覺秉住呼吸，只敢用鼻孔微微顫動著換氣。那樣的沉靜，好似有一個世紀那般的漫長，而眼前的小篤依然不動如山地處在原地，彷佛正在全身灌注地等待一個答案般。

\"雀兒，你以上的言論，是在說給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呢？\"少羽的依舊輕輕柔柔地。爲什么？爲什么少羽連聲音都可以這么充滿著媚惑？

\"我和你，可不可以好好地去面對現實？\"雀兒的聲音開始顫抖，似乎是在哀求。

\"面對現實？你要問自己啊！你口中一直所謂的現實，到底是你所想承認那個表面的現實？還是你一直在逃避真正的現實？\"這是少羽的回答。

以上的辭匯，對我而言似乎顯的太艱澀。我聽不懂！真的聽不懂！只能隱約地察覺，在少羽以及雀兒之間，其實有隱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個秘密，正如同鬼魅般糾結著雀兒的心。少羽不斷地前進，雀兒不斷地后退。

我抬頭看著小篤，他的表情跟我不同。他緊閉著嘴角，眉頭深鎖。卻如蠟像一般杵在原地動也不動。讓我因此懷疑，他是不是忘記，在他的身后，還站了一個我？

\"阿川之所以會有罪惡感，是他還無法擺脫綁住他的線！一旦他掙脫了！他便不再是傀儡娃娃了！他會成為自己的主人！這是一種過程啊！\"少羽的聲音，好似一個催眠者。輕輕地，緩緩地，讓你無法防備也無法去抗拒。

\"你是鬼！你是鬼！你給我離遠一點！\"此時里頭傳來雀兒近乎崩潰的聲音。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叫嚷著。

\"雀兒！\"我因擔憂而本能地喚出聲，并走上前。

小篤隨著我的腳步趕上前，來到大廳里面。我看見雀兒倒在那組三人沙發(fā)上失聲痛哭著，而少羽則是站在一旁，呆望著雀兒，像是出了神般。

\"這就是你要地嗎？侯少羽！\"小篤只說了這一句，便拉起了雀兒，二話不說地抱起她，往二樓上去。

一時之間，大廳中，只剩下我跟少羽二人。當我意識到這件事時，內心竟然忍不住打了一個顫。我開始坐立難安。因為我知道，少羽的目光，正直視在我身上。我突然覺得尷尬。到底自己在尷尬什么呢？該感到尷尬的人，應該是少羽吧？早上所撞見的畫面，又開始在我腦海中播放著。一遍兩遍，三遍四遍地。

\"你一定想問，早上那個女人是你女朋友嗎？是個老女人耶！跟你一點也不配！對不對？\"少羽看著我，然后淡淡地問

他的問題，讓我無言以對。我很想否認，雖然真如他所言。只是，我真的也很想知道，這其中的原因。

\"你愛她嗎？\"我問

少羽嘴角上揚，又露出一臉詭異的微笑，反問：

\"要我回答這問題前，請先跟我解釋\"愛\"的定義！什么才叫－愛？\"

什么才叫愛？所謂的愛，我所知道的愛，應該是一種魂牽夢縈的感覺，應該是一種想要朝夕廝守在一塊的感覺，應該是一種愿意為對方犧牲一切的感覺。

少羽聽了我的回答，又是噗斥一笑。這家伙真沒禮貌！我是很認真地在回答問題耶，他以為我在說笑？

\"聽這樣的答案，就知道你沒談過戀愛！\"少羽如此說著

就算愛情的世界里，有所謂的魂牽夢縈，那也只是在愛剛開始的熱戀時期。當熱戀褪去以后，魂牽夢縈的思念也就消失匿跡。就算在愛情的世界里，有所謂的朝夕廝守，那也是一種習慣使然。因為習慣，所以朝夕廝守；由于朝夕廝守，遲早相看倆厭；最后相看倆厭了，卻因為習慣使然，而無法分開。在愛情的世界里，根本沒有所謂的無怨無悔的付出。因為愛情是充滿著計較地。當我付出多少，我表面上雖不明說，但是我會在心中暗暗算計著，然后當我發(fā)現所得的沒有付出的多，就會開始要求，開始計較。

\"愛情其實很膚淺地！\"少羽最后這么對我表示。

\"這么說，你不屑〝愛〞啰？\"我睨著眼再問

少羽走向我，逼近我。他低下頭來，他那張佼好的臉，就近在我眼前，這讓我想起上回在大廳與他對峙的情景。

\"十七歲的玟琦，正引頸盼望地期待著她的愛情。你不怕被愛情給吞噬了嗎？\"少羽像是自言自語，卻又像是對我拋來問題。

他的臉逐漸逼近，十公分，七公分，五公分，我又聞到那股淡香，朝我鼻子侵襲而來。順著我的鼻腔，竄入了我的腦門，我有了要暈眩的錯覺。

\"咳咳！\"

突然樓梯口傳來一聲咳嗽。我像觸電般恍然清醒，猛然回過頭望去，小篤面無表情地站在最后一個階梯上面。他對著少羽說：

\"雀兒需要睡一下！你去買中餐回來，好不好？\"

少羽笑了笑，彷若無事發(fā)生般地起身走了出去。經過小篤身旁時，還拍了拍他的肩，像孩子撒嬌般地說：

\"我正餓的饑腸轆轆呢！\"

少羽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咚咚咚地漸去。小篤還是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欲開口想解釋一下方才那場景，小篤卻反先聲而制地問我：

\"你知道少羽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嗎？\"

我茫然地搖著頭。少羽是這五個人當中，最神秘的一個了。

\"他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每一夜睡在身旁的人，來來去去都不相同！\"

我對于小篤所說地，感到十分的震驚。我相信我此刻的表情應該寫著無法置信。

小篤湛然地笑著喃喃：

\"少羽的人生，已經失緒了。他用著他的肉體，逞罰著自己，麻痹著自己！所謂的情愛，會刺痛了他的神經，所以他只好藉著其他人帶給他感官上的交纏，當作用來止疼的嗎啡。只要能提供他肉體上的愉悅，無論男女老少，他都來者不拒地！\"

一瞬間，少羽不再是天使的化身了，那晚在海邊，我所看見的那潔白的肉軀，此刻像被人潑了糞般，臟了。

\"你那粉紅色的目光，怎么不見了？一瞬間破滅了嗎？\"小篤的嘴角，對我露出了一絲嘲蔑。彷佛在說，我的反應，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少羽為什么會這樣呢？\"我不解地問著，我甚至開始覺得憤怒。我覺得我被羞辱了！然而，我是被小篤羞辱了？還是被少羽呢？

關于我的疑問，小篤并沒有提供任何解答，只是微微地嘆了一口氣。他重新換上了一張溫和的面具，把那個真實的他，用理智給掩蓋下。他說：

\"我不是故意說話要一針見血！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在那家伙身上已經沒法再提供愛情！我不希望你深陷了又無法自拔了\"小篤說著這番話的神情，又是讓我心頭一震。他那空洞的眼神，似乎在傳達著某種訊息。敏感如我，在一瞬間，似乎又再次窺探到一些秘密！那就是─

，，，

\"小篤在愛戀著少羽！\"我說

巧巧的眼睛，瞬間變得像銅鈴般大。她無法置信地問：

\"你是說，你是說，小篤他他在\"

我肯定的點著頭。雖然在那之前，早已聽過其他女同學間流傳的八卦。只是當我那時察覺到，小篤是愛著少羽時，卻一點也不覺得訝異。

因為每每小篤在望著少羽時的目光，總是輕盈而溫柔地。就像是一張羽毛被，沒有重量，卻十分保暖。他知道少羽不會有愛情的回應，卻還是無法自拔地愛戀著他，所以他才會在那天對我說出那一席話。那是善意的叮嚀與告誡，也是自我的一種嘲諷。

\"那么少羽知不知道小篤對他的愛戀呢？\"巧巧的求知欲，總是這么地強烈。這似乎是好學生該具備的首要條件！

我到目前，還未見過比少羽還機靈聰明的家伙。少羽對于小篤，總是帶著耍賴及撒嬌，這是一種吃定對方無法拒絕你的手段！事實上，我可從未見過少羽用這種態(tài)度去對待敏川！也因此，少羽，輕而易舉地，禁個住了，小篤。

\"那你又是不是在那天，才決定不愛少羽的？\"巧巧似乎一定要我承認我對少羽的感覺。我很想再度否認，然而卻在這一瞬間，我卻沉默而無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