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月初七,法定假期的最后一天,上海卻像一臺從未關機的巨型服務器。
子沫拖著 20寸登機箱回到出租屋,電梯門一開,一股熟悉的甲醛味撲面而來——房東年前剛給走廊刷了漆,像給舊樓抹了一層慘白的粉底。
屋里更冷,空調外機結著冰碴,發出垂死般的嗡鳴。她插上電熱水器,燈光跳了兩下,滅了。
“跳閘了?”她蹲下去掰空開,指尖被電得發麻。
那一刻,她腦子里閃過四個大字:
“想、辭、職、了?!?
2
第二天,正月初八,地鐵 2號線像一條被強行喚醒的冬眠蛇。
子沫被擠在人民廣場換乘通道,前后左右都是同款行李箱、同款黑眼圈。
有人行李箱輪子碾到她腳背,她“嘶”了一聲,對方連句對不起都沒空說。
手機震動,飛哥在群里丟了一個定位:
【靜安嘉里中心 T3-58F】8:30開晨會,客戶 Q1預測提前,今晚通宵。
8:29,子沫沖進會議室,桌上已經擺好了四杯冰美式和一張新的項目排期表——
“年審+中期專項+ IPO盡調”三線并行,deadline用紅色加粗標到正月十五。
她盯著那一排排重疊的紅色方塊,太陽穴突突直跳。
3
飛哥把文件推過來:“子沫,你負責收入確認底稿,客戶昨晚臨時加了 200家門店,今天要拉全量數據。”
她張了張嘴,想說“我還在倒時差”,卻聽見自己發出的是:“好的?!?
——打工人的聲帶,春節后就被自動同步成了“好的”。
4
下午三點,數據組同事傳來消息:ERP接口崩了,拉出來的表格缺了三個月流水。
IT回復:“廠商年假未歸,預計修復時間 48小時?!?
子沫盯著屏幕上 404的報錯頁面,忽然想起渭城河堤的煙花:那么亮,那么短。
她打開微信,置頂的家庭群里,媽媽剛發了一張照片:弟弟舉著新 Switch笑得見牙不見眼。
媽媽問:“上班累不累?”
子沫手指懸空,敲了行字又刪掉,最終回了三個字:“不累呀?!?
發完,她把手機反扣在桌面,像扣住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秘密。
5
傍晚六點,會議室燈光自動調到冷白,像極了醫院手術臺。
阿杜把外賣紙袋往桌上一扔:“今天只有肯德基,將就吧?!?
吮指原味雞冰涼,裹粉發軟,子沫嚼了兩口,胃里泛酸。
小蝶把電腦一合:“我昨晚兩點才落地長沙,今天 7點又返滬,現在心率 120,感覺隨時猝死。”
超超沒說話,他正在對照 200家門店清單,一行行核對法人變更記錄,眼睛紅得像兔子。
子沫看著大家,忽然想到一個詞:
“節后綜合癥”——它不是懶散,而是身體在提醒你,你其實不想回去當螺絲釘。
6
晚上十點,客戶財務總監突然拉群:
“各位,領導想看收入拆分按區域、按品類、按渠道三個維度,再疊加同期對比,辛苦今晚出數?!?
子沫深吸一口氣,打開 Excel,光標在空白單元格里瘋狂閃動。
她想起父親昨晚在河堤說的話:“干得不開心就回來,咱家不缺你一口飯。”
那一刻,桌面上的數字忽然重影,她分不清是屏幕太亮,還是眼淚太早。
7
凌晨一點,打印機開始罷工,紅燈閃爍:缺紙。
子沫蹲在地上裝 A4,紙垛太高,“嘩啦”全散,雪白紙張鋪了一地。
她干脆坐下,背靠著冰涼的玻璃墻,仰頭發呆。
天花板的燈管發出細微的電流聲,像是在嘲笑:
“第一天就想辭職?后面還有 364天等你。”
8
阿杜遞來一杯速溶美式,杯子是年會剩下的“2024必勝”紀念杯。
“想跑?”他壓低聲音。
子沫苦笑:“腿麻了,跑不動?!?
阿杜用腳尖把地上的紙踢成一堆:“我媽昨晚說,要是太累就回家考公務員。我說再熬一年,攢點首付。”
子沫沒回答,她打開手機備忘錄,新建一頁,標題只有兩個字:
【辭職?】
光標閃了十秒,又被她一個字一個字刪掉。
9
凌晨三點,飛哥端著第四杯咖啡進來,臉色比咖啡還苦:
“客戶剛改需求,收入拆分再加一列‘可比門店增長率’,天亮前要?!?
會議室哀嚎一片。
飛哥抬手往下壓了壓:“嚎什么嚎,干完我請吃小楊生煎?!?
子沫忽然舉起手:“我要兩份,加蟹黃的?!?
眾人一愣,隨即哄笑。笑聲像一把小刀,把繃了一整天的弦悄悄割開一道口子。
10
清晨五點,天邊泛起蟹殼青。
數據終于跑完,子沫把最后一行公式敲進合計欄,按下“Ctrl+S”,整個人像被拔掉電源的機器人,滑進椅背。
窗外,南京西路的霓虹燈次第熄滅,環衛工開始清掃鞭炮殘屑。
她想起渭城家門口那條青石板路,除夕夜父親掃得比環衛工還認真,說“不能把去年的晦氣帶進春天”。
飛哥把兩盒小楊生煎放在她面前,熱氣裹挾著蔥香。
子沫用筷子戳破薄皮,湯汁濺到指尖,燙得她一抖。
——原來,上海的凌晨也有溫度,只是藏在一顆滾燙的生煎里。
11
7:30,早高峰地鐵再次啟動。
子沫靠在車門,耳機里循環的是昨夜加班歌單:《打工人》《好想愛這個世界啊》《孤勇者》。
屏幕亮起,媽媽發來一條語音:
“沫沫,別忘了今天元宵,媽給你留了一碗桂花酒釀圓子,等你視頻。”
她點開微信,把群名從“23樓 F4”改成“再戰一年”。
然后把小楊生煎的照片發進去,配文:
“第一天就想辭職,但生煎說可以續命?!?
阿杜秒回:“收到,續到發年終獎。”
小蝶加了個狗頭:“續到存夠首付。”
超超只回了兩個字:“+1”。
飛哥最后出現:“續到明年春節,我帶你們去外灘看煙花。”
子沫合上手機,抬頭看地鐵線路圖——
紅色二號線的盡頭,是浦東機場,也是渭城方向的高鐵站。
她忽然發現,所謂“第一天就想辭職”,不過是身體替自己按下的暫停鍵。
暫停之后,還是要繼續播放。
地鐵呼嘯著沖進隧道,黑暗一閃而過。
子沫把生煎的最后一口塞進嘴里,輕輕嚼,慢慢咽。
她在心里給自己批了一個注腳:
“年還沒過完,辭職信先存檔。
等下一個煙花炸開,再決定要不要奔向下一班列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