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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業在創造新文化[1]

◎吳茂英 ◎童逸璇

浙江大學管理學院

盡管傳統的經濟學研究本身并未系統探討過創業現象,但創業研究中的許多經典思想,如熊彼特提出的創新型企業家對于生產要素和條件的創新組合、柯茲納強調的創業者對于尚未實現的利潤機會的警覺、奈特主張的企業家對于不確定性的把握和利用,仍帶有濃厚的經濟學色彩(Foss,et al.,2019)。這些研究將創業視為一個高度抽象去情境化的過程,將創業者看成高度同質化、去個性化的理性人(Foss,et al.,2019;Lounsbury,et al.,2019)。在研究內容上,這些研究大多關注創業的經濟結果(如社會經濟變革、市場均衡實現、企業利潤獲取等),很少關注創業過程本身,以及與創業過程密切相關的社會文化情境(Foss,et al.,2019;Lounsbury,et al.,2019)。這些由經濟學范式主導的研究及理性人等基本假設,有時難以精確地描摹現實中的創業實踐,并可能導致創業研究中的一系列偏誤。比如早期創業機會研究中的“機會發現說”(opportunity-discovery perspective),傾向于認為創業機會外生于創業行動,忽視了創業者及其與環境的互動在建構或創造創業機會中的作用。21世紀初,一些創業學者開始倡導打破經濟學范式的桎梏,以多學科的視角促進對創業現象的理解。文化創業(cultural entrepreneurship)研究便在這一背景下涌現出來。這一領域的研究將創業過程置于文化和符號意義的范疇中考量,強調文化在創業過程中扮演的獨特角色,體現出創業研究的文化轉向(cultural turn)。

這一研究范式的轉向,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社會科學領域對文化認識的發展息息相關。社會學和組織研究等多個領域中關注文化研究的學者均表示,文化兼具限制性和激勵性的雙重屬性(Lounsbury,et al.,2019;Weber,Dacin,2011;Friedland,Mohr,2004;DiMaggio,1994)。在傳統的認知里,文化具體表現為社會規范和價值觀念,是個體行為的限制性因素。新近的文化研究則將文化概念化為行為的激勵性因素,認為文化是一組能為人們創造和利用并以此解釋世界的工具包(Lounsbury,et al.,2019;Weber,Dacin,2011;Swidler,1986)。文化的限制性和激勵性屬性在文化創業研究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即文化創業研究既強調個體或集體創業者通過講故事積極利用文化資源、創造文化形象和觀念的能動性,又強調個體的文化符號活動需與廣泛的社會文化觀念相匹配(Lounsbury,Glynn,2001;Wry,et al.,2011)。文化的雙重屬性恰好也體現了吉登斯(Giddens)(1984)結構化理論的思想,即社會結構(social structure)和個體能動性(agency)的二重性特征。根據吉登斯的觀點,文化的限制性作用(制度規范)是在創業者循環往復的創業實踐(文化的激勵性作用)中逐漸形成的。創業者具有個體的能動性,能在日常實踐中創造性地利用和組合資源與規則,生產出文化身份和價值規范;而這種不斷更新的價值規范又會反過來制約創業者的行為。在這一文化轉向的引領下,創業者不再是完全遵循文化規則而行動的文化傀儡,而是有技巧的文化運作者,能在制度制約下創造性地利用文化資源以實現創業目標(Lounsbury,Glynn,2001;Lounsbury,et al.,2019)。

文化創業研究本身也經歷了幾個不同的發展階段。文化創業研究發軔于文化創意產業,最初僅指文創產業中的創業現象,即文化資本家(cultural capitalists)和文藝工作者(cultural workers)將自己的藝術與文化理念付諸實踐,并以此創建文化機構、生產和銷售文化產品的過程。在這一階段,文化僅僅作為創業活動發生的特定情境(Gehman,Soublière,2017)。自勞恩斯伯里(Lounsbury)和格林(Glynn)(2001)的奠基性文章開始,文化的內涵大大拓寬,文化不再只是作為創業的背景而存在,而貫穿在創業的全過程中,與企業身份構建、合法性獲取、價值創造等議題密切相關。創業的過程,同時也是新的文化身份和價值觀念的創造過程。這一階段開始,學者們將文化創業應用于各行各業,如納米科技、衛星廣播、信托投資、社會創業等(Lounsbury,Glynn,2001;Lounsbury,Glynn,2019)。

邁克爾·勞恩斯伯里和瑪麗·安·格林:創業在創造新的文化身份

邁克爾·勞恩斯伯里(Michael Lounsbury)和瑪麗·安·格林(Mary Ann Glynn)2001年在《戰略管理雜志》上發表了《文化創業:故事、合法性和資源獲取》一文,它是文化創業研究的開山之作,在結合資源基礎觀、制度理論、組織身份和文化研究相關理論的基礎上,通過理論探討和創業軼事分析,刻畫了創業中涉及的復雜多變的文化過程,即創業者通過講故事這一文化和符號活動,構建出全新的、具有合法性的文化形象和身份。這種新的文化身份應當具備文化的工具屬性,即能幫助創業企業獲取資源、創造財富。

對大多數初創企業而言,它們的能力、資源、履歷等并不為外界所熟悉,它們的創業身份和前景包含著高度模糊性和不確定性,面臨著很強的合法性危機。因此,這些初創階段的創業者面對著一個棘手的問題——如何向手握資源的關鍵受眾(如股東和投資機構)傳遞出一個可理解的、有意義的、值得信任的企業文化身份,以謀求新企業的生存和發展?勞恩斯伯里和格林認為,創業故事在這個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創業故事能傳遞出創業者關于“我們是誰”“我們想要做什么”“為什么我們能獲得成功”“為什么我們有資格獲得資助”等一系列身份問題的設想,能反映出企業的管理策略、戰略目標和價值觀念。作為一種重要的企業文化符號,創業故事從誕生之初含糊不清甚至充滿矛盾的行動和言語集合中,抽象出敘事的邏輯和線索,形成一個簡化的、相對一致的身份描述,并降低身份的不確定性。

那么,在現實的創業實踐中,創業故事究竟如何構建并合法化企業文化形象,從而助力企業的資源獲取和財富創造?勞恩斯伯里和格林從創業故事的功能和內容、創業故事與創業資本的關聯兩個層面給出了回答。從創業故事的功能和內容方面看,想要構建并合法化新興的文化身份,創業者需要在以下幾個方面做出努力:首先,創業故事需要保持敘事的忠實度(narrative fidelity),將創業者的文化使命、身份和資源與關鍵受眾的價值觀念、利益訴求和未來愿景相匹配,形成文化上的共鳴。在反復的敘述過程中,創業故事會逐漸成為一種為創業活動提供基本原理和說明的制度化的解釋框架;而這種解釋框架中包含的可理解性,則是合法性建立的基礎。其次,創業故事也可以通過把控和調整內容的側重點,來構建文化身份及其合法性。一方面,創業故事應從企業自身擁有的獨特的、可識別的、有價值的資源出發,強調新企業的獨特性;另一方面,創業故事應將文化身份的構建置于更廣泛的行業層面,關注自身與行業中盛行的文化理念、規范和價值觀的匹配程度,強調整個行業的獨特優勢而非自身特點。在具體的實踐中,創業者應根據自身情況采取最優區分策略,在戰略獨特性(strategic distinctiveness)和規范一致性(normative appropriateness)之間尋求平衡。

不同創業企業所擁有的內部資源和所處的行業環境千差萬別。這些異質的資源和制度資本如何滲透到創業故事中,并影響文化創業者構建文化身份及合法性的過程?勞恩斯伯里和格林結合資源基礎觀和制度理論的相關思想,指出成功的創業故事往往能很好地體現創業企業的資本存量,包括企業的資源資本(如科技、財務、智力、人力和社會資本)和制度資本(如行業合法性、行業規范和價值觀、行業基礎設施)。這兩類資本塑造了創業故事的基本內容,并對創業的文化過程施以影響。關于企業資源資本的討論體現了資源基礎觀的思想。作者表示,創業者在創業故事中不僅需要強調企業所擁有的資源和獲取資源的能力,還需要展示這些資源的價值和市場關聯度。兩位學者特別關注三種形式的資源資本,包括有信譽的機構或個體的背書、與高聲望群體的關聯所帶來的社會資本,以及創業者過往的成功經歷和出色表現所帶來的人力資本。在創業故事中展現出這三種資源資本的企業更容易建立文化身份的合法性并獲取資源。關于企業制度資本的討論,則體現了兩位學者希望將創業行為和過程置于更加廣闊的社會文化情境中考量的決心。一個能成功建立身份合法性的創業故事,要能把握宏觀制度環境的基本特征,并據此靈活地調整創業故事的側重點。在一個相對成熟、已經具有合法性的行業中,創業故事更加強調自身的獨特性;反之,則強調行業的獨特優勢。當創業企業提供的產品或服務為行業帶來了連續性創新,創業故事更突出產品或服務與行業現行實踐之間的匹配性;反之,若帶來破壞性創新,則突出產品和服務自身的獨特價值。

這篇文章突破了以往創業研究忽視社會情境因素的局限,深入細致地揭示了創業的文化過程,即創業者通過講故事創造出了“新文化”——一種可理解的、有意義的、有價值的文化身份。相較于組織在實體形態上的形成,文化創業視角更關注新組織的誕生所伴隨的文化和符號意義,即創業者如何向關鍵利益相關者講述新生的組織,如何在講述過程中構造并合法化新興的企業身份和形象,并借助這種文化形象進一步獲取資源和財富。在該文章的寫作過程中,勞恩斯伯里和格林兩位學者引入了包含微軟、網景、蘋果等在內的許多知名企業的創業軼事,深入淺出地闡釋了文化創業的理論內涵,使讀者的閱讀過程更加輕松有趣。這些為人熟知的企業和它們的創業故事,再次證明了講故事的獨特價值——能讓陌生的事物變得熟悉,讓模糊的思想變得具體可信,讓艱深的理論變得清晰易懂。

弗洛里安·尤伯巴赫等學者:基于文化能力的創業敘事過程

勞恩斯伯里和格林及其引領的一系列文化創業研究,將講故事視為創造合法且獨特的文化身份,從而獲取資源和合作伙伴的重要方式(Lounsbury,Glynn,2001;Wry,et al.,2011;Garud,et al.,2014)。這些研究默認創業者天生就具備講故事的能力,從一開始便懂得如何有目的、有技巧地運用文化資源以創造合法的文化身份。然而,事實往往不盡如此。弗洛里安·尤伯巴赫(Florian ü?berbacher)等學者2015年在《組織研究》(Organization Studies)上發表了《創業者如何成為有技巧的文化運作者》一文,關注了創業者在創造新文化過程中必備的文化能力是如何發展的,深入探究了“創業者置身于不熟悉的市場環境時,如何逐步鍛煉并提升文化能力,以實現新組織的生存和發展”這一問題。

在回答這一問題之前,尤伯巴赫等學者首先從創業者符號管理角度闡釋了什么是創業者的文化能力。在創造一種能引起廣泛共鳴的身份宣稱的過程中,創業者往往需要有技巧地使用符號語言(如類比和隱喻),來塑造資源所有者對于企業文化形象和符號意義的理解。符號語言一方面能幫助創業者強調企業的獨特價值和成就,以及企業與利益相關者的獨特關系;另一方面,如果企業真實的創業計劃和愿景與目標受眾的價值觀念相沖突,符號語言也能幫助企業在迎合目標受眾的同時,隱藏并保護自身的真實利益訴求,這一過程被稱為脫耦(decoupling)。總體而言,當創業者能根據特定目標受眾的文化框架定制相應的符號管理策略,并在符號行動中表現出高度的自反性(即對于自身能力和局限的考量)時,便可以認為創業者具有較強的文化能力。

那么,創業者的文化能力究竟是如何發展的呢?為了更好地回答這一問題,尤伯巴赫等學者將目光聚焦于文化復雜性較高的創業環境中。這種環境中包含著多種不一致,甚至相互矛盾的文化觀念。因此,創業者在文化符號行動(即創造身份宣稱以獲取資源)中展現出的價值觀念,不一定能精確地把握住市場中蘊含的文化資源、機會和限制,甚至可能跟資源所有者的價值主張相沖突。在這種情況下,創業者在一開始并不具備嫻熟的文化能力,他們需要在反復的摸索、試錯、反思和調整過程中,不斷地提升對文化環境的認知,增強自身的符號管理能力。尤伯巴赫等學者關注了這一充滿不確定和波折、在反思中不斷前行的文化能力發展歷程。為了更加深入地揭示文化能力發展的具體機制,尤伯巴赫等學者引入了適應性意義建構(adaptive sensemaking)概念,來詮釋創業者面對復雜文化環境中與預期不一致的反饋時,如何理解和思考、如何建構意義,并以此指導接下來的符號應對策略,以逐步提升形象宣稱與目標受眾文化框架之間的匹配程度,同時也保障了企業自身的自治性和利益訴求。

在研究設計方面,尤伯巴赫等學者采取了縱向單案例研究,關注在歐洲的公共部門外包市場進行公司創業的創業者弗雷德里克(Frederic)及其成立的子公司BluePublic。由于企業本身的營利性價值觀與公共部門的公益邏輯之間存在天然的矛盾,弗雷德里克在創業早期經歷了巨大的文化沖擊,他的創業過程也是他不斷增進對于公共部門文化觀念的理解、提升符號應對技巧的過程。文章關注了BluePublic在2005~2010年間的5次面向地方政府公共部門進行外包服務的投標活動(3次成功、2次失敗),并將這種外包合同獲取行動看成企業的資源獲取嘗試。在投標過程中,掌握資源的公共部門組織處于主導地位,給出一系列非常復雜的投標指南和要求,并對競標企業的投標文件給出反饋。競標企業需要在整個投標過程中盡可能地滿足公共部門組織的期望,從而獲得合同。這個過程涉及雙方的持續性交互,往往持續1~3年。

案例研究的結果表明,創業者文化能力的發展是由兩種適應性意義建構(即贊同驅動的意義建構和自治驅動的意義建構)共同促成的,這個過程能幫助創業者增強文化警覺(gainingcultural awareness),從而修正符號設定(calibrating symbolic enactment)(見圖2-7)。具體而言,在創業者不斷進行形象宣稱和資源獲取行動時,手握資源的目標受眾也基于其自身的文化框架,不斷地對創業者的符號行為和設定(symbolic actions and enactments)進行評估,并給出反饋。這些反饋中,偏離創業者預期的部分促使創業者進行適應性意義建構,并相應調整未來的符號設定策略。在獲取認可和共鳴的“贊同動機”(approval motive)的驅動下,創業團隊更加清楚自身的哪些資源可以跟公共部門的文化框架相匹配(識別文化資源),并在接下來的資源獲取行動中,采取符號耦合(symbolic coupling)策略,更加強調能跟公共部門的價值觀念形成共鳴的身份宣稱。在維護自主性和自身利益的“自治動機”(autonomy motive)的驅動下,創業團隊更加了解公共部門的哪些文化框架與自身的基本經濟訴求相矛盾(識別文化限制),并在之后的身份宣稱中,進行符號脫耦(symbolic decoupling),將企業的這部分特征模糊處理,使其可以免受公共部門特定價值觀念的限制。

圖2-7 創業者如何發展文化能力的理論模型

在勞恩斯伯里和格林的基礎上,這篇文章深化了我們對創業的文化創造方式的認識,揭示了創業者文化能力的發展過程。首先,它將研究情境從之前的低文化復雜性和低文化沖突,轉向了高文化復雜性和高文化沖突,基于創業者不熟悉的文化情境,提出創業者的文化技能并不是與生俱來的,探討了意義建構過程在文化能力發展中的重要作用。其次,它表明,在創造具有合法性的身份宣稱的過程中,創業者并不是一味地順從資源所有者提出的要求和期許。當資源所有者的價值觀念威脅到了企業自身訴求的實現時,創業者將會通過符號語言的技巧性使用捍衛自身的自主性和資源,這也是創業者文化能力的重要體現。

利安娜·赫德伯格和邁克爾·勞恩斯伯里:創業在傳播新的文化觀念

尤伯巴赫等學者的研究關注個體企業在面對復雜的文化環境時,如何建立和發展文化能力,以創造合法且獨特的身份宣稱。盡管尤伯巴赫等在文中指明了企業所面臨的“文化沖擊”源于公共和私人領域市場中截然不同,甚至互相沖突的文化價值觀,但他們的重點仍是面臨不同制度邏輯沖突的個體企業如何建構意義和獲取資源,并沒有關注到更加宏觀的制度環境中,擁有不同制度邏輯的市場之間如何交融互動、互相影響。利安娜·赫德伯格(Leanne Hedberg)和勞恩斯伯里2021年在《組織科學》上發表了《不只是小土豆:市場道德化中的文化創業》一文,關注以社會和環境價值為核心的道德市場(moral markets)如何通過文化創業,吸引以經濟利益為核心的大型組織的加入,以實現道德市場的規模化,助力于道德觀念在社會上的廣泛傳播。

以往創業研究大多將財富創造作為企業創業的終極目標,而道德市場相關研究則為企業的經濟活動賦予了更加多元的價值觀念,即企業在創造經濟價值的同時,還應該致力于社會、文化和環境價值的實現。然而,考慮到市場往往由效率和利潤邏輯主導,在市場中貫徹道德觀念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這在新興道德市場的規模化過程中得到了更加充分的體現。與道德市場的早期形成過程不同,道德市場的規模化涉及擁有不同利益訴求的多元主體的合作,尤其是以經濟目標為導向的大型成熟組織的加入和參與。在這種情況下,大型成熟組織的市場邏輯和初始道德市場成員的社區發展邏輯(如社會福祉、可持續發展)常常互相沖突,導致了制度缺口(institutional void)的出現。制度缺口指多種互相沖突的制度邏輯使得市場中的游戲規則變得含糊不清的情況(Mair,et al.,2012)。因此,如何消除不同制度邏輯的沖突,以實現道德市場在外部大型組織介入下的規模化成長,是這篇文章關注的核心議題。

為了回應文章的研究問題,赫德伯格和勞恩斯伯里針對加拿大西部的一家社區組織“本地食品采購研究室”(以下簡稱研究室)進行了為期5年的民族志調研。杰姬(Jackie)是這家研究室的發起人,現受雇于一家致力于發展本地食品市場的區域農業文化組織。她曾經是一家餐館的老板,也是本地食品思潮的積極倡導者,深諳大型組織和本地食品市場的不同制度邏輯。這家研究室聯合大型組織(包括1家大型公共醫療系統、1家私人醫療系統、4所大學和2個大型會議中心)的食品采購商,通過一系列會議共同探討如何將本地食品采購的價值觀念融入他們的組織架構中。事實上,在研究室介入前,這些大型組織嘗試過自己與本地食品市場建立聯系,但都以失敗告終。這正是因為這些大型組織所習慣的工業化食品體系與本地食品市場的社區邏輯之間存在巨大沖突。因此,研究室的系列活動中所涉及的觀念和實踐的改變,對于我們理解道德市場的規模化至關重要。

研究表明,文化創業(即創業者對于文化元素的技巧性使用)在填補制度缺口上發揮了關鍵作用。在文化創業過程中,創業者改變和調和不同制度邏輯之間的關系,以提升新興市場的合法性。在該研究案例中,杰姬所主導的研究室通過一系列文化創業過程,使得本地食品市場和工業化食品市場的制度邏輯能夠兼容,從而促使大型組織在購買工業化食品的同時,也提升了本地食品的購買量,促進了本地食品市場的規模化和相關價值觀念的傳播。這個過程先后涉及了價值觀和實踐的脫耦(decoupling values and practices)、填補制度空缺(bridging the institutional void)、價值觀和實踐的再耦合(recoupling values and practices)三個階段。在最初的脫耦階段,杰姬在跟食品采購商溝通過程中,弱化了本地食品的社會和環境價值,并強調其經濟價值,以減少食品采購商感知到的制度邏輯沖突,爭取他們的認可、支持和合作。戰略性的脫耦過程推動了制度缺口的彌合,這主要通過三種途徑實現:①食品采購商開始自主嘗試與本地食品供應方的合作,并積極地共享信息;②研究室通過一系列活動幫助采購商建立與本地食品供應方之間的聯系;③政府機構開始完善相關的基礎設施,比如為小型供應方提高食品安全證書、制定采購政策、建立本地食品集散中心等。在彌合了制度缺口之后,大型組織變得更容易接受本地食品市場的制度邏輯。于是,研究室的成員開始重新將本地食品市場的價值觀念跟購買實踐相耦合;同時,大型食品采購商開始意識到自身在當地社區的嵌入性。

以往的文化創業研究多關注創業者在創業初期如何發展文化能力、創造并合法化新企業等議題。這篇文章在此基礎上,將目光轉向創業中后期的文化過程,關注已經創造出來的新興市場如何擴張和規模化,是對現有文化創業研究的進一步深化和發展。此外,這篇文章也積極響應勞恩斯伯里、格林等學者的號召(Lounsbury,Glynn,2019;Lounsbury,et al.,2019),豐富和拓展文化創業的結果變量,關注經濟價值之外的社會和環境價值的創造。該文章也揭示出企業或市場在創造并傳播社會和環境價值的過程中可能遇到的制度性阻礙,以及文化創業在減少沖突、填補制度缺口方面的重要作用。這一發現對于氣候惡化、環境污染、食品安全等社會問題日益突出的當代社會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鑒意義。

推動創業研究產生的理論貢獻與未來趨勢

創業是在創造新文化,這一判斷從本質上凝練了創業活動言行二重奏的重要屬性。盡管這一屬性在其他組織活動中仍普遍存在,但基于高度不確定性和資源匱乏的創業情境,如何實現言行之間緊密互補甚至是互動強化顯得更加重要。長期以來,創業研究更注重關注行為,甚至在文化創業研究興起的早期也僅限于文化創意產業內的創業活動,并未對創業者行為對應的敘事和意義建構予以足夠的關注。令人欣喜的是,近年來,創業者基于言語和表述的文化視角研究開始日益成為主流,研究情境也不再局限于文化創意產業,而是拓展到了高科技等更加主流的研究情境,發展勢頭非常迅猛,甚至有學者提出了創業型表述(entrepreneurial framing)的概念,并借助文獻梳理和研究的方式來構建理論框架,呼吁在未來開展相關研究(Snihur,et al.,2021)。

創業創造新文化的過程包含三個遞進的層次:第一層次是創業活動創造文化產品和服務;第二層次是創業活動創造文化身份和符號;第三層次是創業活動創造文化價值觀和制度規范。這三個層次的遞進也體現出企業在面對制度壓力和期望時,戰略性地使用文化資源、表達自身訴求的能動性差異,分別對應著奧利弗(Oliver)(1991)的戰略制度化過程的不同模式——從適應、遵從環境,到協調、對抗環境,再到操縱、創造環境。第一層次的文化創業指早期文化創意產業中的創業活動。在這一創業過程中,創業者所采取的對于制度壓力的回應多為順從(acquiescence),即文化創業者生產出的文化機構、產品、服務或實踐,多為文化創業產業中盛行的藝術理念和文化觀念的具體體現。第二層次的文化創業由勞恩斯伯里和格林(2001)的開創性研究引領。相關的研究雖然也關注創業者迎合制度中的文化規范以獲取合法性,但更加強調創業者通過講故事等文化符號活動,構建自身獨特且合法的文化身份的過程。創業者構造出的文化身份及其符號意義不一定與制度規范完全吻合,因此這一新文化的合法化過程包含著更積極的戰略應對技巧,可能表現為妥協(compromise)、回避(avoid)或否認(defy)。例如,尤伯巴赫等學者(2015)發現,文化創業者能夠戰略性地使用文化脫耦策略,在制度壓力下隱藏自身的真實訴求,以捍衛企業的自主性。第三層次的文化創業則體現出創業者面對制度環境時更強的能動性,即他們不再僅僅受制度規范的限制,而是更加積極地推動制度的變革和新型價值觀念的普及。此時他們的制度應對策略以操縱(manipulate)為主,盡管過程中也需要配合妥協、回避和否認等技巧的使用。赫德伯格和勞恩斯伯里(2021)的研究便體現了這一層次的文化創業。他們關注在效率和利潤至上的制度環境中,遵循社區發展邏輯的道德市場如何進一步擴張和規模化,從而推動新型價值觀念的普及。文化創業在這個過程中的作用在于,通過有技巧地使用文化資源和符號語言,減緩甚至消除不同制度邏輯的沖突,幫助市場實現擴張。通過赫德伯格和勞恩斯伯里的探索,我們可以看到文化創業在制度環境復雜多變、多元價值觀念交融碰撞的情境中所能發揮出的巨大潛力。在這個過程中,文化創業不僅能幫助已經生成的文化身份實現規模化,還能在蘊含著不確定性和矛盾沖突的環境中創造、引領和傳播新的價值觀念。

從理論上看,創業在創造新文化這一論斷揭示了創業過程中伴隨的文化和符號意義,表明了創業不僅關乎新組織或新行業在物質形態上的生成,而且關乎這些新生組織的符號意義和價值觀念的形成和傳播。也就是說,創業者在創造新興事物和實踐的同時,需要有技巧地組合和利用自身和行業的文化資源,講述創業故事,構建出具有某種價值和目標導向的文化身份和符號形象,以此贏得關鍵利益相關者對于新事物和新實踐的認可,實現企業的可持續生存和發展。因此,文化創業研究與資源基礎觀、制度理論,以及組織身份、合法性等研究領域具有天然的緊密關聯。在勞恩斯伯里和格林(2001)關注個體企業的基礎上,后續研究進一步探究了跨組織(Wry,et al.,2011)和跨時期(Garud,et al.,2014,2019)視角下,講故事與身份構建、合法性獲取之間更加復雜的互動關系。此外,由于以故事促進合法性獲取的創業實踐大多建立在環境復雜、身份模糊、前景不明等現實情況的基礎上(Lounsbury,Glynn,2001;Wry,et al.,2011;überbacher,et al.,2015),因此,文化創業和意義建構理論有著較高的契合度,為創業和組織研究的進一步融合提供了新的方向。

文化創業對于創業研究的理論貢獻,還在于其引入了社會學及文化研究等跨學科視角,以此揭示了創業過程中復雜多樣的文化因素。總體而言,文化創業研究將文化視為人們為自己和社會集體的行為賦予意義的解釋框架(Lounsbury,Glynn,2001;überbacher,et al.,2015)。然而文化創業研究中,文化的具體表現形式非常多元。首先,文化可以表現為制度環境中的文化規范和價值觀念。文化創業中創造出來的新文化身份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契合社會文化規范,才能取得其生存發展所需的合法性。這體現了文化研究早期強調的文化的限制性作用。除此之外,文化創業研究更加強調文化的激勵性作用,這體現在文化的資源和工具屬性,以及文化的能力屬性上。具體而言,文化創業學者將文化看成一組可供調用的工具包,并強調創業者靈活地調用工具包,以實現自身或組織發展目標的文化能力。文化能力和文化資源的結合能進一步創造出新的文化,即兼具獨特性和合法性的企業文化身份,以及文化身份中折射的價值觀念。這種新的文化身份也具有工具屬性,能幫助企業進一步獲取資源和財富。新的文化觀念作為創業者能動地創造新事物的結果,也并不完全受到社會現有文化規范的束縛。具有技巧的符號設定和管理過程(文化能力)能使新興文化價值免受限制性文化規范的影響,甚至還能促進不同制度邏輯的和解,助力新觀念的進一步擴散和傳播。

從當代社會的發展趨勢來看,文化創業將會在未來的創業研究和實踐中展現出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文化創業的過程和機制也會變得更加復雜、更具有情境性。這主要由以下三個現實因素導致:首先,隨著數字和信息技術的廣泛應用和自媒體的普及,企業或組織講故事的途徑和對象正變得日益多元,它們用以展示自身文化身份的媒介也變得更加豐富,這為創業者的文化創業提供了更多便利,但同時也提升了創業故事在多渠道傳播中維持連貫性和一致性的難度。其次,眾籌等新型籌資方式的出現,降低了創業活動的門檻,更多有創業想法的個體有機會參與到創業活動中。因此,創業過程中創業者、投資者、消費者和供應商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角色流動性的增強也使得創業創造新文化的過程變得更加復雜多變。最后,當代社會經濟活動的快速發展也伴隨著日益突出的社會、文化和環境問題,單純追求效率和利潤的市場邏輯已不再能適應社會經濟可持續發展的要求。社會福祉、文化傳承和生態保護等價值觀念應該得到更加廣泛的關注和認可。而文化創業在推廣這些新型價值觀念方面的重要作用,也使得相關的研究更具有現實意義。在研究設計方面,大多數研究提倡采用檔案研究、民族志、訪談等質性研究方法來探究文化創業的過程和機理(Lounsbury,Glynn,2001;überbacher,et al.,2015;Hedberg,Lounsbury,2021);同時,文化創業學者也提倡通過縱向研究設計來探究故事的真實性和動態變化過程(Lounsbury,Glynn,2001;Garud,et al.,2014)。一些新近的研究開始進行量化嘗試,比如通過對創業者傳記內容分析建立衡量文化創業程度的指標,在此基礎上探究文化創業的前因及后果變量(Park,Zhang,2020)。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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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性學者

邁克爾·勞恩斯伯里(Michael Lounsbury)

在西北大學獲得社會學和組織行為學博士學位,現任阿爾伯塔大學商學院戰略創業與管理學系教授,創業創新領域的加拿大研究主席,曾任美國管理學會組織和管理理論分會主席。他擔任《組織社會學研究》(Research in the Sociology of Organizations)的系列編輯及多份學術期刊的編委。他的研究興趣包括組織和制度變革、創業動態、新興行業和實踐的涌現等。E-mail:michael.lounsbury@ualberta.ca。

瑪麗·安·格林(Mary Ann Glynn)

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得工商管理博士學位,現任波士頓學院卡羅爾管理學院的約瑟夫·F·科特管理與組織教授、溫斯頓中心研究主任,曾任美國管理學會主席。她的研究興趣包括身份理論、制度動態性和文化創業等,在《管理學評論》《管理學雜志》《戰略管理雜志》《行政科學季刊》等期刊上發表過多篇文章。E-mail:maryann.glynn@bc.edu。

弗洛里安·尤伯巴赫(Florian überbacher)

在圣加侖大學獲得管理學博士學位,現任蒙彼利埃商學院副教授,曾任蘇黎世大學講師和高級研究員。他的研究包括組織理論、制度理論、商業和社會、政企關系、組織權力和影響力、全球化等;教學領域涉及可持續發展管理、經濟、人力資源和多樣性。在《行政科學季刊》《組織研究》《管理研究雜志》等期刊上發表過多篇論文。E-mail:f.ueberbacher@montpellier-bs.com。

[1] 本文是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重點項目“新創企業商業模式形成與成長路徑”(71732004)、重大項目“創新驅動創業的重大理論與實踐問題研究”(72091310)課題三“大型企業創新驅動的創業研究”(72091311)資助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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