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又吹了進來，雷聲也傳了進來，霧又開始了翻滾，青綠色的玄武境域上的紋路開始流淌，微弱的火苗也重新變成了那道通天火柱，那自遠方來的光閃了一下又繼續(xù)播散溫暖。

按下暫停鍵的小小空間再度開始播放，只是好像有一幀不和諧的畫面在暫停時被剪輯師用剪刀剪除，應天寺里的兩幕場景劇繼續(xù)表演，只是其中一幕的演員并不曉得他們被人把動作撥回了幾秒之前。

柔和的暖光灑在朝聞道臉上，扭曲混淆在一起的五官快速展開，融化粘黏在一起的手指褪去死皮，漆黑的骨頭剝離焦黑似碳的外殼，佝僂的身姿重新挺拔……宛如一個技藝精湛的畫手將一副泡了水的油畫曬干后掛回畫架，拿著畫筆重新勾勒線條，施以油彩，盡管那幅畫沾了水，顏料化在一起，畫紙上也只剩下一個模糊的人形。

隨著暖光爬滿朝聞道的每一寸皮膚，如鳳凰涅槃重獲新生一般，朝聞道身上所有的傷勢盡數(shù)恢復，五炁輪環(huán)中五炁奔騰如江，就連那一頭燒焦的卷發(fā)都重現(xiàn)烏亮整潔。

抱住吳艮的一霎那，朝聞道就清醒了過來，然后一頭扎進那條發(fā)著光的河流，接下來，就剩下突破吳艮的真靈防線，然后就可以通過他的夢境進入真靈世界尋找那段記憶！

朝聞道真靈化作一條金色鯉魚，順著河流一瞬千里，轉(zhuǎn)眼間就來到了吳艮本我和心魔爭奪身體控制權(quán)的前線，渾身散發(fā)黑煙的心魔懼怕一切發(fā)光的事物，充斥整個空間的黑霧宛如秋霜見日，飛速消融。

吳艮本我見狀有些茫然無措，本能驅(qū)使之下，他張開懷抱，擁抱那條溫暖的河流。

河流絲毫沒有減速，一頭撞進吳艮懷里消散不見，化成漫天光點開始修復吳艮本我上的道道傷痕，吳艮只用余光瞥到一片帶著淡淡黑邊的金色魚鱗，還聽到一句音調(diào)拉得老長的話——

“吳艮，我是朝聞道，你再撐一會，我很快就解決問題！你一定要撐住呀！”

修復完吳艮本我的傷勢后，余下的光芒在他體表編織成了一件戰(zhàn)袍，上面繡著一座氣勢磅礴的高山，如龍騰空。

突破吳艮真靈防線的行動出奇的順利，他本以為自己要花很大一番功夫才能進入?yún)囚迚糁?，沒成想?yún)囚拗苯訌堥_懷抱，毫無防備地放他進入了更深層次的真靈世界，這里儲存著吳艮從出生到現(xiàn)在的所有經(jīng)歷，有些場景或許模糊，但絕對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缺失，一幀幀畫面從朝聞道眼前快速劃過，吳艮的臉龐也越來越年輕，越來越苦大仇深……

不知道開了多少倍倍速的視頻在朝聞道堪比高速攝影機的眼睛下極速倒放，畫面很快就定格在吳艮第一次來應天寺的場景，畫面中，那是一個沉默寡言的高壯男孩，腰背卻有點塌，一直低著頭，不經(jīng)意間被人看到的眼睛，一半是如淵似海的悲傷，一半是遮天蔽日的仇恨！

朝聞道甩了一下尾巴，濺起金光點點，畫面至此停住開始順播。

“拜入佛祖座下，需斬斷塵緣，吳艮，你可做好準備？”

周邊佛經(jīng)念誦聲不斷，香煙裊裊，六根和尚手持一把點著的長香，滿臉肅穆地問著吳艮，吳艮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頭發(fā)早已被剃光，露出光潔的腦殼。

話音落下，卻見吳艮只是雙眼微閉，沉默不語，六根和尚也不催促，就站在原地滿是慈悲地看著他。

“弟子愿意，自此以后，斬斷凡緣，侍奉佛祖?！绷季弥?，吳艮眼角擠出兩朵淚滴，竭力壓抑，聲音微微發(fā)顫。

周圍的佛經(jīng)聲更大了，連燃香都仿佛燒得更快，六根和尚宣了聲佛號，開始為吳艮燙戒疤。

“凡緣既了，俗名自是不可再用，容為師好好想想給你取個什么樣的法名?！苯o吳艮燙完戒疤的六根和尚喜不自禁，臉上的笑容讓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要還俗娶妻。

這時，已經(jīng)算是半個和尚的吳艮開口道：“弟子家破人亡，可否取法名叫做“無根“？”

六根和尚聞言眉頭一皺，但很快就舒展開來，故作為難地說道：

“既入佛祖坐下，自是要與凡俗根源撇清關系，你俗名叫做“吳艮”，再取同音之名有違我佛教誨?！币妳囚弈樕龅氯?，六根和尚便又像下了某種決心一樣，信誓旦旦地再度開口：“罷了罷了，我佛慈悲，念你身世可憐，又是一片孝心，你以后就叫“無根”吧，一切罪責由我一人承擔！”

果然，臉色黯淡的吳艮頓時面露感激，雙手合十對著六根重重行禮，“多謝師父成全，以后師父讓無根干什么無根就干什么！”

六根和尚馬上接話，又擺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情，說道：“為師不需要你做什么，好好修行，聆聽佛祖教誨就好！”

看到這里，朝聞道暫停了視頻，用胸鰭撥弄兩下胡須，思索片刻，這應該是六根和尚用來控制吳艮的秘法的最后一道步驟，他手中長香絕對有問題，但這里顯然還不是儀式最開始的地方，還得往前回溯。

方才吳艮的話語幾乎已經(jīng)坐實了朝聞道心中的猜測，他略微放慢一點速度再度倒放起吳艮的人生錄像帶，一幀幀畫面快速閃過，最初之地越來越近！

一組畫面閃過后，朝聞道立刻暫停退回去又看了一遍，那雙圓溜溜的鯉魚眼直冒精光，初始之地就在這里！

那是一個歷史劇中常常出現(xiàn)的情景，大災之年，一伙逃兵襲擾了一個平和的村子，殺人搶糧，吳艮和他父親奮起抵抗，但終因寡不敵眾，其父為保護他受傷過重而亡，整個村子，唯獨年紀不大的吳艮被路過的六根和尚救下帶回應天寺！

相當老套的劇情，但越是老套就越是成熟，越不容易出現(xiàn)漏洞，至少，當時只有十五歲的吳艮顯然是看不出什么問題的，畢竟他也只是個還沒上高中的農(nóng)村少年，但朝聞道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所在，十五年前，九夏境內(nèi)哪里來的逃兵？逃兵還穿著一身飛魚服？不對，六根那老廢物能一次性操縱這么多錦衣衛(wèi)？！

朝聞道無比確定這處記憶就是六根刻印印記的錨點所在，但那些錦衣衛(wèi)究竟是怎么回事？容不得他多想，當務之急是找一個合理的切入點進入這段夢境，朝聞道得獲得一個身份，一個符合認知，能被十五歲的吳艮接受的身份，否則強行干擾此番記憶的進程只會讓夢境崩潰回溯到原點，重新上演這場人間慘劇，十五年以來，這場慘劇已經(jīng)不知道輪番上演了多少次，每上演一次，印記就加深一分，想僅憑外力強行破除已無可能！

該怎么辦呢？朝聞道對十五年前的吳艮沒有分毫了解，總不能現(xiàn)在退出去聯(lián)系東鎮(zhèn)撫司查一下十五年前一個名叫吳艮的失蹤人口吧。

劇情已經(jīng)到了逃兵大肆殺戮的前夕，金烏西落，將天邊映成一片血紅，農(nóng)民扛著鋤頭帶著農(nóng)具從田間地頭往村子走去，村莊里炊煙裊裊，還遠遠傳出狗吠聲，東方的群山也披上了一層薄紗，糊糊的有些看不太清……

萊州東邊也有這么高的山？我還以為萊州東邊應該是一馬平川，站在高處便能一直看到黃海。第一次以這種神明般的視野觀察一個人的過往的朝聞道心里泛著嘀咕，也不知道現(xiàn)實中這座山與止戈山比起來怎么樣。

山？止戈山？朝聞道果真思維敏捷，從尋常的農(nóng)村落日中找到了一個十分合適的身份——那個給吳艮算命的道人的弟子，就以自己學成下山歷練為由，說是師傅讓自己來此地看一下他當年留下的因果。

在一群立著大耳朵的狗狗們的熱烈歡迎下來到村頭，朝聞道站定，想找一個合適的時機與村民套近乎，未經(jīng)允許直接進村是不太禮貌的。

肩扛鋤頭的村民們對這個穿著一身道袍的年輕道人很是好奇，最近沒聽說村里有紅白喜事，中元節(jié)也還有一陣子，怎么會有道士來這個小村子呢？雖然有些詫異，但山東大漢個頂個的熱情好客，朝聞道還沒想好怎么自然而然地托出來意時，便見三五個村民靠了過來，同時把圍在他身邊的狗狗們攆走。

為首的是一個須發(fā)斑白的老爺子，手里拿著草帽扇風，肩上搭著一條微微發(fā)黃的白毛巾，走過來先是比了個拱手禮，然后才開口問道：

“老夫是這村子的族長，敢問道長來此是有何貴干?！?

朝聞道趕忙回禮，將自己的度牒雙手遞過去，“不敢當不敢當，小子是奉師長之命下山游歷，此番前來貴地是師長十四年前在此留有一段因果，多有打擾，還望族長見諒。”

此番解釋天衣無縫，自己以當年那個道長弟子的身份拜訪，吳艮父母固然不信他兒子最近會有劫難，但至少不會直接將自己趕走，也不需要吳艮相信自己，他只是需要一個在此番夢境經(jīng)得起推敲的身份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