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焚宮
- 風雨蝶夢滄海
- 玉樓春
- 4544字
- 2022-12-24 20:26:23
這日午間,奉命守衛京城西面漢中門的禁軍總都督刁得貴急急遣手下人回宮報稟,說燕王大軍已直逼城下,說話間便要攻城,向建文帝請示是否要出城迎戰。建文帝實乃一文弱書生,不像其祖父朱元璋齊具文功武德,面臨如此戰亂竟是毫無應對經驗,一聽得消息,心里登時著了慌,只急得團團亂轉束手無策,在御書房左右徘徊了好半天,仍是無丁點辦法,一個勁地捶胸頓足,口里不住嘀咕道:“怎么辦,怎么辦啊?是戰還是降?”
直看得旁邊那個信使也是焦急萬分,心中禁不住暗嘆這一代國君的軟弱無能,然面上口上卻是不敢有絲毫表現,只是默然無語地垂立一旁,等待著建文帝下達指令。建文帝又自轉悠了片晌,忽瞥眼見到一旁同那信使一樣低頭垂立默默無言的親信大臣黃子澄,忍不住發問道:“子澄,你倒是說話呀!你說說,現在朕應該怎么辦?咱們是干脆放手一搏呢,還是死守城中與四叔對耗下去?”
“皇上,這個……”
這黃子澄雖然是個飽讀詩書滿肚子文才的大儒生,然而卻也不過是個只懂得空談紙上兵的書呆子,此時此刻實也沒了主意,只覺得平日里那些個四書五經中的名家學理全都用將不上,心中暗恨自己當初怎的就偏偏沒去讀那《孫子兵法》,囁嚅躑躅了好半天也沒“這個”
出下文。建文帝見到黃子澄那副為難相,氣得是七竅生煙,差點沒暈過去,怒喝道:“這個什么這個!黃子澄啊黃子澄,平日你和齊泰,哦,還有那方孝孺,你們左一番高談又一番闊論,教朕治國之法,總都是滔滔不絕,怎的今日卻不支聲了?”
黃子澄見龍顏大怒,嚇得緊忙跪將了下去,連連磕頭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腦袋將地上那玉石磚碰得“噔噔”
作響。建文帝哼道:“磕頭磕頭,你就知道磕頭,頂個屁用?你要是能將四王叔的大軍磕退也行啊!”
黃子澄被建文帝一罵便不再磕了,但仍是不敢言語,靜靜地趴在地上,縮著脖子,身體不住顫抖著。建文帝看到黃子澄的一副熊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罵道:“廢物,簡直就是個廢物!早知會是如此,朕當初就不該聽你的話!哼,削藩,你瞧瞧,你讓朕削藩最后卻削出個什么結局!最終還不是逼得四叔起兵造反!”
正說間,卻又聽得外間異常騷亂,眉頭微蹙,喝道:“外面怎么回事?”
這時,又從趕來一名信使,報說燕王軍隊已經攻破漢中門,此刻已揮兵入城直向皇宮開來。跟著,那信使身后繼又趕來一名小公公,樣子顯得好生慌張,尖聲尖氣道:“啟稟萬歲,大事不好啦,這宮中上下的嬪妃大臣太監宮女們,一聽說燕王入城了,全都亂套了,現在他們正收拾細軟準備逃亡呢!還……還有,太后她老人家方才已經懸梁自縊了。”
“什么!”
建文帝一驚非同小可,雖然他多少已經料到最后會是這樣一番結果,但卻是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得如此之快,舉步沖到御書房門口,四下一得張望,果見到處都是叫嚷逃竄的宮女太監,自己高聲叫喝“停止”
也是無人理會,心下一氣,揮拳狠命在門框上搗了一下,由于力道頗重,竟是將自己拳頭上的皮肉也給搓破了,立時血染拳面。黃子澄見狀,趕忙起身上前,將自己衣衫下擺撕扯下一塊,欲給建文帝包扎。建文帝毫不領情,揮臂將黃子澄奮力推開罵了聲“滾開”
接著便頹然靠在了門楹上,耳中聽著那在宮中從來沒有聽見過的紛亂聲,眼里無奈瞧著妻妾大臣下人們眾叛親離,忍不住潸然淚下,口中念叨道:“走罷,都走,朕不留你們了,都出去罷,讓朕一個人在這里靜一靜。”
過了許久,建文帝回轉過頭,見到身后黃子澄等人仍還沒有離去,不禁奇道:“你們怎的還不走啊?留在這里無非是枉送了性命!”
黃子澄等人突然全都跪了下去,口中高呼“萬歲”
跟著黃子澄又道:“皇上,子澄不走。子澄雖然無德無能,沒有幫您將國家治理好,但子澄卻有義,決不做那等叛主求生之事。皇上,今日就算是死,子澄也要與您同亡。”
隨后,書房中的一眾人也都是連連稱是,均都表示愿誓死效忠建文帝。建文帝著實受了感動,熱淚盈眶連連點頭,接著又仔細瞧了瞧屋中眾人,見除黃子澄之外,還有那兩名信使、方才那名匆忙中趕來的小公公、御案兩旁還各有一名老太監和一個內廷侍衛,數了數,不過六人,不禁又是苦嘆道:“不想朕堂堂一國之君,最后竟落得只有你們幾人相伴。”
這時,那名侍衛霍地沖將過來,說道:“皇上,依臣下看來,為今之計咱們不如干脆賭他一回,且拼死沖殺出去,由臣在前面給您殺出條血路。”
黃子澄黯然慨嘆道:“沒用的,就憑咱們幾個,如何有可能沖破燕王的大軍呢?那簡直是自尋死路啊!”
那侍衛急道:“那咱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吧!左右都是個死,說不準咱們拼了性命,還能保得皇上出去呢!”
建文帝卻又沉聲一嘆,說道:“罷了,你們肯留下陪朕,朕已很寬慰了,又如何能再叫你們去拼命呢!”
說著,又向黃子澄看了看,續道:“子澄啊,方才朕一時氣急罵了你,你不要怪朕。”
黃子澄躬身道:“臣不敢。”
建文帝又道:“子澄,朕問你件事。”
黃子澄跨前一步恭敬說道:“皇上請說。”
建文帝略微思忖了一番,說道:“你說……四王叔是不是只是為了朕這皇位而來啊?你說朕若是拱手將皇位送給他,他是否會放過咱們?”
“啊,這……”
黃子澄不知該如何做答。倒是那名侍衛口快心直,沖口說道:“臣以為不然。皇上,那燕王向來陰險狠毒,臣以為,就算您真的將這皇位給他,他也放不過咱們。特別是您,只要您還活著,即便他燕王真做了皇帝,那他心中也是難得安穩的,依臣看……”
建文帝舉手打斷了侍衛的后半截話語,點了點頭,有氣無力地道:“行啦,朕知道了。哼,四叔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留朕活命的。好了,這些事本與你等無干,就讓朕一人來承擔罷。今日你們的好處,朕都記下了,你們快逃命去罷。”
“皇上!”
眾人又都是同聲呼喚著跪了下去。那名侍衛接著又道:“皇上,平日您待咱們不薄,今日就算真的要死,臣等也都陪您一起,大不了咱們來生再做君臣。”
余人也都跟著應和。建文帝微一遲疑,終于點頭說道:“好,你們真的都愿意跟著朕死?”
黃子澄含淚搶道:“子澄愿意,子澄義無返顧。”
他人也都跟著稱“愿意”。建文帝揮袖抹去淚水,說道:“好,你們且待著。”
說著,轉身快步入內房,片刻,復又行出,手中已多了三條白綾和一只金制酒壺,說道:“白綾不夠,但還有毒酒,你們自己選罷。”
說著便將那只酒壺與兩條白綾遞給黃子澄,自己留下一條,眼中又自涌出熱淚,說道:“朕先行一步了,黃泉路上,朕等著你們。”
說完,便疾步向御案行去,揮手將案上的筆墨書紙全都拂落到地上,舉足蹬上案臺,兩手捧起白綾兩端,說話便要往梁上懸掛。這時,那一直未曾言語的老太監驟然急叫道:“皇上且慢,老奴想到一事!”
建文帝微感詫異,站在案上,蹙眉道:“還有何事?快說罷。”
那老太監伸出雙手扶向建文帝,說道:“皇上,您先下來,沒準今天咱們都不用死。”
“什么?”
建文帝雖然有些不信,但心中聽了仍是一喜,躡足步下書案,問道:“你還有何計策?”
這時,其他眾人也都因為好奇,相繼圍將上來。老太監稟道:“皇上,老奴方才忽然間省起先帝臨去之時,曾在奉先殿中留下過一只破舊鐵箱,說任何人都不得觸碰,除非是宮中生變迫不得已之時,方可叫皇上您親自打開。這些,您都還記得么,那時候老奴還是伺候先帝的。”
建文帝仔細思索了一下,拍頭道:“不錯,確有此事。不過,當時朕只道那不過是爺爺他老人家多慮了,并未曾放在心上,那只箱子朕也是一直未曾去注意過。如今想來,爺爺的擔心還是對的了。”
沉默了半晌,忙又對那老太監道:“快,你快去將那箱子取來,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那老太監應聲去了,沒多會兒,果真取來一只滿是銹痕的鐵箱。那名侍衛揮刀將鐵箱上的銅瑣斬斷,之后再由那老太監呈遞給建文帝。建文帝將鐵箱打開,見到內中并無何等希奇物事,只是有三套僧衣、一柄剃刀和十錠黃金。另外還有一封書信,封皮上書:炆兒親啟。建文帝認得那字體,是祖父太祖皇帝朱元璋的手筆,當下趕忙將內中信箋取出展看,信上寥寥數字:如遇危難,除龍袍,容為僧,出鬼門逃,他人走水御關。建文帝讀后好生不解,自語道:“這什么意思?”
說著,便將信又遞給黃子澄看。黃子澄看后,沉吟片刻,說道:“皇上,咱們不如就按照先帝所說試試看,說不準真能逃出去。”
建文帝微一思忖,點頭道:“姑且一試罷,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來,幫我剃頭。”
說著,便將那名老太監叫了過來,自己也是動手親自將身上龍袍脫下。眾人手忙腳亂地幫建文帝收拾妥帖,之后見到還剩下兩套僧袍,那名內廷侍衛約略思考一番,環視了一下其他人,最后見到起先那兩名信使的身材體形與建文帝相仿,當下便道:“快,你們兩個也與皇上一般,趕緊剃頭,一會兒陪皇上一塊走鬼門。”
兩個信使會意,于是便也剃去了毛發,改拌成了僧人模樣。待一切收拾停當,那侍衛又對建文帝道:“皇上,臣知道城外有間小僧觀,觀名‘神樂’,您拌做了僧人模樣,到時可先到那里去借宿,我們若是也逃出去了,便去找您,之后咱們再做打算罷。”
“也好,”
建文帝道:“要走咱們就快走罷,不然真的便走不成了。”
正在這時,猛聽得那名小太監驚叫道:“啊,黃大人,你這干什么!”
眾人尋聲看去,不覺也都是一詫。只見到黃子澄竟然將方才建文帝隨手拋在地上的龍袍穿在了自己身上。建文帝大急,道:“子澄,你瘋啦,穿著那勞什子如何跑得出去?”
豈知黃子澄卻是黯然搖頭道:“皇上,子澄不走,子澄要留在這里。”
“你這又是為何啊?”
建文帝急得直跺腳。這邊那名內廷侍衛竟是放聲大笑道:“哈哈哈哈,黃子澄,我看你是急糊涂了,怎么,你也想要來嘗嘗這做皇帝的滋味么?哼,只可惜你卻是選錯了時候!”
黃子澄垂首對建文帝說道:“子澄不敢,子澄也絕無如此的想法,更無這般好命。只是,子澄以為,咱們如若都走了,那日后皇上您最終還是難逃燕王的追殺,子澄決定留下來代皇上一死。”
眾人這才恍然,原來黃子澄竟是要假冒成建文帝,在宮中自殺,制造假象迷惑燕王朱棣,得以使真正的建文帝平安逃生。建文帝心中頗為感動,但卻仍是叫道:“哎呀,你死也是白死。你與朕相貌毫無相同之處,即算你死了,四叔也沒有認不出的道理,還是跟我們一起走罷。至于日后的逃亡,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今日先保命要緊。”
黃子澄搖搖頭,說道:“皇上,這您放心,子澄都想好了。哼,量他燕王眼力再好,也決難辨認得出一具焦碳之尸。您快走,子澄要與這里同毀滅。”
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了一塊打火石,隨手燃了一根粗蠟舉在手里。直到這刻,眾人方都明白過來了,黃子澄竟然想到要在宮中自焚,不禁都是驚呼“停手”。怎知黃子澄卻是固執己見,未等眾人來得及上前阻止,便已燃著了身上的龍袍。龍袍乃上好絲綢所裁,質地柔軟,但也是沾火即著,越燒越旺,僅眨眼功夫,黃子澄整個人便已被火焰包裹起來,渾如穿了一身火衣。建文帝只嚇得驚慌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黃子澄忍痛大叫道:“快,帶皇上走,快走!”
說話間,他到處亂竄,又將書房內多處地方引燃,沒半晌,整個御書房已是濃煙繚繞,淪陷火海。眾人見黃子澄意志堅決,而且此刻就是想要施救也已不能,當下便都呼喝著,奮力將仍自對黃子澄依依不舍不愿離去的建文帝生拉硬拽著離開了御書房。直等走出好遠,建文帝仍是大聲哭嚎著:“子澄,子澄,黃子澄你不能死啊!”
投身火海的黃子澄聽到漸漸遠去的建文帝的喊聲,心中也是陣陣酸楚,暗自叫道:皇上,子澄來世再輔佐您成就一番大事罷!漸漸的,他只覺得周圍熊熊一片,全都是炙熱的火焰,鼻中也是嗅到了由自身發出的焦糊味道,身上被火焰燒灼產生的劇烈疼痛刺激得他大聲喊叫,慢慢地失去了知覺、失去了意識,再無了任何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