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還有八天就要停止了
可是大家還不知情
1
這個世界還有八天就要停止了,可是大家還不知情。對于林卡而言,眼下唯一值得思考的事情,只有自己父親的葬禮。
他正坐在北城飛往南城的飛機上,還有幾小時,便能見到那個男人的遺體。
2
那通電話是凌晨兩點響起的。彼時,林卡跟樂隊的隊友們正在街邊攜串。信號不太好,他只能模糊聽出那些話語有關自己的父親。
“他怎么了?病了,還是?”
耳邊都是碰杯的脆響,摻雜著同伴們扯著嗓門的吹牛聲。身邊的女孩兒也參與了拼酒的行列,液體順著她玫紅色的嘴角咽入喉嚨時,那聲“咕噥”讓他有些分神:這是酒吧散場后主動前來搭訕的姑娘,看裝扮像是初入夜場,想要稍加放縱的大學生——很可能年紀會更大一但這并不影響帶她回家后關上燈的夜。
電話里并不明晰的叨叨聲讓他有些煩躁,他并不太想知道自己老頭兒的事情。況且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察覺到另一個哥們也對這姑娘有意思。
“太晚了,我睡了。天亮后我再回過來。”那哥們開始教唆女孩兒再喝一杯,林卡掛掉了電話。
對于學生來說,玩樂隊可能是一件很酷的事情。那幫小崽子,在學校里被書本、考卷圍困了太久,隨便一點點新奇的事物便會被吸引。他們大多數連吉他跟貝斯都分不清,卻不知道哪兒來的熱忱,成群結隊地來酒吧消夜,活力四射地跟著音樂起舞,然后毫無顧忌地擁抱上了某個陌生人。
當然,在酒吧里,林卡可不算什么陌生人。他是常駐的樂隊主唱兼主音吉他手。酒吧的常客們對林卡很熟,除去他經常跑場,還因為他是個不喝酒的怪咖,會拒絕任何有關酒水的邀約。這顯然有點另類。林卡的每次演出最多不會超過凌晨一點,舞臺上樂隊退幕,但酒吧的客人可能酒興剛起。總有人嚷嚷著,端著酒杯朝林卡走去,一邊拉扯著他的胳膊一邊把他嘴里的推托認定為裝范兒。
這自然是得罪了不少人,尤其當酒吧老板也在場的時候。但矛盾終究會被時間解決掉,況且林卡除去聲音,外形條件也不錯,算是半個招牌。久而久之,大家默認了臺上唱歌的那位其實是個滴酒不沾的“旱鴨子”,除了某些新來的客人。
“玩樂隊的人真的好帥!”今晚,湊上來的姑娘穿著學生妹特有的白T恤,上面還涂鴉般潑上了幾個亂七八糟的英文單詞。她向林卡走來時,唇上的玫紅色口紅在燈下閃著碎鉆一樣的光。
剛把吉他放進琴包的林卡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女孩兒的贊揚讓他有些不太舒服。
他快三十歲了,隱隱開始感到“玩樂隊”這個說法其實并不是那么體面。更讓他不舒服的是,這樣的念頭,讓他難以抑制地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林卡被那通來自家鄉的電話攪地有些心神不寧。大家又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可是林卡都沒怎么聽進去。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兒喝得有點上臉了。她用右手輕輕扯了扯林卡的衣角,抬起下瓠,被酒精點綴得越發閃爍的嘴唇湊向了林卡耳邊。
“我有點困了……”
林卡木訥地看向了女孩兒,神情明顯有些生硬。兩個人的目光僵持了幾秒,另一只胳膊肘從視角的畫面邊緣伸出——那哥們攬住了女孩兒的肩膀,用力將她掰了過來。那是自己樂隊的鼓手。
“你還挺能喝的嘛,看不出啊。再吹一瓶?”鼓手握著酒瓶的架勢像是握著自己的鼓棒。女孩兒回過頭快速看了林卡一眼。
“你們先喝,我回去睡了。”林卡抓起琴包,站了起來。大家隨意地跟他道了別,無人阻攔,無事發生。
林卡走向路邊,掏出手機準備叫個車。空氣中的涼意讓他打了一個寒戰,他哆嗦了一下,很快便把那個女孩兒的長相抖出了大腦。背后聲音越來越遠,自己的每一步都像在遠離這個世界。他抬起頭,透過路邊的一個大型廣告牌望了望天。
這是北城凌晨兩點的夜空,無星的灰蒙跟往常一樣乏善可陳。
3
在另一通電話響起前,林卡其實已經醒了。北城五環外的陽光透過窗戶,粗暴地鋪蓋在他的臉上。昨晚忘記拉窗簾了。
這確實很反常,即便是喝得酩酊大醉,只要還回這個房間睡,林卡就一定會堅持拉上那道窗簾——這是林卡找一個玩藝術的朋友定制的,拉上展開后,呈現出的是梵高的名畫《星空》,那螺旋狀的星團上還特意涂上了熒光劑,會發出淺綠色的微光。
某次,有個姑娘抱怨這道窗簾,說是“嚎人”,他直接把姑娘趕出了房間。林卡唾棄姑娘的想法,他覺得這些光讓夜晚變得安全。
況且,梵高嘛,大藝術家(雖然他也并不了解梵高的生平),靈感的源泉,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是他的男版繆斯”。林卡堅信,這有助于自己的音樂創作。
自從拿到了這道窗簾后,林卡在房間里的所有黑夜,都被那團微光環繞著,這還是頭一遭忘了拉上。
一定有什么不對勁兒。
應該是找自己要錢,這老頭子肯定惹上了什么事。林卡坐在馬桶上想。
手機丟在了床上,林卡拿著新買的馬桶墊子離開自己房間時,甚至沒看來電顯示。真要錢了,他能掏出多少呢?林卡在心中火速盤算著,瞪著這不足四平方米的衛生間。這是一間三居室,主臥里住著一對夫妻,他跟另一個女孩各自一間次臥,然后一廚一衛,沒有陽臺(可能并在了主臥里)。那對夫妻中的妻子,懷孕了,丈夫看穿著打扮與那早出晚歸的架勢有點像程序員;次臥的女孩身份不明,經常帶著不同的男人回家。這就是林卡對自己合租室友的全部了解。成員的成分稍微復雜了點,但是只用消耗掉自己不過兩千塊的租金。
他在北城待了快五年,收入極不穩定,如果能碰上大型的商圈開業或樓盤開盤,他的演出可以賺到極其可觀的酬勞。常駐酒吧時,光靠樂隊肯定是不行,還得明里暗里幫老板拉拉酒水生意弄點回扣,偏偏林卡最不會的就是這一點。
這樣算來算去,他這五年來所攢下的錢,可能還抵不過主臥那程序員半年的收入。況且,他最近看中了一款Gibson的吉他,約莫兩萬人民幣。如果父親真的急用錢找到了自己,他可能就要放棄這把新琴。林卡在馬桶上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聽到有人在“啪啪”地敲門。“里面有人嗎,很久了,能快點兒嗎?”是那個孕婦的聲音。“馬上。”林卡嘟嚷了一句,反手按下了抽水按鈕。
其實也不是與家人毫無聯絡,雖然帶著賭氣的性質,逢年過節沒有回過南城,但是電話還是會通的,通常是姑姑打過來。無非是一些寒暄,南、北兩城的天氣狀況如何,飲食是否還習慣。南城的姑姑,不能理解北城群租房的含義。對她來說,幾個陌生人分居不同的房間,甚至還公用廁所與廚房,這簡直無法想象。
“嗯……平常你可以買點好吃的,給你的室友們分分。大家沒事的時候多走動下,一幫人擠一個屋子,多不容易,好好聯絡下感情。”姑姑建議。
可是她又如何能夠明白,在北城,陌生室友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就是“讓自己不存在”。你回家時,客廳走廊空無一人;你進廁所時,不會有人跟你搶坑位;你睡覺時,聽不到任何其他的聲音。大家住在一起,又仿佛幽靈般,不見蹤影,這才是最健康的生活節奏。林卡嘗試過解釋,最后選擇了放棄。他不想讓出生在70年代的姑姑覺得,自己其實活在一個完全冷漠的城市里。
末了,姑姑總會有意無意地把話題引到父親身上。
“你爸他心臟好像有些問題。”上一次過年時,姑姑是這么說的。
林卡能在姑姑的話語中辨別出另一個人的呼吸。他知道是父親在那兒,但是自己不能心軟。
“那就去醫院查查,別嫌麻煩,也別省這個錢。”不能再聊下去了,他果斷地按下了掛斷鍵。
所以,真的是因為心臟問題,所以父親生了大病?住院了?需要很多很多錢?
林卡有些恐慌,仿佛得了心臟病的其實是自己。推開房間門時,手機正在床上震動,鈴響了好幾次,林卡才從恍惚狀態中醒來。來電顯示是“青遠”,他在家鄉最要好的朋友。
青遠是個怪人。這些年來,青遠極為抗拒手機這種電子通信物,不登社交軟件,連電話都極少撥通。這次突然來電,原本是件令人欣喜的事,可林卡卻遏制不住心中的不安。他又聽著手機鈴聲不妥協地響了兩遍,這才遲遲地接通。
“卡卡!”青遠的聲音率先傳出。
“剛睡醒呢。”
“你買票了嗎,估計什么時候回來?”“你要辦婚禮了?”林卡驀地反應過來,松了一口氣。他知道青遠早就與一個女孩兒領了證,只是遲遲未辦婚禮。青遠曾威脅過自己,如果婚禮時見不到他林卡,自己就要提刀來北城領人。
“確實快了。”青遠的聲音變得有些尷尬,“不過與我的婚禮無關啊……”
信號斷了幾秒,隨后應當出了些問題。可能是太偏遠了吧,誰讓自己賺的錢只夠住在這種破地兒呢。林卡從床上坐了起來,費了些力氣,才能從不穩定的電磁波動中聽清楚青遠那段話的其中兩句。
“你應該昨晚就知道了吧。”“你爸他,去世了。”
4
與北城告別其實不是件太麻煩的事。即便待了快要五年,林卡卻沒有購置多少東西,快速胡亂收拾了一下,卻裝不滿一個行李箱。
甚至也沒有想要告別的人。這些年,當然也結交過一些知心的朋友,只是林卡越來越相信一句話:每個人只能陪你走過一段路。真到了這個時刻,他拿出手機,卻完全想不到要打給的人。
最后,林卡決定給樂隊的隊長——昨晚與女孩兒碰杯的鼓手阿龍——通個電話。電話傳來一陣忙音后,林卡不禁聯想到了一些讓自己不太舒服的畫面。林卡放下了手機,抬起頭時,正好在墻壁上的全身鏡中看到了自己。
確實有點寒磣。林卡甚至有點慶幸父親已經看不到自己歸鄉的這一幕了。
早在五年前,林卡就能預想到自己今日的處境。音樂從不是什么賺錢的勾當——它甚至稱不上是個職業。只有最頂尖的人才能名利雙收,要不然就是不知道走了什么運,突然中了命運的簽:被星探相中、選秀出道、正巧遇到某個風口、趕上什么熱點。無論是誰,反正不是他林卡。
所以父親當年的看輕是準確的。那年林卡收拾完行李后,拖著箱子離開家門時,坐在客廳沙發上的父親沒有看他,沒有開口說任何一句話。也沒有送他去火車站。在那個遙遠的九月,是青遠最后為自己送了行。
與青遠碰頭前,林卡去了南城中心廣場下沉街角的一個占卜屋——不知道什么時候開的,生意似乎也不好,總是門可羅雀的樣一突然奇想地去算算命。
接待自己的是一個看不到容貌的年輕女人,大熱天的竟然還戴著只露出雙眼的面紗。隨便好了,林卡想,愛怎么故弄玄虛都成,只要真的靈驗。“簡單點,讓我看看未來。別弄太復雜了,我趕火車。”他在女人面前坐了下來。
女人點了點頭,拿出了一疊卡牌。
“抽一張。”女人簡短地說。方法真的很簡單。
林卡猶豫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挑出來一張:裸體女子拿著水罐往湖泊中傾倒,背后的山巒之上,是巨大的星星。
“正位的【星星】。”女人點了點頭,“前景光明,充滿希望。好牌,尤其對于藝術家來說。寫作、畫畫、音樂……任何藝術上的東西,都會得到祝福。”
林卡幾乎是顫抖著離開占卜屋的。這是神諭,一路上他都在想,甚至在車站跟青遠告別時都有些心不在焉。老天也是贊同我的選擇的。
五年后的今天,林卡拖著行李箱,最后一次環顧了下自己的租房。剛來北城的前期一直在漂泊,直到搬進這里,林卡才覺得生活終于有了生活的味道。既然在北城一切都步入正軌了,也該好好做做正事了。那晚他在這兒第一次睡在床鋪上時心想。
可是他仍然沒有寫出一首歌。
林卡重新打開行李,把原本取下疊好的窗簾掏了出來,丟在了床上。窗簾太長,從床沿滑落了下來,林卡關上門時,夾住了一顆星星。
5
南城的九月遠比北城炎熱,下了飛機后的林卡,感覺自己要被太陽灼傷。
凌晨三點的那通電話是姑姑打來的,剛掛掉青遠的電話,她又撥了過來。親戚們都在殯儀館,他可以直接打車去,只是眼下,他想先回一趟家。
這些年,南城連公交路線都沒變。他上了車,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零錢。車開了,司機有些蠻橫,把公交車開成了飛碟——這樣的熟悉,讓他覺得自己似乎從未離開過。這股熟悉感一直持續到他下了車,走進小區,一路找到自家的那棟樓。自己離開去北城后,沒有購置新房,父親也沒有搬家的念想,這棟樓仍然是沒裝電梯的老舊模樣。他想起當初剛搬進來的時候,自己還在讀初中,剛認識了一幫新朋友,還邀請過青遠來家里過夜。那會兒,媽媽還在。
這些懷舊的片段隨著林卡掏出鑰匙轉開家門的瞬間消散了。他看到的客廳,跟當年自己離開時的客廳一模一樣,可是低頭不語的父親并不在沙發上。家里并不空蕩,擺滿了日常的物件,看起來,主人僅僅只是出去溜達去了。
“我回來了。”
林卡難以自抑地開了口,聲音隨著鞋子上的灰塵留在了進門的鞋墊上。
林卡把行李箱放進自己曾經的房間,頓了片刻,決定去沖個澡。南城與北城確實不一樣,空氣中有種黏糊的東西,粘了他一身,拖慢了自己全部的動作,連腦子都轉不快了。他得去洗掉這些玩意兒。浴霸的暖燈壞了一盞——當然沒有什么影響,畢竟現在是夏天,自己也只是順手按開罷了,也拿著淋浴噴頭的時候尋思著得找個時間處理下。洗發液也見底了,看瓶子似乎有點年份了,林卡能聯想到自己父親這些年過得是有多邋遢。林卡永遠記得自己初中的某天,偷偷買了一瓶啫喱水,躲在廁所里鼓搗發型,正弄到一半被父親撞見了。
“男人要什么外表?你記住,男人最需要的,只有錢。”
父親說完就奪過了啫喱水,從廁所的窗外丟了出去。“給我洗掉。”離開時,他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話,完全無視自己兒子幾乎是仇視的眼神。
可是外表當然有用啊,男人當然也需要外表。隨著年紀的增大,尤其是來到更為繁華的北城后,林卡越來越認可顏值的魔力。那個男人錯了,太迂腐太固執了,時代早就不一樣了。
可是那個男人已經不在了。
6
電話又響了幾次,姑姑詢問自己是否到達了。林卡應諾了幾聲,仍然沒能徹底明白自己到底該做些什么。
出租車的司機開車要比方才那個公交司機穩,林卡卻覺得路途顛簸得想吐。原來南城也會堵車,這個城市發展的有些超出預期了,他甚至經過了一個先前從未見過的商圈。司機帶著他繞過了這個新建的繁華地段,盡挑一些偏僻的小道前進,約莫過了半小時,林卡實在是受不了了,讓司機停了車。
空氣中夾雜著泥土的味道,這里早已不是大家常去的商業區了。鋪展在林卡面前的是一條長長的街道,很窄,兩邊都是一些民居式的小鋪,盡頭則是殯儀館的大門。街邊這些店,幾乎全部在賣花圈裱紙,偶爾冒出一家小餐館,人們就坐在紙人旁吃飯。一個小孩背著自己,不知道在畫板上畫些什么。另外兩個小孩相互追逐著,舉著紙幡在街邊竄來竄去。他們知道自己拿著的是什么嗎?他們知道自己長大后,總有一天,會與自己的父母親人告別嗎?
林卡站了好一會兒,等胃部的翻騰停息后,才抬起頭,妄圖辨認遠方看不清顏色的建筑。他以前來過一次,他原以為自己不會再來了。
林卡緩慢地挪動自己的腳步,腳下經行的泥土驀地有了些燒焦的怪味。他有些古怪地想起了一個實驗——薛定諤的貓。實驗中,貓被關進了可能產生毒氣的盒子里,而實驗者認為,只要不去打開盒子觀測,貓就是生死疊加的量子狀態。
沒有活著,但也沒有死亡。
南方的氣候太潮濕了,即便是洗了澡,也沒能擺脫身上的那股黏稠,林卡覺得自己每一次抬腳都充滿了阻力。這樣也好,慢點就慢點吧,只要自己還沒踏入殯儀館,還沒真正看一眼棺木,父親就不會真正地死去。
這樣的念想像是一針強心劑,林卡覺得自己的身體重新恢復了力量。這份力量,如同小時候看的武俠書里記載的那樣,“打通任督二脈”,讓他的感官變得無比清晰。有股魔力涌現,明晰了他的雙眼,他甚至能看到小孩手上的紙幡是如何在空氣中飛舞的每一幀畫面。孩子們的奔跑慢了,飯館里的吃喝聲慢了,連經行在身邊的每一股氣流,都慢了。
一切都在變慢,目之所及地變慢。像是有人對這個世界按下了緩放鍵。
林卡停在原地,身邊的世界開始蹣跚。
如果時間可以放緩,甚至停止就好了,只要能讓那一天,那一刻,晚點到來。
這些年來,很多個瞬間,林卡都是這么想的。
初來北城時,他運氣好,沒有體驗過多人同擠地下室的辛酸。下車時已經傍晚七點,林卡背著吉他包,拖著行李箱,推門的第一家酒吧就收留了他。酒吧有自己的宿舍,看起來像是用倉庫改造的六人間,上下鋪,不知為何只有他一個人住。每張床他都睡過,最后他選了靠窗的一張床。每次臨睡前,他都會在窗外凝望著這座初來乍到的城市。能沒有負擔地多住幾天就好了,林卡想。天再多黑一會兒,讓明天遲點到來。
每天凌晨回宿舍的他睡不到多久就會被窗口的天光喚醒。后來有一天,喚醒他的不是陽光,而是一系列喧囂的聲響:破門聲,尖笑聲,接著有什么東西重重砸在了下鋪的床上。整整一夜,林卡都躲在上鋪,一聲不吭,沒有睡著。天亮后林卡離開了這里。
他能從聲音中辨認出那晚床下兩人的身份。他剛來酒吧上班時,做服務生,負責送酒水切果盤。工作時間是晚上八點到凌晨兩點,白天自由行動。有幾次,他白天認識了某些音樂方面的人,需要吃頓晚飯拉近下關系——來不及八點趕到酒吧,都是他的領班幫忙掩了過去。他的領班是一個約莫大自己三歲的男人,相當地圓滑世故,卻對自己尤為照顧。
“我也是從南方來的。想要在這兒混下去,你得學會很多東西。”領班對他說,而他認真點頭,從心底把他當成了師傅,任何事情都會與他商討,甚至把自己對新來的一個女服務員的愛慕都全盤傾訴。“追姑娘可是有很多技巧的。”領班哈哈大笑,伸出一只拳頭捶了捶林卡的胸口,可是過了幾天,他就跟那名姑娘闖入了林卡的下鋪。
林卡去了新的酒吧,又認識了很多新的人,再沒人像領班這樣愿意教會他很多事情。他意識到自己的外表是份籌碼,況且比起常人,音樂上確鑿地存在天賦。這些都是優勢,趁著年輕,他必須放大這些優勢。
林卡慢慢積攢了人脈,慢慢有了樂隊,家從酒吧的宿舍搬到小區的租房,空間越來越大。他開始經營起自己的生活、愛情、夢想,入睡前他向一個姑娘承諾,他一定會變得非常有錢,然后唱著為她譜寫的原創歌曲,把她娶回家。可是天總會亮的,后來,這個愿意一同回家的姑娘離開了。再后來,那些愿意一同回家的姑娘們也一個個離開了。某天,北城清理存在安全隱患的隔斷間,林卡又開始尋找新房子時,他才發現自己統統食了言。
他在音樂上還沒任何拿得出手的成就。
他甚至都快三十歲了。
這些念頭把他塞進了逼仄的死胡同,讓他在每個入睡的夜晚都對明天懷有恐懼。要么榮歸故里,要么客死他鄉。他是抱著這樣的念想前行的。可是別說什么死不死,光是想到自己不斷增長的歲數,林卡的喉嚨就堵得厲害。
時間啊,慢點吧,我確實有點拖延,但是,再給我些機會吧。先停停,我已經不想再走了。
紙幡停了,白色的紙帶懸在空中,還保留著一道被風捋過的弧度。孩子們停了,雙腿踏在空氣中,后面的小孩伸出手,只是再也夠不到前方伙伴的衣角。坐在飯館里的人們,筷子上凝固著面條,一些濺出來的湯汁在空氣中綻開,定格在林卡的視野中。
時間似乎靜止了,但是林卡的思維仍在波動。是錯覺嗎,他想著,發現自己并沒有太詫異這超現實的異變。無所謂了,只要能讓他遠離路途盡頭的那個真相,停止就停止吧。
這一瞬間——可能已經沒有“瞬間”這個概念了——林卡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多好啊,沒有時間也沒有未來的世界。就這么停下去吧。
7
棺材里的那個男人,看起來并不安詳,緊緊抿住的嘴巴讓整張臉顯得異常嚴肅,似乎還在跟誰置著悶氣。林卡有些慶幸自己的長相隨了母親,否則,就像面前這個人一樣,禿頂,發際線嚴重后退,即便整理了儀容仍能看出蒼老浮腫的臉頰如何隨意地聳起塌陷的五官。
聽說人老后,眼睛會變得渾濁。林卡凝視著自己父親的雙眼。當年,這雙眼睛沒有看向他。現在,父親死了,還是不愿意看他。
殯儀館里的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父親生前愛排場,總歸現在也不至于寂寞。林卡呆滯地看著各種陌生的面孔走向自己,不知道要如何答話。葬禮的流程繁雜,替林卡主持大局的姑姑張羅著一切,最后索性拖了把凳子讓林卡在一旁坐下。
“小地方規矩多,但是你剛從別的地方回來,大家覺得也別弄太麻煩了。但是今晚,你還是守個靈吧。”姑姑最后說。
林卡木然地點著頭。
入夜后,殯儀館的靈堂里,陪著林卡的只有那盞長明燈。在電氣化的時代,由燈油支撐火光的明燈顯得非比尋常,似乎真的具有指引靈魂的力量。林卡盯著那朵火星,看著燈芯上輕微炸開的小火點消散在空氣中。
他沒有跟姑姑提起那條時間停止的街道。當然,他毫不懷疑那可能僅僅只是自己的幻覺。只是,在那無限靜止的空間里,他發現,自己還是想來見見這個男人。無論怎樣,還是先前進吧。在他這么想的瞬間,停格的一切恢復了正常。
可是,薛定諤的盒子打開后,那只貓死在了里面。在這個平行宇宙里,貓沒能逃出50%的湮滅;而在所有的宇宙里,父親都長眠在了那個夜晚。他知道自己躲不開這個結局。真看到這個答案時,原本的忐忑反而平息下來。真沒想到再見時竟然是在你的葬禮上。他被心里冒出的這句話差點逗樂了,這聽起來更像是某個電影里的臺詞。可是這些年來,自己真的把父親當成仇敵了嗎?
他想起上次在這兒守夜的時候,跟父親倆左右對著坐著,沒有任何語言交流。
躺在棺材里的,是林卡的母親。
那是林卡大學剛畢業的時候,他回到南城,準備考個駕照。父親是家族中最早一個有車的,也一直在汽車制造公司工作。車技高超,也是他最引以為傲的資本。
“你是我的兒子,你還學什么駕照?你爸我,閉著眼開車都比你的教練強!”他的父親,狂妄自大,讓他心生厭惡——自青春期以來,一直讓他厭惡。
他自然沒有向自己的父親求學,父親也沒有真的去教的念頭,仍然每天酒局應酬歌舞升天。某天,林卡從駕校回來時,發現家里沒有準備晚飯。然后就接到了讓趕緊去醫院的電話。林卡做夢似的來到醫院,被告知母親已經死去,那會兒他滿腦子都回旋著教練說的倒車入庫的操作法則。
世界突然就塌了,斷壁殘垣一片混亂,但總結起來其實就是簡單一句話:父親酒駕出了事故,副駕駛上的母親當場斃命。哦,她沒系安全帶。
這樣推算來,不能完全算是父親的錯,否則同樣是出了車禍,為何父親只是受了傷,母親卻丟了命。但是,林卡執拗地覺得,醉酒的父親該負全責。
一切來得很快,處理得也很快。父親意識清醒,躺在病床上也處理了很多事。那段時間,林卡只覺得身邊多出了各種陌生人,交警、護士、殯儀館的掌事……自己好像什么也沒做,但是又介入了不少事,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坐在了靈堂上面對著指引自己母親靈魂的長明燈。同樣守夜的還有執意從醫院出來的父親,林卡不明白父親都做了些什么,他對他只剩下恨。
出了這碼事,照理說,即便是傷者,父親也應該被抓走。無論是拘留還是罰款,都得去給這件事一個收場,怎么能一并出現在這個守靈的夜晚呢。他不配。
所以他收拾行李去北城的時候,走得毫無牽掛。有女人的地方才叫家。媽媽不在了,這個家已經與自己無關了。盡管他不得不承認,真的離開時,他還是渴望父親能好好看自己一眼。
第二天天亮后,姑姑來到了靈堂,讓林卡休息下。林卡擋開了姑姑試圖攬向自己肩膀的手臂。他的手,一直護著那盞燈。
“燒了吧。”他說,“我的意思是,可以葬了。”
8
父親的遺體被火化后,裝入了一個小小的骨灰甕中。這個甕,要被放置在南城寺廟里的一座靈塔中。林卡從不知道,父親原來信佛。
這座寺在城市的另一端,與殯儀館對角相望。林卡捧著骨灰甕,與收起黑傘的姑姑一同走上塔樓。靈塔的墻壁上滿是靈位,小小一座塔,竟然收容了如此眾多善男信女的靈魂。這讓林卡突兀地聯想起自己在北城的群租房。林卡把甕與牌位安置好后,后退一步,雙手合十,姑姑就在這時哭了起來。林卡攙扶住因為痛哭幾近脫力的姑姑,卻發現自己的力氣也被抽離了。
“你爸先前特意跟我說過這事,說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就把他送到這里來。我那時沒想那么多,誰知怎么就……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你爸他,真的很苦……”“是啊,我爸苦,那是自然的,這世界上,誰不苦呢?他不是信佛嗎,佛說過,眾生皆苦。”不過這么多年不聯絡,林卡確實也不解,為什么自己的父親不跟母親合葬。
他最想知道的是,父親去世時的那晚,在死亡的前一刻,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姑姑還有很多事情想要交代,但是林卡已經不想聽了。都說人吶,干干凈凈地來,干干凈凈地走。這顯然是錯的。參加一次葬禮,你就會知道,沒有誰能走得干凈利落。
林卡一個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原想好好睡上一覺,但是身體已經疲倦到連困意都消失了。他闔上眼,逼自己在黑暗中下沉,可是總有天光從眼縫中鉆入。那道窗簾——他開始懷念起那些可以散發熒光的星星——已經被他丟在北城了。
樓房沒有電梯,六層不高不矮,正好可以支撐他走上樓頂。林卡不常來這里,第一次來,還是剛搬過來,家里安裝太陽能熱水器的時候。那會兒,他還不理解,這有著許多漆黑管道的奇怪機器到底有什么用。于是小小的林卡,伸出手指,觸碰了一下黑管。刺痛的灼燒感。他抽回手指,嚇得不輕。父親則在一旁哈哈大笑。
“這東西,能把太陽的熱收集起來,把水燒燙。”
父親說,“安缺也是個麻煩事,往后我得教教你。”
林卡感到夏天的風環繞在身旁,帶著南城特有的潮濕。
真是奇怪啊,為什么這幾天來,心里并沒有劇烈的悲傷呢。他正坐在頂樓石灰磚砌成的沿兒上,雙腿踩著空氣。這棟老房子的頂樓并沒有做太多的防護,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攀上來,就像當初,跟青遠在這兒一起放孔明燈時那樣。
那也是一個夏天,他與父親爭吵,跑出了家門,躲到了這里。青遠像是有心電感應,突然就出現在他身后,還拿著一盞孔明燈。他托著那盞燃著火光的紙燈,像是在解放一顆星星。那時的他,覺得自己還可以站在更高,更高的地方。
可是站得再高又能怎樣呢,林卡覺得自己腳下的風回旋成了一個旋渦。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得到那個男人的認可。他看不起他,但是,他又在意他。就是這么矛盾。現在,那個男人不在了,一切都無所謂了。
“你有想過人這一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嗎?”
林卡回想起去北城第二年時,某個臨近傍晚的黃昏,他與一幫地下音樂人,圍坐在四環外一處橋洞下閑聊。奇怪的是,混跡在這幫人中的,還有一個不是玩音樂的年輕小伙子。“我是寫字的,就是……作家。當然,我還沒什么名氣。”小伙兒說,“寫東西需要素材,素材需要體驗,你得什么都經歷遍了,才能知道人們到底需要從書中讀到什么。”
林卡不置可否地點頭,他對這個人不感興趣。但隨后,這個小伙兒從背包中掏出了一些奇怪的器具:透明的瓶子,幾根吸管,還有一包裝著白色晶體的袋子。林卡隱隱感到某種危機,此刻身邊的人已經開始拿出錫紙點起了火。
“你有想過人這一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嗎?”那位“作家”察覺到了林卡的不安,靠了過來。
林卡搖頭。
“我覺得,你可以聽聽我的想法。”“作家”拍了拍林卡的肩膀,“人吶,人之所以是人,那是因為人類早就不是以繁衍后代為目的的低級動物了。活都是一樣的活,死都是一樣的死,重要的是中間的過程。你不覺得嗎?人這一輩子,是可以做很多事的。”
我認為,衡量人這一生值不值得,其實有個標準。我造了一個詞,‘意義指數’。賺錢當然可以增加這個指數,但是,你完成的成就,你經歷過的喜怒哀樂,那些極致的快樂與痛苦,照樣可以加分。這些都是有意義的。
“假設,這里有一個無趣的人。他可能會活到100歲,但是他每天能拿到的意義指數,可能就2點。豐衣足食帶不來多少真正的意義。而你,當你成功寫出一首歌,單這一項,就能得到500點的意義值,幾乎能抵過那人乏善可陳的一整年。這不是很棒嗎?再比如,我去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我去周游世界,我去經歷許許多多的好與壞,都能得到遠超常人的意義點。我就算活不了多久,但是,你不覺得這樣的一生,才更有價值嗎?”
林卡點頭,他有點聽進去了。
“我就知道你能懂。”“作家”咧嘴一笑,“不然你也不會想著要搞音樂。藝術是很偉大的,它所能帶來的意義指數,不會因為藝術家的死而停止消除。但是,我得告訴你,藝術也只是人這一生的一小部分。重要的是,你的眼界,得看到更廣的地方。畢竟,我們的目的都是一致的:為了不斷提高自己的指數而奮斗,無論你奮斗的方向是賺大錢、寫首歌還是單純為了享受生活。”
“作家”又向林卡逼近了一步,伸出右手捏住了林卡的胳膊。林卡的目光順著那只手下移:黯淡的皮膚上,幾處已經干涸的疤痕。
“現在。”“作家”輕聲說,“你有一個瞬間獲得幾千點意義指數的機會。我向你保證,那種快樂,會讓你不虛此生。你不來試試嗎?”
黃昏已經褪去了,橋洞很早便失去了天光的庇護。林卡盯著“作家”的眼睛,身后的火光與漸起的煙霧襲向了瞳孔。
片刻后,如同閃電劈過,林卡甩開“作家”的手,抱著自己的胳膊,跌跌絆絆地奔出了橋洞。空氣是干冷的,但是黑暗不再那么濃郁了,不再散發著某種邪力讓心臟蠢蠢欲動。林卡在原地喘息,大腦清醒了片刻,但是雙腿自顧自地決定繼續奔跑。約莫過了十幾分鐘,周圍換成了熟悉的高樓街景,林卡掏出手機,準備報警。
可是他沒能逃遠,“作家”的聲音還是追了上來,就像是手機收到了一條尚未點開的短信。
“真不愿意嗎?”“作家”的聲音帶著惋惜,“你會徹底明白我話的意思的。一定會有這一天。”
這一天,就是今天吧。在母親去世五年,父親剛剛死去的今天。那道聲音又出現了,格外清晰地回響在了林卡的耳邊。
“你有想過人這一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嗎?”
當然想過,從小到大,不止一次想過,可每次都得不到答案。意義指數……宇宙中,真的存在這樣的評分標準嗎,每個人的一生,真的會因為這種評級,區分出優劣嗎?林卡向下探了探身,即便是六樓的高度,也讓他有些目眩。看吧,自己其實不適合站在高處。
現在,有一個瞬間獲得幾千點意義指數的機會,你要試試嗎?
林卡俯身看著樓下,下方的景物扭曲成了一團無法辨認的色塊,讓他有些炫目。鳥兒飛行的時候,看到的也是這樣的場景嗎?不知道為何,此時此刻,出現在林卡眼前的,竟然是昨晚喝酒時,那位陌生女孩的身影。面孔已經模糊不清了,但是女孩衣服上涂鴉般的英文清晰可見:Time's up。
Time's up。
到時間了。
等等!先停一停!
太多雜亂的念頭在腦海里打架,讓林卡想要嘔吐。林卡俯身前的瞬間,一道指令突然沖擊到心臟。
時間停了。林卡腳下的風凝固了,身邊的呼嘯聲也消失了。林卡張開了雙臂,雙腿已經做好了跳躍的準備,只是,身體已經不再感知支撐自己動作的力道。眼中的一切,變成了靜態的照片,世界的發條停止了。
但是林卡的思維還在。靈魂就是這樣的嗎,他仿佛脫離了自己的身體,漂浮在另一個維度,看著自己以一個怪誕可笑的姿勢凝固在樓頂邊沿上。林卡細細打量著自己雕像般的面容,從額頭、眉心,一直看到嘴角。他繼承了父親的眼睛。
悲從中來。
聲音是由振動產生的。他上學時,物理課上的這句話記憶猶新。聲帶的振動、琴弦被撥動時的振動、鼓棒敲擊鐮片時的振動……當一切都動起來了,就是音樂吶。完全靜止的世界里,音樂是不會存在的。但此時,林卡的耳邊卻響起了一段旋律,隨著他依然停止流動的血液,徑流全身。林卡甚至能清晰地從旋律中,分辨出不同樂器的演奏方式,眼前似乎鋪展開了一張紙,兀自出現了譜線音符。
這是我的歌。林卡明白了。這是屬于我的歌。
我得把它寫下來。
旋律聲消退了,風聲突然涌了回來。林卡的小腿輕輕觸碰到水泥磚上。
“卡卡!”
一個聲音從背后響起,由遠及近。林卡知道這是誰的聲音,他甚至不用回頭確認。
一雙結實的手臂從背后環過來,硬生生地把他從頂樓的邊緣扯了回來。林卡抬起頭,青遠的個子遠比自己高大,健壯的身體擋住了太陽,輪廓隱隱透著光。
“想哭就哭吧,沒事的。”青遠的聲音很輕。林卡不再掩飾,眼淚落在了青遠的肩膀上。
9
青遠騎著摩托車,載著林卡在充滿碎石的小道上疾馳。南城今年的夏天,白晝短得有些異常。林卡覺得,自己似乎剛離開殯儀館,剛把骨灰甕安置在佛塔里沒多久,還沒來得及再做些什么,天就快要黑了,連黃昏都只是匆匆走了個過場。他沒有告訴青遠自己方才在樓頂的舉動,青遠也沒有追問,一切心照不宣。
青遠永遠能在最關鍵的時刻找到自己,十幾年前他們剛結識時就是如此。那會兒,他剛升入高中,一次晚自習回家,卻看到醉酒的父親正在用力毆打自己的母親。這不是第一次了。他跪在地上,求父親放手,卻得到了一記耳光。于是他奔了出去,在街邊撞到青遠時,灼燒的臉龐上還掛著淚。
一個乖乖的好學生就這么遇到了一個混混。與外表不符,少年青遠出奇地溫柔。初次相遇,他陪著林卡坐在南城公園外的長凳上,給林卡遞過一根煙。
“不抽。”少年林卡虛弱地說。
“那待會兒去喝酒吧,我有場子。”
“我不會喝……”
“哪有男人不喝酒的!”少年青遠笑,伸出手臂攬住了少年林卡的肩膀。后者只是搖頭。
“那跟我走吧。”良久,少年青遠拍了拍自己的膝蓋,站了起來。
“去哪兒?”
“帶你去……”少年青遠眨了眨眼,“看星星。”
青遠對南城的熟悉程度,遠遠超過林卡。他們已經來到了林卡完全叫不出名字的某處郊野,兩邊的樹木隨著窄小的樹木彎成了拱形,而摩托車還在繼續馳行。當視野隨著一叢灌木的退后豁然開朗時,林卡看到一座黑色的高山出現在地平線的遠方,沖著天際分割出幾條狹長的山峰,像是歐洲的古堡。
“記得嗎,我們讀書那會兒,最常做的,是爬上各種高高的地方。”青遠在摩托車的轟鳴聲中大聲喊道,“電視塔都比不上這兒。卡卡,你一定要來看看。”
跨過卷曲低矮的灌木叢,通過無名山的路上滿是砂礫。青遠把摩托車停在了沙地前的一棵巨大古木下,拉著林卡往前走去。兩人深深淺淺地踩在沙子上,像是來到了南城之外的奇幻世界。無名山沒有想象中那么高,但猛一看,沒有肉眼可見的山路。青遠自行攀上一處碎巖,側身翻了上去,猶豫了一會兒,轉身對著林卡搖了搖頭。
“有些難走,你今天這個狀態,還是別上山了吧。”
林卡沒有回答,走上前,也一同攀上這塊碎巖,站在了青遠身邊。隨后,林卡的視線從青遠欲言又止的臉上移開,背對著山體,就地坐了下去。
“那就不上了,這里也挺好的。”林卡說。
黑夜早在兩人騎著摩托時,就趕來了。林卡看著城市在遠方亮起燈火,星星點點間,像是看到了另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宇宙。以前,北城沒有自己的家。現在,南城也沒有了。
“呃……要不要來點酒?”青遠把背包從自己的背后拽到了身前。
林卡搖頭。
“還是不喝嗎,好吧。”青遠從包里掏出一瓶啤酒,放在了兩人的中間,隨后又開始在包里翻找,“哎,我的開瓶器呢?”
林卡直接把酒瓶拿起來,瓶口放在嘴里,咬下了瓶蓋。“喏。”林卡把酒瓶放了回去,頓了片刻,毫無防備地哭了起來。連嗚咽都沒有,空氣中炸裂出排山倒海的轟鳴。
像是沉默了多年第一次打開了聲音。他突然有了力氣,開始向青遠歇斯底里講述起一直在腦海里不斷閃回的記憶,每幀每秒,都關于他死去的父親。比如,初中時,林卡有天回家,撞見自己的父親坐在沙發上學抽煙。父親喝酒是個能手,但是抽煙不行,每次應酬完回家,都會從身上掏出好多別人遞送的煙。林卡小時候曾經問過,男人不抽煙的話,對做生意影響大不大。父親非常肯定地告訴他,人這一輩子能不碰煙就不要碰煙。可是那天,他還是撞見了躲在家里偷學抽煙的父親。他不知道父親經歷了什么,后來也沒有問過,只看到湛藍色的煙霧積在父親的頭發上,那緊皺的眉頭下,是因為劇烈咳嗽而嗆出些微淚水的眼睛。林卡的手,在大門的把手上捏緊又松開。
比如,他更小的時候,父親在家里買了臺CD機,每到周末都會去租碟子。林卡生日那天,他提出想看動畫片,于是父親去CD店租了盤《龍貓》。屏幕中,怪貓公交車出場了,帶著姐妹倆兒去醫院看望了媽媽——父親就是這時哭的。對,父親哭了,他確定這不是被弄錯的回憶。直到很多年之后,林卡才明白,在看《龍貓》的兩星期前,奶奶死在了病房里。
甚至還跟青遠說起了,每年春節與家人通電話時,姑姑總會提到的陽臺。“你爸他最近又種了好多花,要我說,你爸就是被埋沒的藝術家,大家都在種花,怎么你爸他就把陽臺弄得那么好看。可惜現在是冬天,花都開不了,葉子都蔦了。等哪天暖和的時候,你一定得回來看看!”這次回家,他去了那座陽臺,看著綠色的藤蔓纏繞著陽臺的防盜網,從縫隙里開出顏色不一的花來——可能是某種嫁接技術一是跌入了愛麗絲的兔子洞。這真是來之不易啊,父親年輕時脾氣那么沖,也只有年邁后醉心花草時,才會這么溫柔了。只是,再怎么年邁,也還遠遠沒到應該死去的程度,不是嗎?
對啊,死去。
在那個神諭般的夜晚,自己的父親,突然坐上了封存已久的車。那輛車曾經帶走了林卡的母親,現在,它即將帶走他的父親。父親腳踩離合,車身一震,空氣中炸裂出發動機沉悶的轟鳴。沒人知道父親想做什么,把這段故事轉述給林卡的姑姑也說不出原因。總之,這輛車,把父親帶回了當年的街道,母親死去的現場。他可能被酒精沖昏了腦袋。
只是,當人們發現父親時,那輛車安靜地停在路邊,沒有招致任何禍事。姑姑以為父親睡著了,可是那個男人已經停止了呼吸。醫生檢查后,稱父親死于急性心梗,原因不明,身體酒精含量為零。
就這么死了。沒有任何壯志豪情。
“青遠。”林卡的臉埋進了雙手中,聲音從指縫擠出,“我爸在酒桌上,總是裝作很豪邁。別人用開瓶器,他偏不,就用牙咬開。我其實挺反感的。可我現在……”
青遠的手搭在林卡的肩膀上,又松開。
“我知道你恨他。”末了,青遠開了口,“原諒他吧。”
林卡從手中抬起頭。應該就是這個時候,變天了。
南城亮了起來,是被夜空突然出現的星星照亮的。
一層慵懶的光自天而降,空氣變得清澈起來。此時,呈現在林卡眼中的星星,是巨大的,時而昏黃,時而變成銀白的星團。那些奇異的星團緩慢旋轉著,把整個夜幕都變成扭曲起來。
這顯然不是林卡一個人的幻覺,因為青遠也注意到了。青遠放下了酒瓶,面對著滿天的異象,難以置信地站了起來,張大了嘴。
“卡卡,這是……”
林卡起身,面對著星空用力地揚起了頭。一、二、三……整整七個星團,像是外星飛碟般,在南城的上空懸停。他認識這些星星,它們曾經在北城的房間里亮起,陪伴過他無數的夜晚。
這是梵高的星空。
“前景光明,充滿希望。”
五年前的時候,那個女占卜師是這么說的。她的兩指間,夾著一張正位的星星牌。
一瞬間,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盡管林卡也無法解釋為什么南城的夜會離奇地變成這番模樣。但是,壓在心底的重量沒了,林卡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起來。
“我不會原諒他的。”林卡對青遠說,“回家吧,阿遠。你的摩托可別被偷了。”
青遠仍然處于震驚的狀態,他呆滯地看著星空,一動不動。林卡俯身攀下這道巨大的碎巖,向停在灌木前的摩托車走去。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奔跑。在這魔法般的星夜中奔跑起來。
是啊,我有拖延癥,林卡想。
所以這樣的人生還是再多拖個幾十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