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夜,總會發生很多事情,但是當晨鼓響起,坊市大門打開,又是一派昭昭有唐的繁華氣象。
孁兒雖然把走廊和院子擦洗的干干凈凈,但張不良總覺得有一股血腥氣,上午特地去新昌坊樂游原上的大青龍寺求來佛香,準備在神堂內燒個幾日,算是超度也算是袪兇。
半張臉的身份已經告知了楊釗,昨夜聽咸直公主提起過,此人隨駙馬楊洄去城外辦事了,為了不打草驚蛇,楊釗決定先查探下情況,張不良也覺得應該先按兵不動,畢竟對方在長安的各個角落都有眼睛,若又不慎打草驚蛇,那往后再想挖出線索就更難了。
正當張不良午后打算去大理寺找裴少卿時,元真先一步登門說有要事。
其實壽王的事情不用他一個伴讀操心,他自己一個書生平日里也無事可擾,這所謂的要事正是緣于前夜的出手相救。
萬金樓的上官念翹派人找上元真,說要設宴款待以答謝救命之恩。
張不良欣然答應,可以帶著孁兒去平康坊吃頓好的當然是好事,何況繡衣衛相較大理寺在查探上更隱蔽,大理寺那只內鬼不拔除總覺得背后有只眼,所以找裴少卿也不急于一時。
可惜那上官念翹是汝陽王的女人,不然窮書生與萬金樓掌柜演繹一場愛戀也是轟動長安。
在去平康坊的路上,孁兒說起萬金樓是平康坊第一樓,兩個長安窮屌顯然有些拘謹了,因為孁兒是這般說的,家里的十五個金鋌只能在那里消遣數日,可關鍵是你就算揣了這幾個金鋌,你連進去的資格都沒有。
這是張不良第二趟來平康坊了,今日雪止出暖陽,所以無論是大街上還是樓里,塞滿了全長安最有地位的王侯勛貴,他們的窮酸馬車只能停在坊內南隅,因為在核心路段是另設石檻的,只有豪華馬車的輪距才能通過。
萬金樓,用一句話形容它的地位,就是你身處平康坊的任何地方,抬頭都能看到它的雕梁畫棟紅漆金頂,畢竟這是汝陽王的產業,畢竟汝陽王是長安第一王爺,畢竟長安王公勛貴們的金錢若作一石,那么汝陽王占了其中的六七。
張不良嗅著平康坊大街上獨有的權貴們的氣味,他忽然在思考一個問題:“既然汝陽王如此身份,他身下的一個女人,右相怎么就有膽動她?還是說,有不得不殺她的理由?裴少卿不是說汝陽王不涉政嘛?這事背后會有怎樣的牽扯?”
一個個問題牽引著他來到了萬金樓門前,別說眼前這座氣勢恢宏金碧輝煌的樓了,連它大門前的地磚也是純金的,表面還燒了一層釉,撬一塊回去應該也夠窮苦人家用度幾十年了。
樓里早有專人等候,在兩排頂級花魁們的歡迎下進了樓,在踏過門檻之際,孁兒輕聲在耳畔打趣道:“登徒子,怎么不多看幾眼?”
“我是腿控。”張不良坦誠相告,反正孁兒也不懂這個詞。
確實孁兒又陷入了聽覺障礙,不過她也無暇同張不良拌嘴了,因為當她抬眼觀賞到樓內的情景時,也被眼前這人間仙境給震撼到了。
從未進去過興慶宮里的花萼相輝樓,但那里的奢華絕美程度應該也僅于此了吧。
不止是孁兒,張不良和元真的眼界也徹底被打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此話留在這當是最應景了,這樣的萬金樓,好像花多少錢都是理所應當的。
里面大堂占地四十八間有余,中間是個圓形的舞臺,舞姬們正跳著敦煌飛仙,人頭攢動,鼎沸熱鬧,原來是今日在舉辦詩斗大會,長安最有名望的文人騷客齊聚于此,當然還有一些是未收名帖但通過各種關系進來的。
這些人混進來存了兩個目的,其一是蹭個名頭好去外面吹噓,順便結交一些詩友勛貴。其二是干謁無門,特來此地搏個機會能一朝嶄露頭角。
樓里的管事想帶著張不良三人上樓,可樓道口擠滿了人,被人群一推二拆,三人竟與管事走散了,這時候眾人歡呼,原來是舞臺上的舞姬們飛了起來,那一根根彩絳將她們拉向二樓,宛如飛天的仙女。
趁著人群都抬首欣賞,張不良拉著孁兒往人少處去,哪知被眼前一物事給擋了,他們竟以山石搭基,老木挖渠,打造出了一條蜿蜒的曲水流觴!
水渠內飄滿了各色精美夜光杯,光照下在水面上映出絢麗光紋,杯中酒是來自西域的葡萄美酒,正應了詩人王翰的那首《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
“真好看。”孁兒暗嘆一句。
“能喝么?”張不良望著流水中的夜光杯,也只是隨口一問。
“當然能喝。”左邊一人立即搭話。
張不良朝這人看去,是個年輕的白衣書生,朝他叉手道了聲謝,這就伸手接來一杯,直接遞給了孁兒。
只要孁兒喜歡,哪怕這一杯一個金鋌張不良也舍得。
搭話的白衣書生驚愕,周圍所有的文人也都一個表情,張不良被這么盯著十分納悶,對著白衣書生說道:“不是能喝嘛,怎么了?”
白衣書生臉上有些愧疚,直道:“兄臺,喝是能喝,但這可是曲水流觴,誰喝了就得賦詩一首。”
“尼瑪!”張不良臟話直出。
但這里的動靜已經在大堂傳開,接著就有個嗓門好的主事朗聲道:“有請第一位詩友上臺!”
事已至此,人家這個詩斗大會的規矩不好壞,張不良在周圍人的催促下登臺,半道既看到了人群中訝異的元真,又看到了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管事。這舞臺剛才是舞姬們表演了敦煌飛仙,如今卻站了個橫豎不像詩人的家伙,穿著萬年縣不良帥的公服。
這場面張不良也是頭回經歷,他轉身面向了大堂最里的高臺,那里是曲水流觴的源頭,右邊一個高大水車在緩緩轉動,如此才讓流水往復不斷。高臺上坐了不少人,有肥頭大耳的王公勛貴,也有清須素衣的詩壇權威,最上首的倒是個面龐庸貴的年輕人,看派頭不出意外應該是圣人的哪個皇子。
其實張不良所料不錯,最上首的正是圣人第十六子,永王李璘,也正是張不良惦記著相見一面,朱雀幫的幕后主子永王!
這時候站在舞臺上的張不良還不自知,可永王身邊的人已經附耳相告:“殿下,那人正是萬年縣不良帥張不良!”
朱雀幫雖然被攪了,太子也因此事來苛責,可像永王這樣的上位者,還不至于跟長安最底層的人豎眉瞪眼,但帳還是要算的。
“他來參加作甚?”永王嘴角抽了抽。
“送上門來不是更好。”身邊人最懂主子心。
這時,大會主事已經先行問道:“敢問詩友尊姓大名?”
“萬年縣不良帥,張不良。”張不良微微一笑。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長安城最低等的小吏也能作詩?就算能作詩,那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身為推手的白衣書生叉手問向孁兒:“在下荊州岑參,斗膽一問,張兄能作詩么?”
孁兒對于陌生人自然是毫不搭理。
這岑參也不與女子的無禮計較,與其他人一樣安靜下來且看臺上如何。
永王已經起身,往前幾步對視張不良,笑問道:“你可知今日萬金樓之事?”
“剛知道。”張不良不卑不亢。
“你可知這曲水流觴的規矩?”
“剛知道。”張不良似乎感受到了些許語氣上的敵意。
“那你可知我是誰?”永王右手咧著銀牙沉聲問道,他為了克制自己飆升的怒氣,掏出鼻壺聞了聞,平日他正是靠聞吸此物來寧神。
“不知道。”張不良嘴上說著不知道,其實單憑對方投來的眼神已經讀出七八,說不知道是不打算捅破這層窗戶紙,今日不想與你永王來事,也不想朝你行禮尊稱一聲。
“大膽!”永王怒喝一聲震懾全樓,接著道:“狗輩不良帥,任你一對狗眼不認得本王,那連基本的禮教都不懂么?!”
經此一喝,詩斗大會的其樂融融頓然全無,氣氛急轉直下令人窒息,其實永王對詩文并無興趣,更愛賽馬擊鞠,今日參加這詩斗大會也是受太子所驅,非要在隆元節前舉辦什么詩斗大會,甄選一些好詩獻到花萼相輝樓,好在此時不索然無味了,竟有人送上門來了。
反觀這些詩文圈子的人,上到達官貴胄,下到新秀寒門,其實也與永王格格不入,只是眼下永王發怒,誰都不敢觸他霉頭。
“這是誰惹了永王殿下。”二樓有一女聲傳來,見其身姿曼妙,容顏更是傾倒長安,正是萬金樓的掌柜,上官念翹。
全場都看著她下樓,人群分開,再看她上臺站到張不良身邊,朝著永王行了萬福禮。
這一行禮對永王倒是十分受用,他受了太子驅使前來主持大會,心里就是存了幾分見上官念翹的心思,坊間都知永王覬覦她已久。
“殿下息怒,這位張帥是奴家請來的,不曾想鬧了個誤會,是萬金樓招呼不周,奴家給永王殿下賠個不是。”上官念翹又拜身行了個萬福,這女子真奇,明明是正色說話,可言語間臉上自綻笑靨。
“此事與念娘無關。”永王當然是不依不饒,“今日詩斗大會乃是為圣人之隆元節選詩,這狗輩胡鬧就是欺君罔上!”
這永王明擺著是要給張不良往大罪上扣帽子,場下所有人也覺得永王小題大做了,這萬年縣不良帥只是鬧了個誤會,有萬金樓掌柜出面圓場,訓斥過后大會繼續便是,何苦要如此不依不饒。
“那合著咱們萬金樓也要擔上欺君罔上之罪了。”
有人在永王正對面的二樓上笑道,所有人翹首望去,張不良也轉身抬眼,恰見一位蓄著紫髯的中年人俯身在憑欄,手中握著金樽,那紫髯兩邊還學胡風各扎了一條小辮,墜著紫珠好生貴氣。
有人已經先行尊呼,接著全場皆呼,無人不對這位紫髯中年人表示恭敬,因為他正是長安第一王爺,逍遙汝陽王。若壽王已經是諸王中俊美之代表,那么這位汝陽王無論是面容還是氣度都更勝一籌,尤其是這可納山海的氣度,圣人稱其為花奴,當是長安第一美男兒。
張不良跟著全場一并行禮,上回去王府不得見汝陽王,沒想到今日在這萬金樓有緣一見。
“李璘見過王兄。”永王在汝陽王面前自矮一頭,但也論不到對太子的那種怕,因為天下皆知,汝陽王是壽王親如胞兄,而壽王與太子對立,所以他與汝陽王之間分了一條界。
汝陽王呵笑一聲,對著臺上的上官念翹說道:“念娘,今日要教在場的各位不醉不歸,可別吝了美酒。”
汝陽王在杜甫的詩中被封為醉八仙,自然最掛念美酒,不過此時提酒也是為了緩和氣氛。
“喏。”上官念翹這就張羅著上酒。
“萬金樓的酒自然要喝,但有人喝了不該喝的酒,這事當如何?”永王明知汝陽王都露臉說話了,明知汝陽王一會定會教他別計較,可他就是要對張不良不依不饒。
“哈哈哈——”
汝陽王仰天長笑,在他身后端坐的一個老人搖了搖頭,他雖老態龍鐘卻目光如炬,一身紫衣表明身份尊貴,他正是秘書監兼太子賓客,賀知章。
在賀知章身邊還正襟坐著個青衣小道士,天庭飽滿天資不俗,是他的學生李泌。
“那我倒來問問這萬年縣不良帥。”汝陽王拿起金樽飲了一口,將目光落向張不良,全然沒有王爺的架子和煦問道:“你方才說,剛知這詩斗大會?”
“是。”張不良對汝陽王十分好感。
“你是剛知這曲水流觴的規矩?”
“是。”
“不知者無罪,何況天下詩人放蕩不羈,何來縟節講究,那李太白去歲還在花萼相輝樓讓高大將軍脫靴呢!”汝陽王說起了去年李白與高力士的一樁趣事。
李白的這樁趣事人盡皆知,頓時引來全場歡笑,汝陽王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要是永王再不依不饒那可就不識抬舉了。
“不如這樣,張不良,你自飲一壇酒給永王謝罪。”汝陽王笑道,轉念一想,補了一句:“你要喝不完,本王替你喝半壇。”
賀知章邊上的小道士李泌動容,他很好奇汝陽王為何如此抬舉一個萬年縣不良帥?
永王臉還繃著,他也在盤算取舍,與汝陽王鬧得不歡自然是不值,但內心實在是不忍放過這張不良,最后冷道:“喝萬金樓的酒這狗輩不配!那就跪下謝罪吧。”
張不良又是微微一笑,他身形一動,全場以為他是要下跪了,豈知是轉身,朝著自己的婢女孁兒笑道:“孁兒,嘗嘗看,好不好喝?”
孁兒一愣,但這種不顧一切的溺愛讓她內心一暖。
“不退。”元真也輕聲一嘆。
張不良又朝二樓的汝陽王深深一禮,既是感恩出手解圍,又是在說剩下的我自己來。
一旁的上官念翹注視著這個萬年縣不良帥,見他轉回身,傲然面向永王,平靜道:“不就是作詩嘛,我來一首不就行了。”
“你是要胡作一首來搪塞么?”永王臉上又蕩起興奮,你這狗輩明明可以逃過一劫,你這不是作詩,你是在作死!
張不良拔出了佩刀,這一舉動驚煞全場,狂道:“我不止是萬年縣不良帥,還是北涼瀚海軍十一團的,任何時候都不退!我作的詩但凡在場各位覺得不行,我自斷一臂如何?!”
如今的大唐詩壇正是邊塞詩流行,張不良的這番言行讓底下的這些詩人們熱血沸騰。
汝陽王也被點起了激情,他握著金樽指向永王:“永王,既然張不良已經下籌,你又當如何?”
永王正語塞,他難道也跟一個狗輩賭一臂?汝陽王倒是給了他臺階:“不如永王就拿一百金鋌作籌!”
“好!”
一百金鋌都抵得上一個不良帥幾百年的俸祿了,可對他永王來說不值一提,若能真的下籌,他愿賭五百個金鋌把張不良五馬分尸了。
汝陽王大手在憑欄上一拍,激動道:“我也下籌一百金鋌,我押張不良贏!”
場下的詩人們已經被這場豪賭徹底折服了,賭籌如此之大,必將傳遍整個長安。
“張帥,請!”上官念翹退場給張不良騰出舞臺。
張不良在臺上走了幾步,心中對李太白表示對不住了,這就開口道: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
一首李太白的《將進酒》脫口而出,只是把里面的岑夫子和丹丘生,換成了元七兄和裴少卿。
“好詩!好詩啊!”汝陽王旋即回身去拿酒,先給賀知章倒了一杯,然后返回憑欄將一只金樽丟給張不良,自斟一杯后把玉壺交給侍女,讓其下樓給張不良倒上。
全場的詩人們已經沉醉在詩中意境,不禁贊嘆這等瀟灑之作已可比肩李太白了。
張不良與汝陽王共飲一杯,此時唯獨永王僵立在場差點捏碎了鼻壺。
“此詩何名?”汝陽王笑問道。
張不良扭頭望向永王,笑著說道:
“發客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