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泉下之城
- NEXT未來文庫優選科幻書系(全4冊)
- 晝溫等
- 8553字
- 2022-12-16 15:31:20
零
即使人類的足跡已經踏上無數星球,春節也是回家的時候。
一
十年了,這是程濯纓第一次搭上回濟南的火車。
地球保留了原始的軌道交通,至少在表面上抹滅了那場技術爆炸的痕跡。綠皮列車的裝涂故意搞得斑駁,速度也慢得近乎爬行。狹窄的走道間,身穿空姐服飾的乘務員推著小車一路走來,同時兜售粽子、披薩和巧克力餡的餃子。畢竟在地球上實打實生活了二十年,她能注意到年代和文化的錯位,并因此覺得很不舒服。那時候的影像資料并不少,策劃人為什么不能稍微用點心呢?
幾個比她年齡稍長的人也露出了同樣的表情,其他旅客則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大多從小就離開了地球,或是干脆在火星出生。不過,地球的引力強大異常,只要能看見太陽的地方,沒有人能無視刻在基因里的鄉愁。他們年年回到這里,感受最適合人類生理的重力和輻射,瞻仰偉大文明的起源。
乘客漸漸下光了,整個車廂只剩下她一人。對故鄉的思念隨著地理距離的縮短愈演愈烈,她想泉水,想明湖,想五龍潭旁的一池魚兒。還有,她不想面對,但就在五公里外等著她的男人——父親。
她已經整整十年沒有和父親說話了。兩人都曾讓母親代替自己傳達問候,但面對面地全息通信一次都沒有。她還是無法原諒父親。
她知道,作為濟南的守城人,這座以泉聞名的省會在父親心里遠比她重要。他熟悉七十二名泉的水文參數,也摸得清幾百個大大小小泉眼的位置,卻常記錯女兒的年紀,看不見她的成長與困惑。他就這樣漸漸離開了女兒的世界,一點兒也不懂呵護青春期少女的柔弱內心。所以啊,明明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他們有限的交流總是爭吵。
等她慢慢長大了,便開始學著挑選安全的話題來避免沖突。只是,不能聊的東西越來越多,避著避著就把她逼到了滿是雷區的墻角。而這些,父親從來沒有注意過。
“畢業以后,留在濟南當守城人吧!我已經安排好了,下個月開始實習。”
有年除夕,父親突然說。
“啪——”的一聲悶響,她的餃子掉進了醋碟。
“吃飯的時候能不能注意點。”
父親皺著眉頭,似乎沒有發現她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水——她花了整整一年研究準備,馬上就要拿到比鄰星學院的錄取通知了,這對出生在地球上的人來說是很難得的。她本以為,父親會為她驕傲的。
現實是,父親一點都沒察覺到,還擅自安排了她的未來。對于他來說,孩子算什么呢?
“你不理解我,”她的眼淚落了下來。
“可能這就是代溝吧,”父親看了眼手機,“有急事,我先開會去了。”
然后他轉身離家,一點關心也沒有,一句話也沒多問。
那顆心徹底冷了。
一周后,她把入學通知書拍在桌子上,盡情欣賞了三秒鐘父親錯愕的表情。接著,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再沒踏上地球一步——直到今天。
“你爸爸老了,我們都老了,回來過個年吧!”
她可以不理父親,但她沒有辦法再一次拒絕母親。
更何況,那座孕育文明的城市永遠牽絆著她,泉水無數次噴涌在夢里。
二
她好幾次在腦內描繪十年后的家鄉,可絕沒想到是這樣。
列車前進的地方,一道五十米高的水墻拔地而起。清澈的水流仿佛脫離了物理定律的束縛,從地面輕柔涌上半空,再折一個圓潤的角兒,向城市中心流淌去。陽光在霧氣中留下彩虹,也把液體照得通透。青綠的水幕中沒有魚蝦草木,只有串串輕盈的氣泡隨著水流不斷涌出。如魚兒吐著泡泡,也如落向蒼穹的珍珠。
列車穿過果凍一般的液體,氣泡好奇地向窗邊涌來。
“珍珠泉。”
她輕輕念了出來。
想不到,父親已經做到了如此地步。
如果沒記錯的話,事情是在她五歲那年發生的。為了勘測錯綜復雜的地下泉脈,父親請了一些地質工作者在各個泉池投放了數以億計的納米級親水機器人——百脈。靠著它們發回的信號,人們可以看清水流的走向,也能摸清水體的化學組成,最終得以繪制成一幅實時立體的地下流水圖。當然,目的是保護泉城景觀,替在星星里定居的人類留下另一個懷舊圣地。
百脈們在父親的關照下兢兢業業工作,幾個月都沒有出過問題。直到一天早上,值班的人發現它們在一個地方越積越多——大明湖。
“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達。”
那片位于市中心的巨大湖泊,是她最喜歡的地方,也是濟南最后一個秘密的居所。
早在明末,有關明湖四謎的說法已經開始流傳。詩壇巨擘王象春在《齊音·大明湖》中寫道:“湖在城中,宇內所無,異在恒雨不漲,久旱不涸;至于蛇不現,蛙不鳴,則又誕異矣。”
蛙不鳴,蛇不現,久旱不涸,久雨不漲。得益于科技的發展,明湖四謎已解其三。而最后一謎——蛙不鳴——也終于隨著對百脈異常活動的研究最終得出了結論。
原來,從形成之日起,大明湖獨特的水文條件便與地下礦藏相結合,一直在發射某種低頻輻射。傳說中舜曾耕于千佛山,大明湖又一直盛著千佛倒影,人們便把這種現象稱為“舜場”。
青蛙因此百年沉默,隨著泉水落入明湖的百脈也悄然起了變化。
顯示屏中,御著湖水和泉水的機器脫離了人類的控制,在廣闊的空間里盡情舒展又收縮。它們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變幻身型,也順著水流緩慢流轉。像呼吸,像心跳,像……語言。
接著,那些東西影響了整個濟南的百脈。它們相隔甚遠,但彼此之間永遠能夠以水相連。它們以相似的頻率共振,用擊穿百里水體的電信號交談。它們測到的信息不再傳回人類的接收器,而是明滅有度,形成了復雜的計算。
終于,三股百米高的噴泉從平靜的湖面躍出,向人類宣告了一種全新液態生命的存在。
至于后來,父親想辦法控制了它們——新聞稿里用的詞是“說服”——甚至利用百脈對水體的掌控重現了濟南七十二名泉巔峰時期的景色。
人們夸他是優秀的守城人,在地球上增添了一個懷舊的好地方。
可那是父親沒日沒夜的工作換來的。
對于她來說,得到的不過是觸不到的背影、實現不了的承諾,還有將“父親”二字徹底剝離出生活的回憶。
三
下車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母親說父親要來接站,可她在人流中張望許久也看不見熟悉的身影。她調出通信界面,喚出父親的聯系方式。
想了想,又換回了母親的聯系方式。
“哦,剛想和你說呢,你爸今天又要開會,接不了你了。”
又是這樣,她早該想到的。
她把心放回肚子里,搖搖頭驅散對父親道歉的想象。一絲難過緩緩涌上心頭,她連忙壓住。不能在母親面前失態,更不能表現出失望。
母親似乎沒有察覺到什么。
“自己回來吧。你爸說了,家還在那里,一切都沒變。”
一切都沒變?她看著組成穹頂的水幕和在空中飛馳的水流,不知道父親眼里的“沒變”是什么含義。難道她離家太久了,這里的語言已經演變到難以理解的程度?
“姑娘,這里安檢。”
她點點頭,順著一位老婦人的指示在傳送帶上放下了包——這里的懷舊場景還算良心,可傳送帶光禿禿的算怎么回事?大X射線機呢?
疑惑之際,她感到身上一涼:三股鉛筆粗細的水流掠過她的脖子、手腕和腳腕,在空中轉著圈奔向行李。
“喂!”雖然包里沒有怕水的物件,她還是忍不住叫了出來。水流應聲停止了行動。
“哈哈哈,”滿頭銀發的老婦人笑出了聲,“第一次來吧?”
她驚訝地看著老婦人伸出一只皺皺巴巴的手,喚來三股泉水在掌中聚成一團。接著,老婦人手掌向下,輕輕撫著那枚不規則圓球的頂部。泉水舒服地顫抖起來,像一只溫順的大貓。
“別怕,是黑虎。它們是檢查危險品的一把好手,不會弄壞你的東西。”
她點點頭,放開了護著背包的手,讓黑虎泉鉆進去探查了一番。
拿回行李,果然滴水未沾。
離開車站時,老婦人還在沖她揮手。三股泉水在身邊跳躍,仿佛也在向她道別。
不過,她還是覺得有些奇怪。看老婦人的樣子,定是早過了百歲,為何還出來工作呢?
來到城里,她才發現這不是個例。
80多歲的大爺慢悠悠往前走,后面跟著一股帶走一路灰塵與落葉的泉水;留著幾米長披肩的老奶奶墊著腳,大聲指揮幾股往民國老建筑上掛裝飾的水流:它們的一端都是龍的形狀,小心翼翼托著紅紙糊的大燈籠,好像怎么也不能讓老奶奶滿意。
更多的人只是坐在護城河畔的竹椅上,要么喚出新聞瀏覽,要么興奮地和旁人交談。不過,每個人手里都有一枚碧色的茶杯,只要輕微晃晃,天上就會落下一滴形狀和溫度正好的水珠,為他們泡出一杯清洌的泉水茶。
在水幕的包裹下,整個城市都水汪汪的。粼粼波光灑在每一寸土地上,像在海底世界,也像在鉆石之國。還有春聯、燈籠、貼在門上的福字,它們把熱烈的顏色印在每一滴通透的水珠上,留下變了型的倒影。
她心里一熱。在遙遠的過去,濟南曾留下“家家泉水,戶戶垂柳”的美談,可那景色早已隨著城市的發展消失了。如今,清泉再一次融入了這座古老的城市,程度比任何時候都要深。
也許,這就是父親的選擇?
四
她沒有立即回家,而是迫不及待地往另一個熟悉的方向跑去:她想看看大明湖變成什么樣了。
小時候,她常在大明湖畔的超然樓玩耍。“近水亭臺草木欣,朱樓百尺回波濆”,這棟號稱江北第一樓的老建筑覆滿銅瓦,歷經百年、重建多次,依然挺立在明湖東畔。
她對樓里收藏的名畫、根雕沒什么興趣,最愛的還是攀上樓頂,俯瞰整個明湖景色。
父親曾在那里找到過她。
“閨女?”他蹲下來張開手臂,小心翼翼地喚著女兒,眼里滿是歉意。
她扭過頭去,不想理他。
那時,百脈們剛剛集結。為了應對潛伏在明湖中的不明智慧體,父親夜以繼日地工作,缺席了她的生日宴。
“閨女,我有件禮物要給你。”
聽到禮物,五歲的她立刻喜笑顏開,“噔、噔、噔”跑過來,一下子跳進父親懷里。父親熟練地單手把她抱起來,另一只手在她面前張開。
“你看,這是什么?”
“啊,是一塊饅頭……”她很失望。
“除了吃,饅頭還能用來做什么呢?”
“喂五龍潭的魚。”她抱住父親的脖子,感到胡子扎在臉上癢癢的。
“今天爸爸就帶你喂魚。”
“在這兒?”
她很驚訝。這里那么高,離湖面也有一定距離,怎么喂呀……
“就是在這里,”父親的語氣很堅定,“爸爸什么時候騙過你?”
也是,爸爸從來不會騙人。
她接過饅頭,揪下一小塊兒捏成小球,向欄桿外探出頭去。父親用兩只手把她抱緊了。
“來吧!”
她點點頭,高高舉起小胳膊,用盡全身力氣把饅頭塊向湖面扔去。可是她太小了,太弱了,饅頭片幾乎順著欄桿垂直落了下去。
“沒有魚啊。”
“再來一次,用拋的。”
她點點頭,把饅頭片放在手心,笨拙地向外拋去。小東西劃出一道弧線,向明湖邊的樹叢中落去。
“閨女,看!”
頃刻間,三股泉水旋轉著躍出湖心,組成了一頭晶瑩剔透的巨獸。那是一只海豚那么大的鯉魚,全部由流動的清水組成。如果仔細瞧,能看見三個漩渦在鯉魚內部溫柔翻涌。水涌若輪,觱涌三窟,這讓她想起名泉趵突。不過,大多數在不在樓上的人們都只能欣賞到陽光下波光粼粼的影兒。
飛到一定高度后,水鯉魚擺著尾巴直沖她和父親而來,仿佛要一頭撞上超然樓。她嚇得閉上了眼睛,可鯉魚在最后一刻改變了方向,追著落下的饅頭去了。
她不知道鯉魚后來怎么樣了,只聽到地面上傳來陣陣歡呼。她睜開眼睛,發現超然樓下不知何時聚起了半城的人。
“看吧,我說過,百脈是可以得到控制的!”
父親抱著她,挺直腰板站在頂層大聲喊著,像勝仗歸來的將軍一樣驕傲。
想到這些,她鼻子一酸。
她幾乎已經忘了,永無休止的爭吵和冷戰之前,自己和父親也曾有過那么溫馨愉快的回憶。也是啊,誰會不寶貝自己的小女兒呢?聽到妻子懷孕的消息,他一定又緊張又激動吧?把女兒架在脖子上滿城溜達時,心里一定也曾決心把最好的都給她吧?當著所有人的面,用證明自己理論的寶貴機會逗得女兒開心,他一定在母親那里吹噓了好久吧?
可是,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呢?那樣深厚的隔閡到底是怎么一磚一瓦建立起來的呀,他們還有可能再一次走進彼此的世界嗎?
不管怎樣,她再也回不到五歲,那個把父親視為大英雄的年紀了。
眼淚劃過鼻翼,消散在太過潮濕的空氣中。
五
“禁止通行?”
眼看就要到目的地,她被一堵環繞著明湖公園的水墻攔阻了。幾種語言的紅色大字懸浮在空中,警告她不許再往前走。
她的視線穿過水幕,看見高大的超然樓就在不遠處等著她。不知為何,公園的光線比外面要暗些,柳樹枝條搖曳的姿勢也有些奇怪。就好像整座大明湖都被一個巨大的水泡包裹了。
這并不能阻止她。
在背包里摸索幾下,她慶幸沒有丟掉母親寄來的湛露。那是一塊小小的透明黏膠,只要敷在口鼻上,人們就能自由地在泉水里呼吸。
她把湛露戴好,感到呼吸立刻困難了起來。接著,她一頭扎進水泡中。
水溫十分適宜,失重感也剛剛好。小時候,她曾不分寒暑地在泉水里游泳。遙遠的記憶被熟悉的觸感激活,讓她在這個已經變得陌生的城市里終于找回一點故鄉的氣息。
為了找到更多,她向超然樓游去。
此時,一陣水流順著她游動的方向涌來,幫她卸去了大部分阻力。輕輕一擺手,她已經躍過了超然樓的頂層。
有些不對勁。
她俯瞰著覆滿銅瓦的宏偉建筑,覺得它似乎在隨著暗流微微波動,不真實感很強烈。
是錯覺嗎?還是真正的超然樓已經消失,留在眼前的只是全息投影?
調整姿勢,她落了上去。剛剛碰到,她便猛地一蹬離開了表面。
那觸感絕不是實體,也不是空無一物的水流。她感到了阻力,像某種凝結在一起的高密度液體。她的半只靴子一度伸進了磚瓦內部,似乎一直向下就能穿墻而過。
她躍下樓頂,仔細查看七樓翹起的屋檐。
起初,她以為自己眼花了,湊近才知道不是——堅實的固體本該與水流涇渭分明,可在這兒,邊界是模糊的。銅瓦片似乎在水中溶化了,分子的擴散作用極為強烈。一層淺淺的顏色籠罩在周圍,甚至能用手攪起漩渦;可它的形狀還在,整棟樓也保持著巍峨,遠看幾乎沒有異常。
她回過頭,發現水泡里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這樣。舊游船靜靜停在湖底,模糊得只能看見色塊氤氳在水中;柳樹的枝條順著水流緩緩擺動,留下片片綠色軌跡,不知是落不下的葉兒還是飄散的粒子;曾經游人如織的小橋上,漢白玉欄桿與柔軟的水草交融在一起,像織進錦緞里的花草,也像會暈墨的山水畫……不,更像光譜連續的彩虹,你永遠無法在紅色和橙色間劃上一條明確的分隔線。
在這里,邊界消失了,固體分解了,一切都在流動,一切都是液體。
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看不見的百脈似乎在噬咬皮膚表面的每一個粒子,越來越強的舜場也在撕扯著她,迫不及待地要將她分解重組成明湖的一部分……
她拼命劃水,終于沖出了水泡。可她忘了高度問題,在四十米的空氣中直直墜下。還好,水泡中竄出一股水流及時接住了她,把她輕柔地放回地面,順便帶走了身上的水汽。
她扯下湛露,仔細觀察自己的雙手。還好,還是堅實的固體。
松了一口氣,她忍不住又回頭望去。超然樓看起來還是童年時的樣子,可它已經不同了,每一個分子都不同了。水中,佇立著全新的物質形態。
父親,您做得太過了。
六
“你爸不在家,他在……”
“開會。我知道。”
母親笑笑,把餃子端上來。
“吃飯吧!”
她拿起筷子,又放下了。
“我爸在大明湖做的事,您知道嗎?”
母親點點頭。
“您沒勸勸他?他把濟南搞得一點都不像濟南了,甚至都不像地球……以后哪還會有觀光客?”開往濟南的列車最終只剩一人,她那時就意識到,回地球懷舊的人已經不再選擇這里了。
“你爸爸他……他有自己的考慮。你要試著理解他,別老一見面就跟他吵架。”
理解他?
可他……理解過我嗎?
母親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兒。
“閨女,怎么了?”
她想說,想把三十年來郁結在心里的話都說出口。她想描繪獨自等在超然樓時看膩的四季落日,想拿回沒問一句就送人的玩具,想再看一眼瞞著她放走的小鯉魚,想涂掉擅自填好的守城人志愿。她想忘記那幾句不經意卻傷人的話語,釋懷一次又一次自然流露出的忽視。她想怪父親把一切歸于代溝,輕而易舉放棄了溝通的努力。
可怎么說出口啊。這些都是太小太小的事了,小到別人會奇怪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怎么還在意。但是,在少女敏感的內心,這些都是尖銳的玻璃碴,隨著心跳一下又一下,永遠劃得胸腔鮮血淋漓。
不過,她還是說了,第一次。
“我爸……他……”
從開口的那一刻起,她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身體沒有辦法停止顫抖。但她還是努力說完了一切。
母親把她抱在懷里,心疼得替她擦拭。
“孩子,你怎么不早說啊。”
“你們又沒有問過……”
你們為什么從來沒有發現過,從來沒有在意過?
她努力平復著自己。
“孩子,你真的不能怪你爸。他……他其實也在努力。知道嗎,小時候你看過的所有電影書籍他都會偷偷找來看一遍,想知道你喜歡什么。至于守城人志愿的事,也是他見你從小愛在水邊待著才替你爭取到了機會。只是后來百脈的事太麻煩了,他想借助水型智慧體重振泉城光輝,上面的人卻只想撲殺它們,留著一個老舊的濟南給外地人看。他為了證明人類可以控制百脈,自費請了不少在地外定居的專家學者,還進口了很多昂貴的設備,家里早已負債累累。就算這樣,市民和上級的阻力也很大……你決定要去比鄰星留學那段時間,他四處借了很多錢才給你湊夠學費……你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真的很傷他的心。”
她很驚訝,她從來都不知道這些。
“那是你沒問過呀……”
對啊,是她從來沒有過問過家里的經濟狀況,也沒真正關心過父母的想法和重擔。即使成年以后,她還理所當然扮演著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一刻也沒想過自己也該承擔起家庭的責任。
她怎么就沒想過呢?液態生命才能彼此交融。人類即使再親密,兩兩之間也永遠存在著物理隔閡。思維和情感郁結在被蛋白質、骨骼和皮膚包裹的大腦中,不敞開心扉去表達、去交流,又能指望哪個平凡的父母用讀心術去理解呢?
她抹掉眼淚,心里愧疚不已:家人漸行漸遠,自己也是一個需要負責的人。
七
市政樓不遠,她和小時候一樣偷偷溜了進去。
像大明湖一樣,父親的辦公室也被水泡整個包裹。談話的聲音傳出來,悶悶的。
“程先生,我們希望您能收回這個決定。工程開銷太大,收益很不明朗。更重要的是,您作為守城人把濟南搞成這個樣子,還會有回地球懷舊的人來過年嗎?”
“數據會替我說話。”
是父親的聲音。
“如今濟南城的留守人口是七萬人,百分之六十是八十歲以上的老人。他們的身體狀況較差,無法承受愛因斯坦——羅森橋旅行。自從地球為了保留原始風貌撤掉東亞地區的太空電梯后,他們連月球都上不了了。根據現在的人均壽命,他們至少還需要在這個城市生活五十年。流體城市建成后,百脈能夠全方位幫助他們行動,使每個人都能輕松躍上百米高樓。微重力環境可以緩解老人的內臟和骨骼的負擔,輕柔的流體建筑也能減少沖撞和跌倒的發生。”
“程先生,真的要走那么遠嗎?”
“我理解你們的顧慮。不過,都這個年代了,與城市共生發展還是什么新鮮事嗎?木衛二在厚重的冰層里雕刻建筑,生物體的抗寒基因早已是標配;個別溫差極大的星球上,居民學會了冬眠和脫水。在一些遙遠的殖民行星,很多人類甚至已經拋棄了物質外形。為什么地球偏偏不行呢?只為了滿足返鄉人的情懷,就要本地居民放棄科技發展的福利嗎?”
“程先生,我們討論的可是獨一無二的母星。……”
談話似乎處于膠著狀態。她戴上湛露,輕輕撥開變成流體的墻壁,露出一條縫來。
諾大的辦公室里,三股巨大的水流形成一個漩渦,將父親圍在中間。身前的暗色木桌順著水的流向溶化,像某位豪情萬丈的書法家揮舞巨筆造就的一道墨跡,長長的尾巴消散在半空;各色的書籍和書架一起貢獻了數不清的顏色,一條又一條彩帶在液體中流轉,描繪出水流的方向;一切都在緩慢旋轉,像極了梵高的《星空》,也像三個懸臂的銀河一樣震撼。
“女士們,先生們,故鄉不應該為了偶爾回家看看的人保留記憶,而是為了一直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而存在。發展的唯一阻礙應該是科技水平,而不是發展自身。”
哦,還有父親,十年未見的父親。
他還像過去一樣,挺直了腰板站在銀心的位置。不知何時留起的過耳長發,此時也漂蕩在水中。這讓她想起小美人魚里的國王,還有非洲草原上的雄獅。一起漂起來的,是胸前的領帶和西裝的后擺。他一動不動地定在流轉的泉水中,望著幾位上級的全息投影,臉上的表情堅定又倔強。
時光倒流了。她又變回了那個超然樓上的小女孩,癡癡地望著三股泉水化成的巨大錦鯉。父親緊緊抱著她,透過奇跡般掌控流體的百脈,眼里看見的是濟南更遙遠的未來。
現在的父親像當年一樣,想要捍衛自己守護的城市,想要讓這里所有人過得更好。只是懷里沒有了寶貝女兒,臉上也沒有了青春和驕傲。
但他還是贏了。
“好吧,程先生,我們尊重你作為守城人的權利。但也要提醒你,如果到時候找不到符合規定的繼任者,我們將從地外指派新人來處理濟南的問題。到時候,請您將一個原始的濟南交還給我們。”
父親點了點頭,大人們的影像消失了。
八
“謝謝你,趵突。”
聽到指令,三股水流退去了。在百脈的操縱下,桌子、書架和墻壁都變回了平凡的實體。
他輕輕嘆氣。
“唉……”
隨著那口氣緩緩吐出來,他好像把精力都用盡了。背佝僂了起來,臉上的皺紋也明顯了許多。他很愁,已經過去這么久了,一直物色不到看上眼的守城人。有幾個小伙子倒是合適,可他忍不住暗暗拿女兒比較。他還是想給女兒留著位置,即使自己的寶貝一點都不愿意回來。但是,他更不想在卸任的那一天看到泉水們失去靈魂。
銀河散了,《星空》沒了。辦公室中間,只剩一個失意的老人。
“唉……”
父親坐回椅子上,忍不住再次長嘆。
她推門進來,嚇了父親一跳。
“爸爸。”
“閨女?抱歉,今天實在沒空去接你……”
“沒關系的。還有,那個……聽說你們還缺一個守城人?”
“對,你……”父親小心翼翼地試探,那模樣讓她心疼。
“可以考慮。不過嘛,要先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爸爸,”看到父親緊張的表情,她笑了,“能不能把你這些年的故事,一一講給我聽?”
尾聲
又一個乙亥新年,濟南真的變成了一座泉。
人們說年輕的守城人真厲害,帶著整座城市進入了新紀元。而且啊,慕名而來的地外人還不少,和其他打懷舊牌的城市相比,眾泉噴涌的濟南變成了整片星域聞名的觀光勝地。
別的地方高薪聘請,可她哪兒也不去。
她只愿趴在超然樓柔軟的欄桿上,俯瞰流動的山川屋房。
一切都變了,一切也都沒變。
這里依然是她要和父親用一生去守護的地方——
濟水之南,她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