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關時空旅行的馬龍定律
- 星云志(系列九冊)
- 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組委會
- 25825字
- 2022-12-13 09:33:18
王晉康
一
大二那年,盛夏的一天,又恰逢我的二十歲生日。身材偉岸、英俊倜儻的富家子馬龍(體育系的碩士生)已經定在今晚,要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九千九百九十九支蠟燭外加九十九首中國古典情歌,在外語系女生宿舍樓下向我公開求愛,而我卻獨自一人攀登到物理實驗樓的樓頂,打算向我心儀的男人開始正面進攻。
楊書劍,物理系碩士生。同時他還有一個身份:大馬的鐵哥兒們。
物理實驗樓是一幢即將報廢的建筑,白天人都不多,晚上更是空無一人。昏黃的走廊燈下,墻角堆放的舊設備像一群丑陋的魔鬼。我今晚是一身性感打扮,露臍的吊帶小背心,緊身超短褲,漂亮的皮拖鞋。在暗影幢幢的大樓里,這可算不上是安全的穿戴。好在月亮已經升起,銀輝從窗戶外灑進來,伴我爬上六樓。從這兒再上樓頂就只能攀爬墻外的一段鐵梯了。我從樓道窗戶里探身向外看,月色下的六樓顯得比白天更高,讓我心中倍覺忐忑。當然這影響不了我的決心,我咬咬牙,從窗戶跨出去,緊緊抓住頭頂上的鐵梯橫檔。
實驗樓與我住的外語系女生宿舍呈丁字形排列,兩樓懷抱處是一座音樂噴泉廣場,上百個黃銅噴頭匯成噴泉之林,強勁的水柱會伴著音樂歡快地跳舞。不過它只在節日開啟,現在,廣場上三三兩兩散布著乘涼的男生女生。我瞥見一輛華貴的紅色跑車亮著大燈開了過來,在廣場處停下。司機先下來,然后一位高個兒男人從右邊瀟灑地跳下來,兩人一塊兒開始卸貨。我認出那是大馬的身影,不用說,他們此刻搬卸的就是那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和九千九百九十九支蠟燭了。
雖然我根本沒打算在他唱完九十九支古典情歌后露面,但實打實說來,這會兒我心中仍涌出一股異樣的熱流。
我爬上七樓樓頂,努力跨過女兒墻,還有意響亮地咳嗽一聲。大馬早就說過書劍有一個怪僻:凡是晴朗的夏夜,尤其是月圓前后,他總是獨自一人到這兒的樓頂上進行月光浴。因為來這兒必須攀爬墻外鐵梯的緣故,輕易不會有外人來打擾他。其實他的愛好并非是月光浴,而是“敞開懷抱,讓每個毛孔與星空息息相通”,在這種狀態下他的思維最敏銳、最放松。大馬時常向人吹噓說,就在他的鐵哥兒們光著屁股沐浴月光時,一座理論大廈已經順利奠基。那座大廈叫“時間量子理論”,一旦建成,能把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統一起來,到那時,楊書劍的名頭兒會比愛因斯坦和波爾還要大一號。而且,最令人振奮的是,“時間量子理論”的成功還能直接帶來一項神奇的發明——時間機器。
雖然大馬的話一向頗有水分,但這些話大致不差。劍哥確實是一個不世出的天才,當代理論物理學的希望之星,這是物理系的教授們公認的。
我今晚來這兒找劍哥是一場賭博:如果劍哥不在這兒,而是在音樂廣場幫他的鐵哥兒們上演那場求愛秀,我就輸了。不過,以我的直覺,他——因為某種隱秘的心理——今晚是不會去那兒的,而我的直覺一般相當靈驗。我果然賭贏了,樓頂中央躺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我想我的示警足以提醒他穿好衣服了,就慢慢走過去。但我想錯了,等我走近時,那家伙仍從容自得地躺在地上,枕著雙手,兩腿交并,足尖輕輕地搖晃著。月光沐浴著他的身體,活脫兒是一個浪里白條。他的雙眼在月光下灼灼閃亮,當我走近時,那雙目光慢慢轉到我身上,直勾勾地盯著我,一動不動。這個場面讓我未免尷尬,也有點惱火。雖然今天是我擅自闖進他的私人領地,但他如此這般也算不上紳士風度吧。不過我在半秒鐘內就弄明白了——這位仁兄雖然一眼不眨,實際并沒有看見我,他肯定深深陷在他的思考中,還沒從中跳出來呢。我又是好笑又是惱火,大喝一聲:“楊書劍!”
以下的過程讓我忍俊不禁。在我的斷喝聲中,他目光中的“一片清明”忽然被震碎,變成一片混沌,然后又逐漸澄清——他驚叫一聲,像蚱蜢一樣敏捷地跳起來,匆匆抓起地上的衣服,背過身去穿好。我忍住笑向旁邊走了幾步,給他留了一點私人空間。等我轉過身來,那家伙已經穿戴整齊,雖然仍多少有些尷尬,但總的說來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從容。他笑嘻嘻地說:“是丁潔小妹啊,失禮了失禮了。我剛才只顧思考,沒有看見你,真的沒看見。”
我譏諷地說:“你不必解釋,我絕對信。否則,我這身打扮只換來一個男人死魚樣的眼神,我的自尊心會受不了的?!?
他的目光掃過我的全身,衷心地夸道:“真的,你這身打扮非常漂亮、非常性感,活脫一位月亮女神。哪個男人對此目無漣漪,一準是太監——這也是一條有力的反證,證明我剛才確實沒有看見你。你……是為一會兒的露面做準備吧。大馬說你已經答應了,在他唱完九十九支古典情歌后,你會像七仙女一樣從空中冉冉而降?!?
我干脆地說:“那是他自說自話,我只是沒有明確拒絕罷了。我根本沒打算在那個場合出現?!?
劍哥一愣,沉默了,目光復雜地盯著我,顯然把我這個表態看得很嚴重。過一會兒,他笑著說:“小妹,千萬不能這樣啊。你已經‘考驗’過他兩次,今晚如果再閃他,大馬肯定受不住的?!彼m然面帶微笑,但口氣非常認真,含著明顯的責備:“聽!恐怕他已經開始了。”
晚風送來時斷時續的歌聲。仔細聽,確實是大馬帶磁性的聲音,唱的是《跑馬溜溜的山上》。這位帥哥的歌喉確實不錯,他曾后悔自己選錯了專業,本該學聲樂的。這會兒劍哥輕輕攬住我的肩膀,推著我來到女兒墻邊。遠處的廣場上,大馬的求愛秀的確已經開始了。他一邊唱著歌,一邊倒退著走,在地上擺放玫瑰和點著的蠟燭。燭光已經畫出了小半個巨大的心形。剛才我看到的紅色跑車不在現場,應該是被他打發走了。晚讀的學生都被吸引過來,擠在心形燭光之外,挨肩擦背的,至少有幾百人。大馬唱完了那首歌,立起身來,展開雙臂,對著女生宿舍放聲大喊:“丁潔丁潔,我愛你!”
圍觀的好事者們大笑應和,匯成滔天的聲浪。
大馬再次彎下腰,邊唱歌邊擺放玫瑰和蠟燭,動作瀟灑而舒展。這會兒他唱的是另一首《在那遙遠的地方》。他的位置太遠,這邊聽不太清,但歌聲像從云中飄來,伴著清風明月,朗朗星空,別有一番動人的意境。劍哥立在側邊悄悄觀察我的表情,小心地說:“小妹你看,大馬確實是真心的。”
我譏諷地說:“是嗎?你看他擺放玫瑰和蠟燭多熟練,據我所知,這樣大場面的求愛秀,對他應該不是第一次吧。反正以他的家世,不在乎多買幾千支玫瑰和蠟燭。劍哥你坦白告訴我,他的動人歌喉打動過多少姑娘?我是他女友名單上的第多少位,兩打之后?”
劍哥對我的話使勁搖頭:“小妹,你這樣說對大馬是不公平的,很不公平。他過去確實比較浮蕩,換過不少女友——其中也不乏是女方貪圖錢財、貼身緊逼。但他自打一年前喜歡上你之后,確實動了真情。沒錯,他是生在豪富之家,但富有本身并不是罪過。昨天他還對我說,知道你對紈绔子弟素有成見,這次他要用‘金錢之外的東西’‘人生最寶貴的東西’,來表達他的真愛。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他說這話的口氣是非常認真的?!?
我淡淡地說:“他再認真也沒有用。我的心早就放在另一個男人身上啦?!蔽翌┝怂谎?,“可惜那人對我的秋波總是視而不見,不知道是真傻還是裝傻?!?
我的坦率讓他很尷尬。在這之前,類似的交鋒已經有過兩次,他一直裝糊涂。但這次他考慮一會兒,顯然決定正面回應。他笑著說:“我又不是弱智,咋能看不到你的秋波。且不說那雙大眼睛勾魂攝魄,殺傷力超強,男人一不小心陷進去,就萬劫不復了!但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開它,你想知道是為什么嗎?——事先要請你原諒我的坦率。”
“好,我原諒,無論什么難聽話我都原諒。你盡管講吧?!?
“如果你一開始就直接向我表示好感,我會非常高興地接受它,甚至會主動向你進攻,哪怕和我的鐵哥兒們展開競爭也在所不惜。但自打我們相識以來,你一直維持著‘大馬女友’的身份,至少沒有公開拒絕它,你只是在這種架構下不動聲色地盯著我。對你這種做法,我只能退避三舍,否則就對不起我的哥兒們。而且從內心說,對你的……玩世不恭,我也難免有戒心。”他歉然地說,“這句話恐怕過重了。務請原諒啊,今天我想把話說透。”
我覺得臉上發燒:“這種狀況是某些因素湊成的,比如,與大馬結識是在認識你之前。但我不辯解。我錯了。請告訴我,我該怎樣從頭開始?”
劍哥想了想,再度攬住我的肩膀。他的摟抱很溫柔,話語很溫和,但我卻感受到內在的凜冽寒意。“小妹,恐怕有點晚了。關鍵是——大馬在你那雙眸子里已經陷得太深啦。別看他外表剛強,內心實際很敏感,很脆弱,很重情——他的性格既有點浮蕩又十分重情,這兩者并不矛盾。總的說,這個富家公子本質善良,咱們可不能傷害他?!彼麌@息著,微責道,“小妹不是我說你,如果你決心拒絕他,就不該同意、至少是默許他這次的公開求愛。場面弄大了,弄撐了,是很難收場的。”
“劍哥你知不知道,我這次為什么沒有明確拒絕?”
“不知道。”
“我是想看你的態度!想看看你到底是會幫他,還是回避。按說,依你倆的鐵交情,此刻你該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后邊,幫他擺玫瑰啦點蠟燭啦,沒準還幫他唱幾首情歌哩,可是你卻獨自一人躲在這樓頂上。這到底是為什么?我不想聽你掩飾,把你的真實想法晾出來!我敢說你是在逃避某種東西?!?
在我犀利的追問下,他有點尷尬,片刻之后坦然承認:“對,我是在逃避某種感情上的紛擾。不過也可以這樣理解——我是在逃避不該做的,做我應該做的。小妹,我真心希望你能珍視大馬的感情,這樣的真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彼谡Z氣中再次加上微責,“不管你是什么動機,反正你這次的做法不合適,可能對大馬傷害很深的。小妹你記住一句老話:有些東西只有在失去后才知道珍貴。”
我悶聲說:“好啦好啦,我的主意不會變,但我不讓你為難。今天不說了,等我徹底了結與大馬的關系后,再回頭來找你?!?
劍哥在月光下認真看看我,沉默著。也許他正陷于內心的斗爭,但片刻后他決絕地說:“不,到那時你也別來找我。除非你是來發請柬,邀我參加你和大馬的婚禮。”
我沒想到自己的“正面進攻”會鬧出這個結局,心中很惱火。不過劍哥沒有說錯,事情走到這一步只能怪我自己。他說我“玩世不恭”,這話很刺耳,但仔細想想,我也沒法反駁。我倆沉默著向樓下看,幾千支粗大的蠟燭已經拼出一個完整的心形,燭光映紅了夜幕。蠟燭之內則是一圈玫瑰,兩個套合的心形圍住了整個廣場。大馬獨自立在心形中央,圍觀者都被遠遠地隔在燭火之外。這會兒他剛唱完《達坂城的姑娘》,正直起身體對宿舍樓高呼:“丁潔,這已經是第四十首啦!等我唱完第九十九首,你就該從云中降臨,撲到我的懷抱里!”
圍觀者仍然大笑著為他幫腔,激起又一波聲浪。
劍哥看著我,分明是催促我趕緊下去。我沒好氣兒地說:“劍哥,你可是皇帝不急太監急,還有五十九首情歌呢,夠他唱一個小時的。你不妨耐心一點兒——沒準過一會兒我會改變主意哩。咱們先回頭說說你吧——我剛才上來時你在想些什么,那會兒你夠癡迷的。”
這句話顯然搔到了他的癢處,月色下兩只眼睛頓時亮光閃閃:“沒錯。剛才我正在頭腦中做愛因斯坦那樣的思想實驗,今晚我有了最重要的頓悟。我敢說,‘時間量子理論’中最難的一步我已經走通了?!?
“就是那個能讓時間倒流的理論?”
“沒錯,就是它?!?
我又刺了他一句:“那就難怪你能對一個女孩兒視而不見了。不過我要說句實話你可別嫌掃興:我相信你的天才,但壓根兒不相信有什么機器能回到過去,那完全違反直覺。你不妨趁這會兒給我講講,用最簡潔的語言,看能不能說服我?!?
“好,我用最簡潔的語言講一講。眾所周知,宏觀的時間是不能倒流的,但如果把時間盡量細分,細分到1E-43秒,即所謂的普朗克時間,也就達到了量子化。在這樣小的時間片段內,時序已經沒有意義,物理學上的因果關系也不復存在。這其實意味著量子態時間既可正流也可倒流。然后,借助于某種科學手段,我們可以把量子態的時間倒流進行整合,讓它表現為宏觀態的時間回溯——當然啦,是在嚴格的邊界條件下……”
我皺著眉頭打斷他:“算啦算啦,你這最簡潔的語言對我也像和尚念經,不如讓我來提問吧。大馬說,你的‘時間量子理論’一旦取得突破,就能導致時間機器的出現,對不對?”
“沒錯,這一點毫無疑問?!?
“人們能駕著它任意遨游過去和未來?”
“不,只能回到過去,不能到未來——除非光速被突破。但我的理論是建基于相對論的,仍然受大自然的光速自限……”
我忽然莞爾一笑,換了話題:“劍哥我給你提個要求,你一定得答應?!?
他警惕地看看我:“什么要求?你說吧,只要你別……你說吧?!?
“既然今晚是你取得突破的特別時刻,我希望你牢牢記住它。等你的時間機器研制成功,你,帶上我,加上大馬也行,一定要回到這個時刻看一看?!?
劍哥有點猶豫:“初期的時間機器恐怕載不動三個人……好吧,我答應你。我一定想辦法?!?
“而且必須回到此刻之前,比如,回到我剛剛爬上樓頂的時候。”
劍哥對這個要求有點茫然,也有點警惕,興許他認為我是在惡作劇,比如,讓他重演剛才裸體時的尷尬。但他想了想,慨然地說:“好,我答應。”
“不會食言?”
他笑道:“我楊書劍是何許人也,怎么會食言?絕不會的。”
說到這兒我忽然來了個急轉彎,非常干脆地說:“那你的時間機器肯定不會成功!如果你成功了,也沒有食言,確實乘時間機器回到了此刻前的過去,那么,你我現在就會有一個看到時間旅行者的經歷,對吧。但很可惜,我什么也沒看到?!?
劍哥對我的駁難沒有太在意,笑著說:“原來你守在這兒等著我呢。你說得不錯,你的駁難從本質上說就是眾所周知的‘祖父佯謬’,從邏輯上我確實無法駁倒它,全世界沒有一位智者哲人能駁倒它。不過你應該知道,邏輯上的悖謬并不總能阻擋物理過程的實現——兔子會超過烏龜,絕不會在烏龜之后的無限小處止步;相距數光年的孿生光子也一定保持同步相關性,不管物理學家能不能解釋超距作用??茖W界有一個共識:對于邏輯上暫時說不通但實際上可能做到的事情,只能采取一種辦法:先盡力爬過深澗,再到邏輯的斷裂處架橋。我這會兒不和你進行駁難,你等著坐上時間機器后,再親自尋找答案吧?!?
“這么自信?”
“當然?!?
“那你就帶上我,回到咱們認識大馬之前吧。能做到嗎?我想肯定能。那樣,我和你就會真正從頭開始,不讓大馬摻和進來——毋寧說,大馬會非常高興地為咱倆祝福?!?
劍哥笑著,回避了這個問題。他朝樓下看看,“只顧和你神侃,說不定大馬的九十九首情歌已經唱完了呢。小妹,聽劍哥的話,咱們快點下去,哪怕你最終不接受大馬的愛情,今天也必須給他一個臺階。說到底,這個場面是你惹起來的,至少你有百分之五十的責任吧,你有責任把它挽個結。走吧,好不好?”
“好吧?!蔽颐銖姷卣f,“我們下去,把圍觀者打發走,然后我單獨和他談話,今晚就把話說透。”
劍哥正要走,聽到這句話站住了,猶豫一會兒,認真勸我:“如果你確實不……那也至少給他一星期的時間,讓他在心理上有個緩沖,行不?”
“好——吧。劍哥,你對自己的哥兒們,嘖,真是義薄云天哪?!蔽易I諷地說,實際心中已經被他感動了。
臨下樓前我們又向下邊看了一眼。在那個巨大的燭火和玫瑰之心中,大馬獨自佇立著,這會兒他沒有唱歌,而是高高舉著左臂,像是在莊嚴宣誓。但我有點奇怪,因為宣誓沒有舉左臂的。心形外面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人們好心地幫他呼喊:“丁潔丁潔,快下來!丁潔丁潔,快下來!”看著這個大場面,我確實有點后悔早先的輕率。劍哥輕輕推著我,笑著說:“走,下去吧,解鈴還須系鈴人。走吧。咦——”他忽然短促地喊一聲,停住腳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形中的大馬不見了。不,他還在,但不是站著,而是躺在地上了。周圍的人們還在大聲笑著,沒有看出異常,但不知為什么,我,還有劍哥,卻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我倆瞪大眼睛緊張地看著,躺著的人影仍然沒動,周圍的人大概感受到異常,笑鬧聲忽然平息,廣場上剎那間靜得瘆人。終于,有一個人試探著跨過心形的邊界,來到大馬身邊蹲下來察看。那人忽然蹦起來喊了一嗓子,人群像是被火燒的蜂群,哄地騷動起來。聽見有人高喊:“割腕!快打120!快送校醫院!”
我和劍哥一下子跌進冰窖中——突然聯想到大馬的那句話:今晚他要用金錢之外的、人生最寶貴的東西來表達真愛,現在我們才領悟到話中蘊含的不祥。我倆沒有耽擱,我踢飛了皮拖鞋,劍哥拉著我,兩人用最快的速度爬下那段鐵梯,再跑下六層樓。當我倆氣喘吁吁地快速蹦跳著下樓時,劍哥剛才說過的一句話像鐵錘釘釘一樣,一下一下地釘著我的心房:“恐怕有點兒晚了……恐怕有點兒晚了……恐怕有點兒晚了……”
我們喊著“大馬大馬”,擠進那個擁擠的人群。大馬不在這兒,地下只留下一攤鮮血,異常巨大的一攤,它讓我倆的心一下子冷透了。人們說大馬送校醫院了,我們立即扭頭往校醫院跑。等我倆趕到校醫院,大馬已經被市里的急救車接走。我們飛奔到校門口截了一輛出租車,趕到急救醫院。我的腳不知道什么時候割破了,在醫院光滑的地面上留下一串血跡。
但我們最終只看到大馬慘白的遺體。
后來,當時在場的好友小倩向我復述了她看到的場景:當大馬唱了第九十九首情歌后,他的女神卻千呼萬喚不出來。大馬沒有尷尬,也沒有發火,似乎對這個結局早有準備。他高聲喊道:“丁潔,我知道你一向鄙棄金錢,現在,我要用我人生最寶貴的東西,來向你表達我的真愛!”
然后他笑著,高高舉起左臂——小倩痛哭失聲地說:“關鍵是人們都離他太遠啊,沒一個人看見他割了腕,沒人看見鮮血正順著他高舉的左臂洶涌奔流。大家被他輕松的笑容麻痹了,想不到他會這么歡快地召喚死神。圍觀者仍在笑著起哄,用一波一波的聲浪催促女神快下來。就在這笑聲中,大馬流盡了鮮血,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直到這時圍觀者才發現了異常,但已經為時太晚了?!?
小倩沒忍心責備我,同學們也都沒責備我,因為那些天我一直哭得死去活來。葬禮上我見到了大馬的父母,他們沒有責罵我,但執拗地決不看我一眼,這種目光的真空更讓我心如刀割。就連劍哥的目光也一直浸著森森冷意,恐怕他不光是責怪我,更深的是自責——依他看來,如果那天他不是聊得太出神,能早幾分鐘帶我下樓,大馬就不會送命了。
但說這些都晚了。在哀樂和氧氣炮的轟鳴聲中,大馬靜靜地躺在水晶棺中。對于他一米九五的魁偉身體來說,這具水晶棺實在過于狹窄了。他臉頰紅潤,當然這只是化妝師的功勞;面色平靜安詳——但他在抱憾離開人世時真的平靜嗎?我死死盯著他,淚水如雨,灑落在水晶棺面上。
劍哥說得對,有些東西只有失去后才會覺得珍貴?,F在,我愿意拿我的青春、美貌、生命,一切的一切,來換大馬回到人世,彌補我的罪責。可是,我知道辦不到的。命運已經關上了這扇門,不會再打開。
也許劍哥認為他能辦到?他在與遺體告別時,神情肅穆,聲音清晰地說:“大馬你耐心等著吧,我一定去找你。”
聽到這句話的人都不由得思忖,大家以為他是在與鐵哥兒們定下來生之約。但我知道,他說的肯定不是那個意思。他許諾的是今生之事。
二
在我四十五歲生日的前一天,我從網上淘來的那輛珍貴的老爺車終于運到了。它是我為這次生日特意準備的——不是送給自己的禮物,而是為書劍作演示的道具。我為這輛車加燃油、加機油、充電,試駕了一次,隨即給楊書劍研究所打了電話。電話是阿楚接的,她是書劍的助手兼戀人。這是一個很老套的故事:熱情奔放的年輕女研究生愛上了睿智深沉的導師,苦戀多年,但至今未能收獲愛情。因為那個男人心中一直裝著另一個無法愛他的女人。
我。
但阿楚和我并非情敵,我對她早就把話說透了。我說,早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當一位高個兒男生在燭火玫瑰的環抱中流盡鮮血之時,我的愛情之花就完全枯死了,即使是南海觀世音的楊柳玉凈瓶也不能讓它復生。所以,我與阿楚在某種程度上倒是親密的同盟軍——努力讓書劍忘掉早已枯死的愛情,接受活著的愛情。
我們在電話上互致了問候,我說:“明天是我的生日,請轉告書劍,我想邀請他,還有你,一塊兒來我家玩。”
阿楚為難地說:“哎喲,不行,明晚正好是時間艙的第一次載人返回試驗!丁姐你知道的,此前已進行過三次不載人試驗,都很成功。但這次試驗才是最重要的,楊先生要親自駕駛。而且試驗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日期沒辦法更改的?!彼终f,“丁姐,我知道明天是你的生日,楊先生正是把試驗特意定在這一天?!?
這些情況我都知道,“對,我知道這次試驗對書劍來說非常重要,不過,恐怕并非因為它是‘第一次載人’,而是第一次以‘人’為試驗目的。說白了,他想親自回到舊時空中把一個人救回來。我猜得對不對?”
阿楚稍稍遲疑后笑了:“其實楊先生沒打算瞞你的,瞞也瞞不住你。但對外界必須嚴格保密,原因你知道——這在倫理上屬于禁區。更準確地說,這雖然是倫理上的禁區,但禁區的柵欄此刻尚未修好。楊先生想搶在這個時間,了結他的終生夙愿?!?
“我會嚴格保密,但我務必要在試驗前見他一面。阿楚你一定想辦法勸他答應。你們明天趕早坐直升機來一趟,不耽誤你們晚上試驗?!蔽覉詻Q地說,“如果時間實在錯不開,寧可推遲試驗。”
阿楚是個聰明人,立即領悟了這次邀請的分量——我要做最后一次努力來阻止這次試驗。在這件事上她從來不是我的同盟軍,但我料到她,還有書劍,會給我這個面子的,畢竟試驗推遲一天也沒什么大損失??紤]片刻后,她沒向導師請示就痛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架小型直升機降落到我的鄉居,阿楚在駕駛位向我笑著招手,書劍先從機艙內跳出來,低著頭躲避旋翼的氣流。我已經有七八年沒有見過他,他明顯發福了,不過動作仍保持著年輕人的活潑。他穿著便裝,懷中抱著一束碩大的百合,走過來,用一只胳臂同我擁抱,笑著說:“阿楚說你已經定了生日蛋糕,我就送一束花吧?!?
“謝謝。”我微笑著接過花束。直升機的旋翼慢慢停下來,阿楚也下了飛機,提著裙子走過來。她今年三十六歲,雖然容貌平常,但體態婀娜,自有成熟女人的嫵媚。書劍一直沒有接受她的愛情,但依我看來,她看書劍的目光已經是“妻子”的眼神了。我們來到客廳。客廳中央,影像機正在連續播放激光全息影像。當下的一幀是大馬與我和書劍三人的合影,大馬咧著嘴,笑得十分開心,正是當年被我譏為“沒心沒肺”的傻笑,是大馬的招牌表情。旁邊的我體態嬌小,穿著裙裝,裸露著渾圓的肩頭和胳臂,頸間掛著潔白的珍珠項鏈。后邊是當年的楊書劍,小個子,瘦拉巴唧,穿著長褲和長袖襯衫,同樣咧著嘴巴傻笑。三個人影緩緩旋轉著,淡化、消失,換成了另一張照片。
旁邊的高茶幾上放著一尊小小的香爐,一支細香正燃著,青煙裊裊上升。這是獻給大馬的,今天既是我的生日,也是大馬的忌日。書劍看看我,我倆的目光中有同樣的落寞。悲傷和愧疚經過二十五年的磨蝕已經不那么尖銳了,但其沉重并不消減。他不聲不響地走過去,燃起一支香,插在香爐中,口中喃喃地祝禱著,聲音很低,但我能猜出他的話:“大馬你別急??炝?,我馬上就要去找你了?!?
阿楚也走過去,神情肅穆地為大馬獻了香。這時自動影像機打出另一幀全息圖像,那是在學校文藝晚會上,我與大馬正在對唱,兩人都穿著漂亮的演出服,那次演出是我倆的初識。阿楚想沖淡屋里的傷感氛圍,笑著說:“丁姐,我知道你當年是學校的校花,那時你多漂亮,多性感!但丁姐我要批評你一句,你現在的穿戴實在太保守了,對不起你的好身段?!蔽倚π?,沒有接她的話頭,順手關了影像機,讓年輕的大馬和我消散在時空中。我說:“知道你們的時間寶貴,不在這兒耽誤了,現在請隨我到后院?!蔽翌I他們到后院,“知道我為什么執意邀請你們來嗎?生日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我淘到一輛很珍貴的老爺車,想向你們顯擺一下。你們看!”我指著那輛舊式的美軍威利斯軍用吉普。這種車在二戰中非常著名,它的設計樸拙而強悍,車身線條見棱見角,簡陋的方向盤上是四根原色的鐵輻條。平直的風擋玻璃,七條豎直的散熱器格柵。車廂是蒙布的,車身傷痕累累,軍綠色的油漆大半已經脫落。它雖然破舊但氣勢猶存,就像一個滿身傷痕、行將就木的老將軍。“別看這輛老爺車其貌不揚,它曾是我軍一位著名元帥的座駕。一九四九年后這位元帥身體很差,患了極頑固的失眠。在失眠最嚴重時,他就坐上這輛吉普,讓司機開到城外,找最差的路面,可勁兒顛上幾個小時,然后停下車,歪在車廂里小睡。奇怪的是,只有這時他才能安然入睡?!?
書劍嘆息道:“我也知道這個故事,每次想到這個故事,心中就酸酸的不好受。因為這位功勛彪炳的元帥的后事很是令人扼腕。當然這也怪他自己,如果他……不說這些了,還是來講這輛車吧。我大致推算一下,它至少一百二十歲了,沒想到它竟然健在!小妹你淘到它,花了多少銀子?”
我沒直接回答:“反正夠可觀的,物以稀為貴嘛。”
“從沒聽說你有這個癖好啊?!?
“算是我的新愛好吧?!?
“怎么樣,這輛車還能開動嗎?”
“當然!動力還很強勁呢。請二位上車吧,我讓你們也體驗一下劇烈顛簸后酣然入睡的滋味。”
阿楚悄悄看我一眼,跟著書劍上了車。她肯定在懷疑,我的這次邀請既然有重大原因,為什么這會兒卻凈干這些不著邊的事兒。我不和她解釋,開車帶他們來到附近的山區,又特意找了一段最崎嶇的山路,這會兒路上沒有行人車輛。我停下車,說:“等我掛上全輪驅動,我要全速沖過這段山路?!?
“慢著慢著!”右座的書劍連忙制止,側過臉懷疑地看看我,“你……不至于這樣外行吧。這種越野車,全輪驅動只能在泥濘路面上使用。如果在硬路面上使用,會把車橋齒輪憋壞的?!?
我回以平靜的微笑:“真的嗎?那我倒要試一試?!?
我掛上全輪驅動,猛踩油門沖了出去。實際上我知道書劍說得對,這種越野車上配置的分動箱是早期型號的,前后橋驅動之間是剛性連接,如果在硬路面上使用全輪驅動,由于前后橋之間必然有路程差,這個差值又不能通過泥濘路面得以消化,結果就造成前后橋之間的功率循環產生附加扭矩,最終造成車橋損壞。這是一種自激反應。它與時間旅行雖然風馬牛不相及,但就自激反應這一點,兩者在本質上是一致的——時間旅行者如果硬要撬動已經“剛性化”的舊時空,同樣會引發自激反應。
這正是我今天想讓書劍親歷的場面。我花了這么多銀子,就是想讓他有個強烈的直觀印象。
書劍大概已經悟到我的用意,不再勸說,任憑我把吉普開得如一匹瘋馬,他在右座上仍然一聲不吭。后座的阿楚也同樣保持沉默。吉普在山路上激烈顛簸著高速行駛,功率循環果然出現了,車身開始出現不正常的震動,一躥一躥的,發動機艱難地吼叫著。我不管它,仍然猛踩油門。最后,隨著咔嚓嚓地一陣脆響,這輛寶貴的老爺車徹底趴窩了。我氣喘吁吁地趴在方向盤上,扭頭看看他倆,神經質地笑著:“書劍說得對,真出事了??上Я说?,這輛有歷史意義的老爺車。”
書劍和阿楚互相看看,都沒有埋怨我。書劍掏出手機聯系了修車公司,那邊問了方位,說拖車大概一個小時后能趕來。然后我們三人下了車,爬上一道石坎,坐下,漫視著山坡上零碎的野花,閑聽著溝中潺潺的水聲。我沒有再繞圈子,直截了當地說:
“楊書劍先生,請你認真聽我下面這番話,盡管我是科技外行,但正如一句老話所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知道,你的時間機器已經成功進行了三次不載人試驗,分別回到五十萬、一百萬和二千萬年前,取回了當時的巖石和大氣標本。巖石的化石磁性及大氣成分都確認了時間旅行的成功,并得到科學界的公認。我也相信,既然不載人時間旅行能夠成功,載人旅行同樣會成功的?!?
書劍看看他的女助手,心平氣和地說:“你說得不錯。”
“你今晚就要親自駕駛時間艙進行返回試驗。你打算回到二十五年前,大馬死亡的那個夜晚。你想修改歷史,把他從歷史中救出來,以彌補你終生的負罪感。你為這一天已經盼了二十五年,努力了二十五年,今晚是一償夙愿的時候。我說得對不對?”
書劍這次沒有回答,扭頭看看我。我們都從對方眸子中看到了如煙往事,看到了深埋心中的酸苦,兩人的悲傷之鐘發出悠長的共鳴。但我拋開感傷,尖刻地說:“其實就是沒有大馬,你同樣會找一件類似的事去干的。因為你已經有了能返回過去的時間機器,當然忍不住去破解‘祖父佯謬’。這個誘惑對你而言是致命的,你絕不會在此停步不前?!?
對我這番尖刻的話,書劍只是微微一笑:“沒錯。小妹,不管你是不是外行,反正你對我知之甚深。”
“劍哥,你想把大馬從歷史中救回來,我何嘗不想?那同樣是我終生的企盼!而且自打有了時間機器,救回他應該很容易啊,你只用回到二十五年前那個夜晚,提前警告我一聲就行啦?!蔽铱嘈χ鴵u頭,“但我仍然堅決地、頑固地認為你的打算不會成功。不不,你先不要反駁,不要從技術層面上解釋。我的這個判斷不是基于技術層面,而是哲理層面。我認為,那樣的事——把一個死者從歷史中拉回來——是畸形的、別扭的、反直覺的、反自然的,無論如何,我不相信它會實現!即使你的時間機器已經成功,我也不相信它能實現!我堅信宇宙深處有某條自限法則,有某個不露形跡的管理者,會有效地阻止它。”
他溫和地說:“小妹,你的懷疑很有力量,科學界,包括我,也都有同樣的懷疑。這正是我急盼驗證的啊。時間機器已經成功,已經返回過去取回了無生命體。從本質上說這也是對‘過去’的修改?,F在我急于驗證它能否做出另一種修改,即涉及人的命運的修改。”
“但你想沒想過驗證伴隨的危險?也許大自然的自限是以這樣的形式出現,”我指指石坎下那輛壞了的吉普,“你會引發一次自激反應,最終導致局部時空的坍塌,甚至引發更大的災難?!?
我最后一句話是暗指一位科學家的觀點,他說時間旅行引發的自激反應可能引發時空坍塌,而針尖大的時空坍塌就有可能掃平整個太陽系,乃至全宇宙。不過大多數科學家把此斥為瘋話。這會兒聽了我的警告,書劍和阿楚互相看看,微笑著沒有反駁,但他們分明在輕輕搖頭。我知道,這兩位勇敢的科學家根本不信服我的警告。依他們看來,在三次不載人返回試驗全都成功的今天,再無端懷疑這一次試驗會引發災難,只是科盲的古怪想法,是市井老婦可笑的迷信。不過這兩位都很寬厚,沒有直接駁斥我。很長時間,我們三個人都不說話,盯著那輛趴窩的吉普。最后書劍笑著說:“小妹,非常感激你的提醒,我會加倍注意……”
“但你的決心不可更改?”我苦笑著說,“既然如此,那我提出一個要求:讓我來干‘第一次’,行嗎?即使是贖罪,也首先該我去做啊。”
阿楚開了口:“丁姐,非常感激你對楊先生的關心。但你去顯然不合適,你沒有足夠的訓練和知識?!彼D過頭說,“楊先生,我再次請求,讓我去吧。我自信有能力完成這次試驗?!?
書劍笑著,繞過了我倆的要求:“謝謝你們二位,真心地感謝。我一定會加倍小心的。要不這樣吧,小妹你也去試驗基地,親眼觀看這次試驗,這樣你會放心一些?!?
眼看我精心準備的最后努力沒起任何作用,我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場。我對這次“反自然”的試驗一直有陰郁的預感。我當然渴盼能救回大馬,但我的直覺頑固地耳語著:“不要干,不能干,會出事的?!爆F在,既然試驗無法阻止,我不想讓自己的陰暗情緒影響他們,便努力平靜自己。
“好吧。我去?!蔽艺f道。
試驗的指揮大廳在沙漠的邊緣,而真正的試驗基地遠在五百公里外的沙漠腹心。這當然是為了安全,這說明,書劍對“時空坍塌”的危險并非毫無警惕。不過,如果真的激發時空坍塌,五百公里的安全距離可是太微不足道了。
書劍已經乘直升機趕往沙漠腹地,阿楚陪我來到指揮大廳。一位頭發花白的男人正在指揮試驗前的準備工作。大廳正中是一個超大屏幕,顯示著五百公里外的試驗場的情景。那兒是一望無際的高大沙丘,其中有一塊區域被人為推平,面積有幾十個足球場大。這片平坦場地被巨大的半球形天棚遮蓋著,在滿月的銀輝下,天棚閃爍著光彩。但鏡頭深入天棚內部時,全透明的天棚則幾不可見。
天棚中央的一個基座上,安靜地臥著那座時間艙。與巨大的場地和天棚相比,它就像一枚小小的鳥蛋。鏡頭推近,它確實呈完美的蛋形,全透明的外殼,前部是駕駛艙,周圍有簡潔的手柄和按鈕;后部是乘員艙,是兩個人的座位(我忽然想起當年劍哥的一句話:“初期的時間機器恐怕載不動三個人……好吧,我答應你,我一定想辦法?!保5靶闻摰南逻吺蔷薮蟮暮谏?,體積有蛋形艙的十倍大,從視覺上就能感到它的堅硬和沉重。阿楚說它由最好的鐵磁體組成,通電后能產生一百萬高斯的極強大磁場。這個強磁場將撕裂時空,造成它的量子化;或者說,挖通一條聯結過去和現在的時空通道。
鏡頭中未顯現的另一個重要設備是巨大的超導環,它就埋在時間艙基座的下面。超導環里已經儲存了巨量的電能,一旦合上開關,其瞬時功率將達到全世界正常用電的總功率。
書劍可能是從地下通道進入天棚的,此刻他與一個助手出現在時間艙附近。助手打開艙蓋,扶他進去,小心地關好艙蓋。后艙的兩個座位空著,阿楚說,為了安全起見,楊先生早就決定這次試驗只去他一個人。現在助手退出天棚了,書劍微笑著朝鏡頭擺手。
大廳里回響著總指揮渾厚的男中音:“現在進行點火前最后一次檢查。時間坐標復核?!?
“復核完畢。”屏幕上打出一個熟悉的時間,那正是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晚上九點整。那是我爬上物理實驗樓樓頂,大馬開始唱第一支情歌的時刻。
“空間坐標復核?!?
“復核完畢。”屏幕上打出了精確的經緯度和標高。我知道那肯定是母校的音樂廣場,大馬擺放蠟燭和玫瑰的地方。
“動力單元檢查?!?
“檢查完畢。”
……
“時間艙檢查?!?
幾百公里外傳來書劍平靜的聲音:“自檢完畢。”
“現在開始點火前十秒鐘倒計時。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點火!”
我和阿楚屏住呼吸,緊緊盯著駕駛位上的書劍。他的表情非常平靜,唇邊含著微微笑意,但我相信此刻他的內心也是波濤洶涌。他馬上就要返回到二十五年前了,然后會突然出現在大馬面前。他確實能改變歷史嗎?在基座下,電力洪流正洶涌流入鐵磁體,然后轉化為超強的磁場。忽然,基座周圍開始彌散藍色的柔光,那個蛋形時間艙,連同艙內的書劍,都變模糊了,變虛浮了,變得半透明了,并有微微的抖動。這個過程可能只有不到十秒鐘,但在我的印象中它就像持續了幾個小時。阿楚感受到我的緊張,小聲解釋道:“丁姐,你不要緊張,這種虛散狀態表明時空正在量子化,是本時空轉向目標時空的過渡態……”
她的話還沒說完,時間艙忽然徹底消失,藍光也漸漸變得稀薄,直到完全消失。屏幕中只剩下一個孤單黑色基座,還有天棚外的清冷圓月。
指揮大廳里的氣氛有了明顯的變化,緊繃的弓弦一下子放松了。總指揮側過身,同周圍的人輕松地交談著。阿楚側身看看我,笑著拍拍我的右手,示意我松開。剛才在極度緊張中,我下意識地抓住阿楚的左腕,那兒被攥出明顯的紅印。阿楚說:“最關鍵的一步通過了。你盡管放心,一切正常。咱們靜等時間艙返回吧。”
她向我解釋,時間艙在返回過去后,按說能在任意時刻返回現在,比如,在消失的瞬間就返回。但那樣會增加對時空不必要的干擾,所以除非十分必要,他們都采用“正常時序”模式,也就是說,你在過去的時空里停留多長時間,那么時間艙就在多長時間后返回。
時間艙進入目標時空后無法與本時空保持聯系,這類似于太空艙返回大氣層時的“黑障”。所以,指揮大廳里的人們此刻無事可做,只能靜靜地等待。不過有了前三次的成功,人們對它的第四次返回毫不懷疑,大廳內充盈著發自內心的輕松,就連阿楚也是如此:輕松,興奮,目光明亮,充滿殷切的期待——楊先生究竟會去怎樣修補歷史?他能否帶著一個年輕的、幸福得發暈的大馬回到今天?那個大馬會不會與年長了二十五歲的丁姐延續當年的愛情?這個事件無疑是“違反邏輯”的、“反自然”的,是出現在平凡時空上的畸變和裂縫,冥冥中的上帝又如何讓它復原和彌合呢?
我看著阿楚躍動的目光,暗暗搖頭。盡管我與阿楚關系甚洽,但我知道我倆其實不屬同一個“種族”——她和書劍屬于“科技種族”,而我屬于“科技外種族”。他們絕對相信科技的力量,即使技術會導致明顯的反自然的后果,他們也堅信科技之車會輕易越過斷裂,永遠向前。
我羨慕他們的樂觀精神,可惜我做不到。我無法抹掉內心深處的擔心。我看著墻上的大時鐘,在心里緊張地模擬著書劍的行蹤:現在,他已經到了母校的音樂廣場——不,他一定是先到物理實驗樓的樓頂,喊上丁潔(二十歲的丁潔)一塊兒下去,否則大馬不會輕易改變主意的……現在,在物理實驗樓樓頂,年輕的楊書劍和丁潔面前,忽然出現了一個時間旅行者。不過他倆可能并不驚奇,兩人對時間旅行有足夠的知識儲備和心理準備。讓他們震驚的是時間旅行者帶來的“大馬要自殺”的噩耗,于是兩人跳了起來,匆匆跟著時間旅行者下樓……時間還很充足,算來大馬剛唱完第四十首情歌《在那遙遠的地方》,他的心形燭光也尚未擺好……大馬呼喚的女神忽然提前出現了,圍觀者頓時歡呼起來,但也有人看出異常,因為那位女神鬢發散亂,赤著腳,氣喘吁吁。她向大馬撲過去,不是擁抱,而是強行搜身。她果然搜出了一片吉列刀片,刀片的包裝已經除去。她瞪著刀片的寒鋒,面色慘白,忽然抱著大馬放聲大哭。大馬先是被幸福弄暈,又被她的大哭弄得手足無措,圍觀者也被弄糊涂了。后邊有兩個男人過來,把悲傷欲絕的丁潔拉過來,輕輕攬入懷中勸慰。圍觀者認得其中一位是物理系的才子楊書劍、大馬的鐵哥兒們。另一位是誰呢?面貌與楊書劍很相似,年齡有四十七八歲,體態較胖,難道他是楊的父親?
我的想象到這兒卡住了。我不知道按試驗的預定計劃往下該如何做。也許最穩妥的辦法是撇下已經獲救的大馬,撇下大哭不止的丁潔,撇下那個既高興又稍稍有點吃醋的年輕楊書劍,趕緊一走了之,回到本時空。但即使如此還是不行,因為時間干涉的痕跡已經留下來了,留在“這個”世界——既然如此,在這二十五年中,被救活的大馬為什么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的記憶中為什么沒有相關的經歷?說到底,這個佯謬仍然無法填平,我相信它根本無法填平……
我搖搖頭,不再白費腦汁,只是被動地等下去。我相信不會等太久的,書劍在完成他的夙愿后一定會盡快回來,因為他知道,這兒還有一個女人正焦灼地等待著大馬的消息,也在焦灼地祈盼旅行者的平安……預報鈴聲響起,大廳里的人立即回到工作崗位。大屏幕上,那個黑色的基座上忽然出現了一團稀薄的藍色光影。光影慢慢變稠,變得清晰和穩定。我下意識地再次攥緊阿楚的胳臂——我已經辨認出駕駛艙中的書劍,一瞥之下我的心臟猛跳了一下,因為他的表情似乎極為焦慮!但我沒時間細看,我的視線立即被后邊的幾個人影吸走了。首先看到的是個子高大的大馬,他彎腰窩在狹窄的乘員艙內,咧嘴笑著,笑得“沒心沒肺”;然后是我,年輕的我,嬌小的身體被大馬的左臂緊緊摟著,臉上仍未脫去悲傷;最后一個是……書劍!年輕的楊書劍,他的姿態和表情比較奇怪,身體被大馬的右臂緊緊箍著,奮力昂著頭,張著嘴,似乎在喊什么。三個人擠在兩個座位上,把本來就不寬綽的乘員艙擠得滿滿當當。
旁邊的阿楚震驚地“咦”了一聲,顯然這個結果并不符合原定的試驗計劃。那一刻我更是目瞪口呆,如果說書劍把“獲救的大馬”帶回現在還勉強可以理解,他絕對不該把年輕的丁潔,甚至還有他年輕的自身都塞到時間艙里,一股腦兒帶回來。這是對時空的超強干涉,是非常極端的“反自然”的行為。不說別的,只說今后這五個人(大馬,兩個丁潔,兩個楊書劍)該如何相處?那簡直就像是一個亂倫家庭。
剎那間我對楊書劍燃起熊熊怒火。他已經接近知天命之年,又是這個項目的總負責人,按說不該這樣輕率的!我憤怒地瞪著他,在那一刻我忽然讀懂了他的表情:焦灼、悲涼、無奈,他定定地看著我們,似乎在祈求我們的原諒……然后這一切都在幾秒鐘內抹平了。這幾秒鐘的情景一直在我腦海里慢速播放:時間艙,連同里邊的四個人,忽然開始膨脹,非常平穩而迅速的膨脹,天棚內充盈著藍色的強光。艙內的四個人也在膨脹,變成高與天齊的金剛,從云端俯視著我們。然后天棚被轟然撐破,亮晶晶的碎片四散飛迸。我悲涼地注視著,知道這次時空爆炸將很快越過五百公里的沙漠,吞噬指揮大廳,還可能繼續吞噬地球,吞噬太陽系,吞噬宇宙……但我想錯了。那片藍色區域已經開始縮小,非常平穩而迅速地縮小,轉眼之間縮為一個藍色光點。四個巨大的金剛同樣疾速縮小,流星一般墜落到那個光點內。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這個光點慢慢地熄滅了。
天棚內恢復了原來的寧靜,孤零零的黑色基座靜臥著,平坦的沙面上鋪滿了亮晶晶的碎片。天上的圓月冷靜地俯視著,無悲無喜,一如它幾十億年來的樣子。
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無可挽回。勇敢而睿智的楊書劍失敗了,敗得很慘,敗得莫名其妙,賠上了一條寶貴的生命。只是,這次時空坍塌沒有擴延成更大的災難,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吧。
三
阿楚確實是個好女人,心地善良,心思周密。盡管她本人也陷在巨大的悲痛中(失去了導師、戀人和偶像),仍然經常抽時間來看我,安慰我。后來她被任命為該項目的總負責人,實在沒時間來看我了,就改為打電話。我已經習慣了每周同她聊一次,我想,這樣的交談對她同樣是一種安慰、一種感情上的宣泄吧。不過,我在電話中從不過問她的工作。我對時間機器這種“與上帝擰著干”的邪惡發明,已經滋生出生理上的厭惡。她體會到我的心情,在談話中一直避開相關話題。
在那次時空坍塌中,書劍永遠消失了,連同剛剛獲救的大馬(他可以說是第二次死亡),連同年輕的丁潔和年輕的書劍。我不愿再想與時間旅行有關的任何事情,但有一節硬刺一直在我心里悄悄攪動著:
——既然在這次災難中,丁潔的生命線已經自二十歲生日那天被掐斷,我為什么還活著?我是從哪兒延續而來?
我不愿多想它,又忍不住老去想它。我似乎覺得,這點無法解釋的佯謬中埋著一枚小小的希望之種子——但它究竟是什么,我又不知道。
三年之后,在我四十八歲生日那天,阿楚突然造訪我的鄉居,仍是乘那架直升機來,帶著一個精致的生日蛋糕。她今年三十九歲,仍然未婚。三年前那次災難,還有她的新職務,讓她迅速成熟了,變得冷靜練達,沉穩有度。她同我擁抱,寒暄,為大馬和書劍的全息遺像獻香默哀(他倆全都死在我的生日啊,我簡直是一個不祥的女巫)。默哀的時候,悲痛在她的眉間跳動。三年的時光并未沖淡她對導師兼戀人的思念,但今天的阿楚已經學會把悲哀埋在心里。
我猜測阿楚這次拜訪恐怕不光是禮節性的,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果然,象征性地吃了一塊兒生日蛋糕后,她拉著我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認真地說:“丁姐,我來找你有重要事情。這三年來,我總算把一件事搞清楚了,但另一件事始終沒搞清?!?
盡管我不愿再聽到有關時間機器的事情,但我無法拒絕她這樣的客人,“請講吧。”
“好的,我說給丁姐聽。三年來,研究小組終于弄明白了一點:就像‘光速自限’一樣,大自然對‘跨時空干涉’同樣立有自限,即只允許弱干涉,不允許過度干涉。很多用時間機器看似輕易能做到的事,實際是做不到的,冥冥中有一只無形之手在阻止它。這個自限無時不在,無處不在,運行得非常有效且不露形跡。至于它是如何‘技術性地運行’,科學界尚無一點頭緒;但它確實存在,這一點已經沒人懷疑。所以,我非常佩服丁姐你超人的直覺。你是最早指出這一點的??上В瑮钕壬臀耶敃r沒有聽信你的話?!?
我搖搖頭:“我只是憑直覺,但直覺這玩意兒,有時和神靈附體差不多?!?
阿楚笑著:“哪里的話,哪里的話,丁姐你不是在罵我吧。今天的我確實已經認識到直覺的寶貴,我這次來,就是想求助于你的直覺?!?
“不,我是說真的。我自己也不完全相信那玩意兒?!?
“咱們往下說吧。楊先生遇難后,我們用二號時間艙又進行過十次試驗,我親自參加了五次。我們取回了數千萬年前的巖石標本,甚至古生物活體,都沒出什么問題。那么,什么才是超過大自然自限的過度干涉?有些科學家比照量子力學中的一條規則——有意識地觀察將導致量子態的塌縮——而提出,時空旅行不能對‘有意識的生物’,即人,做出任何修改。但這個觀點似乎并不正確。因為,在這十次試驗中,我曾在人身上進行過嘗試——”
“你嘗試過修改人的命運?在那次時空坍塌之后?阿楚,你真是悍不畏死啊,趕上你的導師了。”我尖刻地說。
阿楚有點難為情,連忙解釋:“當然是非常弱的干涉,比如,一位老人心肌梗死,搶救遲了一點,死了。我們返回到他發病前的時刻,警告了他的家屬。這位老人預先得到治療,被救過來,又活了五年。這次‘跨時空干涉’很順利,沒有引起什么意外。”
“噢,是這樣。你只是讓一位‘可能死也可能不死’的老人多活了幾年,這事聽上去不算別扭。”
“丁姐你真厲害,一下就說到點子上了——這正是我們用以判別過度干涉的方法!即完全依靠人的直覺,只要從直覺上覺得這件事別扭,不自然,那就不能干。像楊先生那次,把三個二十五年前的人,甚至包括他年輕的自身,都一股腦兒帶回現在,就明顯是別扭的,不自然的,結果導致時空的坍塌?!彼χf,“我們實際上是剽竊了丁姐的辦法,應該付專利費的?!?
我付之一笑,“那倒不必。反正我也沒報專利?!?
阿楚的表情轉為嚴肅,“我下面一句話可不是開玩笑: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上述有關時間旅行的認識,很有可能上升為一個重要定理。如果真是那樣,我將建議用你的名字來命名?!?
我笑著說:“你不妨繼續開玩笑。即使有了什么定理也不要冠我的名,我對此毫無興趣?!?
她沒在這件事上多談,說這事以后再說吧。我說:“不過,僅僅依靠直覺來判定——這肯定算不上嚴格的標準?!?
“當然很不嚴格,所幸很實用,實施起來簡單而有效。這三年來,我們就是這么走過來的,從沒出過差錯?!?
我沉默一會兒,問:“阿楚,你說還有一件事情一直沒搞清?”
“對?!?
“是不是這件事——書劍在那次時間旅行中,為什么會臨時改變原計劃,帶三個二十五年前的人回到現在?他并不是輕率莽撞的人?!?
“你說得對。其實在那之前,對于過度干涉舊時空的危險,楊先生并非一點兒沒意識到。不錯,他堅持要搶在‘倫理柵欄’修好之前從歷史中救回大馬,但他明知是有風險的,是為了彌補良心上的負罪感,同時想做吃螃蟹的第一人。這從心理脈絡上說得通。可是,他從舊時空中帶回另外兩個人,尤其是帶回他年輕的自身,就說不通了。這既不符合試驗預案,也不符合他的智慧。”
“嗯,確實說不通。”
“所以,我……”她看著我,緩緩地說,“打算親眼去看一看,要把這個疑問撇清。”
我皺起眉頭:“再回到那個時刻?再對時空來一次過度干涉?”
“不,這次我只去看,不會采取任何行動。”
“那么,你要眼睜睜地看著書劍,還有大馬,‘再次’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我們對視、苦笑,感受著深沉的宿命的悲涼。阿楚的回答很平靜,但平靜中多少有些無奈:“即使我采取行動也是徒勞啊,那肯定又是一次過度干涉,只會導致又一次時空坍塌,救不出楊先生的,只會把我再賠進去。所以,我只能狠下心,做一個旁觀者?!彼龍詻Q地說,“但不管怎樣,我還是要去看一看,看一看我才心安。”
我到這時猜到了她的來意:“你……想要我和你一塊兒去?”
阿楚懇切地說:“這正是我的盼望啊。我非常相信丁姐超人的直覺,你跟著去,我會覺得心理上有強大依靠,關鍵時刻我可以指望你的睿智。當然,我知道這對你又是一次折磨,我們得把已經沉淀的悲傷再攪起來,重新品嘗一番——而且事先知道結局無法改變。”
我不愿去,我不想與這種“邪惡發明”有任何牽扯,更不想把已經沉淀的悲傷再攪起來品嘗。但阿楚真誠的目光讓我無法拒絕——其實我無法拒絕的真正原因是:有兩個與我心心相印的男人被禁錮在時空監獄中,我縱然不能救他們,也想去探視一次。也許對阿楚來說,這也是她的真實目的?我長嘆一聲:“好的,我去。兩人去品嘗痛苦,至少每人可以少分擔一些?!?
“那好,現在就跟我起飛吧,試驗就定在今晚。還有——衷心地謝謝丁姐?!?
時間坐標:一號時間艙抵達之前半個小時。
空間坐標:我的母校,音樂廣場附近的一個樹叢后。
我們乘坐的二號時間艙悄悄現身,我和阿楚沒有出艙,這一次旅行根本沒安排出艙。我們通過望遠鏡和高精度拾音器,悄悄觀察著那邊的動靜。
大馬已經在那兒了,燭光之心剛開始擺放,他正在唱《跑馬溜溜的山上》,這是第一首情歌,時間還早著呢。再看物理實驗樓,隱約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在樓道內竄動,很快,一個嬌小的身影從六樓窗口探出身,抓住墻外的鐵梯向上攀登。這是二十八年前的我,她青春躍動的身影讓年近半百的我暗暗心痛。那個少不更事的丁潔正在拉開悲劇的大幕,而她卻渾然不知,反倒滿懷著對愛情的幸福憧憬。
時間艙里的我和阿楚苦澀地看著她,苦澀地交換目光。當然,按照事前的約定,我們不會去阻攔她。
她攀上了七樓的樓頂,身影消失在女兒墻之后。由于這道墻的阻擋,我們無法再看到和聽到她,以下的情景只能由想象來填補了——不,不是想象,而是真切的回憶,那些場景在我記憶里如此清晰:樓頂中央平躺著的浪里白條;他被撞見裸體時的尷尬;他狠下心拒絕“丁潔小妹”的求愛;他對小妹坦率的責備;他對時間機器的自信和憧憬……旁邊的阿楚悄悄拉拉我,是書劍乘坐的一號時間艙現身了,它停在離我們不遠的另一個樹叢里。書劍跳出時間艙,沒有去音樂廣場,而是立即趕往物理實驗樓(這正符合我此前的猜想)。他上了六樓,通過那道鐵梯翻到七樓樓頂。在那兒,他肯定向兩位年輕人講述了即將發生的悲劇。片刻之后,三個人匆匆翻過鐵梯,急速下樓。望遠鏡中,年輕的丁潔焦灼如狂,赤著腳在前邊飛奔。音樂廣場這邊,大馬剛剛唱到“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這是第二十首情歌,時間還早著呢。當女神提前降臨時,大馬,還有上千名圍觀者都愣怔片刻,然后是一片歡呼。但丁潔的神情表現卻與周圍非常不協調,她推開大馬的擁抱,對他強行搜身,搜出一個刀片。她舉著刀片怒視大馬,忽然抱住他放聲大哭!大馬被弄得神魂顛倒,既驚喜,也尷尬,但更多的是幸福。那兩位楊書劍也都趕到了,年輕的那位走上前去,把號啕大哭的丁潔從大馬懷中拉出來,摟到懷里輕聲勸慰著。
這些場面,上一次試驗中只是我的想象,這次我親眼證實了。我和阿楚把望遠鏡從三個年輕人身上移開,對準那位時間旅行者。這次時間返回的失敗,起因是他臨時改變試驗預案,把在場的三個人都拉回到“現在”,結果導致時空的坍塌。但他怎么可能做出這樣愚蠢魯莽的決定?我倆今天要找出原因?,F在,時間旅行者救下了大馬,當那三位朋友在幸福和痛哭時,他悄悄向人群外后退,回到他的時間艙里。他準備離開這里了——這正是試驗預案中的原定安排。正在這時,廣場周圍忽然有了變化,整個空間,包括近千名圍觀者,都被柔和的藍光籠罩,景物和眾人變得虛浮,變得半透明,并且微微抖動著。這個異變是原試驗預案中沒有估計到的,但作為幾次試驗的目擊者,我們對這個景象已經非常熟悉了,這表明該區域的時空開始量子化,向另一個時空過渡——不,不是正常的過渡!藍光慢慢增強,抖動也在加劇,空間中的一切開始緩慢地膨脹。它是要發生坍塌!一定是這次過度干涉引起的!而在場的人,包括幾位主角,也包括近千名圍觀者,都將在這片藍光的膨脹與收縮中被抹去。
楊書劍正要關閉一號時間艙的外蓋,忽然停住了。顯然他也察覺到危險,或者說,領悟到單單他的離去并不能消除這種危險。在那片搖曳的時空泡里,年輕的楊書劍也敏銳地發現了危險,他環視周圍,大聲喊了兩句,似乎是“時空坍塌!快撤出!”二十歲的丁潔同樣反應敏捷,她肯定憑直覺悟到,“重新復活”的大馬才是時空異變之源,便拉住大馬沖出人群,一直沖到一號時間艙旁邊。時間艙的上蓋尚未關閉,她用力把大馬推入時間艙,悲涼地喊:“你們快離開!”
以下的進程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跌入時間艙的大馬意識到丁潔將與他永別,便以運動員的敏捷,把嬌小的丁潔一把撈到艙內,緊緊摟在懷里。年輕的楊書劍隨后也趕到了,用力往外拉丁潔,想阻攔大馬的莽撞。但大馬正好不想放棄這位鐵哥兒們,便陡然用右臂發力,把他也拉到艙內。聽見大馬快樂地喊了一嗓子:“快點火,哥兒仨一塊兒到未來!”
忙亂中大馬是把人數算錯了——駕駛位上還有另一位楊書劍呢,書劍此刻的表情正是我在指揮大廳屏幕上看到的:焦灼、悲涼、無奈,他定定地看著我們,似乎在祈求原諒。顯然,他知道過載的時間艙不可能平安返回,但如果能帶他們離開,也許能挽救在場的近千名圍觀者。那邊的異變區域逐漸向外延展,時間不允許他再做周密思考,他咬咬牙,果斷地關了艙蓋,按下起動鈕。一號時間艙周圍開始量子化,而且,他的行動好像同時關閉了另一個開關,廣場周圍的異變開始減弱。
我和阿楚面色蒼白,心痛如絞。我倆明知道一號時間艙無法正常返回,艙內四人即將在時空坍塌中被抹去。但——正如我們事先的約定,我們不能采取任何行動,不能再來一次過度干涉。但在那個電光石火的瞬間,我突然做出一個新的決定。我聲音嘶啞地命令阿楚:“快,返回到三十分鐘前!”
阿楚馬上猜到我要干什么,急切地說:“不能!那同樣是過度干涉!”
我厲聲說:“聽我的!快!”
阿楚咬咬牙,決定把命運托付給我的直覺。她迅速調整好時間坐標,按下起動鍵。時空搖曳,我們的二號時間艙返回到三十分鐘前。我打開艙蓋,跳出去,做好準備。廣場里人聲嘈雜,燭光閃動,大馬帶磁性的聲音正在唱著這句“跑馬溜溜的山上”,唱得蕩氣回腸。隨后這個癡情男兒還會割開脈管,以此來證明他對我的愛。但我忍著淚水,硬起心腸,不去想那邊的事。那段經歷已經發生,不可能再改變了,對任何人來說,命運都只會開一次門,不會開第二次的。我現在能做的,是盡力消弭它的次生災難。
阿楚悲涼地看著我,恐怕已經做好了陪我赴死的準備。她覺得我們要干的事同樣是對時空的過度干涉,同樣會引發不可控的災難,但我的觀點比她跨前了一步。我在剛才的瞬間突然悟到,我將要做的與書劍做的有本質的不同,他是在改變“已經存在的歷史”,而我是在部分恢復“改變前的歷史”,我的做法肯定比較合乎“管理者”的本意。那位冥冥中的管理者是仁慈的、謹慎的,它傾向于讓時空在遭遇震蕩后盡量回落到“改變最小”的位置。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書劍的第一次過度干涉為什么并未引發大尺度時空坍塌;還有,丁潔的生命線既然已經在二十歲中斷了,為什么我仍安然活著?顯然是那位管理者干的,它悄悄抹去了這一段中斷。
所以,現在我要做的,并不是繼書劍之后試圖第三次撬開命運之門,而是在書劍魯莽地撬門時,在半開狀態就搶先把它關閉。
在附近的樹叢中,書劍的一號時間艙悄然出現,他打開艙蓋,匆匆跳出來,準備奔向物理實驗樓。我立即沖出樹叢,抱住他,把他硬拉到我們的時間艙,用最簡潔的語言向他講述了一切。此時的書劍并不知道我和阿楚會乘二號時間艙出現在這兒,也不了解他將引發的時空坍塌。但他畢竟智力過人,在最短時間里從理智上認可了我的話。
于是我們待在二號時間艙里,無奈地觀察那個歷史事件的重演,這已經是第三次重演了,準確說是兩次半吧(有些細節不同)。大馬唱完了九十九首情歌,他呼喚的女神卻始終不見現身。大馬——在望遠鏡的鏡筒里我們看得清清楚楚——不為人覺察地取出暗藏的刀片,在左脈門上輕松地劃了一刀,然后高高舉起左臂,笑著喊道:“丁潔,我知道你一向鄙棄金錢,現在,我要用我人生最寶貴的東西,來向你表達我的真愛!”
鮮血悄悄沿著他的左臂奔流。懵然的圍觀者一波一波地為他助威。遠處,物理實驗樓的樓頂上,丁潔還在從容不迫地同楊書劍進行哲理辯論。然后大馬頹然倒下,一片驚呼聲后,人們抬著大馬去校醫室。丁潔瘋狂地跑過來,赤腳上血跡斑斑……再次目睹這一切,我覺得自己就像高加索山頂上的普羅米修斯,尖銳的鷹喙啄食著我的內臟,一次復一次。
但我們無法可想,只能當旁觀者。淚水在我們仨的臉上漫流。廣場中的人群慢慢散去,這段歷史落幕了。阿楚抹去淚水,啟動了時間艙。
在旁觀這幕悲劇第兩次半重演時,我一直緊緊拉著書劍的手臂,駕駛艙的阿楚也時時扭頭盯著他,我們生怕他再度從這個時空消失。大馬的悲劇無法挽回了,因為那是時空沒有受到干涉之前的“原生經歷”,對它的改變肯定是過度干涉,不會成功的,只會引發時空坍塌。但書劍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它只是那次過度干涉引發的次生災難,我們可以在命運之門半開之時搶先去把它關閉。還好,我的猜想是正確的。二號時間艙啟動,順利返回基地,時空在搖蕩了片刻后正常地實體化,我們仨走出時間艙。
直到腳下有踩著沙子的質感,我才相信自己這次賭贏了。我們三個抱成一團,喜極而泣。尤其是阿楚,她完全拋掉了此前的冷靜沉穩,緊緊抱著死而復生的導師兼戀人,和著淚水狂吻,一點兒不在意旁邊的“第三者”。書劍被她的狂轟濫炸弄得皺眉蹙額,滿臉尷尬(要知道這一切畫面都在直播當中),又不忍心把她推開。旁觀的我簡直忍俊不禁。
我們從地下通道走出天棚,乘直升機返回指揮大廳??傊笓]和全體人員熱烈地迎接我們,候在現場的各大媒體記者簇擁著我們。他們祝賀“第一次載人時間旅行”圓滿成功,追問我們在“祖父佯謬”上是否建成了理性之橋。我們三位倒被弄糊涂了——我們的時間艙里憑空多出一個“死而復生”的楊書劍,竟然沒有一個人覺得奇怪!當然我們很快悟到了原因,書劍悄聲對我倆說:
“什么都不要問。小妹,你說對了,時空在遭遇震蕩后,確實會自動回落到改變最少的位置?!?
所以,多余的經歷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悄悄抹去,兩個時空盡可能圓滑地接合了。在世人的記憶(經歷)里,這是楊先生的第一次載人試驗,目的是觀察二十八年前的一次校園殉情事件。同行者是助手阿楚,和一位圈外人丁潔(她與殉情事件有特殊關系),但他們遵從“不對時空過度干涉”的準則,狠著心腸沒有進行干預,如此等等。更奇怪的是,我們乘坐的二號時間艙在返回本時空后,艙外的編號竟然自動變為“一號”!稍后我們調來了試驗檔案,包括試驗前的培訓檔案,上面白紙黑字,確實記錄著“正確”的歷史,訓練記錄中甚至有三名培訓人員的逐日簽字,包括我自己的!看著這些不知怎么就出現了的親筆簽字,我頗有點哭笑不得,同時內心深處滋生出深深的敬畏——對那只看不見的手,對那位冥冥中不露形跡的管理者。
現在,唯有我們三位親歷者保留著與世人不同的記憶,這算是兩個時空圓滑接合后唯一可見的“接縫”吧。說不準,連這個接縫也會在某一天消失,那時我們仨的記憶會徹底被周圍同化。
我在四十八歲的年紀一不小心成了英雄(在書劍和阿楚心目中)——想想吧,一位科技圈外的小女人,僅僅依靠直覺,在生死一瞬間果斷地采取了正確行動,救出了“理當”死去的時間機器發明者!書劍對我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而阿楚看我的目光簡直帶有仰視了。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以自己的不世功績反而證明了,我一向懷疑著的書劍的“過于強烈的革命樂觀主義”竟然是天然正確的。書劍笑言:“小妹,我的直覺也不是一無可取啊。我從來不相信那個唬人的理論,宇宙又不是肥皂泡,它既然已經存在一百五十億年,足以自證它的強悍生命力,哪兒會因為一個‘針尖大的時空坍塌’就全盤完蛋呢。其實,當時我救下大馬后迅速撤走就沒事了,時空在震蕩后會自動回落到安全位置,雖然‘大馬被救’這個修改肯定會被抹去,但那一千名圍觀者絕不會出事的。可惜我當時慌了,反而采取了更加過度的干涉。小妹我不如你,你臨大事有靜氣,處事果斷。下次試驗一定讓你當頭兒,我甘愿為你拎包、當助手?!?
我哼了一聲:“別跟我油嘴滑舌!你這次從鬼門關逃回來,已經是萬幸了。我不愿再見到你的廉價樂觀。”
“我要永遠樂觀但不要廉價?,F在我要做的,是把你加上我再加上阿楚,然后除以三?!?
他說的是三人世界觀的融合:樂觀主義與敬畏自然;堅硬的理性與神秘主義;堅實的技術與玄妙的直覺;等等。對他的說法,阿楚先是笑著點頭,但隨之眼神中飄過一絲黯然。我敏銳地猜到她的隱秘心理——書劍這句話不免讓人聯想到一首著名的古代情詩:把你我打碎了,加水重和過。再塑一個你,再塑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但在那首詩的世界中是只有兩個角色的,沒有第三個。現在,經歷了這次生死之變,大馬的復生希望已經徹底破滅之后,丁姐“已經枯死的愛情之花”會不會重新復活?這三個人的關系該如何妥善處理呢?阿楚既珍惜自己的愛情,也同樣珍重丁姐的幸福。
我對她的彷徨心理淡然一笑。我有個奇怪的感覺:在失去書劍的那三年里,阿楚身上曾經迅速地多了堅硬、冷靜甚至霸氣,就像隆頭魚,在魚群中失去雄性頭魚時,有一只雌魚會自動轉化成雄性,接過首領的角色。但現在那條雄性頭魚又回來了,于是阿楚又自動回歸到原來的從屬地位。這個聯想有些不倫不類,但確實是我的真實感覺。
書劍的境界畢竟比我和阿楚高。當我倆還陶醉在喜悅之中,或忙碌于試驗后的善后工作時,他已經不聲不響地往前走了。兩天后,書劍把我倆叫到跟前,拿出兩張紙,分別給我和阿楚。他平靜地笑著,笑容中略帶疲憊,“我可能把那座橋建好了,你們看看它是否仍有裂縫?!?
我迅速瀏覽一遍,原來,他已經把我們此前的一些模糊認識或直覺,升華成表述嚴密的定理,并且——竟然冠以我的名字!
時空回溯三定律(丁潔定律)
1.大自然允許對舊時空進行干涉,但存在強度自限。凡超過自限的過度干涉,其修改痕跡將被自動抹去,轉化為局部時空的坍塌。
2.時空在局部坍塌后將自動回落到“改變最少”的低能態位,但可能殘留畸變,畸變大小與過度干涉的幅值成正比。
3.對過度干涉的判定:在時空回溯中,凡對“有意識客體”的歷史軌跡做出實質性修改的,即為過度干涉。
我問:“你說的‘有意識客體’……”
“說白了就是人。所以這一條的意思是,時空旅行中不能對人的命運作實質性修改。不過為了表述嚴密,我只能用這么拗口的詞——還要預先留下一些位置呢,比如留給一百年后有自主意識的電腦智能。怎么樣,你倆同意這三定律嗎?”
我倆都點頭。我說:“但你別把我扯進來,我根本不是搞理論的料,我連讀通這個勞什子定律都吃力呢。非要用我的名字為它命名,就像在鳳凰頭頂插一根野鴨毛?!?
書劍笑了:“不要過謙。謙虛過度是虛偽。這三條定律確實是對你的直覺的總結。我的貢獻,僅僅是把本來很直白的東西說得艱澀一點,把它弄得像是理論物理界的行話。阿楚,你說呢?”
阿楚笑著點頭:“沒錯,這三個概念都是丁姐最先提出的。我歷來佩服丁姐的直覺,可以說五體投地?!?
看著她的表情,我忽然想起又一個被抹去的事件:在失去書劍的那段時間里,阿楚差不多已經攀上了發現時空三定律的高度。巧合的是,她當時也曾建議以我的名字命名。現在,歷史被不露形跡地改變了,失去的雄性頭魚回來了,于是阿楚錯過了首先發現時間三定律的機會。這對她來說是不是很不公平?我想了想,“謝謝書劍,但我真的不感興趣。如果真要冠以哪個人的名字,就把它給大馬吧?!卑⒊杆倏次乙谎郏瑳]有說話。我知道她不大贊成,便解釋道:“當然,大馬沒有為這個定律貢獻任何勞動和思想,但可以這樣理解:我們對時間旅行三定律的認識,客觀上是大馬用生命換來的。”
書劍與阿楚交換了目光后,爽快地說:“可以啊,我們聽你的。既然大馬不能復活,就讓他活在這個定律中吧。”
“謝謝,我替那個世界的大馬謝謝你們。”我忽然有點失態,眼圈紅了。
我的情緒在他們心中同樣激起了漣漪,書劍長嘆一聲:“哪兒呀,其實我該替大馬謝你才對。不說他了,回到咱們的理論上吧。到此為止,‘祖父佯謬’可以說已經破解,大自然一個封固嚴密的黑箱被揭開了——但里面還有新的黑箱!比如說:為什么那個客觀上帝如此喜歡跟人過不去,絕不允許改變任何人的既有命運?他老人家又是如何具體實現那個自限和回落?對于這些,我們還是一無所知。”
阿楚溫和地說:“書劍,你先別急著往前趕了,總得休整幾天吧。你說過的,科學永遠無法窮盡自然界的黑箱。即使像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這樣成熟的理論,至今也留有黑箱啊,比如,為什么宇宙中速度有自限?為什么必須是‘有意識的觀察者’才能導致量子態的塌縮?同樣沒人解釋得通?!?
我說:“哈,我發現了一點:阿楚這是你第一次稱呼‘書劍’,而不是稱呼楊先生?!?
阿楚有點臉紅,但那是幸福的暈紅。對我的調侃,書劍微笑著沒有回應。
一星期后,我們三人去沙漠腹地的試驗場,這是我臨行前的告別。站在巨大的天棚里(當然它從來沒有在時空坍塌中崩碎),立在黑色的基座和透明的時間艙之前,我對兩人說:“再見——說不定是永別了。我客串了一次表演,這個經歷對我已經夠了,從此再不會與時間機器有任何牽扯,我今天就走,回到鄉居,帶著對大馬的回憶度過余生?!?
書劍對我的決定很難過,搖著頭責備道:“小妹,這番話太暮氣了,你還沒到五十歲呢,不能活在自我囚禁中?!?
他說話的神態讓我心中一酸——忽然想到二十八年前他對我的責備。如果當時我就……我搖搖頭說:“這不是自我囚禁,而是一種新的、心境怡然的生活,你們別為我擔心。書劍,阿楚是個好女人,好好待她。早點結婚,你也不年輕了?!?
書劍看看我,又看看阿楚,很爽快地答應了。阿楚對這個結果當然很喜悅,但也同樣不舍。她紅著眼圈同我擁抱,央求我多來看她和書劍,看他們即將建立的家庭。我不忍讓她傷心,含糊答應了。
然后我同書劍擁別。我想最后一次告誡他:慎用這項技術。但想了想,沒有多嘴。書劍已經有了足夠的經歷,不會再貿然行事了。何況我們已經確信:冥冥中有一位管理者在掌控著大局,讓每一次時空震蕩都回落到“改變最小”的安全位置,不會造成大的災難——但如果是太過魯莽的干涉呢?如果連“回落”之后殘留的“最小畸變”也足以抹平地球呢?
眼下書劍正在興頭兒上,我不想多說。我想,以后我會把這點擔心慢慢滲透給他,滲透給阿楚。
我在直升機上與兩人再次揮別,飛離了這片沙漠。駕駛員禮貌地同我寒暄著,但我一直在向后注視,直到那座光彩閃爍的天棚漸漸隱到地平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