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趕在陷落之前》:趕在陷落之前
- 星云志(系列九冊)
- 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組委會
- 13421字
- 2022-12-13 09:33:18
程婧波
大業四年 元宵
我第一眼見到洛陽的時候,它渾身散發著一種灼熱的焦味。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嘎吱作響的洛陽城中投下一道道黑魆魆的影子。后來,洛陽燃了起來。四處亮起的燈火把它照得如在白晝中,人們在燈海中涌上街道。夜幕下的洛陽就像一枚紙糊的燈籠,它為自己的火焰所灼燒,一寸寸地亮起來,又一寸寸地黑下去。最后,這個燈籠燃得只剩下了一堆灰燼。
我的記憶中再也沒有這么璀璨的元宵了。
大業十四年 寒食
西門御道里以西是長秋寺。
這兒的僧人們早課都唱的是《韋陀贊》,晚課則唱《伽藍贊》。什么時候唱,全憑打云板的和尚什么時候打。寺里有個五味園,種著桂樹、朱槿、香茅、優曇花和暴馬丁香。因此長秋寺的桂花糕和花蜜餞很有名。寺里還另辟了地種上地瓜、芝麻、蓮藕和石香菜。每每僧人們晚課的時候,我便順著他們在泥地里踩出的一條小路,繞過蓮池,去寺角摘些石香菜。
這天我剛蹲下來伸出手,就聽見身后響起一聲暴喝:“禪師!”
我回頭,昏暗的天光下,一個項上繞了一圈佛珠的男人正站在不遠處瞪著我。他的面孔白而薄,似乎要透出香氣來;而那些佛珠,則各個光滑透亮得像雞子。
“我,我只是看看石香菜長新芽了沒有。”我趕緊縮回手,蹲在地上看他。
“跟我來。”他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悻悻地站起來,仍舊采了一把石香菜,胡亂地塞進懷里,抬腳跟了上去。那人沿著我來的路走,每一步都踩在我之前踩出的腳印上,不留自己的半點痕跡,所以看不出來他到底是不是貼著地面在飛。
經過那馱著釋迦牟尼佛的六牙白象,他走到了大殿側門的一個禪房里。我跟了進去,他已經在佛龕前坐好了。
青燈照著桌上的一把竹尺,那尺面兒竟有些光亮得泛油。
他既不說話,也不看我。
我伸出左手來,瞇縫著眼睛。
眼前有個黑影晃動了一下,接著手上傳來三聲:啪啪啪。
他拿尺子打完我的手,仍舊是不說話。
我只得又換上右手去給他打了三下。
“回去吧。”他說。
我站著,他坐著,我睜眼的時候只看見一個锃亮的腦袋。
我朝著這顆腦袋躬了個身兒,扭頭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幾顆疏星投下的微光照著靜謐的長秋寺。絡繹不絕的香客和晚課的僧人們似乎都在這個平凡的春夜里消失不見了。
沿著黑靄靄的僧房一路快走,穿過兩道偏廊,我猛吸著氣,低頭只顧著趕路,冷不丁瞥見暴馬丁香樹下坐著的一家子。
這家都穿著極好看的衣裳,父母正在丁香樹下招著手,讓孩子過去一同吃點心。那家的孩子同我一般,也是十歲的樣子,卻并不像我頭上挽著丸子一樣的兩個小髻,而是將頭發高高地束起。
在漆黑一團的樹蔭里,有熒光在這三人的皮膚和衣裳上流轉。乍一看,他們就像是繡在墨色屏風上針腳綿密的一塊留白。
他們似乎很開心,一直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聽那對父母喚自己的孩子叫“離阿奴”,他們一同吃了點心,母親又陪兒子下了幾回棋。
那棋盤和棋子上也有瑩白的光在動。
我呆看了他們半晌,突然想起波波匿還在家里等著我,只得拔腳又開始跑了起來。
出了長秋寺,月色更加清朗了。
回家的路一目了然。
跨進院子的時候我聞到一陣炒雞蛋的香味。
波波匿一邊往灶膛里加柴,一邊頭也不回地問我道:“東西呢?”
我趕緊從懷里掏出石香菜,遞到她跟前。
她一把抓過去,攥在手里,放在鼻子尖兒下使勁地聞了又聞,那模樣就好像她又親手抓到了一只鬼一樣。
波波匿是個“抓鬼婆婆”。
我和波波匿住的地方,在西陽門旁的延年里。這里沒有人懷疑我不是她的孫女。我從記事起便叫她婆婆,但在我的記憶中,她并不是我的親婆婆;至于我的小名“禪師”,波波匿也說絕非是她取的。漆黑一片的洛陽城里有多少人像我們一樣,住在同一個屋檐底下,卻有著旁人無從知道,甚至自己都無從知道的關系——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我對波波匿來說,除了可以去長秋寺里幫她偷石香菜,似乎再無用處。波波匿抓鬼并不收錢,因為沒有人出銀子請她去抓鬼。她是自愿的。就好比僧人討求布施,我們之所以沒有餓死在洛陽城,是因為她常去向僧人討求小米、地瓜和蜜餞。而長秋寺那位年紀不大的云休方丈也總是放任我去偷石香菜,只是每次總要在左右手心各打三下。
在夜幕籠罩下的洛陽城里有許多鬼魂。波波匿身上總是帶著一串用竹篾編成的小籠子,她從野地、宮闈、伽藍或是民居中抓到鬼之后,就將它們放入這些籠子里。如果一次抓得太多,她就隨手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將脆韌的莖壓在舌頭下一捋,然后像穿蚱蜢一樣,穿過那些鬼魂的脊背。那些鬼魂一個個只得老蟬大小,黑頭黑臉,身子卻有些發灰。它們被穿在狗尾巴草上,發出細細的嗡聲,再也無法動彈了。
然而關于我未曾見過的一切,卻總是比現實中的波波匿更加令人神往。我常想,她必定從頑童時代就是能見到鬼的。當她像我一樣梳著兩個丸子似的小髻時,就開始在洛陽城的街肆中收集那些鬼魂了。洛陽城從來都是這樣為夜幕所籠罩。有一副巨人的骨架拖動整座城市遷徙,陽光永遠無法照到洛陽,這座“夜城”也就充滿了鬼魂。它們如此之多,沒有人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唯一的解釋就是鬼魂也能繁衍鬼魂。于是波波匿一直沒辦法捉完洛陽城所有的鬼魂,她這一生只重復做著同一件事,陽光從未爬上她的額頭,她卻已經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了。
波波匿抓了這么多鬼,但始終沒有抓到她要找的那只。
她在找一只叫“朱枝”的鬼。
“抓到朱枝會怎么樣呢?”我曾問她。
“迦畢試才會死心。”
“迦畢試死心了會怎么樣呢?”我又問。
“那些該死的白骨才會停止、不動。”
“白骨停止不動了會怎么樣呢?”
“洛陽城就會停下來。”
“洛陽城停下來了會怎么樣呢?”
“陽光會照到這里。”
“陽光照到這里了會怎么樣呢?”
“我才能見到想見的那個人。”
我所知道的關于洛陽的一切都是波波匿告訴我的。
城里有三個她從來不碰的鬼魂。她們是三位光著頭、穿青袍的女子,總是喜歡蟄伏在永寧寺被燒毀的浮圖上。波波匿說她們是前朝的三位比丘尼,葬身在永熙三年二月的一場大火里。她們的頭發、眼睛、牙齒、乳房和四肢都熔成了黑色的灰燼,嵌進了燒毀的浮圖中。我一直奇怪為什么波波匿總是抓一些又小又沒意思的鬼魂,卻不管這三個動靜很大的鬼魂。她們熱衷于不歇地歌唱。三位比丘尼的歌聲,從北魏一直吟唱至今,縈繞在洛陽黑夜中的街道。
而我們在朗月的夜里能夠清楚聽到的那種嘎吱作響的聲音,則來自波波匿所憎惡的那副巨人的骨架。這具白骨力大無窮,它一下子就能將洛陽城連根拔起,然后給洛陽套上鞍子、肚帶、韁繩和籠頭,牽著這座城一路向西。從我記事起,就非常熱衷于跑到離延年里不遠的西陽門去看白骨是如何拉動洛陽城的。它的每一塊骨頭都是獨立的,這些骨頭每一根都足有一株老槐那么粗,它們懸浮在空中,骨頭和骨頭之間仿佛被看不見的血肉所牽引。二百零六塊白骨在星光的照耀下若隱若現,直入云端。它們的律動如此一致,脊柱就好像一條長線,而那個孤零零的頭顱則像飄向月亮的風箏一樣。
白骨永不松懈地拖著洛陽城沉入黑夜。長久的遷徙帶給這座城市一種灼熱的焦味。洛陽城就像大地肉軀上一個鋒利的犁,將土地耕開。地下的血脈翻涌而出,蜿蜒成一條無法愈合的疤痕。
洛陽每時每刻都在崩塌和瓦解。城里的每一口井都枯竭了。它們成了洛陽斷掉的牙根,深深地插在這座帶著腥味、無比巨大的口腔中,在日益萎縮的牙齦下發出碎裂的聲響,逐漸變成了粉末。終于有一天,洛陽城里再也找不出一口井來。
波波匿說,洛陽離陷落的日子不遠了。
如果是那樣,她就可能再也見不到那個她想見的人。
白骨的主人防風氏活著的時候差不多是一條龍。他死在會稽山。有人去過那里,施了法術,喚醒了這堆白骨,驅趕它著了魔似的拖走洛陽城。
這個人就是迦畢試。
我一直以為迦畢試一定不是普通人,他與長秋寺的云休方丈不同,他與宮城里的皇帝楊廣不同,他甚至與那些鬼魂也應當是大不相同的。
可是有一次,當我跟著波波匿去貧陋的東市酒肆抓鬼時,她突然指著一堆穿著破衫喝酒的人說:“瞧,迦畢試坐在那兒呢!”
于是我看見了迦畢試。他坐在人群中,敞著懷,喝著酒,除了生得金發碧眼,其他都實在太普通不過。
后來我每次跟著波波匿去東市酒肆總會看見他。他的位置從來沒有變過,似乎他一直都是一動不動坐在原地的。波波匿說這個胡商有兩顆心,其中一顆長在左臂里。他在臂上文了不空成就佛和他的坐騎迦樓羅。因此在東市的酒肆里,你總能在一個男人赤裸的胳膊上看到一只張牙舞爪的鳥兒,它的心貼在他臂里的心上,一齊跳動著。
有一次,當我盯著他胳膊上起伏的朱紅色鳥兒看時禁不住想:他并不屬于洛陽城,現在,洛陽城倒似乎是屬于他的了。
從他敞開的衣襟里可以看到一條像蜈蚣一樣的黑色疤痕。波波匿說迦畢試就是從那兒掏出了自己的心。他的心現在懸在九十丈高的空中——差不多同永寧寺未被燒毀的浮圖一樣高,那也是三個比丘尼的鬼魂能夠飄到的最高的地方。在一些平淡無奇的夜晚,她們會細聲吟唱出迦畢試那顆心是如何搏動著,以神秘的法術驅動防風氏的白骨的各種細節。這些細節是如此駭人聽聞,以至于洛陽城的百姓在這些夜晚中通宵點著燭火,他們一整夜不做任何事,只是大睜著眼睛不敢睡覺。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迦畢試那顆血淋淋的心臟,因為洛陽總是沉溺在黑暗之中。白骨借著月色泛出銀器一樣的光芒,而那顆心臟卻總是比黑夜還要黑。我看不到它,波波匿說它就跳躍在防風氏的胸腔里。我很快就相信了她的話,因為我總是能夠聽到靜夜里那顆心臟收縮又鼓脹的聲音。
波波匿還說,以前沒有人敢用這樣的法術,是因為一個人只有一顆心。一旦把心挖出來給了防風氏的骨頭,自己也就死了。而迦畢試是有兩顆心的,現在,他靠左臂里的那顆心活著。可是那顆心很小,只有一截拇指大,于是迦畢試只能終日坐著。
和迦畢試的一動不動相比,他的沉默更是如同磐石一樣堅固。因此我只能猜測他那個瘋狂舉動的初衷,為的是挾持洛陽城到他遠在西域的家鄉去——然后在一片黃沙之中,在洛陽城陷落之前,他必定會開口說出某句重要的話。
波波匿講了一個完全大相徑庭的版本。她說這個男人之所以如此瘋狂,是因為他深愛著一個叫朱枝的女人,那個女人死在了洛陽城里。迦畢試要想再見到朱枝,就要防止已經成為女鬼的朱枝一不小心在陽光下化為一陣水汽。他驅動防風氏的骨骼,置洛陽于永無盡頭的黑暗,就是為了某天能在黑魆魆的影子中遇到昔日的愛人。
這個解釋除了把胡商想象得太過像一個憐香惜玉又飽讀詩書、異想天開的漢人之外,倒還算合情合理。
而一旦承認了這一點,波波匿耗盡一生心血去做“抓鬼”這件事就陡然增添了許多分量。
只有抓到了朱枝,迦畢試的心才會回到他的胸腔里,這時防風氏也才會放下洛陽城回到會稽山他那湖泊一樣的墳墓中去。而只有洛陽城不再往西走,太陽才會追趕上我們,波波匿才可以見到她想見的人。
這是波波匿趕在洛陽陷落之前一定要做的事。
我們端著碗蹲在院子里吃了這頓晚飯。石香菜的味道在涼夜里伴著水汽彌散開。
頭頂是流瀉的星光。
周圍走著幾只雞,它們用最快的速度啄去掉落在地上瑩白如珍珠的飯粒。
今天是寒食,城里家家戶戶都在過節。過節意味著接連三天都不燒火做飯,以及要去東陽門替親人燒紙錢。波波匿卻仍要我去長秋寺偷了云休方丈的石香菜,燒了火、熱了灶,炒了雞蛋。
她沒有誰要燒紙錢。我也不記得我有誰要燒紙錢。
我總覺得她和我是那么的不同,而這相同的一點,竟成了我們之間最無可辯駁的“血緣”。
“我能自己抓個鬼嗎?”我問。
波波匿站起身,把碗里的剩飯倒在地上,幾只雞一哄而上。
“你抓鬼做什么?”
“那只鬼發育得很好,跟我一般高。之前咱們抓的那些又瘦又小的,全歸你。”
波波匿奇怪地笑了一聲,回答道:“莫不是你碰到了一家三口,一窩鬼?”
“你怎么知道?”
“他們還沒死透,不算鬼,還不能抓。再等等吧。”
“那得什么時候呀?”
“一個月后。”
大業十四年 佛誕
佛誕從四月初一就開始了,一直要到四月十四才完。
其實佛是在四月初八這天誕生的,后人因錯過了看佛怎么從母親右肋下鉆出來,于是立了佛降生像。在佛誕的日子里僧侶們要抬著金佛巡游洛陽,從一個寺廟轉到另一個寺廟。往常,洛陽的皇帝老兒和百姓都一起到宣陽門點著火把,迎接燦爛的佛像。以花鋪成的道路使得洛陽城緩緩地沉入一種舒適而腐爛的氣味里。
今年的佛誕有些不同以往。因為皇帝老兒去江都了。他走的時候騎著一匹漆黑的馬,帶了一些同樣騎黑馬的衛士。他們從東陽門躍下的時候就仿佛是從洛陽這匹大馬身上滾落的幾粒馬虱子。
波波匿決定在四月初七這天抓住朱枝。
這天終于到了。佛降生像從城南的景明寺里被抬了出來,一路經過護軍府、司徒府、太尉府和左右尉府,最后到了宮門——雖然宮里已經沒有了皇帝。在快到司徒府時,永寧寺的三個比丘尼突然歌聲大作,夜空中掉下無數白色的絹花來。有不少人都說佛像那微閉的眼睛似乎張開了。
宮門外,迎接佛像的隊伍嗡嗡地唱起了經。我在他們之中看到長秋寺的云休方丈也在。和尚們自己帶著木魚、堂鼓、墜胡和小鈸,鼓樂聲使得洛陽的黑夜仿佛一塊紗似的要掉到我們頭上來。突然,遠遠的一條街上亮起了無數燈火。
百戲要開始了!
我擠進人群里,看那熱鬧的游行隊伍。里頭有麒麟、鳳凰、仙人、長虬、白象、白虎、辟邪、鹿馬。他們走到哪里,人群就擁到哪里。突然,人群又統統朝著另一個方向跑去。那里的高臺被火把點亮,來自西域的藝人開始耍起了吞刀、吐火、走索。屋檐下的燈籠都亮了起來。賣貨郎沿街擺開了貨攤。
這是洛陽才有的燈火夜市。
這是洛陽才有的繁華盛景。
洛陽是如此奇異的化身——它是一匹湮沒在夜色里的馬,一個割開土地血肉的犁,一張散發著焦味的嘴,一座即將陷落的城,一只看不到回響的瞳,一陣嘎吱作響的風,一場瘋狂至極的愛,一粒閃爍著螢火的蟲。
在沒有止境的暗夜里,它耗盡全力發出最后一點微光。我突然明白了洛陽城的鬼魂為什么永遠抓不完,是那微弱的螢火讓腐朽的感情都絢爛得化作了飛舞的魂魄。
然而大業十四年四月初七這天的我并沒有想到那么多。我被一個賣面具的貨攤所吸引,站在跟前久久不愿離去。貨攤上掛在高處的面具我根本夠不著,而單是擺在最低處的這些就已經十分漂亮了!其中一張面具是一只兩角的辟邪,流光溢彩,惟妙惟肖。我伸出手來,可手指剛碰到面具,它就掉了下來。
面具背后露出一張好看的臉。
我清楚地記得這張臉。就在一個月前,長秋寺頗有些涼意的春夜里,我曾盯著這張臉看了很久。
離阿奴,我記得他的母親是這么喚他的。
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上次見他時的那種流轉的白光。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鬼。
離阿奴伸出手在我眼前比畫了一下,笑了:“你能看見我?”
“嗯,”我說,“你現在是鬼了。”
可我并不確切地知道把一個和我一般高矮的鬼放進竹編的籠子的方法。
“你愿意跟著我走嗎?”我只好問他。
他點點頭。
莊桃樹從墻上躍下來的時候,看上去就像一只蒼黃的紙鳶。
離阿奴說,當時他的母親并不知道,他的祖父已經死在了遙遠的南方。
離阿奴、他的母親南陽公主、父親宇文士及三人,被宇文士及起兵叛亂的哥哥宇文化及派來的家丁莊桃樹活捉在自家的院子里。
被帶走的那一刻,離阿奴甚至有一絲興奮。
然而不久,當他們作為俘虜被帶到山東聊城,一個名叫竇建德的人對他們說,自己必須殺光所有姓“宇文”的人。因為姓“宇文”的人殺了皇帝老兒楊廣。
離阿奴被殺了。他的母親南陽公主只流了一滴眼淚。
然而對我而言,洛陽的宮城里住沒住皇帝,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對于和尚、商人、百姓、官員和衛士們而言,似乎也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真正要緊的是亙古不變的歷法和節日,遷徙不止的白骨和都城。
我摸到口袋里還有幾文錢,于是帶著離阿奴去吃燒餅和糖人。
我們又聽了念梵唱經,看了吞刀吐火,離阿奴很高興。
“對你沒有好處的事,你做嗎?”我問他。
他嘴里嚼著油桃,搖搖頭。
“我求你做呢?”我又問。
他想了一下,點點頭。
“幫我抓個女鬼吧。”我說。
如果真的抓到了朱枝,迦畢試就會死心,洛陽就會見光,所有的鬼魂都會消失不見。那個時候,離阿奴也會消失不見。所以讓離阿奴幫我抓朱枝,我心里很愧疚。這就是我那么大方地請他吃東西的原因。
而離阿奴只是看著我,毫不猶豫地猛點著他那漂亮的腦袋。
百戲的演出讓洛陽的中心更明亮,而四周卻也更黑。
波波匿一路追著朱枝的氣味到了長秋寺。
我和離阿奴蹲在她設的陷阱旁,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二更天的時候,青石板的巷道漸漸變成了紅色。
因為走來了一個穿紅衣的女人。
“那就是朱枝。”我對離阿奴說。
我們看不清她的臉,她的頭發散得到處都是。
只要她走過了第三棵柏樹,我和離阿奴同時使勁拉起手里的線頭,朱枝就會被關進波波匿事先設下的竹篾籠子里。
一步,兩步,三步……
扯線。
朱枝發出尖厲的叫聲。她像一顆珠子那樣彈了起來,高高地飛過我們頭頂,落在了長秋寺的院墻上。
她不停地叫著,叫聲凄厲刺耳,我趕緊伸出兩手來捂住耳朵。
離阿奴已經追了上去。
等我反應過來,氣喘吁吁地跟上去時,朱枝已經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們靠著院墻停了下來。
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腦海里是朱枝飛起來的樣子。風吹著她深紅的裙角,它們在夜幕中鼓起和飄動的姿態是那么炫目,就好像她只是一縷花蕊,而層層的花瓣正從她身上蘇醒。
過了一會兒,地上映出了一個狹長的影子。
我抬頭,看見波波匿。
“抓著她了嗎?”我問。
她沒有應聲,遞過來一屜竹篾籠子。我舉起來,借著燈籠的微光仔細端詳:里面空空如也,只沾了些夜露。
“又跑了?”
波波匿默默地點了點頭。她突然顯出不耐煩的神色,我趕緊解開一直焐在懷里的蒸糕,遞到她跟前。她聞到里面石香菜的氣味,總算有了好臉色。
波波匿咬了幾口蒸糕,同我一道往延年里的家走。
每次抓不到朱枝,波波匿就會一連暴躁好些天,我卻隱隱有點快樂。或者其實我并不是真心實意要抓住朱枝的。不然為什么我們抓了這么多年,卻從來沒有抓到過她呢?
走到一半時她停了下來,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說:“出來吧,別躲了。”
離阿奴從黑影里現出身形來。
就這樣,我和離阿奴一左一右地跟著波波匿,像祖孫三人那樣,走回了延年里。
武德三年 冬至
武德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我站在長秋寺的蓮池旁,手捧在臉前哈氣。不遠處有個跟我差不多年紀,面目模糊的小沙彌一邊趴在岸上敲著池面的薄冰,一邊嘴里嘟噥著:“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
新皇帝選了長安做都城。那是一座在若干年前我們曾路過的城市。洛陽從長安的身上碾過,向著日落的方向奔去。東都變成了西都,西都變成了東都。而在我們身后,名叫李淵的新皇帝端坐在嶄新的龍榻上,他的子民在傾倒的殘垣間修筑起一座全新的帝都,長安就如同當年的洛陽一樣,接受著世界的朝拜。
洛陽并沒有陷落,人們卻已漸漸將它忘記了。
我的五官和四肢日益敏銳起來。我能在黑暗中穿針引線,在青獸一樣的屋脊之間跳躍,在比丘尼的歌聲中聽見洛陽城里最私密的呢喃。直到有一天,在習以為常的迦畢試的心跳之外,我突然聽到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心跳。這種陌生的心跳就像貓走過屋檐或是雨滴落庭院。最后我終于搞清楚,那是我自己的心跳聲。
我也終于明白原來命運并不是一條路,而是一條河。它會推著你走向某處,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在一個晦暗的黎明,波波匿突然厭倦了她這輩子唯一著迷的事情。“禪師,”她用一種不緊不慢的口氣對我說,“你去抓朱枝吧。抓住她之后,就去找迦畢試。”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就好像突然被人看穿了一樣。我已經可以抓住朱枝,但每次都故意放走她。我甚至不再關心洛陽什么時候陷落,因為我害怕陽光照到洛陽城里時,離阿奴就永遠消失了。
然而波波匿的話對我來說是無法抗拒的。孤獨像臍帶一樣連著我們,我已經把波波匿當成了世上唯一的親人。
冬至這天,朱枝把自己關在永康里的一間客房。
她從里面把房門閂上,獨自在房里誦起了《大悲咒》和《小十咒》。
我正在門外發愣,樓梯上傳來噔噔的腳步聲。剛藏好,就聽到來人已經走到了門口。
接著響了三下叩門聲。
門內誦經的聲音停了一下,馬上又唱了起來。
來的人聲音急切地說,自己是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為什么會來找朱枝?我百思不得其解。
而那房門一直沒有開。
他站在門口兀自說了許多話。他的愧疚,他的無奈,他的思念,他的不知情,他的身不由己。最后,他問她:我們還能做夫妻嗎?
她回答:我與你仇深似海,這輩子恐怕沒這個緣分了。
宇文士及又說了很久。朱枝仍舊不開門。
宇文士及說的那些話,就是石頭聽了也會開出一朵花兒來,門里的人卻說:非要見上最后一面,我只能打開門一劍殺死你。
最后,宇文士及鼓起了他這輩子全部的勇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客棧。
他的腳步聲是那么的孤獨,一下一下地敲打著過道……
這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門里的那個女人不是朱枝。
朱枝一定是從房門進去,又從窗戶溜走了。她能在月光里像珠子那樣彈得很高,像鳥兒那樣展開裙袂,華美地飛翔。
原本在房里的人,應該是南陽公主。
朱枝為什么會設下這個圈套,引我去抓南陽公主?
我躍上屋頂,那里果然已經空無一人了。
澄黃的月亮下,洛陽城那連綿的重檐、藻井、卷棚、廡殿都在微微顫動。連成一片的屋頂隨著西陽門外那副白骨的呼吸而輕微地起伏著,如同洛陽是一個擠滿了獸的畜欄。朱枝經過的地方會留下紅色的印記,現在,這抹紅色正淡淡地延伸向西門御道。
我說過我會在洛陽城青獸一樣的屋脊之間跳躍。現在,我就正在魚鱗一樣滑膩的瓦片上跑著。每一次落腳,都能感到腳下的青獸在拱起脊背來接住我,于是我能彈得很高,落到更遠的地方去。跑得快時,青獸都變成了巨大的鯉魚。它們從洛陽城焦灼的土地中躍出,朝著長秋寺的方向游去。
在替波波匿抓鬼的月夜里,離阿奴教會了我在屋頂奔跑。
一開始,他須得牽牢我,不然我就會從屋頂上掉下去。后來,當我自己已經可以從東陽門的宜壽里一路跑到宣陽門的衣冠里,再按照佛誕日游行的路線,經過永寧寺,獨自躍上宮城里那些華麗的廡殿時,就換成我牽著他了。
波波匿并沒有向我提起過把離阿奴裝進竹篾籠子的方法。他大部分時候并不像一只鬼,只是有一次,我用食指戳他的眼睛,才發現那里并沒有什么眼球和眼白,而是一汪墨汁。
有時候我也會想,為什么一定要抓住朱枝呢?為什么一定要讓洛陽城停下來?為什么一定要等到太陽照到洛陽城呢?這都是波波匿盼望的。但是離阿奴一定不愿意在陷落于日光的洛陽城里變成水汽。而其他人呢?洛陽城其他的人和鬼魂呢?他們會想要抓住朱枝嗎?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有人抓住過朱枝?他們不知道朱枝與洛陽城之間那種隱秘的關聯嗎?而從不開口的迦畢試,他最大的秘密或許正是他的沉默吧。波波匿故意編了一個漫長的謊言,里面只有一個永遠抓不到的女鬼和一個永遠不開口的啞巴,這樣,就沒有人揭穿她了。
只有想到這里,翻涌的好奇心才會讓我不顧一切地想要抓住朱枝。而除此之外,似乎再沒有比離阿奴的一舉一動更吸引我注意的事了。
我跑了不多一會兒就追上了朱枝。長秋寺的院墻,樹木和馱著釋迦牟尼佛的六牙白象,都已經變得赤紅。
而這條血舌一樣的路的盡頭,是云休方丈的禪房。
我進到禪房里的時候,朱枝正在梳頭。
她的頭發就像一泓墨色的泉水,流瀉在房間的四處。
云休方丈锃亮的腦袋浮在這汪泉水之中,若隱若現。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朱枝就在我的面前。波波匿和我各自追尋的謎底,就活生生地在禪房里站著,等待揭開。
禪房里有一種熟悉的味道隨著朱枝的頭發彌散。我突然發現,云休方丈用來放竹尺的案上,放著一缽新摘的石香菜。
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把這氣味攪得有些奇怪。在這熟悉又奇怪的氣味里,我伸出手來,觸摸到了從未想到過的那個結局:
朱枝的頭發一寸一寸地斷裂了。它們在靜夜里發出蠶啃噬桑葉的沙沙聲,紛紛揚揚地落到了地上。最后,朱枝的頭上只剩下了一簇亂蓬蓬的白發。而云休方丈剛才被她的黑發遮住的身體這才露了出來。他正盤著腿坐著,緊閉著雙眼。
我正想叫醒他,這時,朱枝的衣服也一寸一寸地掉落了。那層層疊疊的深紅色裙袂像被無形的刀所剪裁,從她身上絮絮地剝離。最后,朱枝的身上只剩下了一套臟兮兮的灰衣。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就像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著她珠子那樣彈落到長秋寺的院墻上一樣。
而緊接著,朱枝的臉竟然也開始脫落了。我還沒有看清她的模樣,她的臉皮就變得干燥而翻卷,一陣風吹來,就像拂塵掃過佛案,那層貼在臉上的皮膚就消失不見了。最后,朱枝的面上只剩下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
波波匿的臉。
武德四年 元宵
洛陽城仍在一刻不停地陷落。
防風氏的白骨永不松懈地牽著它往西走去,而洛陽已經不再是一匹湮沒在夜色里的馬了。在跋涉過不可計數的山巒與江河之后,洛陽成了一張千瘡百孔的漁網。時間在這張網里無可阻止地流失,而關于洛陽城的種種傳說和回憶也像光陰之河中的漏網之魚一樣,從洛陽松動的房梁上、傾倒的城墻邊游走了。
若干年前那場浪漫而璀璨的遷徙,遺落為今日黑暗中的背叛與逃亡。
洛陽城里再也找不出一個可以說故事的人。洛陽即將陷落,而它早已被自己的城民遺忘了。
因為迦畢試還是沒能在黑魆魆的影子中遇到他昔日的愛人。
我沒有把朱枝交給他。
正月初十下了一場雪。
到十五的時候,雪還沒有化。
我和離阿奴在院子里扎兔子燈。白紙糊的兔子燈往雪地里一放,幾乎尋不著了。離阿奴就剪了幾片紅色的油紙,給它們做了眼睛。
我們做了一個特別大的兔子,這是兔婆。另有一些小的,是兔崽。做骨架的竹篾不夠了,就拆掉波波匿用來抓鬼的籠子,再一彎一折,拿紙糊了,又多出幾只兔崽。那幾只被突然釋放出來的鬼魂,帶著有些意外的神情,嗡嗡地說了好一陣,賴在原地不走。過了一會兒,他們像狗一樣揚著鼻子在空氣里嗅著,最后一個接一個地鉆進了兔子燈里,爬到裝著茶油泡過的白米的小盞子上,把身體浸在米粒間,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是一些無家可歸的鬼。沒有了裝他們的竹篾籠子,他們就自己鉆到了竹篾做的兔子里。
我和離阿奴一邊扎著燈,一邊等“過燈”的隊伍。他們會從東邊的建春門出發,一路都會有人加入進去,隊伍走到我們延年里的時候,就能是幾百號人了。
我拿手擰著兔婆的耳朵,扯來扯去。等了半天,“過燈”的隊伍還沒到。
后來我竟等得在雪地里睡著了。
我在睡夢里聽到離阿奴說“來了來了”,然后看到兩盞扇面燈打頭,一條長長的燈龍進了延年里。沿路不斷有人擎著荷花燈、芙蓉燈、狗燈、貓燈加入進去。等隊伍出了延年里經過長秋寺時,和尚們也點著燈加入進來。最后,有上千人都參加了“過燈”。人們似乎習慣于明亮的燈火,而不是長久的黑暗。人們也似乎忘記了洛陽正在陷落這回事,縱情享樂著。經過永寧寺的時候,三個比丘尼的歌聲變成了一陣大風,把“過燈”的隊伍吹散了。我手里的兔子燈晃了幾晃,裝著米和燈心草的盞子倒了,噗啦一下,米都撒到了我身上。火苗像溫暖的豆子,在我的頭上、脖子里、手背上、褲腿上滾落。我變成了一根燃燒的燈心草,灼熱難耐的滋味從頭到腳蔓延開……
我突然驚醒了。
院子里靜靜的,一片白皚皚的雪上,端坐著一圈紅睛的白兔。
白兔的肚里點著燈,先前還在睡覺的那幾只鬼被燈芯草燒到,噼噼啪啪地跟著燃了起來。他們只慘叫了不多一會兒,就都燒成了一縷青色的煙。
我突然覺得難受,坐在雪地里哭了起來,嘔出許多東西。
離阿奴從院子外面跑回來,他對我說:今天城里漆黑一片,沒有人扎燈。
“誰讓你點這些燈了?”我氣鼓鼓地說。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
“都熄了!”我爬起來,拿腳去踹那些燈。
離阿奴默默地跟著拿腳去踹燈。
等所有的兔子燈都暗下去,變成跟雪地一樣的顏色,我開始把它們一個個都翻過來,朝里面喊:“波波匿!波波匿!”
離阿奴沒有再幫我。
他站在雪地里,臉上帶著疑惑的表情,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在發現朱枝和波波匿就是同一個人的那天夜晚,我把波波匿裝進了她親手做的一只竹篾籠子里。
原來“抓鬼婆婆”就是鬼;而她窮盡一生要抓的鬼,就是她自己。
波波匿和迦畢試究竟有怎樣的恩怨,我想這個故事一定與波波匿口中那個朱枝與迦畢試的故事大不相同。
可是不管他們之間有什么樣的故事,我都不能把朱枝交給迦畢試。
波波匿和離阿奴是這昏暗無光的洛陽城里我寶貴的親人。如果把朱枝交給迦畢試,我就要失去波波匿;而當陽光照進洛陽,我也將失去離阿奴。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朱枝囚禁起來,永遠不讓迦畢試找到她。
離阿奴不知道,朱枝就關在一只兔子燈里。
米是鬼魂的禁符,她只能伏在那盞浸了茶油的米上。那些燈心草,不能點。
等我在一只兔子燈里找到波波匿時,她已經被熏成了黑乎乎的一團。我提起燈,走到院中的水缸邊,把燈整個兒按進去。再拎上來時,波波匿已經被洗滌過,變成了朱枝的樣子。身上的黑灰掉干凈之后,露出她深紅色的裙子,像一尾被撈起來的金魚。
“波波匿!”我叫她。
她睜開眼睛,詭秘地微笑了一下。
“禪師,你為什么不肯放了我呢?”
“因為我不能把朱枝交給迦畢試!”
“洛陽的秘密,并不是我和迦畢試之間的秘密,”她緩緩地說,“洛陽早就已經停止遷徙了。”
“不可能,”我說,“我聽得到迦畢試的心在防風氏的胸腔里跳著;我的眼睛里總是無盡的黑暗。如果洛陽早就已經不動了,太陽會照進這里的。”
“你聽到迦畢試的心在防風氏的胸腔里跳著,那沒錯。只是你聽到的另一個心跳聲……并不是你自己的。”
“那是誰的?”
“是別人的。禪師,你在大業四年的時候就死了。”
“不可能!你撒謊!”
“禪師,洛陽城只是你的一場夢。只是你有的夢長,有的夢短。短的,像元宵的夢,十四年前的洛陽燃了起來,或是今年‘過燈’節上燈籠燃了起來,并沒有什么不同;長的,像迦畢試的夢,一直要在黑魆魆的影子里遇到另一個人,卻總是遇不到。”
“洛陽的遷徙也是夢嗎?”
“是的。這是你最長的一場夢。”
“你又在編故事了。我是鬼,你們是什么?”
“你夢里的洛陽城就是一個鬼城。禪師,你想想,為什么會這樣?洛陽為什么總是黑夜,洛陽的鬼魂為什么總也抓不完?因為你在這里遇到的所有‘人’,都是鬼。所有你以為是鬼魂的,其實都是人。南陽公主和宇文士及都還活著,他們并沒有變成鬼。而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迦畢試左臂上的那只朱紅色的鳥兒。”
“你編出這樣的話,為的就是讓我放了你。騙不了我!”
“禪師,有一個人不在你的夢里。他可以證明我的話。”
“誰?”
“云休方丈。”
云休方丈有一張白凈年輕的臉,一雙素凈柔弱的手。單看這些,是斷不會料到他和我有多么復雜的因緣的。
然而我對波波匿的話將信將疑,終于還是帶著那盞兔子燈去了長秋寺。
僧人們正在佛堂里唱著《伽藍贊》。我走過種著桂樹、朱槿、香茅、優曇花和暴馬丁香的五味園,再又去園子里一一察看了地瓜、芝麻、蓮藕和石香菜。我還使勁掐了一把石香菜的莖,里面立刻流出明綠色的汁液來。這怎么可能是夢呢?有這樣細致入微、活靈活現的夢嗎?
甚至經過那六牙白象的時候,我都特別仔細地撫摸了它。它冰涼、堅硬,不像是可以夢出來的。
進了云休方丈的禪房,他像所有比他年紀大出許多的得道高僧一樣,早就知道了我的到來。
他平生第一次用和藹的眼光端詳著我,然后半是自言自語地開口道:
“禪師,這是你的執念,還是我的呢?”
然后,從云休方丈的口中,我了解到了一段波瀾不驚的傳奇——聽起來如同發生在陌生人身上,卻又的的確確與我有關。
隋朝的長公主南陽與西域來的胡商迦畢試相愛了。大業四年,長公主下嫁宇文士及,同年生下一名女嬰。女嬰出生的時候,脖子上纏著臍帶,連哭都沒有哭一聲就離世了。宇文士及怕公主傷心,也怕得罪了皇帝,連夜從民間抱來一名男嬰。當夜負責接生的產婆和宮女后來在一場宮廷瘟疫中全部死去。
那個女嬰,其實就是公主和迦畢試的孩子。她并不是難產死的,而是被人下了咒術。下咒術的,正是迦畢試左臂上文的那只鳥兒。原來那只鳥兒可以化作人形,是一個黑發白膚的女子,自喚朱枝。朱枝也愛上了迦畢試。可是她那顆鳥兒的心臟是如此之小,而嫉妒又是如此之大。朱枝咒死女嬰之后,陷入了死嬰的夢里。在夢里,洛陽變成一座黑暗的城市,總是無法被陽光照射。而朱枝也成了一個白發黑膚的老婦,叫作波波匿。在這個嬰孩的夢里,所有的因果報應竟然得到了精確的安排。波波匿背負著一個生生世世的難題,那就是她必須抓到朱枝。
我大氣也不敢出地聽完了云休方丈的話。
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把手里的兔子燈揉成了一團紙。我低頭看著這團雪白的紙,想起兔子燈都是中間有一個大的兔婆,兩邊各有一只小兔崽的。云休方丈說的都是真的嗎?為什么聽起來那么離奇?原來我不愿放手的親人,并非親人;而我一直視而不見的人,卻又是生我的人。
這都是真的嗎?
如果是真的,那我十四年來的生活,波波匿教給我的一切,都是謊言了?
我舉起食指,鼓足勇氣戳進自己的眼睛。
再拿出來看時,食指上果然沾著墨汁。
我真的,只是一個死去了十四年的鬼嗎?
白骨拉動的洛陽城,真的只是一個離奇而冰涼的夢嗎?
趕在陷落之前,南陽公主遇見了宇文士及,朱枝變成的波波匿遇見了迦畢試,離阿奴遇見了我。而我已經死了……
每個人,都找到屬于自己的真相了嗎?
夜涼如水。石香菜的味道又幽幽地散開來,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朱枝從揉成一團的兔子燈里飛了起來,好似一顆赤紅的彈珠。她在空中長出了翅膀和鳶尾,在禪房中盤旋了數圈之后,飛入云休方丈的左臂。我吃驚地發現他的左臂上竟然文著不空成就佛和他的坐騎迦樓羅,跟迦畢試左臂上的一模一樣。
而云休方丈敞開的僧袍里,露出一條蜈蚣一樣的黑色疤痕。
在這個非凡的夜晚,世界碎裂成了千萬塊呈現于我面前。夜色中遷徙不止的洛陽城,到底是因為朱枝太愛迦畢試,還是迦畢試太愛南陽公主?是他們刻骨的愛驅動了防風氏的白骨,抑或一切真的只是我的一場長夢?還是如同朱枝到了我夢里就變成了波波匿,云休方丈到了我夢里就變成了迦畢試。而到底是誰挖出了自己心臟去驅動防風氏的白骨,云休方丈還是迦畢試?
如果是迦畢試,那就如同波波匿和云休方丈告訴我的,這一切只是我的一個夢。
而如果是云休方丈,那么迦畢試就完全是一個幻影。那云休方丈在遁入佛門之前,需要多么刻骨的愛,才會掏出自己血淋淋的心臟?又該有多大的執念,才會去驅動白骨拉走洛陽城呢?如果洛陽城是真的在遷徙中住進了我們這許多鬼魂,那么當云休方丈放下他的執念的時候,陽光就會照進這里,那時對于鬼魂們來說,才是洛陽真正的陷落。
這個世界的真相如此之多,誰又真的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