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戶”,顧名思義就是不在朝廷戶籍冊上的人,也就是所謂的黑戶。
一個連個身份都沒有的人,究竟會有什么遭遇,后世的人但凡肯動動手指,搜索一下那些偷渡到國外,結果被當成豬仔或者器官培植皿圈養起來的人就知道了——那真是死在大街上警察都懶得過問一聲。
只不過,隱戶也分為“熟戶”和“生戶”兩種。
前者嘛,說白了就是權貴和地主(包含寺廟)們的私奴——自魏晉以來,掌權者為了獲得世家門閥們的支持,中間多有利益交換者,而默許土地兼并和隱蓄熟戶便是主要的交換手段之一。
而后者嘛,成份就比較復雜了,但總的來說,就是那些沒有了土地,但又不想賣身為奴,于是在深山中避世而存的人;
這里面的主力,除了那些失去土地或逃避沉重賦稅徭役的農戶之外,這些年還有一個新興的群體,那就是……
逃兵!
………………
平原縣,也就是德州地區基本上都是平原,因此在這個官道遠沒有后世發達的年代,只要不迷路,又有良馬可供騎乘的話,三四十里路不過就是一個時辰左右的功夫罷了。
而此刻,某個乍眼看上去是一片樹林,實則分散藏著數十個微微隆起土包的“村莊”里。
佘申虛弱地站起身來,透過半埋在土坑里的“窗戶”,遠遠地看著那幾匹拴在樹上的馬匹以及把守在某個土坑外面的兩個巡捕,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后,眉毛忍不住皺了皺:“這位郎君……還當真古怪的緊啊!”
想起某人那膽子大到沒邊的行為,當初跟在陳勛后面的那個精瘦漢子表情也很有些古怪:“佘大哥,那位郎君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但不可否認的是,他說的沒錯,如果不經過郎中辨癥的話,胡亂買些藥來吃,只會有害無益;”
“而如今平原縣附近流匪出沒,那些郎中聽到需要出城三十余里,一個個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要不是那位郎君許以重金,估計就算我們跪下磕頭,坐堂郎中也不會來此走上一遭的。”
聽聞此言,佘申鼻子里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然后坐在土床上,定定地看著“窗”外兩名巡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而此時,某個看起來怎么也不像是懂醫術的廢材,正有些艱難地半蹲在一間狹矮的“地房”里,一臉好奇地看著那名郎中給床上那位跟乞丐差不多的病人號脈。
“嗯……脈象緩四至,時而棉弱無力,時而從容和緩,浮沉于內,加之身熱而無汗,病者感有惡寒,當辨為濕溫之癥,應是風寒入體無疑了。”在滿是土腥和酸臭味的土房中,郎中一臉不高興地給患者把了一會脈,如此說道。
“也虧得是老夫走上這一遭,要不然……哼!你當風寒入體是隨便配服藥就能治好的?”郎中略帶鄙夷地看了擠在后面的陳勛一眼,然后從診箱里取出早已備好的紙筆,刷刷刷地寫了起來。
正當陳勛如獲珍寶似的把郎中開出來的藥方接過來的時候,眉頭從剛才就一直皺著的斐裁忽然開口:“陳老哥,勞煩給我看看這方子?”
只當這位郎君只是好奇而已,陳勛沒什么猶豫,把藥方遞給了斐裁。
“麻黃3錢,桂枝2錢,炙甘草1錢,杏仁3錢,白術4錢,煮至半碗服之——這是麻黃加術湯?”斐裁有些疑惑地看著郎中。
郎中有些意外地看了這位相貌俊美的郎君一眼,臉上換上了一副佩服的表情,正正地拱了拱手:“郎君果然慧眼如炬,這正是東漢流傳至今的麻黃加術湯,小人略微做了些增減。”
看著郎中小有得意的表情,斐裁眉頭皺的更深,道了一聲不好意思之后,擠到了床前,探出手,在那名身子很有些滾燙的漢子身上摸來摸去。
嗯……
高燒,估摸著已經到了39℃了,而且據說已經持續燒了快一個星期了;
據說有拉肚子的癥狀,即便沒有進食多少東西,但一天起碼拉三遍;
舌苔厚膩,黃中帶有輕微的綠輕色;
腹部皮膚有淡紅色的沖紅疹,脖子和胸部已經小面積出現了白色小皰疹;
脈搏速度相對于當下39℃的體溫來說,要來的緩慢,每分鐘僅有87次,的確是緩脈;
再加上病人表情淡漠,一副木訥中帶著昏昏欲睡的樣子……
幾乎沒有費多少功夫,斐裁就確定了——自己拉過來的這個大夫,純純就是個庸醫!
很簡單,
眼前的病人壓根底就不是所謂的“風寒入體”,而是……傷寒!
所謂傷寒,跟副傷寒一樣,是由傷寒及副傷寒桿菌所引起的急性腸道傳染病。
這病多見于夏秋兩季,以傳染性強、并發癥多、迷惑性強而著稱——這破病雖然乍看之下很有些跟普通感冒或者流感相似,但要是治療不及時的話,是會死人的!
難怪陳勛在藥鋪的時候一下子要了那么多副治療風寒的藥,鬧半天是這病已經小規模傳染開來了啊!
一想到自己就這么毫無遮攔地走進這間滿是病菌的地房中,斐裁立馬想撒腿就跑——流匪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要攻城了,自己要是倒下了,那樂子就大了!
這個念頭剛剛冒起來,就被他壓下去了;TMD都在這房間里待了快二十分鐘了,該沾染上的病菌都沾染上了,現在才想著跑,有毛用啊!
某個感覺到自己的小命遭受到了威脅,但又死撐著要面子的駑貨,在惱怒之下,一屁股把郎中擠開,然后重新拿出紙筆,刷刷刷地在上面寫了起來。
“清水豆卷5錢;”
“苦杏仁3錢;”
“鮮竹茹3錢;”
“茯苓3錢;”
“焦山梔(zhī)3錢;”
“生熟米仁各8錢;”
“飛滑石5錢(包煎);”
“白蔻仁末1錢(分沖);”
“藿香3錢;”
“佩蘭3錢;”
“用水煎服,每日一劑,連服三劑。”
寫了滿滿當當一張紙后,斐裁想了想,又探手摸了摸病人的額頭,略一沉吟,刷刷刷地把“清水豆卷”、“白寇仁”、“藿香”、“佩蘭”這些藥物刪掉后,加了一些新藥物上去——病人好死不死地剛剛發熱一周,介乎于輕癥和中癥之間,加之舌苔黃膩,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給方子做了增減。
“連翹3錢;”
“銀花3錢;”
“瓜蔞仁4錢;”
“鮮蘆根1兩。”
寫罷之后,這才把方子遞給一臉懵逼的陳勛:“陳老哥,以這方子為主,多抓幾副備著……今晚上趕緊進城買藥,抓緊時間煮給相同病癥的人吃,這病耽誤不得!”
“還有,這些病人嘔吐物和糞便都需要殺毒掩埋,衣服和房中器皿也需要沸水熬煮,一會你進城的時候,多買一些生石灰來,最好每家每戶都灑上一遍!”斐裁的表情有些嚴肅。
一旁很有些羞惱,但卻不敢發作的郎中溜到陳勛后面,借著從窗口透進來的些許光亮看了幾眼那張方子,旋即臉色大變。
“郎君,你懷疑是……傷寒?”郎中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在古代,衛生條件和醫療水平普遍比較低下,最怕的便是各種傳染病,傷寒雖然在鼠疫、天花這些大佬面前只能算是弟中弟,但一旦大范圍傳播開來,同樣是極為要人命的事情——要知道,人體免疫能力低下的時候,什么稀奇古怪的病毒都能找到合適的培養皿。
斐裁點了點頭,瞧向郎中的眼中卻依然帶著不善——老子TMD花了足足兩千五銖白錢,結果就找了這么一個連病都瞧不準的庸醫?
郎中自然不知道這貨是在為那兩千五銖白錢心疼,有些狐疑不定地重新撲向病人,上上下下又檢查了一番,甚至還把患者的褲襠解了下來,把鼻子湊在上面殘留的些許便溺之物上嗅了嗅,最終一臉慚愧地躬身抱拳:“虧得老夫行醫十載有余,竟然差些走了眼,慚愧!慚愧!只是不知……郎中此方為何與我等所知曉的傷寒湯方,有諸多不同?”
話音剛出,郎中就頓時知道了不妥——且不論眼前這位郎君的身份,打聽別人的不傳之秘本就是極為犯忌之事,搞不好是要惹出滅門慘案的!
再說了,是自己學藝不精,誤診了病情,要不是這位郎君發現了不妥并且及時補救,說不準就耽誤了病人的性命——自己一個失敗者,哪來的臉面向人家問東問西的?
在信息共享時代成長起來的斐裁倒是沒意識到古代對于各種知識的珍視程度,見到這位年歲比自己還要大一輪的郎中躬身施禮,原本的不爽倒是消去了大半——所謂人活一張皮嘛,人家都這幅姿態了,你還想干嘛?
當下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無意間看到的一篇偏方罷了,為什么會與你所知道的傷寒湯方不同,我并不知曉,不過這方子應該管用就是了。”
說完,看著郎中臉上那記憶中極為熟悉的忐忑表情,斐裁眼珠子一轉:“你要是想抄下來用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那兩千五銖白錢你得還我!”
哼,這幅表情上一世見得多了,每當大學同宿舍某個憨貨露出這種表情時,他就知道對方是在惦記他剛從老家帶回來的醬驢肉了。
聽到斐裁提出來的條件,不僅僅是郎中,連旁邊的陳勛都徹底驚呆了!
兩千五銖白錢就能獲得這張秘方的摘抄權和使用權?
你確定不是在開玩笑?
要知道,如果這個方子被證實能治好傷寒的話,其價值堪比千金啊!——畢竟從這位郎君第一時間就能發現誤診的情況來看,這個方子有效的可能性極大!
震驚之后,兩人看向斐裁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幾分凝重和尊敬——兩千五銖白錢或許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或許是一筆足夠一家之人月余的不小開銷,但是對于這位身份明顯不簡單的郎君來說,估計連頓飯錢都不夠!
這分明是打算白送啊!
“蒼黃翻覆,心有赤仁!”兩人心中齊齊泛出這句話。
為什么人家愿意把這張價比千金的方子以一個白菜價賣給這位郎中?
原因很簡單啊,不管醫術再差,那也是郎中,而且還是面向百姓的藥鋪坐堂郎中——這個方子在郎中的手中,能救到的人絕對比在一個世家公子手中多的多。
而為什么這位郎君不是直接送,而是開出兩千五銖白錢這個玩笑似的價格?
這是為了照顧這位郎中的面子,同時也是讓他以后使用方子的時候不要有顧慮啊!
畢竟在古代,人情債可比金錢貴多了,無償受了這張方子,斐裁對這位郎中就有半師之恩;甚至以后遇到傷寒患者的時候,也必須要獲得斐裁的認可,這才能使用——別以為只是YY,古代對于知識產權,尤其是獨家秘方的保護力度,比后世強的不是一星半點。
“郎君恩義!!”四十多歲的郎中感動的都快哭出來了,長身下躬,久久不起,竟然是做了一個半師大禮。
看著這貨如此夸張的動作,斐裁有些難以理解的抓了抓自己的臉蛋。
不就是《赤腳醫生手冊》上面的一則普通方子么,至于那么大反應?
………………
嗯……
沒錯,這一則專治傷寒的方子,就是由《赤腳醫生手冊》中收錄的一篇尋常內容。
斐裁之所以知道這個方子,倒不是因為他早早地就知道自己會穿越,從而準備了穿越三大神書,而是因為……
他那個晚婚晚育的老爸,自己就是個赤腳醫生——而且還是華夏最后一批赤腳醫生。
當然,“赤腳醫生”只是他們自稱的叫法,正式名稱應該叫做“鄉村基層衛生所工作人員”——既然父親是赤腳醫生,那斐裁的家里自然也有一本塑料紅皮包裹著的《赤腳醫生手冊》。
只不過呢,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在九十年代中期,他老爸光榮地轉業了,從此成為一名偉大的地球生態改造者;
雖然轉業了,但父親大人心中的那個醫生夢卻并未熄滅,于是在偶或兼職行醫之余,也妄圖把希望的火苗傳遞到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身上——從懂事起開始,他父親總會在寒暑假的農閑時期用各種糖果飲料誘惑他去讀那本《赤腳醫生手冊》,并且東一榔頭西一棒地交給他各種零零散散的中西醫知識。
在這種連哄帶騙兼的模式下,近十年下來,斐裁自然也能將這本破書上面的內容記得七七八八,連帶著一些延伸的中西醫知識也知曉了不少——這直接導致了他信心爆棚,曾經狂妄地以為自己未來能夠成為一名通貫中西的名醫。
但是很可惜,他的名醫夢在高考的時候就被無情地打碎了——在山東這種地獄級副本,區區518分的文科成績就想上醫科大,無疑是在癡人說夢!
該死的數學!!
不經意間被勾起了傷心往事的某個廢材恨恨地想到。
………………
不得不說,這個從外面很難發現的“村莊”雖然乍看之下只是一片樹林而已,但實際上隱藏在各個地屋中的隱戶著實不少——粗略估計,竟然也有近百號人之多。
足足忙活了近兩個時辰之后,斐裁和那位姓孫的郎中這才把那近四十位病患都粗略地巡診了一遍——萬幸如他所料,這些一看就知道是曾經在戰場上廝殺過的病患除了各種各樣的舊傷外,其余的都是明顯的傷寒表征。
看了看馬上就要落山的太陽,斐裁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朝著陳勛說道:“陳老哥,時間不早了,馬上隨我回城吧,如果晚了,藥鋪就關門了。”
一下午的時間相處下來,陳勛對這位跟他印象中世家弟子做派截然不同的郎君,感觀頗有些變化,看了看太陽后,腳下卻并沒有動彈,而是猶豫了一會后,這才朝著斐裁一拱手:“郎君,實不相瞞,還有一位極重要的病人,需要勞煩郎君親自出手診治——至于買藥的事情,稍稍晚些也無妨。”
聽到陳勛這么一說,斐裁有些訝異——這可是傷寒誒,會傳染的,眼見著都有十多號人被感染了,你竟然還不急?
想了想,斐裁側頭問道:“那位重要的病人,是你早上所言的那位……佘大哥?”
陳勛點了點頭,臉上卻露出了赧然之色——之所以最后才決定讓斐裁幫忙給佘申看病,倒不是什么“BOSS總是最后登場”的潛規則,完全是因為佘申對他們而言太重要,而他們一開始又不太相信斐裁和那位郎中的醫術。
聳了聳肩:“成吧,反正城門還要一個時辰后才關閉,只要不是什么太過刁雜的病,想必趕回去還是來得及的——不過先說好,我就是個半桶水,不一定能看得準啊!”
陳勛笑了笑:“無妨,我相信郎君!”
心里卻覺得這位郎君委實有些謙虛地過份了——今天三十多號人看下來,不管是陳年舊傷也好,傷寒病患也罷,甚至還有六個陳年胃病、一個紫癜,這位郎君都在短短半刻鐘之內就診出了病根,并且還一一開了方子。
而從那位孫郎中夸張的反應來看,這位郎中開的方子不但對癥,而且還較尋常醫師多有高明者——如果這都叫做半桶水,那尋常的郎中干脆全部都去上吊得了!
見到陳勛不信,斐裁無奈地笑了笑,他從自家老爹那學來的那些手段,基本上只能應付一些鄉村間常見的疾病而已,其中許多病還需要依靠西藥來配合治療,在當今的藥物水平環境下,僅靠中醫手段,他有把握治好的病其實真的有限——畢竟他又不是中醫專業的學生,在這一塊差的遠著呢。
正當陳勛帶著斐裁走向林中某一小塊看起來平坦無一物的平地時,
一陣神似夜梟的鳥鳴聲突兀地傳來。
“不好!有人馬朝這里襲來……人數約莫八十人……”一邊拉著斐裁往林中躲去,陳勛一邊仔細分辨著那不同節奏的三長一短鳥鳴。
???
陳勛忽然停下了腳步,仔細辨別著最后一陣鳥鳴聲,然后松開了手臂,瞧向斐裁的眼神中多帶上了濃濃的提防:“來襲人馬……是平原縣的巡捕??”
………………
一刻鐘后,腰間被抵著兩把匕首的斐裁走出樹林,黑著臉看著疾馳而來的王岳和那烏泱泱的一長隊巡捕。
你妹的……這叫什么事?
“王縣尉,你怎么過來了?”感覺到腰間被抵的難受,斐裁沒好氣地看著背弓攜弩的某個大胡子。
看見斐裁明顯被匪人劫持,原本心中自有一張小算盤的王岳頓時目眥欲裂:“大膽賊人,膽敢挾持平原縣令,當心誅你三族!”
看著八十名巡捕迅速地分成三列,齊刷刷地掏出只有在重要時刻才裝備的弓弩對準自己。
陳勛和另外一人卻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身前這位被自己拿匕首抵著的斐裁。
這位主動跑過來給自己同袍們問診了一下午的郎君……
竟然是平原縣新任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