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去土法水泥的配方不談,水泥澆筑之法其實并不難,對于經(jīng)驗豐富的匠人們來說更是簡單到一看就會,因此接下來的幾天,見到城墻那邊已經(jīng)完全不需要自己的斐裁,除了時不時地去官匠營里炒制一批熟石膏之外,竟然就只能孤零零地窩在縣衙里打盹了。
要知道,中國是個熟人社會,而這種情況在古代尤為突出,即便是身為一縣之尊,但出身于秦地、剛剛補缺過來的斐裁在平原縣官場的小圈子里竟然也受到了明顯的孤立。
公務上的事情,但凡他發(fā)令,在不違反章程的情況下,下面人表面上倒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去照做——不過也就僅限于此了,至于跟這位新任的縣令套套交情,或者善意地提醒一下某個駑貨哪些事情不該去做,卻是休想。
對于這種情況,斐裁其實反而樂見其成——這貨穿越過來還不到半個月,對于這個時代以及這具身體原主人的過往至今還是一知半解,心里虛著呢,巴不得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下去。
只不過,打小長在農村的男孩子,骨子里就比尋常人更好動一些,在冷冷清清的縣衙里干坐了兩天之后,這貨終于忍不住,避過丫鬟蹩手蹩腳地換上一身便服后,偷偷地溜了出來。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這平原縣半個月都不見一例告狀的案子,讓他沒法子過一把青天大老爺?shù)膽虬a,但不管怎么說,這個年代的人文風情對于他而言是個新奇無比的的事情。
既然沒事……那就翹班出去逛逛唄!
………………
后世之所以經(jīng)常把隋和唐連在一起說,一來是因為隋朝太短命,二來則是這兩個朝代太相似了——不管是政體、軍制,還是商業(yè)和文化。
因此,在這個國富民貧的時代,即便平原只是個縣,也依然跟后世的盛唐一樣,有著面積頗為不小的東、西兩大市集和諸多的草市(地攤集)和墟市(定期定點舉行的鄉(xiāng)集,類似于后世的趕街),雖然每日都有宵禁,坊市分離之下,買點東西也頗有些折騰人;但總的來說,其商業(yè)規(guī)劃的完整程度,其實并不比赫赫有名的富宋差多少。
而此刻,手上拿著一枚胡餅(燒餅)的斐裁,正一臉感嘆地看著店鋪林立,卻沒多少人的西市——楊老二登基之后,把折騰屬性發(fā)揮到了極致,大隋幾乎年年都有大役不說,為了去年那次慘敗的北伐,更是快把山東等地的財政給抽干了,民生凋敝之下,西市的商業(yè)不大受影響才怪。
走到了幾家大門緊閉的邸店門口,斐裁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隋唐時期的青釉白陶非常有名,但后世的存量卻頗少,他本想來瓷器邸店這種專司批發(fā)的店鋪飽飽眼福,但沒想到人家竟然關門了。
嘖嘖,該不會是見到流匪即將襲城,店主早早地就出城避險去了吧?
斐裁有些不甘地抓了抓臉頰,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莫非真要跑到專司權貴的東市那邊,才能滿足一下自己那微不足道的愿望?
說實話,斐裁是極不愿意去東市那邊的,萬一遇到幾個門閥子弟,抹不開臉面之下非要跟自己套交情,那自己可就坐蠟了——某個毫無自知之明的駑貨自我感覺良好地想到。
正當斐裁猶豫著的時候,幾個身影略顯鬼祟地在不遠處的一家藥鋪門口左右打探了一下,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進去。
嗯???
看著那幾人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和輕手輕腳的動作,斐裁心下警鈴大作。
這是遇上入室搶劫的了?
又或者……
是那些流匪混進來的探子?
一想到傳言中日子過的其實并不怎么好的那些流匪,斐裁心中一緊,對于自己的猜測更加肯定了幾分。
怎么辦?
怎么辦!?
是現(xiàn)在趕緊跑回縣衙,讓王大胡子帶上一隊巡捕來把這幾個家伙抓?。?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他否掉了——后世環(huán)境里長大的他,委實有些干不出這種僅憑想象就把人抓進去的事情。
掃了一眼遠遠正朝著這個方向慢慢走來的兩名巡捕,斐裁心中稍安。
想了想,他最終還是偷偷摸摸地朝著那間藥鋪走去……
………………
“這位店小哥,同村剛回來了一批服完勞役的宗親,身上多有頑疾,勞煩您幫我們配上二十副金瘡散、五瓶去腐膏、十五副驅寒辟邪的湯藥,外加……十服【澤瀉湯】的配藥和五服【大陷胸湯】的配藥。”一個面容憔悴的漢子帶著一絲討好的笑容,向店伙計報出了一堆單子。
“澤瀉湯”和“大陷胸湯”都是《傷寒雜病論》上面記載的藥方,當下只要是有隨堂郎中的藥鋪,基本上都會配。
聽到眼前這幾個人竟然要那么多藥材,店伙計一臉狐疑地看了他們一眼:“那么多的藥,可值不少的錢銀……你們有那么多藥資?”
也無怪店伙計會問出這么失禮的問題。
自從楊二登基以來,大隋年年有大型勞役,百姓們在服役的時候身體受到損傷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當初修運河的時候,勞工們日日泡在水中作業(yè),被泡爛的腰上直接長蛆的都不知凡幾,因此服完勞役回來,一堆人央求同村的捎回上百包藥材的事情并不罕見。
但問題是……
對方要的這些藥包,里面雖然名貴藥材占比并不多,但價格卻也不算便宜,況且一口氣要了那么多藥,加起來更是一筆頗為不菲的錢資——別說眼前這些衣不蔽體的家伙了,就算是尋常的小康之家,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錢銀來,也絕對是個不小的負擔。
聽見店伙計問起錢銀問題,帶頭的漢子苦澀一笑,卻什么也沒說,徑直從身后的同伴手里接過一個小兜,在手里念念不舍地摸了摸,然后放在了柜臺上:“小哥放心,錢資我們帶了……想必是足的。”
店伙計打開小兜瞅了瞅,里面的的確確是一堆五銖白錢,輕輕點了點頭后,臉上的笑容大為不同:“幾位客官,恕我直言,看病還需配以郎中問診——那些金瘡散、去腐膏之類的倒也罷了,但不管是滋養(yǎng)身體還是驅寒辟邪,終究還是要讓郎中先把把脈才好,否則一個不對癥吃下去,病情反而更重了也說不定。”
帶頭的漢子嘴角的苦澀意味更重,對于店伙計的好心提醒卻只是搖了搖頭:“多謝小哥的好意,但我等家境窮苦,委實再付不出郎中的車腳費了……你盡管把藥開來就是,就算吃壞了身子,也是天意如此,與貴店并無瓜葛。”
聽到漢子這話,店伙計心中卻起了一絲提防之意——買那么多藥帶回同村很正常,但是有錢買藥,但卻沒錢請郎中隨診一番,卻很不正常了。
要知道,這又不是什么疑難雜癥,隨堂的郎中走上一遭替他們把把脈,其實真的要不了多少錢銀。
想了想,店伙計從柜臺下方取出一個本子翻開:“幾位客官,根據(jù)朝廷規(guī)定,民間凡是涉及金瘡散、去腐膏之類的外傷用藥,且一次采購超過三人用量者,必須予以登記,且需有患者戶籍處保正出具回執(zhí)才可……所以,勞煩幾位客人報一下家住何地,是為何人購藥?”
說實話,如果可以,面對著這種可能存在問題的客戶,店伙計是絕對不愿意多事的——畢竟大伙出來混,都是為了三餐吃食而已,何必為自己平添許多風險?
但沒法子,大隋這兩年的律法越發(fā)嚴厲,而《連保法》也規(guī)定的明明白白,要是自己不按照規(guī)定走程序,到時候出了什么事,細究下來,別說自己了,就連東家都要吃官司,到時候不死都要脫層皮。
聽見店伙計拿出那個本子,為首的漢子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臉上的笑容帶上了些許阿諛:“店小哥,我等皆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只因家中有人不慎受傷,故此進城求藥;只不過我等住的比較偏僻,村中并無保正,此事……還望小哥通融通融!”
說吧,又從懷里取出一個不大的錢袋,輕輕放在柜臺上——瞧那模樣,起碼有兩百五銖白錢。
孰料店伙計見到那個錢袋,卻仿佛看見了蛇似的,整個人往后退了幾步:“幾位客官休要害我,當下的平原縣不比以往……既然客官不肯告知家住何處,為何人購藥,也無法提供保正的回執(zhí),還是速速離去為妙!”
見到店伙計驚恐的模樣,為首的漢子臉上露出絕望之色——在來這家店之前,他們已經(jīng)去過好幾個藥鋪了,每一家都是這個章程。
原本他們想著找到西市這一家模樣不甚起眼的藥鋪,想著在這個生意慘淡的時刻,對方能沖著錢銀的份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沒想到對方竟然也……
哎!
莫非……天意如此?
想到這,為首的漢子忍不住長嘆一聲,然后無力地擺了擺手,三人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藥鋪。
按理說,不能一次性購買太多藥物這事,其實很好解決——他們三人完全可以分開行動,用小規(guī)模分批購買的方式買足所需的藥品的。
但問題是,藥這玩意不比其余的東西,在沒有郎中開方的情況下,同樣是金瘡藥或者自配驅寒藥,每家的配方必然不一樣——一旦兩副藥彼此間有藥物相尅,那是會出人命的!
………………
一出藥鋪沒兩步,帶到拐進一處無人小巷后,漢子身后的二人頓時繃不住,當場嚎哭起來。
“我等好歹也曾為大隋廝殺搏命過七載有余,當下佘大哥他們傷勢越發(fā)沉疴,眼瞅著即將不行了,而其余的同袍兄弟們也多有惡疾在身……上天待我等何其不公?。 币幻麄€頭不高的精瘦漢子滿臉悲愴,聲音低沉的像只餓狼。
“怪就怪我等乃是潰敗而隱的逃兵,劃了軍籍后,有家不敢回不說,竟然連些許藥物都無法購買……這該死的連保之法!”另一名消瘦的漢子眼睛通紅,牙齒都快要咬碎了。
為首的漢子額頭的青筋跳個不停,眼神中漸漸起了兇光:“以佘大哥和諸位兄弟如今的情況,如果再買不到藥物的話,恐怕?lián)尾涣颂昧?,不如……我們干脆殺回藥鋪,直接搶了藥便走!?
搶???
其余二人錯愕地看著他。
“陳老大,你瘋了!流匪襲城在即,平原縣現(xiàn)在處處警戒,我們搶了藥之后如何出城?”那個矮瘦的漢子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被叫做陳老大的漢子搖了搖頭:“你們莫非忘了當初我等在軍中習到的【四觀四想】之法了?眼下平原縣的確是處處巡捕,但他們針對的是那些流匪可能遣派進來的細作,些許民事輕案,不足以讓他們花費太多人力——只要追捕的巡捕人數(shù)不超過十人,以我等的身手,即便是當下腿腳多有不便,但想要尋出一條孤懈之道逃出去,卻也并非多難的事情?!?
民事輕案?
兩人對視一眼,臉露喜色:“陳老大,你的意思是……?”
陳老大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自信之色:“沒錯,搶完藥后你二人先撤,我則故意在藥店門口多待一會,等到聞訊而來巡捕趕過來的時候,把裝滿錢銀的小兜往他們面前一丟,然后隨意找個諸如口角、私人恩怨之類的借口馬上店伙計幾句,誤導那些巡捕,他們以為我搶藥的行為乃是源于私人恩怨;”
“等到罵完之后,我立馬轉身便逃,然后不緊不慢地吊著他們,由于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跟店伙計詢問情況,那些巡捕雖然肯定會繼續(xù)追捕我,但卻絕對不會為了這事分出人手向縣衙或者驍果營尋求幫助;”
“狠狠,等到時機差不多了,我就將他們徹底甩開,然后與你二人匯合,從容離城——我聽聞新來的縣令正在責人增高城墻,還從百姓中招了不少幫工,我等隨意找個借口登上城墻后,出城易如反掌?!?
這倒是實話,他們大包小包地帶著一堆藥物,如果從城門出去,必然會遭遇盤查,但從城墻跳下去的話,卻是小事一樁,畢竟現(xiàn)在城墻只是剛剛增筑而已,不少墻段仍然只有五米高,隨便從施工隊伍中奪過一條繩索就能下去了。
有了定計后,其余二人頓時精神一震,正打算折身返回藥鋪的時候,一個略帶不滿的聲音忽然傳來:“喂喂喂,三位老哥,不就是想要拿點藥么,至于這么大動干戈么!?——再說了,為了防止流匪搞破壞,此刻城墻下多有縣兵把守,你真以為你上得去?”
三人大驚,齊齊扭頭看去,卻見斐裁帶著兩個巡捕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聽三位大哥之前的談話,你們不但不是流匪,之前還是軍……不,行伍中人?”看著三人宛如百家衣的衣服和不自然斜拐著的腿部,斐裁眼中露出好奇之色,毫無戒備地走到了離三人不足兩步之處。
其實也不怪斐裁毫無防范之心,但凡是后世生長在紅旗之下的人,對于“軍人”這兩個字,大抵都有著一種其它國家民眾難以理解的天然信賴感和崇拜感——眼前這三人在某個駑貨心目中,無非就是三個因傷退伍的軍人罷了,雖然此刻并不是后世,古代也總將兵災列為“小三災”之一,但長久形成某些思維慣性的他卻真的一下子緊張不起來。
看見這貨就這么靠近了自己身邊,三人如臨大敵地看著某人身后同樣一臉警惕的巡捕。
瞅了瞅那兩只按在刀柄處的大手,以及那兩身青色的官服后,陳老大深吸一口氣,壓下了心中的沖動,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微微拱手:“敢問郎君何人?”
看見陳老大臉上抑制不住的堤防之色,后知后覺的斐裁這才反應過來,揮手示意那兩名被臨時拉過來的捕不用那么緊張之后,這才扭過頭看著陳老大,笑嘻嘻地指著自己身上的便服說道:“老哥,不用緊張,我就是一普通人而已?!?
陳老大三人一臉的不信,普通人能隨身帶著兩名捕快?
至不濟……這人也是個世家子弟,說不準還是那種嫡系子弟。
就是不知道李、崔、盧、鄭、王五姓中哪家的公子哥?
也不怪陳老大三人這么想,華夏自古以來都有看臉的習慣,要想出人頭地更是需要一副堂堂相貌,某個廢材雖然是個駑貨,但這具身體主人的五官卻著實拿得出手——這種長相氣質,又是以一介白身帶著兩名巡捕,除了是世家弟子,他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理由。
不過也幸虧如此,三人在斐裁靠近的那一瞬間才沒動手——在這個年代,別說尋常百姓或軍戶,哪怕是流匪首領尋常也不會動世家嫡系弟子絲毫,你要是膽敢傷了對方,你就乖乖回家躺著等死吧。
而斐裁卻截然不知道自己剛才其實已經(jīng)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見到陳老大不信,卻也沒怎么在意,只是露出一個自以為最親和的笑容:“三位大哥,我剛才聽聞你們家不能回,藥也不能買……這卻是何故?”
見到陳老大三人臉上一下子變得很難看,斐裁趕緊擺擺手:“三位大哥莫怪,我就是好奇問一問罷了……既然三位大哥曾經(jīng)為國在沙場上效過力,更是落得一身傷殘,在下不才,自問卻也還剩有幾分良知,見到諸位困頓于斯,自然有相助之心;”
“只不過,助人固然為快樂之本,但是不弄清楚緣由,好心辦了壞事……卻也不太合適吧?”
雖然之前沒聽過什么勞什子“助人為快樂之本”的鬼話,但眼前這位公子哥的善意三人卻是感受到了。
一想到佘老大和那票子同袍傷病所需的醫(yī)藥有望,陳老大激動之余,心下卻也很是掙扎了一番。
跟身后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陳老大眼中帶上了一絲決然之志,朝著斐裁一躬身:“好叫郎君得知,我等乃是從遼東戰(zhàn)場上潰逃而回的兵卒……如今已經(jīng)勾去了軍籍,變成了無戶無籍的隱戶!”
說完,深深吸了一口:“此番若得郎君出手相助,大恩大德……陳勛此生沒齒難忘!”
隱戶??
聽著這個隱隱有些熟悉的名詞,斐裁錯愕地張大了嘴。
他終于明白,眼前這三人明明揣著錢,卻依舊沒法子去買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