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派出所
一件沒有偵破的案子
十三年后,發生在岙城化工廠的那起案子,還像未揭開的謎撓撥我的內心。那是個光天化日,工人們捧著飯盒,圍在龜裂的水泥場,此起彼伏地議論,昨天晚上還好好的,今天就沒了。岙城派出所趙德忠警長帶領我和小李兩個實習生趕到時,看見一臺人力板車正孤零零地趴著,沒有了輪子,情況好像殘疾人被奪走一對假肢,委屈死了。
根據廠保衛科長的講述,偷竊這副輪子的難度不亞于偷竊銀行。工廠四周是一米多高的圍墻,墻上有鐵絲網,合計有兩米高,整個工廠只有一個大門,門口二十四小時有精干值班,廠內晚上也有巡邏隊。而且,事發時,不少工人還在燈火通明的車間加班。
“這簡直是挑釁。”
趙警長當過偵察兵,曾經將偷竊重要物資的戰友送上軍事法庭。他很快判斷這是一起簡單的監守自盜案件,他對我們說,流竄盜竊的前提是踩點,從目前條件來看,外人很難掌握這里的財物狀況和周邊環境,而有數據表明,發生在工廠的盜竊案百分之六十五至八十系監守自盜。
趙警長說:“可喜的是,這些人都住在廠宿舍,并沒有離開工廠一步。”
我們和保衛科長擬訂了一個計劃,就是由他召集車間主任,由車間主任召集組長,由組長召集工人,分期分批進行詢問。問題有兩個:凌晨三點到五點你在干什么?有什么證據證明你當時在睡覺或上班?
工人們回答什么并不重要,關鍵是他回答時會出現什么生理反應。趙警長命令我和小李當好測謊儀,死死盯住回答者的動作細節。可是工人一個個來了后,表情卻是一致的,都是東張西望地看看辦公室,然后不知把雙手往哪里擱,也不敢看著我們。有幾個僅僅因為年輕或發型不對,就有了嫌疑,可是他們提供的證據恰恰是最完備的,他們說,你們去問老王。憨厚的老王來了后,說他們確實是在加班,連尿都沒撒。
趙警長說:“狐貍比我們狡猾,比我們心理素質好。”
調查完后,保衛科長來喊吃飯,趙警長不放心,說要讓他相信工人一個也出去不了才敢吃,科長說沒問題。來到食堂小包間后,我們看到四菜一湯已擺好,是四個大臉盆,盛了魚肉和整雞,湯里面漂浮著幾只甲魚。科長打開一瓶酒,從瓶蓋里掏出折疊好的一美元來,對屬下說:“今天誰喝好了,獎誰美鈔。”趙警長說不會喝酒,可是架不住喝了三杯,當下醉了,只聽他迷迷糊糊地說:“今天到這里了,工人們要出去就放出去,晚上巡邏緊點,提防小偷轉移贓物。”
次日下午,我們趕到化工廠,科長說,看得很緊,沒什么動靜。趙警長說,那就好,還沒轉移走。然后我們像是忘記鑰匙放在哪里的人,帶著遲早會找到的信心在廠里四處巡查。我們相信輪子就躺在某臺壞舊機器的背后,或者某個糞池邊上的擋雨布里。在路過雜物間時,趙警長跳了幾跳,跳不高,便叫我跳,我也跳不高,便又叫小李跳,小李一跳,就看到平房的屋頂了,那里躺著破碎的石棉瓦。
我們甚至研究了小偷將輪子運上樹的可行性,可是在枝繁葉茂里面,是無辜的鳥兒在筑窩。我們被失敗的情緒席卷,以至于后來吃晚飯還魂不守舍,保衛科長說什么不記得了,吃什么也不記得了,只覺得相對油水充分的食物,萵筍實在是佳肴。
是時候否定偵破方向了。回派出所后,趙警長似乎覺得“優秀偵察兵”的榮譽正在迅速褪色,揪著頭發和自己來氣,許久才疲倦無力地說:“東西不在廠里,得把‘內外結合偷盜’和‘外盜’這兩種情況考慮進來了。”
次日一早,我們沒有進廠,而是繞著圍墻走。墻外長了很多蒿草,蒿草上還有露珠,趙警長要我們注意植物被壓壞的情況。輪子有幾十斤重,從墻內扔出來時,肯定會留下痕跡。可是我們看了一上午,看到的卻只是一些衛生帶和上邊黑硬的經血,還有幾只老鼠尸體,蒼蠅正從那里一哄而散。趙警長說:“也許蒿草的彈性很好,那么我們往蘆葦蕩去。”
我們從墻邊坡道下來,分散進入蘆葦叢,就好像闖入一個陰涼奇異、無邊無際的世界,皮鞋很快涌入泥漿。我走著走著,把肚子走餓了,想會不會有鎧甲很厚的地鼠鉆出來,對著我眨眼。在岙城,我可沒少吃這鮮美的野味。我確實看到幾個洞,可惜被積水淹了。我對自己說,輪子輪子,你要找的是輪子,可是意識還是分散開了。在我以為就要走入虛空,就要走入黑夜時,小李的背影從最后一絲光陰里浮現出來。他正在撒尿。
天黑完時,我們從近路折返回派出所,忽然看到遠處田埂上有個人影舞動著手電,射來射去。待走近了一看,卻是保衛科長,他說:“辛苦了,辛苦。”手電光晃到我們腳上后,他又心疼地說:“看看,鞋,都是泥巴。”趙警長說:“沒什么,這點苦受不了,還做什么警察。”
晚飯自然又是在化工廠吃,一個副廠長來陪席,大家說了幾句話忽然靜默了。廠方靜默是因為深感過意不去,我方靜默也是因為深感過意不去。兩方又幾乎同時打破靜默,副廠長說:“感謝,太感謝了。”趙警長說:“你看,案件還沒什么進展。”
保衛科長馬上圓場:“吃吃。”
吃完出食堂,我看見幾個頭發花白的工人穿著污穢不堪的工服,拿鐵勺敲打瓷缸,好像是在敲首老歌,不是我們這個年代聽得懂的。我們路過時,敲打的聲音弱下去,走開后,又響起來。
回派出所后,趙警長也不換鞋,也不洗澡,坐在沙發上嘆氣。我們正要勸,他卻霍地站起,說:“快,拿手電筒,我們去山上看看。”我和小李悶了,一天下來,腿已經酸脹了。趙警長看出不情愿后,憤恨地說:“好,我自己去。”我們便只能跟著去了。
天上有些月亮,我們打著手電,穿越蒿草和蘆葦蕩,走上好似沒有歸途的土路。趙警長說:“可以想象,當時小偷就推著輪子在這條路上走,你們留心看地上有沒有印子,我就不信他一直扛在肩膀上。”
我們啥也沒看到,只覺得好困。如此暈暈乎乎地走,忽聽趙警長大喊:“找到了。”我們頓頓神,蹲下去看,果然看到路上有兩道凹下去的車轍,車轍中間有“~~”的紋路。這不正是輪胎軋過的跡象嗎?
趙警長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說:“他終于是從肩膀上放下輪子了。”
斗志昂揚地朝前走了五六分鐘后,一間黑漆漆的土屋閃現在面前。土屋的窗戶邊正好豎著一臺板車,板車邊又有一只輪子,趙警長興奮了,上去踢門。農民醒來,拉亮電燈,打開門,我們提著輪子就進去研究了。燈光昏暗,我們又打亮手電,終于看清輪子上邊有三塊補過的皮革,好像三塊癬,與被盜的不合。可是這種改裝好似人人都會,殺人犯殺了人還知道改換發型呢。趙警長便去撕皮革,農民凄楚地說:“不能撕啊。”
可是趙警長還是義無反顧地撕了,手撕不下來,就用指甲鉗夾住扯,那塊皮就扯下來了,趙警長摸了摸,看了看,好像真是補胎補上去的,想想不放心,又用小刀刺,力氣用大了一點,“刺刺”的聲音馬上傳出來。輪胎癟了。
趙警長說:“這么脆弱,你是清白的,這輪子是你的。明天你推到派出所,我找人幫你補了。”
回來時,我將胳膊搭在小李肩膀上,像傷員一樣走,聽到趙警長總是說:“奇了怪了,那么大一東西說沒就沒了,奇了怪了,變魔術啊。”
接下來幾天,我們在路口守查,到廢品收購點排查,安排人去找情報,均找不出頭緒,每日的午飯和晚飯卻總是在化工廠定時吃了。這樣吃了一個禮拜,我們便賴在派出所,誰知保衛科長找上門來,說是在云翠餐廳已經安排好了。趙警長羞赧不堪,說:“無功不受祿。”
保衛科長說:“什么無功不受祿,你們已經做出很大貢獻了。”
趙警長說:“什么貢獻?一只輪胎值五十塊錢,我們吃掉快兩千了。”
保衛科長說:“話不能這么說,今天五十塊錢的口子不剎住,明天五千、五萬、五十萬的口子就開了,國家財產就大量流失了。”
趙警長說:“可我們連五十塊的事都沒能給你們一個說法啊。”
保衛科長說:“你們至少威懾了犯罪分子。”
趙警長說:“我不去,你問別人去不去。”
保衛科長說:“你不去我就不走。”
趙警長說:“你就不走吧。”
保衛科長去找所長,所長像包青天一樣背著手,邁八字步,一邊點頭一邊“嗯”,“嗯”完了大聲招呼:“小趙,小艾,小李,一起去。”
我們四人殺到云翠餐廳后,洋洋灑灑一二十個菜已經熱氣騰騰上了桌,洋洋灑灑一二十個人已經嗑著瓜子起立了。保衛科長逐一介紹,這是朱廠長,這是何廠長,所長一擺手,說:“謝謝,謝謝,都認識。”保衛科長又靦腆地介紹另外一桌,說:“這是我內人,我孩子,這是楊科長內人,都來了。”
所長伸出大手,說:“你好,你好。”
后來,趙警長自己掏錢買了一副舊輪子,派我和小李送到化工廠了。保衛科長說:“是,就是這副。”然后歡欣鼓舞地把它推到水泥場。遠遠看去,那臺失去雙腿的板車,像離婚沒人操的女人,已經等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