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決戰大洋
- (美)克雷格·L.西蒙茲
- 17417字
- 2022-11-29 10:36:26
第2章
裝甲艦
德國海軍上尉普里恩指揮U-47號潛艇潛入斯卡帕灣的當天,德國的“施佩伯爵號”(Graf Spee)袖珍戰列艦正劈波斬浪于其正南方5000多英里的大西洋中部,位于非洲和巴西的中間。不過,與刺骨寒冷的北海不同,“施佩伯爵號”所在海域的水溫接近27攝氏度。“施佩伯爵號”袖珍戰列艦是德國在20世紀30年代前期建造的3艘裝甲艦之一。1939年8月,希特勒命令納粹德國海軍總司令埃里希·雷德爾元帥把這3艘中的2艘——“德意志號”和“施佩伯爵號”——提前部署到大西洋中。如果英國在德軍入侵波蘭時威脅對德國宣戰,這兩艘戰艦就能在第一時間對英國的船只發動攻擊。
此后,德國按計劃入侵了波蘭,英國也的確對德宣戰了。然而,“施佩伯爵號”卻一連3個星期都遠離英國的海上航線,小心翼翼地避免接觸任何其他船只,因為希特勒始終認為,只要德軍能夠迅速征服波蘭,德國就能誘使英國人重新回到談判桌前。正如希特勒命令鄧尼茨讓麾下的潛艇不要貿然攻擊英國船只一樣,希特勒也同樣命令雷德爾讓德國海軍的水面艦艇部隊保持克制。不過,到9月26日時,波蘭戰役行將結束(波蘭首都華沙將于次日被德軍占領),希特勒確信,英國人根本不會做出“理智”的決定,因此批準當時部署在北大西洋的“德意志號”和南大西洋的“施佩伯爵號”開始展開攻擊行動。1
“施佩伯爵號”的艦長是漢斯·朗斯多夫海軍上校。這位天庭飽滿的職業軍官是當時德國海軍中傳統型軍官的代表:一名有紳士風度的老派軍人,為人正派,一絲不茍,不愿意讓戰爭影響自己的良好言行和美德。無論是對下屬,還是對敵人,朗斯多夫總是風度翩翩、舉止得體。早年生活在杜塞爾多夫時,朗斯多夫與馬克西米利安·馮·施佩海軍上將比鄰而居。1912年時,出于對這位鄰居的景仰,18歲的朗斯多夫加入了德國海軍。施佩是一位普魯士貴族,擁有伯爵頭銜,于1914年在福克蘭群島(馬爾維納斯群島)海戰中陣亡。此時,朗斯多夫指揮的正是以馬克西米利安·馮·施佩命名的軍艦。冥冥之中,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和巧合。幾乎可以肯定,相較于悄悄跟蹤并擊沉非武裝商船,朗斯多夫更愿意與敵方軍艦進行對決。然而,攻擊非武裝商船是他的任務,因此盡管主觀上并非十分積極,朗斯多夫還是愿意為奪取勝利傾盡全力。2
在接到攻擊英國船只的命令后,朗斯多夫旋即開始搜尋獵物。9月30日,“施佩伯爵號”的瞭望員報告說水天線上出現了一縷煙痕。朗斯多夫立即命令艦載偵察機從艦中部彈射起飛,前往偵察,同時命令“施佩伯爵號”接近該目標。這縷煙的源頭是英國商船“克萊門特號”的煙囪。這艘蒸汽輪船的排水量為5000噸,顯得平平無奇,當時有人將其描述為“一艘典型的桶狀遠洋貨輪”3。
此時,“克萊門特號”的船長F.P.C.哈里斯只有在船首才能看到快速駛近的“施佩伯爵號”。剛開始,哈里斯誤認為“施佩伯爵號”是英國的“埃阿斯號”(HMS Ajax)巡洋艦,因為他當時相信,“埃阿斯號”正在這片海域執行任務。直到“施佩伯爵號”的偵察機掠過“克萊門特號”,并用機槍掃射“克萊門特號”的駕駛室時,哈里斯船長才意識到自己此前的判斷完全錯了。他立即命令關停“克萊門特號”的引擎,放下救生艇,同時開始銷毀“克萊門特號”上包括英國海軍密碼本在內的機密文件。此外,哈里斯船長還通過無線電發出了求救信號。他不斷發出“RRR”字母組合的電報信號,表明自己的船正在遭受一艘敵國水面艦艇的攻擊。此外,他還提供了“克萊門特號”所在海域的地理坐標。在得知“克萊門特號”成功發出了求救信號后,朗斯多夫感到異常沮喪。但當哈里斯船長被押送至“施佩伯爵號”上時,朗斯多夫仍對其以禮相待。他先向哈里斯船長敬了一個軍禮,接著用標準的英語說道:“船長先生,非常抱歉,我將不得不擊沉您的船,因為這是戰爭。”4
朗斯多夫將哈里斯和“克萊門特號”的輪機長妥善地安置在了“施佩伯爵號”上,同時還確保“克萊門特號”的其他船員在救生艇中安全無虞。此外,他甚至還把這些救生艇的準確坐標報告給了距離這一海域最近的巴西沿海港口。一切安排妥當后,朗斯多夫下令用魚雷擊沉“克萊門特號”。第一枚魚雷沒有命中目標,第二枚也沒有。朗斯多夫決定,不再在一艘貨船上浪費更多這種寶貴(很顯然,也不可靠)的武器。他下令使用“施佩伯爵號”上的5.9英寸口徑副炮擊沉“克萊門特號”。在經受了25枚炮彈的轟擊后,“克萊門特號”依然頑強地浮在水面上。朗斯多夫于是下令改用“施佩伯爵號”上的11英寸口徑主炮。在又被轟擊5次后,“克萊門特號”終于沉沒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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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普里恩潛入斯卡帕灣執行的任務一樣,朗斯多夫在南大西洋執行的任務也是一個更大規模行動的一部分:雷德爾海軍元帥計劃出動數十艘快速水面艦艇,打擊英國的全球貿易。作為這一構想的一部分,朗斯多夫的“施佩伯爵號”被派往了南大西洋。如果說鄧尼茨是潛艇的畢生擁躉,那么雷德爾則是水面艦艇的堅定捍衛者。“一戰”期間,雷德爾在德國的數艘戰列艦和巡洋艦上服役過,并親歷了兩場大規模的水面戰斗——多格爾沙洲海戰和日德蘭海戰。在日德蘭海戰期間,雷德爾曾是海軍中將弗朗茨·馮·希佩爾的參謀長。
雷德爾年長鄧尼茨15歲。無論是相貌,還是秉性,兩人都大不相同。與面色慘白、形容枯槁的鄧尼茨不同,雷德爾強健而英俊。實際上,在很多人看來,雷德爾都是普魯士男子漢氣概的理想化身。他崇尚嚴格的紀律、正式的規定和莊重的禮節,遵從崇高的職業道德,不僅嚴于律己,也嚴格要求他人。雷德爾后來將自己的核心價值觀歸納為“敬畏上帝,熱愛真理,潔身自好”。鄧尼茨則一直在給自己麾下的潛艇部隊官兵灌輸另一種理念,用鄧尼茨自己的話說就是“個人的幸福掌握在團隊手中,而每個人都是整個團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雷德爾對鄧尼茨所竭力營造的輕松自在、兄弟情深的環境持懷疑態度。對雷德爾來說,鄧尼茨這種集體主義的空話毫無吸引力。這是因為他是德意志第二帝國的海軍(即“帝國海軍”)培養出來的軍官,所以傾向于恪守那種他認為莊重得體的職業精神和操守。例如,雷德爾曾試圖恢復一項在魏瑪共和國時代被廢止的規定,要求全體官兵在周日舉行正式的宗教儀式。在這件事以及其他一些事情上,雷德爾與希特勒偶有爭執,因為希特勒對宗教儀式(以及大規模的水面艦艇部隊)興趣寥寥。由于希特勒不留情面的斥責,雷德爾曾至少兩次遞交辭呈,但希特勒兩次都成功說服了他,讓他收回辭呈留任。6

自1928年起,埃里希·雷德爾就擔任德國海軍總司令一職,立志將德國海軍打造成一支以水面艦艇為主,以戰列艦和戰列巡洋艦為核心的傳統型海軍。希特勒曾一再保證德國不會在1946年或1947年前主動開戰。基于這種保證,雷德爾制訂了一個長遠的規劃,以期實現自己的這一追求和夢想
來源:美國海軍學會
雖然雷德爾與鄧尼茨有諸多不同,但兩人都共同致力于重振德國海軍。兩人還認為,如果未來發生戰爭,至少應該推遲到1944年或1945年,只有這樣,才有足夠的時間打造出他們心目中能贏得戰爭勝利的艦隊。1928年,雷德爾出任德國海軍總司令。從一開始,他就致力于打造一支以戰列艦和戰列巡洋艦為核心的實力均衡的艦隊,那種在20世紀上半葉能夠贏得制海權的艦隊。雷德爾與鄧尼茨還存在另一個分歧,那就是雷德爾認為,潛艇很有用,但只是輔助性的艦艇,要想成就一支強大的海軍,單純依靠潛艇是遠遠不夠的。1935年,英德兩國簽訂了《英德海軍協定》,這為德國海軍擴張打開了方便之門,雷德爾因此立即著手按自己的設想加速建設德國海軍。
除了20世紀30年代早期建造的3艘袖珍戰列艦外,雷德爾還積極倡導一份更具雄心壯志的建造計劃,擬建造的艦種包括戰列艦、重巡洋艦,甚至航空母艦。第一步是要建造兩艘氣派的戰列巡洋艦,這兩艘軍艦后來被命名為“沙恩霍斯特號”和“格奈森瑙號”。“沙恩霍斯特號”和“格奈森瑙號”全長均為771英尺,這一長度比英國最新式的戰列艦都還要長。兩艘軍艦之所以被劃分為戰列巡洋艦而不是戰列艦,是因為它們只配備了11英寸而非15英寸口徑的主炮,而且其防護裝甲也沒有戰列艦的裝甲厚。不過,這使它們比大多數戰列艦更輕(但排水量仍然達到了32000噸之巨),航速也更快(高達31節)。1935年,“沙恩霍斯特號”和“格奈森瑙號”正式開工建造,開工時間與《英德海軍協定》簽訂的時間前后僅相距數日。這兩艘戰列巡洋艦分別于1938年和1939年入役,及時地趕上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此外,雷德爾還主持建造了兩艘排水量更大的戰艦:“俾斯麥號”戰列艦和“提爾皮茨號”戰列艦。這兩艘戰列艦的標準排水量都超過了4萬噸,滿載排水量超過了5萬噸。兩艦分別配備了8門15英寸口徑的主炮,在1936年開工建設時,它們是按照當時世界上最大最強的戰列艦設計的。二戰正式打響時,“俾斯麥號”和“提爾皮茨號”仍在建造之中。不過,幾個月后,兩艦就正式完工并入役了。7
在建設這支新型海軍時,雷德爾就預見到,德國未來可能會在格但斯克問題上與波蘭爆發沖突,法國也很可能會卷入其中。此外,德國還可能會因為波羅的海的制海權問題與蘇聯發生戰爭。然而,雷德爾沒有預見到德國會與英國開戰。和德國海軍的很多軍官一樣,雷德爾堅持認為,德國在“一戰”中與英國交戰是“一個永遠不應重演的可悲錯誤”,而且他相信將來絕無與英國開戰的可能。希特勒也告訴雷德爾,他與雷德爾持相同的觀點,并不斷向雷德爾保證,在未來的任何戰爭中,英國都不會是德國潛在的敵人。直到1937年11月,在德軍各軍種最高指揮官參加的一次秘密會議上,希特勒才向三軍將帥宣布,德軍必須開始制訂針對英國和法國的作戰計劃,而且戰爭可能會在1944年前打響。8
雷德爾對于希特勒政策的180度大轉變感到非常惱火。雷德爾認為,希特勒這是對英國的堅定決心視而不見,“自欺欺人”。雷德爾相信,德國需要并且應當擁有一支實力均衡的艦隊,但此時看來,這個夢想已經化為了泡影。在自己的私人日記中,雷德爾痛苦而心酸地寫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心愛的德國海軍注定將難逃覆滅的命運,但德國海軍也將證明它一定會“英勇赴死”。即便如此,雷德爾還是積極考慮了一位年輕的參謀軍官——赫爾穆特·海耶海軍中校制訂的計劃。根據這份計劃,德國需要擁有10艘大型戰列艦,其任務是拖住英國的主力艦隊。此外,德國還需要15艘快速靈活的裝甲艦,以便打擊英國的全球貿易。雖然這個計劃并未體現出太大的雄心壯志,但即便如此,它也注定會胎死腹中,因為希特勒入侵波蘭的時間表太過緊迫了,這個計劃無法在戰爭爆發前完成。9
眼見無望打造一支令人生畏的水面艦艇部隊,進而挑戰英國的海上霸權,雷德爾只能積極考慮另一個計劃——爭取讓英國人挨餓到主動投降。貿易是英國的生命線,在“一戰”期間,德國主要試圖使用潛艇來扼住英國的咽喉,阻斷英國的全球貿易。盡管雷德爾沒有貶低潛艇在這場即將到來的大戰中的重要性,但他還打算在不列顛群島周圍的航線上布設水雷,并動用一支由快速靈活的水面艦艇組成的艦隊來阻斷英國的全球貿易。這些水雷基本上都是由德國飛機空投布設的,并且在戰爭爆發后的頭幾個月里充分證明了其效果和價值。部分原因是德國人發明了一種精密的磁性水雷,一旦有艦船從水雷上方通過,就會干擾磁性水雷的磁場,從而引爆懸浮在海水中的水雷。截至1939年底,英國已經損失了總計噸位達42.2萬噸的艦船,其中超過一半是被這種磁性水雷炸沉的。英國人對這種新技術也進行了反擊,把電線纏在英國艦船的船體四周,這種技術稱為消磁。這種辦法極大地降低了德國磁性水雷的有效性,但在整個二戰中,這些磁性水雷始終都是對盟國艦船的重大威脅。10
除了潛艇和水雷外,雷德爾還將相當多的希望寄托在了負責襲擊的水面艦艇上。然而,可供他使用的資源相當有限。此時,雷德爾手中僅有3艘袖珍戰列艦、2艘戰列巡洋艦、數艘巡洋艦以及即將竣工的2艘大型戰列艦。盡管如此,他仍然希望通過采取創造性的策略來部署這些不算厚實的家底,逼迫英國人拆散其艦隊的艦艇為各支商船隊護航,這樣就能有效地削弱駐防在其他地區的英國艦隊的實力。在戰后撰寫的回憶錄中,雷德爾寫道:“把我們的艦艇廣泛地部署到全世界的各個角落,這樣一來,在敵人集中優勢兵力對付我們之前,我們就能出其不意地對他們實施有效的打擊。”11
在被希特勒告知德國即將入侵波蘭后,雷德爾獲準將兩艘德國袖珍戰列艦提前部署到大西洋:“德意志號”被部署到了格陵蘭島以南的北大西洋,“施佩伯爵號”則被部署到了南大西洋。一旦英國決定挑戰德國擴張的雄心,這兩艘德國戰艦就將開始攻擊并盡力破壞英國的全球貿易體系。雖然形勢的變化讓雷德爾非常失望,但他還是決心“采取一切手段對敵人給予打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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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針對商船和商業航線展開襲擊的過程中,朗斯多夫和他指揮的“施佩伯爵號”遵從了一項長久以來的海上傳統。在70多年前的美國內戰期間,英國曾為美國南部邦聯建造和舾裝過一艘襲擊艦——“亞拉巴馬號”。1863年5月和6月,在“施佩伯爵號”部署的同一片水域,“亞拉巴馬號”對美國北方聯邦的商業航運實施了破交戰,在巴西最東端的外海摧毀了十幾艘美國北方聯邦的商船。“亞拉巴馬號”的艦長拉斐爾·塞姆斯無法將戰利品帶回港口進行裁決,因此,在把俘獲的商船上的船員和乘客轉移到安全地點后,塞姆斯下令燒毀了這些船只。塞姆斯偶爾會從戰利品中抽出一艘船,把逐漸增多的俘虜轉移上去,然后成批地放走。1863年的這場破交戰為朗斯多夫和“施佩伯爵號”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樣板。不過,1863年與1939年存在一個巨大的不同,那就是無線電的出現。1939年時,遇襲或即將遇襲的商船能夠使用無線電把來襲軍艦的位置發送給本國的軍艦和政府——正如“克萊門特號”的哈里斯船長所做的那樣。朗斯多夫很清楚,要想有效打擊英國的航運,“施佩伯爵號”絕對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蹤。如果攔截下的每一艘船都用無線電將“施佩伯爵號”的位置發送給了英國軍艦和英國政府,隱匿行蹤就無從談起了。
“克萊門特號”被“施佩伯爵號”擊沉在英國激起了巨大的反響。哈里斯船長發出的求救信號最先被一艘巴西船只接收到,并在經過不斷傳遞后,于第二天傳到倫敦。1939年10月4日,英國第一海務大臣、海軍元帥達德利·龐德爵士在位于倫敦的英國海軍部大樓里主持召開了一場會議,議題是該如何應對這一新增的威脅。截至此時,龐德在英國皇家海軍中已經服役了將近半個世紀。與雷德爾一樣,龐德也參加過日德蘭海戰。在這場大海戰中,龐德指揮英國皇家海軍的“巨人號”戰列艦英勇作戰并載譽而歸。雖然從年齡上來說,時年62歲的龐德是雷德爾的同代人,但他看起來卻比雷德爾老不止10歲,部分原因是龐德的健康問題。龐德的髖部患有關節炎,這使他走起路來輕微地一瘸一拐。此外,會議只要稍長一點,他經常就會打瞌睡。在英國皇家海軍中,至少有一位軍官曾將龐德描述為“一位精疲力竭的老人”。更尖酸刻薄的人則將龐德描述為“一個愚蠢而頑固的人”,認為無論是性格還是氣質,他都不適合擔任英國第一海務大臣這一要職。事實上,龐德此時剛擔任這一職務。相較而言,雷德爾從1928年起就開始掌管德國海軍了,而龐德在1939年夏天,也就是二戰爆發3個月前才接任英國第一海務大臣一職。13

英國皇家海軍元帥達德利·龐德爵士于1939年6月,也就是二戰爆發的3個月前接任英國第一海務大臣一職。截至此時,他已經在英國皇家海軍中服役長達48年之久。然而,在被任命為第一海務大臣時,他的健康狀況已經很令人擔憂
來源:美國海軍學會
面對著從大西洋上傳來的消息,龐德和他在英國海軍部的顧問們開始緊急商討對策。此前,為了保護加拿大及美國與英國之間至關重要的跨大西洋航線,英國皇家海軍已經展開了護航行動。然而,被派到北大西洋航線上執行護航任務的英國軍艦都是小型艦艇,在面對一艘德國袖珍戰列艦時,這些艦艇毫無勝算。因此,龐德和英國海軍部做出的第一個決定是將數艘相對老舊的戰列艦派往哈利法克斯,加強那里的護航力量。至于南大西洋,英國此時缺乏足夠的護航艦艇,因此無法在這片廣闊的海域建立一個完整的護航體系。不過,英國海軍部還是派出了“聲望號”(HMS Renown)戰列巡洋艦和“皇家方舟號”(HMS Ark Royal)航空母艦前往南大西洋,一同前往的還有一艘為“皇家方舟號”護航的輕巡洋艦,搜尋擊沉“克萊門特號”的德國軍艦,但英國人此時將“施佩伯爵號”誤判為了德國的另一艘袖珍戰列艦——“舍爾海軍上將號”(Admiral Scheer)。14
為了保護英國的全球貿易免遭德國水面艦艇的襲擊,龐德和英國海軍部還制訂了一整套全新的、更加宏大的計劃。這套計劃不同以往那樣讓軍艦像巡警一般在貿易航線上來回巡邏,而是設立了多個“襲擊艦獵殺編隊”,多數編隊由兩艘英國巡洋艦組成。一支編隊(F編隊)被派往北美洲附近海域執行搜索和獵殺任務,第二支編隊(H編隊)被派往南非附近海域,第三支編隊(G編隊)被派往南美洲東海岸附近海域,第四支編隊(M編隊)則前往法屬西非的達喀爾,與駐扎在那里的法軍會合。在駐達喀爾的法國海軍軍艦中,有新入役的“敦刻爾克號”(Dunkerque)戰列艦。這種局面正是雷德爾求之不得的:為了搜尋并殲滅執行破交戰任務的少數幾艘德國水面艦艇,英國皇家海軍的力量被分散了。15
對于襲擊艦獵殺編隊的能力和任務,英國皇家海軍的書面命令頗為直白地寫道:“每一個獵殺編隊的力量都足以摧毀德國海軍任何一艘‘德意志’級袖珍戰列艦和‘希佩爾海軍上將’(Admiral Hipper)級重巡洋艦。”這種表述——英國皇家海軍的兩艘巡洋艦“足以”戰勝德國海軍的一艘袖珍戰列艦——反映了白廳
以及英國海軍長久以來的一種堅定信念:無論對手的紙面實力有多強,憑借卓越的作戰技能和戰斗熱忱,英國皇家海軍都必將壓倒對手。這種觀念始于拿破侖戰爭時期,一直深刻地影響著英國人的思維方式。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日德蘭海戰中,面對強大得多的英國“大艦隊”,德意志第二帝國的公海艦隊在戰術上以弱勝強。盡管英國海軍的表現令人失望(甚至難堪),但英國人這種根深蒂固的優越感卻從未發生過改變。在派去執行搜尋和獵殺“舍爾海軍上將號”袖珍戰列艦(當然,實際上是“施佩伯爵號”)任務的英國巡洋艦中,大部分都是重巡洋艦。這些重巡洋艦裝備有6門8英寸口徑的主炮以及相當數量的副炮。然而,“施佩伯爵號”裝備有6門11英寸口徑的主炮,這些主炮的射程比英國巡洋艦主炮的射程遠3500碼(接近2英里)。在英國巡洋艦駛近到足以向德艦開火的三四分鐘里,德國人可能已經發射出十幾輪炮彈了。當然,如果這些英國巡洋艦能夠以兩艘為一組,協同攻擊,那么這艘德國袖珍戰列艦就需要同時對付兩個甚至多個目標。這樣一來,英國軍艦就能集中所有火力對其進行打擊。無論何種情況,一切都表明英國海軍部自信滿滿,堅信英國巡洋艦能夠獵殺這艘德國袖珍戰列艦。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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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10月14日,也就是普里恩海軍上尉指揮U-47號潛艇潛入斯卡帕灣的同一天,朗斯多夫指揮的“施佩伯爵號”袖珍戰列艦按計劃與“阿爾特馬克號”(Altmark)補給艦會合并接受了補給。“阿爾特馬克號”由一艘油輪改裝而來,1939年8月就被派往大西洋中,擔任“施佩伯爵號”的移動補給基地。截至此時,“施佩伯爵號”已經擊沉了包括“克萊門特號”在內的4艘商船,其攻擊方式也已經很清楚了。無論是“施佩伯爵號”,還是它攻擊的商船,此時都還沒有裝備雷達,因為這項技術及相關裝備當時還處于研制的初級階段。這意味著朗斯多夫必須依靠目視來尋找他的獵物。如果在水天線上看到了一縷黑煙,或者接到“施佩伯爵號”艦載水上飛機的飛行員發回的搜索報告,朗斯多夫就會指揮“施佩伯爵號”全速前進。在即將靠近英國商船時,朗斯多夫會使用英語版本的莫爾斯電碼打出閃光燈信號,命令對方停航,并且不得發出任何無線電信號。盡管如此,在大多數情況下,商船的船長都會立即發出無線電求救信號。一場比拼雙方的意志,可能事關生死的貓鼠游戲隨即開始。
1939年10月22日就發生過這種情況。這天,“施佩伯爵號”在大洋中間攔截了“特雷維尼安號”(Trevanian),朗斯多夫照例對其發出警告(“如果你膽敢發出無線電報警信號,我就要開火了”)。然而,幾乎在同一刻,“施佩伯爵號”上的無線電報務員就偵測到“特雷維尼安號”發出了一條無線電信息。在得知這一情況后,朗斯多夫立即命令“施佩伯爵號”的機槍手掃射“特雷維尼安號”的駕駛室。這一招似乎很奏效,因為“特雷維尼安號”立刻就停止發送無線電信號了。然而,在“特雷維尼安號”上,船長J.M.愛德華茲沖進無線電收發室,問無線電報務員是否成功地發出了整條無線電信息。這名無比緊張的無線電報務員回答說沒有,因為在機槍聲響起后他就停止發送了。愛德華茲船長遂命令他再發一遍,并一直站在他身旁,直至整條信息成功發出。當“施佩伯爵號”上的無線電報務員偵測到“特雷維尼安號”新發送的無線電信號時,朗斯多夫再次命令機槍手開火。這一次,雖然不斷有子彈射入并穿出“特雷維尼安號”的無線電收發室,無線電報務員最終還是成功發出了整條無線電信息。17

雖然愛德華茲船長拒絕服從朗斯多夫的命令,但朗斯多夫并沒有對他懷恨在心,反而非常欽佩。正如朗斯多夫手下的一名德國軍官后來寫道的那樣,“只要敵人足夠勇敢,我們的機槍就幾乎毫無用處”。“施佩伯爵號”的無線電報務員發現,在發出求救信號后,“特雷維尼安號”沒有收到任何回復。對朗斯多夫而言,這是好消息,他認為也許根本就沒有人收到“特雷維尼安號”發出的求救信號。不過,當愛德華茲船長被押上“施佩伯爵號”上時,朗斯多夫還是照例向他表達歉意,并告訴愛德華茲:“非常抱歉,我不得不擊沉您的船。戰爭就是如此。”面對朗斯多夫的這些言語,愛德華茲船長依然倔強地保持沉默。此時,朗斯多夫抓住愛德華茲的手,堅定地搖了搖,以示握手。18
在不到4周的時間里,朗斯多夫已經在大西洋海域擊沉了5艘英國船只,因此他決定轉場繼續狩獵:指揮“施佩伯爵號”繞過好望角,駛入印度洋。按照事先的約定,“施佩伯爵號”首先在偏遠的小島特里斯坦——達庫尼亞島與“阿爾特馬克號”補給艦會合并補充了給養,隨后向東駛去,并始終與好望角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確保“施佩伯爵號”置身于英國偵察機的偵察和作戰半徑之外。然而,一進入印度洋,朗斯多夫就發現,他能截獲的船只變少了。一連一個星期,他尋尋覓覓,但毫無收獲。最終,在莫桑比克海峽,他攔截下了一艘小型油輪——“非洲之貝號”(Africa Shell)。這艘油輪的船長向朗斯多夫提出了抗議,聲稱“非洲之貝號”當時距離葡屬莫桑比克海岸不到3英里,而葡萄牙在大戰中保持中立,因此朗斯多夫俘獲“非洲之貝號”違反了國際法。在仔細勘察距離后,朗斯多夫堅持認為,“非洲之貝號”被俘獲時距離葡屬莫桑比克海岸有7英里,因此俘獲“非洲之貝號”是合法的。由于“施佩伯爵號”已經暴露了行蹤,朗斯多夫決定往南折返,重返大西洋。19
這時已經是1939年11月。截至此時,“施佩伯爵號”已經在海上連續漂泊了將近4個月,巡航了超過3萬英里,相當于繞地球航行了一周。在同一時期,“德意志號”袖珍戰列艦在戰斗巡航中僅僅擊沉了兩艘盟國船只,戰果令人失望,因此德國海軍總部已經將其從北大西洋的巡航狩獵場召回了德國本土。朗斯多夫預感到,“施佩伯爵號”很快也將被召回德國。然而“施佩伯爵號”此時依然擁有充足的燃料儲備和補給,足以堅持到1940年1月。朗斯多夫開始意識到,結束“施佩伯爵號”戰斗巡航任務的最佳方式,就是擊敗一艘敵軍的軍艦。1939年11月24日,朗斯多夫告訴麾下的軍官,此次戰斗巡航任務已經接近尾聲,從此刻開始,沒有必要再小心翼翼地躲避敵人的軍艦了。實際上,從11月起,朗斯多夫的種種行為都表明他正在積極尋求一戰。對于這種求戰的決心,從一點中可以看出端倪。朗斯多夫讓部下對“施佩伯爵號”進行了巧妙的偽裝,他們在舯部擺設了一根假的大煙囪,還用木頭和帆布搭出了一座用來擺樣子的假炮塔,這些偽裝極大地改變了“施佩伯爵號”的外觀。經過這種偽裝,從遠處看,“施佩伯爵號”很容易被誤認為是英國皇家海軍的“聲望號”戰列巡洋艦。如果一艘英國巡洋艦沒有起疑心,駛入“施佩伯爵號”的艦炮射程之內,那么“施佩伯爵號”的機會就來了。20
朗斯多夫的另一種行為也可以證明他可能在積極求戰,那就是他變得毫不在乎“施佩伯爵號”的行蹤是否會暴露。1939年12月2日下午,在納米比亞海岸以西數百英里的南大西洋洋面上,“施佩伯爵號”偶然遇到了“多里克之星號”(Doric Star)。“多里克之星號”是藍星航運公司的一艘大型輪船(排水量達1萬噸),當時正滿載著羊肉和羊毛,從新西蘭駛往英國。此前,每當遇到盟國的商船時,朗斯多夫的常規做法都是命令“施佩伯爵號”高速駛向目標,并用信號燈向對方發出信號,要求對方不要發送無線電求救信號。可這一次朗斯多夫卻一反常態,命令“施佩伯爵號”在很遠的距離就開火了,警告性地發射了數發炮彈。這為“多里克之星號”的船長威廉·斯塔布斯提供了充分的時間。在“施佩伯爵號”向“多里克之星號”漸漸駛近的過程中,他讓無線電報務員反復發送了幾遍無線電求救信號,而且其內容十分詳細。當兩船靠近時,“施佩伯爵號”的確向“多里克之星號”發出了慣常的信號:“停止發送無線電求救信號,否則我就開火了。”但到這時,斯塔布斯船長已經把無線電求救信號反復發送好幾遍了。不僅如此,附近已經有多艘船只收到了“多里克之星號”的求救信號,并向“多里克之星號”發回了確認信息。21
在擊沉“多里克之星號”后,朗斯多夫還沒來得及考慮下一步該如何行動,“施佩伯爵號”的瞭望員就發現了另一個可以攻擊的目標——“泰羅阿號”(Tairoa)輪船。和“多里克之星號”一樣,對于朗斯多夫發出的不許發送求救信號的警告,“泰羅阿號”也采取了無視的態度。在“施佩伯爵號”開火后,“泰羅阿號”的無線電報務員居然俯臥在甲板上成功地發出了數條無線電求救信息,信號中甚至還報告了“施佩伯爵號”的身份——無線電報務員認為這艘德國軍艦是“舍爾海軍上將號”袖珍戰列艦。在很短的時間內,“施佩伯爵號”就俘獲并擊沉了兩艘敵船,但這兩艘船都將內容詳盡的報告成功地發送了出去,這些情報比英國皇家海軍此前掌握的有關情報要詳盡豐富得多。在此前的兩個多月里,“施佩伯爵號”的戰斗巡航狩獵場范圍無比廣闊,這使它能在茫茫大洋中隱匿其蹤跡。但這時,一切都即將改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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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日,英國皇家海軍“埃阿斯號”輕巡洋艦收到了來自“多里克之星號”和“泰羅阿號”的報告。“埃阿斯號”是亨利·哈伍德(Henry Harwood)海軍準將的臨時旗艦,他是英國皇家海軍襲擊艦獵殺編隊G編隊的指揮官。哈伍德身材圓胖,有些雙下巴,眉毛濃而密,已經在英國皇家海軍服役36年了。哈伍德此時麾下有4艘巡洋艦,但在12月3日這天,這4艘巡洋艦四散在廣袤的南大西洋各處。在這4艘巡洋艦中,有兩艘是配備8英寸口徑主炮的重巡洋艦,而另外兩艘(包括“埃阿斯號”)則是配備6英寸口徑主炮的輕巡洋艦。英國海軍部此前曾設想過,如果它們能形成合力,那么“施佩伯爵號”就絕不是這4艘巡洋艦的對手,但前提是哈伍德需要在正確的時間和地點將這4艘巡洋艦聚集起來,充分發揮數量上的優勢。哈伍德平日的旗艦是“埃克塞特號”(HMS Exeter)重巡洋艦,但“埃克塞特號”此時正在福克蘭群島的斯坦利港(阿根廷港)接受緊急維修,距離“施佩伯爵號”最后一次劫掠出沒的地方超過4000英里,因此哈伍德暫時以“埃阿斯號”作為自己的旗艦。哈伍德麾下的另一艘重巡洋艦是“坎伯蘭號”(HMS Cumberland),此時位于“埃阿斯號”以北1000英里的水域,正在駛往福克蘭群島,以便在斯坦利港接受維修。除了“埃阿斯號”輕巡洋艦外,哈伍德麾下的另一艘輕巡洋艦是“阿喀琉斯號”(HMS Achilles)。“阿喀琉斯號”的艦員基本上都是新西蘭人,該艦此前從新西蘭出發,自西向東橫跨南太平洋,并在1939年10月下旬穿過麥哲倫海峽進入南大西洋。1939年12月3日這天,“阿喀琉斯號”正停泊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
在收到“多里克之星號”和“泰羅阿號”發出的報告后,哈伍德嘗試從這艘德國軍艦艦長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哈伍德相信,不管這艘德國軍艦的艦長是誰,他都會盡快撤出最近獵殺商船的海域。這艘德國軍艦極有可能再次向西航行,橫穿南大西洋,駛往南美洲。如果這艘德國軍艦的艦長想對南大西洋的商業貿易造成最大限度的打擊,那么他極有可能會前往多條航線的交會點。南美洲東海岸有兩處這樣的地方:一處是巴西的里約熱內盧,另一處是拉普拉塔河寬闊的河口,河口自西向東一直延伸至烏拉圭首都蒙得維的亞,在蒙得維的亞附近與大西洋交匯。哈伍德在一張便箋紙上隨手畫了一下這艘德艦可能的航線并進行了計算,最后得出結論,如果這艘德國袖珍戰列艦以15節的巡航速度向西航行,那么它很可能將于1939年12月12日清晨抵達里約熱內盧和蒙得維的亞之間的某處海岸。哈伍德最終決定,命令自己麾下的所有戰艦(除了仍然需要完成大修的“坎伯蘭號”)于12月12日早上7點在蒙得維的亞至里約熱內盧航線中間的某個指定位置會合。如果自己預料對了,哈伍德打算屆時命令麾下可用的全部3艘巡洋艦立即對這艘德國袖珍戰列艦發動攻擊。在給各艦艦長下達的命令中,哈伍德寫道:“無論晝夜,發現目標就立即發起攻擊。”23
事實上,關于“施佩伯爵號”下一步的行動,哈伍德的推測并不正確。這艘德國袖珍戰列艦的確向西駛去了,但航速并非15節,而是22節。不過,另一方面,“施佩伯爵號”在途中停了一下,與“阿爾特馬克號”補給艦會合并接受了補給。此外,它還在西行途中俘獲并擊沉了一艘輪船——“斯聚恩肖號”(Streonshalh)。這些行動讓朗斯多夫的西行之旅放慢了腳步,所以雖然哈伍德的推算并不對,但他的結論卻歪打正著,基本上八九不離十。在俘獲“斯聚恩肖號”后,朗斯多夫從船上一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報紙上了解到,英國人一直在以布宜諾斯艾利斯作為護航船隊的集合點。此外,一份柏林總部新發來的無線電報也通知朗斯多夫,一支由一艘巡洋艦和兩艘驅逐艦護航的船隊將很快從拉普拉塔河河口起航。為了截擊這支船隊,朗斯多夫決定前往南美洲東海岸附近海域。
與此同時,哈伍德麾下4艘巡洋艦中的3艘已經成功在指定位置會合(“坎伯蘭號”此時已完成維修,但仍然在趕往會合點的路上)。1939年12月13日早晨6點10分,英軍瞭望員報告水天線上出現了一縷黑煙。接報后,哈伍德立即命令“埃克塞特號”前去一探究竟。“埃克塞特號”的艦長發回了令人興奮的報告:“我認為這是一艘袖珍戰列艦。”哈伍德立即命令麾下的3艘軍艦加速前進并展開隊形,意圖分進合擊“施佩伯爵號”。24
其實,朗斯多夫也已經決定發起進攻了。基于柏林總部發來的情報,他認為自己此時面對的只是為商船隊護航的盟國護航編隊,也就是一艘巡洋艦和兩艘驅逐艦。甚至在他準確地辨認出眼前的兩艘較小型艦艇是兩艘輕巡洋艦后,朗斯多夫也不改初衷,執意保持原定航線,并向自己手下的高級槍炮官F.W.拉森內克(Raseneck)海軍中校說道:“我們要擊沉它們。”毫無疑問,如果能夠獲勝,這次戰斗巡航將達到一個新的高潮。25
朗斯多夫是在“施佩伯爵號”的前桅樓——艦橋上方一個長5英尺,寬3英尺的小平臺——指揮這場海戰的。站在這里,朗斯多夫能統觀全局,看清3艘英國軍艦的航行路線。但這樣做也有弊端:他無法在海圖桌上分析戰局,也無法聽取其他軍官的建議,只有他年輕的副官站在他身旁。相較于眼前的3艘英國軍艦,“施佩伯爵號”擁有射程更遠、火力更猛的11英寸口徑主炮,這讓朗斯多夫占了先機。“施佩伯爵號”齊射的第二輪炮彈就對“埃克塞特號”形成了跨射。在第五輪齊射中,一發11英寸炮彈直接命中了“埃克塞特號”的第二座艦首炮塔(又稱B炮塔,位于艦橋的前下方)。這座炮塔被徹底摧毀了,炮塔上的兩根8英寸口徑的炮管像醉漢一樣歪歪扭扭地倒在了一旁。爆炸威力巨大,一并摧毀了“埃克塞特號”的艦橋。除了“埃克塞特號”的艦長弗雷德里克·S.貝爾和另外兩人外,艦橋上的所有人都被炸死了。這一炮還破壞了“埃克塞特號”上的全部內部通信。貝爾艦長被迫撤出艦橋,轉移至位于艦尾的控制室繼續指揮作戰,而且不得不通過傳令兵發號施令。在20分鐘的時間里,“埃克塞特號”連續被7發炮彈命中。很快,“埃克塞特號”就只剩下1門炮勉強還能使用,并且因為進水而向右舷嚴重傾斜。盡管如此,貝爾艦長仍繼續堅持戰斗。最終,哈伍德命令“埃克塞特號”撤出戰斗,盡快駛回斯坦利港接受搶修。這樣一來,哈伍德手中就只剩下兩艘輕巡洋艦了,卻要面對一艘強悍的德國袖珍戰列艦,而且這兩艘英國輕巡洋艦也都已經遭受重創。“埃阿斯號”的艦尾中了一發11英寸炮彈,導致兩座艦尾炮塔無法繼續參加戰斗,另有一發炮彈削去了該艦的桅桿。在“阿喀琉斯號”上,一發11英寸炮彈爆炸的彈片飛濺過“阿喀琉斯號”的艦橋,產生了可怕的后果:好幾分鐘過去了,艦橋上的幸存者才注意到該艦的測距員趴在儀器上,死在了自己的戰斗崗位上。26
當然,“施佩伯爵號”也受了傷。最嚴重的傷害來自“埃克塞特號”發射的8英寸炮彈,有3發命中了要害部位,其中一發穿透了“施佩伯爵號”厚達5.5英寸的裝甲防護鋼板。兩艘英國輕巡洋艦的6英寸炮彈擊中“施佩伯爵號”的次數更多,但造成的傷害較輕。此時,“施佩伯爵號”上已有37名艦員陣亡,57人受傷,傷員中包括朗斯多夫本人。他被震得失去了意識,有可能出現了腦震蕩。但在蘇醒過來后,朗斯多夫一直堅守在前桅樓上指揮作戰。27
隨后,哈伍德命令僅剩的兩艘輕巡洋艦發射魚雷,但“施佩伯爵號”迅速轉向避開了。雙方的指揮官這時都獲得了一次喘息之機,可以重新評估一下戰場的態勢。在分析了形勢后,哈伍德認為強令手中僅剩的兩艘輕巡洋艦繼續進攻是非常愚蠢的行為,因此命令英艦撤到德艦的射程之外。朗斯多夫則既沒有試圖擊沉“埃克塞特號”,也沒有再下令攻擊兩艘英國輕巡洋艦,反而默許英艦退出了戰斗。在快速巡視了一遍“施佩伯爵號”后,朗斯多夫得出結論,“施佩伯爵號”必須經過維修才能返回德國。“施佩伯爵號”的廚房被摧毀了,如何喂飽艦上的上千人開始讓朗斯多夫犯難。該艦的主炮塔測距儀也已經被摧毀,這意味著“施佩伯爵號”的11英寸口徑主炮已經不再可靠。不僅如此,副炮炮塔的彈藥升降機也已經被摧毀。此外,“施佩伯爵號”的左舷艏還被炸出了一個直徑6英尺的大洞,如果試圖以這種狀態返回德國,“施佩伯爵號”很可能挺不過北大西洋海域的狂風巨浪。沒有與任何部下商量一下,朗斯多夫就決定指揮“施佩伯爵號”駛入拉普拉塔河河口,在沿岸某處進行搶修。28
在哈伍德的指揮下,這兩艘英國輕巡洋艦一直跟在“施佩伯爵號”的后面,并與這艘德艦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與此同時,哈伍德還向“坎伯蘭號”以及“聲望號”戰列巡洋艦和“皇家方舟號”航空母艦分別發去無線電報,請求它們盡快趕來。“坎伯蘭號”預計將于次日趕到,但“聲望號”和“皇家方舟號”可能還需要5天才能抵達。問題是,“施佩伯爵號”在拉普拉塔河會維修多久?哈伍德麾下的兩艘輕巡洋艦已經遭受了重創,如果“施佩伯爵號”在維修后重返大西洋,它們對付得了“施佩伯爵號”嗎?即使“坎伯蘭號”能按時趕到,屆時也免不了會有一場惡戰。無論這些問題的答案如何,哈伍德都決定留下來。29

1939年12月15日,朗斯多夫(唯一一個敬海軍禮者)在蒙得維的亞出席拉普拉塔河戰役中陣亡士兵的葬禮,幾天后他自殺身亡
來源: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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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朗斯多夫已經作繭自縛了。根據國際法的相關規定,除了無法繼續航行的情況外,交戰國的軍艦最多只能在中立國的港口停留24小時。朗斯多夫竭力試圖說服烏拉圭當局,允許“施佩伯爵號”在蒙得維的亞停留兩周接受維修,理由是“施佩伯爵號”已經無法在海上航行了。然而,“施佩伯爵號”的真正問題不是無法航行,而是其戰斗力已經大打折扣。剛開始時,哈伍德認為,即使自己無法摧毀“施佩伯爵號”,至少也能“拔掉它的牙齒”,嚴重削弱它的戰斗力,甚至逼迫其用光彈藥儲備。然而,“施佩伯爵號”此時仍然擁有一定的戰斗力,但與此前相比,其戰斗力確實已經大打折扣了。正因為如此,朗斯多夫懇求當地官員,希望允許“施佩伯爵號”能在蒙得維的亞多停留一些時間。
頗為諷刺的是,哈伍德此時也希望如此。如果“施佩伯爵號”此刻就出港,雖然其戰斗力已經大不如前,但仍然可能會突破兩艘英國輕巡洋艦的攔截,因為經過此前的激戰,這兩艘英艦也已經耗光了幾乎所有的彈藥儲備。甚至在“坎伯蘭號”于次日(即1939年12月14日)抵達后,英方也仍無必勝的把握,而“聲望號”和“皇家方舟號”預計還需要5天才能抵達。烏拉圭政府最終把期限放寬到了1939年12月17日晚上8點。“施佩伯爵號”屆時如果仍未離港,就將被烏拉圭政府扣押。這一決定讓英德雙方都很失望。在此期間,哈伍德和英國駐蒙得維的亞領事尤金·米林頓——德雷克精心編造并散布了一則假消息,希望誘騙“施佩伯爵號”盡可能久地停留在蒙得維的亞港:“聲望號”和“皇家方舟號”已經抵達蒙得維的亞附近海域,正在水天線附近游弋。30
對朗斯多夫來說,避免被扣押比其他一切都重要,因為一旦被扣押,他就會失去“施佩伯爵號”的控制權,全艦官兵也將被關押起來,而且烏拉圭人最終很可能會把“施佩伯爵號”轉交給英國人。朗斯多夫并沒有奢望“施佩伯爵號”能突出重圍,他也很清楚,“施佩伯爵號”不可能一直停留在這里。無線電靜默此時已經沒什么用了,因此他通過無線電把自己面臨的困境匯報給了遠在柏林的雷德爾。然而雷德爾并不愿越俎代庖,替5000英里外的朗斯多夫做決斷。他讓朗斯多夫見機行事:如果可以做到,就殺出一條血路;如果不行,就自沉軍艦;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讓“施佩伯爵號”落入英國人之手。在收到雷德爾的回復后,朗斯多夫幾乎立刻就做出了決定:“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別無選擇,只能自沉‘施佩伯爵號’。”在當地政府設定的駐留期限到達之前幾分鐘,朗斯多夫和部下在“施佩伯爵號”上升起了巨大的德國海軍軍旗,并按約定駕駛這艘德國袖珍戰列艦越過了4英里的水域線。像他們此前在多艘盟國商船上所做的那樣,德國海軍的專業爆破人員先在“施佩伯爵號”上安裝了炸藥,然后全體艦員離艦。1939年12月17日晚上7點54分,6組獨立的炸藥把“施佩伯爵號”送上了天,爆炸聲驚天動地。在10英里外的海面上,英國巡洋艦上的英國海軍官兵站在甲板的護欄旁歡呼雀躍。31
撤離“施佩伯爵號”的德軍官兵們站在拖船、小艇和德國商船“塔科馬號”上遠眺。這艘巨艦此時仍有一部分上層建筑位于水面之上,眾人神情沮喪,場面死一般地沉靜。朗斯多夫本人也已經從“施佩伯爵號”撤離,目送著它慢慢沉入水底。朗斯多夫接下來的目標是確保全體部下的安全,并將他們安全地送到阿根廷,因為他預計阿根廷政府能更好地安置德軍官兵。但令他失望的是,“施佩伯爵號”的大部分官兵此后一直被烏拉圭政府拘押,并在烏拉圭度過了二戰剩余的歲月。朗斯多夫本人的命運原本可能也會如此,但在1939年12月19日,他將一把手槍對準了自己的頭,扣動了扳機。第一發子彈只擦到了頭皮,因此他再次舉起了槍,這一次他成功了。
在他自裁之前幾個小時,朗斯多夫與一名阿根廷海軍軍官進行了一番談話。在這場談話中,朗斯多夫高聲說道,德國出動水面艦艇襲擊英國的貿易航線和商船,這一策略完全錯了。“德國應當放棄出動水面艦艇實施破交戰,”朗斯多夫告訴阿根廷海軍中校愛德華多·阿納曼,“而是應當把所有精力都放到潛艇戰上。”32

“施佩伯爵號”被該艦的官兵親手炸毀,沉于拉普拉塔河的河底。時至今日,朗斯多夫自沉戰艦的決定一直都飽受爭議
來源:美國海軍歷史與遺產司令部
如果鄧尼茨聽到這句話,他肯定會表示完全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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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歷史還有一個補充花絮。雖然“施佩伯爵號”未能逃出南大西洋,但它的補給艦“阿爾特馬克號”卻成功做到了這一點。滿載著299名英國戰俘(都是“施佩伯爵號”俘獲的英國商船上的水手),“阿爾特馬克號”穿過大西洋的中心向北航行,途經冰島東海岸,然后駛向挪威。在進入挪威領海后,“阿爾特馬克號”的艦長海因里希·道命令卸下艦上的槍炮,并把英國戰俘藏在底層,這樣一來,“阿爾特馬克號”就可以以商船的名義在中立國水域尋求庇護。當然,道艦長和他的“阿爾特馬克號”仍然需要沿著挪威犬牙交錯的曲折海岸再向南航行大約600英里,才能抵達德國的港口。
與此同時,英國皇家海軍一直在竭力搜尋“阿爾特馬克號”。1940年2月15日,英國人的不懈努力終于有了回報——一架英軍偵察機發現“阿爾特馬克號”正停泊在挪威卑爾根以南的約星峽灣(J?ssingfjord)附近。3艘英國軍艦很快就出現在了挪威的海岸附近。不顧挪威此時的中立國地位,其中一艘英艦發射了兩發警告性的炮彈,炮彈飛過了“阿爾特馬克號”的艦首。這迫使“阿爾特馬克號”立刻向約星峽灣的深處駛去,因為道艦長深信,英國人不敢公開無視挪威的中立國地位,深入峽灣追擊“阿爾特馬克號”。33
然而,與朗斯多夫一樣,道也作繭自縛了。溫斯頓·丘吉爾此時已經被召回倫敦,再次擔任英國海軍大臣一職。他親自下達命令,授權英國驅逐艦搜查“阿爾特馬克號”,看看該艦到底有沒有藏匿英國戰俘。在命令中,丘吉爾寫道,如果“阿爾特馬克號”的艦長不允許英軍徹查該艦,那么英國皇家海軍部隊可以不用管“阿爾特馬克號”是否停泊在中立國的水域,“登上‘阿爾特馬克號’,解救英國戰俘,并奪取該艦”。34
1940年2月16日午夜前不久,在英國皇家海軍上校菲利普·維安的指揮下,英國驅逐艦“哥薩克人號”(HMS Cossack)不顧挪威皇家海軍兩艘魚雷艇的阻攔,大膽突入約星峽灣。當“哥薩克人號”靠近時,道命令“阿爾特馬克號”全速后退,希望能撞擊“哥薩克人號”,使其擱淺。然而,事與愿違,“阿爾特馬克號”自己卻擱淺了,卡在冰面上動彈不得。維安指揮“哥薩克人號”與“阿爾特馬克號”并排停靠,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人聯想起了大航海時代風帆戰艦作戰時的場景。一個英軍的登船檢查小組沖上了“阿爾特馬克號”的甲板。在“哥薩克人號”明亮的探照燈燈光下,雙方發生了小規模的交火,8名德國艦員命喪黃泉,其他人則跳上冰面往內陸逃去。英軍登船檢查小組隨即開始檢查“阿爾特馬克號”。英國皇家海軍上尉布拉德韋爾·特納打開一扇通往底層貨艙的艙門,大聲呼喊:“下面有英國人嗎?”這引來了一陣激動的回應:“有,我們都是英國人!”“快上來吧,”特納上尉喊道,“我們是英國皇家海軍,來救你們了。”很多年后,當維安回憶起這一幕時,他繪聲繪色地描述道:“‘阿爾特馬克號’的上層建筑在冰面和雪地上投下了長長的陰影,陰影前是它那被探照燈照得很亮的甲板。甲板上開始出現被解救的英國戰俘,他們大笑著,歡呼著,還不停地揮手,對能夠絕境逢生感到無比滿意。”35
聽聞朗斯多夫不是戰斗到底,而是下令自沉“施佩伯爵號”,希特勒暴怒異常(雷德爾的描述是“怒不可遏”)。希特勒堅持認為,如果能夠戰斗到底,“施佩伯爵號”至少可以擊沉幾艘英艦陪葬。在與雷德爾的交談中,希特勒無意中表達了與朗斯多夫臨終前所持觀點類似的看法。他告訴雷德爾,動用戰列艦——哪怕是袖珍戰列艦——去實施海上破交戰,是對資源的一種浪費,因為只要出動潛艇,就能高效地完成這個任務,而且成本更加低廉。也許是出于一種自我辯護,雷德爾向希特勒指出,朗斯多夫的戰斗巡航還產生了巨大的間接作用:數量龐大的英國皇家海軍艦艇疲于奔命,忙于追殲“施佩伯爵號”。雖然這的確是事實,但希特勒仍怒氣難消。雷德爾不得不向德國海軍部隊下達了一道死命令:“德國軍艦必須戰斗至最后一槍一彈,一兵一卒,要么取得最后的勝利,要么與高高飄揚的戰旗一起光榮沉沒。”正如雷德爾兩年前預言的那樣,在面對英國皇家海軍時,除了“英勇赴死”外,德國海軍別無選擇。36

1940年2月17日,“哥薩克人號”在營救了關押在“阿爾特馬克號”上的英國囚犯后返回利斯
來源:維基百科
挪威人的行為也令希特勒暴怒不已。他認為,“哥薩克人號”的英軍士兵悍然登上“阿爾特馬克號”,是對挪威中立國地位赤裸裸的侵犯,而挪威人不僅沒有阻攔,反而袖手旁觀。至少在這一點上,雷德爾完全同意希特勒的觀點:作為中立國,挪威未能盡到應盡的責任與義務,因此需要付出代價。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