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繡低頭看了眼紙條上的字,是上海城郊的一處破屋,眼眸微微一沉。
董畢給她的,應該是他們新的接頭地址。
雖然趙眉山不許她插手此事,李錦繡深知自己不能袖手旁觀,不自覺將手握成拳頭。感覺自己這身委實招搖,李錦繡特別來到舊貨市場,淘了幾身破破爛爛的舊衣服。
賣舊貨的老板奇怪打量李錦繡,好奇她這樣一身華服的大小姐,怎么還會花錢買這種下等人穿的衣服。
李錦繡換好衣服,一路緊趕慢趕來到紙條上的地址。
眼前全是破舊低矮的茅草屋,條件稍稍好一些的,墻上還能砌幾塊紅磚,大多是用泥巴和著稻草糊了一遍,北風一吹,便往里面呼嘯灌冷氣。李錦繡尋了個不大顯眼的地方,縮著身子踮起腳尖等董畢他們回來。
一直等到晌午,才見三人黑著臉快步往回走。
趙眉山沒跟他們一起回來。
李錦繡松了口氣,趙眉山幸虧不在,不然瞧她出現在這里,又是這么一副打扮,估計又要生氣了。可旋即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趙眉山沒有和他們一起回來,該不是又有什么緊急又危險的任務吧?
不由得為趙眉山的處境捏了一把汗。
李錦繡雖然穿著樸素,乍一看和周圍十分和諧,可惜臉蛋實在漂亮,尤其是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白凈的面龐又和這里格格不入。
見董畢他們回來,李錦繡快走幾步湊了過來。
“她怎么在這?真晦氣。”陳堯氣氣呼呼的,沒好氣朝李錦繡翻了個白眼。
董畢瞪了她一眼,“李姑娘是我請來的客人。我們也別杵在這里,進去說話。”
他一邊說,一邊帶著李錦繡去了最角落里最偏僻的一處茅草屋,茅草屋外墻破了好大一個窟窿,雖然用破布遮擋,可惜聊勝于無,還是一個勁地往里灌風。
陳堯惡狠狠又瞪了李錦繡一眼。
“都怪你,如果不是你,趙大哥不會和我們吵架,更不會負氣出走。”
說完頭也不回地進到茅草屋,留李錦繡尷尬站在原地。
董畢拿陳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得苦澀沖李錦繡笑笑,“那丫頭性格就這樣,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她也只是心直口快說話難聽了些,其實特別善良,是那種特別沒有城府的小女孩。”
李錦繡點頭,更關心趙眉山為什么和他們吵了架。
董畢本不想說,奈何李錦繡窮追不舍,只得嘆了口氣,把李錦繡離開之后,船上發生的事情,挑著重點說了。
雖然有些冒險,董畢還是想讓李錦繡幫著他們營救李讓和其他被捕的共產黨人。聽趙眉山要自己想辦法救人,他承認自己一時沒有忍住,說話有些口無遮掩。
他怒懟趙眉山,倘若用他的法子,就是和憲兵隊硬碰硬,不知道要死多少弟兄,他們的性命就不是性命,李錦繡就比他們珍貴?
說完董畢就后悔了,每個人的性命都是同等重要,何況李錦繡也沒立場趟這樣的渾水。
趙眉山氣得差點在船上和他動手,最后不歡而散下船,讓他們別管救人一事,他自己想辦法。
李錦繡聽得心驚肉跳,突然有些明白剛才陳堯為什么要把氣撒自己身上了。
她搖了搖腦袋,“我沒關系的,我也是真想幫你們。”
董畢點頭,請李錦繡進屋。
李錦繡以為這處地方只是董畢他們接頭的地方,應該已經荒廢,沒想竟然還住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老婦人七八十的高齡,頭發已經完全白了,佝僂著身子站在窗邊,嘴里不知道再念叨著什么。
陳堯進屋后,先和老人說了幾句話,可惜老人眼眸渾濁,壓根沒有聽她說什么。就雙手發顫地從她手里接過饅頭,饅頭上立刻多了兩個黑印,老人也不在乎,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注意到李錦繡奇怪的目光,董畢解釋說。
老婦人的小孫子和他們一樣也是共產黨人,被憲兵隊捉了,一直沒有音訊。老婦人又思念又擔心,身體和精神一日不如一日,開春時還大病了一場,雖然性命是保住了,神志卻昏昏沉沉,清醒的時候可以說話可以做飯做家事;糊涂時只能呆呆立在窗口,好像巴巴等著小孫子回來。
李錦繡只是聽董畢說,便心疼得不行。
“我能為你們做些什么?”她又問了一次,比之前要迫切了許多。
董畢打算讓李錦繡結識憲兵隊長曹方,此人心狠手辣,不知道殘殺了多少他們的同僚。他們這些人平時根本沒什么機會接觸到曹方,加上他又特別謹慎,一直鮮有起色。
曹方有個同父同母的妹妹,曹嬌,小姑娘從小養尊處優,特別喜歡各種漂亮的小裙子,李錦繡開成衣鋪子,又和蘇家走得很近,找機會結識曹嬌不難,之后再接觸曹方。
之后有李錦繡內應,他們想做什么,也會更如魚得水。
這自然是個好法子,只是就李錦繡而言,有些太過冒險。難怪趙眉山要生氣,這和她當初假意和馬明良成婚,又有什么區別?
刀口舔血的日子他一人過就罷了,沒必要拉著李錦繡一起。
“李姑娘,我也給你說實話,此事多少有些冒險。我不強迫你,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答應吧。”雖然李錦繡是最適合的人選,但董畢還是給李錦繡絕對的尊重。
只要她不愿意,那么這事情他們以后都不會再提,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絕對不會招惹李錦繡。
“我答應。”
李錦繡幾乎沒有猶豫,如果自己不做,趙眉山就得陷入險地。
而且李讓救了她的性命,那日在壽宴上,李讓被捉她多少也得負一定的責任,基于以上兩點,便不可能袖手旁觀。
董畢意外李錦繡的干脆,喜出望外地兩眼放光。
“就算沒她幫忙,我們也能救出李大哥。”陳堯沒好氣地哼了聲,不過臉上表情有些不大自然。
她不愿意承認,李錦繡一口答應后,她對她的印象,稍稍有那么些改觀。
可惜又因為董畢的一句話,再次燃起不爽。
“雖是如此,此事多少有些危險,還是得留個人在李姑娘身邊,也能有個照應。”董畢這么安排合情合理,只陳堯一聽他打算讓自己跟著李錦繡,頓時不樂意了。
董畢就是針對她,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對李錦繡有千百個不滿。
董畢當然知道,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們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跟在李錦繡身邊非但不安全,而且特別扎眼,稍有不慎便可能打草驚蛇,還讓陳堯接受組織的安排。
陳堯一百個不情愿,卻是沒得選,只能跟在李錦繡身后離開茅草屋。
李錦繡對陳堯沒什么惡意,甚至感覺她特別可愛,好似沒有長大的妹妹一般,任性刁蠻一些,不過還是挺可愛的。
陳堯憋著不爽,惡狠狠瞪了眼李錦繡,“你別高興得太早,說不定董大哥是讓我來監視你的,如果你打算對我們做什么,別怪我不客氣!”
李錦繡忍不住笑出了聲,陳堯放狠話的模樣也挺可愛的。
她將陳堯帶回府,對外宣稱是她從舊貨市場淘來的丫鬟。舊貨市場不但可以淘到各種各樣有意思的古玩洋貨,丫鬟長工也不稀奇,李錦繡帶陳堯回府順理成章。
何況蘇姿之前就一直勸李錦繡給自己找幾個照顧起居的丫鬟,這樣一來她也有更多時間,可以一門心思撲在成衣鋪子上。說不定之后還有精力,和她一起開織造局呢。
陳堯打量李錦繡租的小院,眼白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果然當慣了大戶人家的小姐,竟然住這么大這么豪華的地方,果然受盡了資本主義的腐蝕,越發不明白為什么要和她這樣的人打交道。
李錦繡帶陳堯進屋,見她還穿著那件臃腫肥大的冬衣,皺眉在衣柜里翻翻找找,拿了件她只穿過一次的棉衣,遞到陳堯跟前。
陳堯身材年紀和李錦繡都差不多,她穿上這身粉色的棉衣,一定特別好看。
陳堯沒有接棉衣,只皺著眉,又瞪了眼李錦繡。
“我穿不慣這種一針一線都是資本主義對窮苦大眾剝削的衣服。”李錦繡也沒想到,不過是一件衣服,陳堯竟對自己這么上綱上線,捧著棉服的雙手就這么尷尬停在原地。
這件棉衣是她真金白銀從蘇姿的織造局買的,一針一線都是機器織的,應該不算對貧苦大眾的剝削吧。
陳堯臉上僵硬,又看眼李錦繡,雖然沒有伸手接過衣服,不過眼神總算稍稍緩和了些,“我現在是你花錢買的丫鬟,穿這身衣服不合適。難不成你想破壞了董大哥的計謀,牽連他們都蹲大牢?”
李錦繡嘆了口氣,只能收了棉衣,又指了指陳堯衣服上的幾個窟窿,“那你把外衣脫了,我幫你縫補縫補。不然被別人看到,還以為我欺負自己的丫鬟。”
陳堯低頭看了看,棉衣果然破了幾處地方,應該是平日沒注意,不小心刮到的。
她跟著董畢他們過刀口舔血的生活,受傷都是家常便飯,何況只是棉衣破了兩個洞。
雖又被陳堯瞪了眼,不過她總算乖乖脫了棉衣,將它交到李錦繡手上。李錦繡熟練地穿針引線,縫補起棉衣上的破損,一針一線,特別認真。還尋了顏色相近的棉布,就算破洞稍稍大一些,也能修補得天衣無縫。
陳堯皺著眉頭,看著李錦繡在燭燈下忙碌。
她穿慣了帶補丁的衣服,補丁都是陳水福一個一個打上去的。當然不能指望一個大老粗的針線活,陳水福的補丁打得歪歪斜斜,特別難看。陳堯盯著李錦繡,不知為什么從她滿眼的溫柔里,想起了自己從未見過的娘親。
她被自己的這個念想嚇壞了,以致于沒有注意到李錦繡已經修補好了棉衣,笑臉盈盈地遞到她跟前。
陳堯一張臉漲得通紅,手足無措從李錦繡手里接過棉衣,氣呼呼地沖她咬牙切齒,“別以為你幫我補了衣服,就可以討好我 ,我……我還是好討厭好討厭你!”
說完摔門而出。
李錦繡愣在原地,滿臉哭笑不得,她又不是為了討好陳堯才替她補棉衣的。
而且這話從她口中說出,怎么聽怎么覺得奇怪。
她趴在桌上琢磨,怎么才能自然不引人懷疑地和曹嬌結識,還得讓她把自己推薦給曹方。此事不但要進行得小心,不能被他人察覺;而且一定要快,她多耽誤一日,關在牢里的共產黨人就要多受一日折磨。
趙眉山也更容易為了他們鋌而走險。
思來想去,也只能借成衣引起曹嬌的認識。
正好她之前為了占領初春市場,做了三五件顏色漂亮、款式新穎,特別適合上海富家小姐的新式旗袍。李錦繡想了想,找了身正紅色的旗袍穿上,又難得畫了淡妝。
李錦繡本就漂亮得不行,這么一打扮就更有韻味,往成衣店外一站,活脫脫的金字招牌,引得不少富貴人家的小姐蹙足,紛紛停下腳步進店看看。李錦繡讓陳堯和店鋪的伙計一起招呼她們,自己則認真打量進店的少女少婦,尋找曹嬌的身影。
董畢給過李錦繡畫像,讓她記得曹嬌的模樣。曹嬌長得不算漂亮,五官甚至算不上清秀,甚至隱隱還有男相。不過正是因為長得不好看,才特別喜歡漂亮的小裙子小首飾,想著靠這些外在,讓自己可以變美些。
李錦繡在外面站了一會,便見曹嬌兩眼放光地走了進來,盯著她的衣服移不開眼睛。
“你說個價,這身衣服我要了。”
曹嬌就沒見過那么漂亮的小裙子,顏色純粹,設計雖然簡單,但特別修飾身材,更別提金線點綴的幾處裝飾,特別又好看,不會像一般勾著金絲的裙子,怎么瞧怎么俗氣。
有那么瞬,她甚至想上手把李錦繡裙子扒了,穿自己身上!
李錦繡笑意盈盈,滿意曹嬌這么簡單就上鉤了,賣起關子沒有說行不行,只將她帶了進去。
蘇姿也在里面挑選衣服,見二人走進,忍不住多看了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