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星辰記
寫點題外話
2019年4月,比利時布魯塞爾、智利圣地亞哥、中國上海和臺北、日本東京、美國華盛頓六地同步召開全球新聞發布會,發布最新的成果——黑洞照片,引發對宇宙探秘的熱潮,也讓我回憶起關注飛碟探索的時代。回顧多年前那位推演出黑洞存在的科學家愛因斯坦,他觀星辰的角度,已經不是我等凡人能望其項背,探秘天體運行永無止境,面對浩渺無垠的宇宙,科學家探討時間規律與空間法則,作為一名風景園林從業人員,一名文字記錄者,我力所能及地,用感性的描繪與理性的評價,用一些文字的皮毛,刻畫我的生命里那些有精神有骨血的天地風景。
天地玄黃與星宿列張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南北朝】 周興嗣《千字文》
在現代天文學的概念里,太陽、地球、月亮都隸屬太陽系,分別是恒星、行星、衛星,太陽系是銀河系若干恒星系之一,銀河系之外,只能用“天外有天”形容。宇宙浩渺無邊,充滿未知未解的奧秘。康德將仰望星空與低頭思索道德列為最有價值的兩件事,與中國《易經》所言“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有異曲同工之妙。《風景名勝區總體規劃標準》(GB/T 50298—2018)提及的風景資源評價,分為自然景源與人文景源兩大類。自然景源分為天景、地景、水景、生景四類,天象景觀又有如下分類:日月星光、虹霞蜃景、風雨陰晴、氣候景象、自然聲象、云霧景觀、冰雪霜露、其他天景。
從景觀構成而言,日月星辰雖是一類物體,風貌和景觀感知卻各異。萬物生長靠太陽,日月交替出現,晝夜循環往復,陰陽相對而生,世人樸素的時間概念、空間感知,以及與之的生命關聯,無不從對日月的觀察開始。壯美的天象與變化無窮的光陰,吸引人類從感性到理性探索宇宙奧秘,生生不息繁衍著生命,在有限的生命里感知無限的永恒,“是故知幽明之故”。
天地賜我以風景,從太陽開始。
日出日落
生平見過最壯麗的日出在黃山。2000年元旦前幾日,好友贈票,我和黃先生一路到蘇州、南京游玩了一圈,最后的行程是黃山。到達黃山時是下午,我們努力爬了四個小時的山,入住獅子林大酒店。當晚紛紛揚揚下起了雪,早晨天氣放晴,在白雪皚皚的銀裝素裹里快步走到猴子觀海景區。近處峰嶺起伏,遠處云海茫茫,云海遠端浸潤著一抹紅色。那一次的日出,讓我生出不少感慨,星際運轉,太陽這顆人類從不吝贊美的恒星,能量的源泉與生命的起源都與之關聯,偏偏最基本的感知卻來自這無與倫比的美。光影的投射,云霞的反射,七彩虹霓交錯著在無垠的空間里,即使沒有人類加以描繪,抑或是后續沒有以先進的攝影手段予以保存,這些寂寞的宇宙之光,仍會如常演變。
最炫美的日落在乘坐越南游輪時的海上。2017年,我們全家乘坐游輪出海到越南旅游,到了南中國海上,黃昏的大海鉛灰一片,天空的云層也厚如棉絮,船尾在海上劃出的波濤與天上的云層奇異地相似,太陽就在云層里漸漸淡出,直到天色黑如濃墨。這艘游輪似乎獨行于海上,汪洋中獨自吞吐孤寂。早晨,我和母親再到甲板上等待日出,風大浪大,太陽如約相見。海上見日出,比平時更有種純粹無邊的氣韻流動,空闊遼遠的水面,很快消逝的輪船的痕跡,目之所及,胸襟會比平日開闊,思緒也會比平日放空,鋪陳一些漫無邊際的隨想。
月盈月虧
月是太陰,在科學知識尚未普及的歲月,被哲學與文學武裝的詩人們已經競相留下若干描繪月的詩詞,我最喜歡這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太陰在自己掌管宇宙的時段,在有無之間,光影之間,山水之間,將天地晦暗時刻的風景,描繪得纖毫畢露。
這畢竟是玄想中太陰的意向,在人間質樸的生活里,中秋時節,秋收事畢,一家人聚于月光下,漸漸演變成吃月餅、慶團圓的習俗,天人之間的互動漸漸成為常態。
1989年9月,我到南京林業大學報到,生平第一次在外與舍友度過中秋,還沒有對南京的月餅培養起感情,對比之下,原來老家的叉燒月餅是如此美味。中秋那天,相約到玄武湖玩,淅淅瀝瀝下了雨,到藥物園轉了一圈就回來了。年輕時沒那么多家園感知,中秋就是日歷上需要被標記的假期之一,后來年歲漸長,中秋就一定要和家人一起過,年年都帶著野餐布到深圳灣畔的濱海休閑帶野餐賞月,望天望地望海,天涯共此時。
照例有一些小節目,包括與兒子對含“月”的詩詞,2017年10月4日的中秋,從深圳灣歸來后微雨,在陽臺與兒子對完詩詞,之后回屋整理相冊,學東坡《定風波》詞意,記半生江山友人:
冰輪穿梭伴浮云,何妨吟唱且徐行。詩詞歌賦皆有月,誰斷?繽紛感懷同古今。
終覺秋涼風漸冷,微雨,陽臺瀟瀟葉有聲。回望八千云與月,隨緣,也有江山也有情。
星光燦爛
如果時光能回溯,定格到1985年初夏,再鎖定空間,從宏觀的銀河星系—太陽系—地球—亞歐版塊,再放大到云貴高原南部一個平凡的小縣城的主干道,貴州省獨山縣民族中學初二2班下了晚自習的一群女生們在街道上閑聊遐想,并仰望星空。那是個充滿理想主義與科學理性的時代,中國剛開眼看世界,窺見燦若星河的人類文明之光,尊重科學,看重文學,鼓勵實踐。那群女生剛看完《飛碟探索》,震驚于我們所看到的星光可能是若干年前穿越過若干光年的距離才抵達我們的視野中,在爭論是否有外星人的話題里初次感受到生命短暫,人類渺小。我正好也在那群女生里,停下來看漫天星斗,對同學們說了一些我至今仍不認為幼稚的話。
2013年11月從北美飛香港,在3萬米高空的國際航班上看完根據池莉小說改編的《萬箭穿心》。電影的結尾,很湊巧地用高空鳥瞰的視角,觀看那名武漢普通女工的一生。看完電影透過飛機舷窗向外看,不期然遭遇生平奇景。看到若干明亮的星星,似乎與我同行,星光明亮如宇宙初生。我目瞪口呆,回望1985年的學生時代,似乎是剎那間窺視到宇宙的恒久秘密。
在這個高速發展的時代,人工智能的發端被認為是第三次工業革命的伊始,越來越多的城市星空被光污染遮擋,日出日落被高樓天際線隔斷,天與地割裂,情與景割裂。
2019年,是我們高中畢業30周年,在發布黑洞照片的那一刻,有多少少年時代的朋友會回想起一起仰望星空的舊時光。我們最終沒有多少人會一生同行,但是始終堅信有一些人,還是習慣偶爾抬頭仰望星空,細思心中明燈。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我無嘉賓,多事觀星。
春夏秋冬記
一年之計在于春
讀過若干歌頌春天的詩文,似乎還沒有好好寫過春天。
我先后在黔南的獨山、都勻,江南的南京、無錫,嶺南的珠海、深圳等地度過春天,也在春天里走馬觀花地看過日本的櫻花、荷蘭的郁金香,游過光影斑駁的巴黎塞納河,看過瑞士阿爾卑斯山下濃翠的春草,贊過茵特拉根湖畔別墅旁盛開的鮮花,驚嘆過愛爾蘭莫赫懸崖邊的大西洋海潮,算是見識過不同緯度、不同海拔、不同大陸,以及城鄉之間、海陸之間的春天。關于春天的流水賬,終究要說一年之計在于春。
黔南春與江南春
家在黔南,小學時對春天最強烈的念想,就是春游,老師挑選出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們也充滿期待地帶上家長準備的春游食物,興致勃勃地穿行在貴州的山水間。日常的視野里,群山靜默,色彩深沉,只有在春游的時刻,才能近距離地感知那些春意盎然的細節,比如叢叢簇簇的映山紅和遠處鄉村人家圍墻里探出的一樹桃花。那時候春游的樂趣,景色是次要的,大汗淋漓的行軍,益智的戶外游戲,埋鍋造飯的體驗,才是成年之后再也沒有體會到的歡樂。
因為曾在古典詩詞里領教過江南的美景,真正到南京讀書時,曾經騎車在南京城大街小巷亂逛,一邊遺憾古典美已經漸行漸遠,一邊也努力尋找感動自己的春天。園林專業要到風景名勝區、古典園林、城市公園等地實習,帶著任務去看,原生的感性與認知的理性四六開,再沒有少年時的單純,但是與冬日的暗淡相比,江南明媚的春光分外強烈。在這些明媚的日光下,白玉蘭粉雕玉砌,櫻花如云如霧,南京梅花山上的梅花燦若云霞。1991年到無錫黿頭渚春游,太湖煙波浩渺,但是始終有種渾濁的煙火氣。南京林業大學圖書館到主樓之間的櫻花,一直是南京人的春天打卡地,此外,校園改造后濱水綠地上種滿二月蘭,人文小清新的環境特征也比較明顯。真正讓我在春天里感受到強烈的場所精神的,是某年在明孝陵殘破的高墻內,破舊的石板階旁,一樹櫻花寂寞而熱烈地綻放。那種穿透歲月的滄桑,無與倫比,江湖夜雨十年燈,桃花依舊笑春風。
嶺南春
春天的氣息來得最早、最濃郁的是珠海、深圳等南方城市的花市,嶺南四季不分明,一入花市便是滿眼春天。除夕前幾天的日子,天氣晴暖,花市里滿坑滿谷的鮮花、盆花、切花、插花、干花怒放,姹紫嫣紅,爭奇斗艷。徜徉其間,人間有味不是清歡,是濃烈,是熱情,是世俗里奔流到海不復回的執念。在南方已經居住近二十年,似乎每年春節不到花市走一走,都不算感知到春天。
山海間的一腔春水
暮春時節,游覽愛爾蘭莫赫懸崖。莫赫懸崖是地殼變動形成的斷崖,抵達斷崖之前,一路起伏的高地形成溫柔的玲瓏曲線,若干不知名的小花悄悄綻放,田野間猶如披上翠綠的花衣。行車經過若干古典城堡,腦海里不由得冒出幾部湯姆·摩爾導演的動畫片《海洋之歌》《凱爾經的秘密》等的畫面。繪畫風格精致無比,線條細密地勾畫叢林、群山、城堡,以及稀奇古怪的各種精靈,呈現一種豐盈飽滿、姿態清奇的獨特文化氣質,和一路的景色交相輝映。
到了懸崖邊,雖然已至暮春,高地的翠綠春裝依舊,驀然出現的遼闊的大西洋,陽光下似乎也浸染了浪漫無邊的春色,完全就是春水滿盈天地間。懸崖交錯著鋪排過去,一望無際,地質地貌或許與大洋洲的十二門徒石類似,但懸崖下方的大西洋海潮似乎包含溫柔的情懷,春潮微微蕩漾,完全不似澳大利亞十二門徒旁的驚濤駭浪,飛沙走石,驚起千堆雪。
他鄉最古典的春天
最強烈地感受到春天里山水詩畫意境的地方,居然是瑞士。那天離開茵特拉根湖畔,往阿爾卑斯山進發,一路微雨,路旁山林水汽彌漫,遠望如淡雅的水墨畫,近處層林間隱約的新綠,點染在叢叢簇簇淡褐色的枝干上,倪云林和范寬的畫意陸續掠過心頭。然后穿行在阿爾卑斯群山間,雨后初霽,陽光透過層層白云,灑到碧綠的草地上,或明或暗,將草地點染得五色繽紛,我的腦海中除了“闊云天青草地,誰染霜林層醉碧,都因山抹微雨”“我見春山多嫵媚”,其他詞窮。可見在尚未被現代化侵蝕的區域,人們對美景的感知互通的。
春光好,
城景處處新。
日出山海水微波,
花開鄉野幾多情。
能不惜光陰。
夏日云彩
與貴州清涼的夏天不同,深圳漫長的夏天伴隨的是濕熱的體感和突變的云雨,但是這里的云霞是最好的福利。
這幾年,深圳的空氣質量不斷優化,最明顯的表現是夏季的云霞越來越吸引我的眼球。
天氣晴熱,從清晨就拉開好天氣的大幕,樹上的綠葉們似乎洗了個日光浴,精神抖擻,色彩飽和度特別高,看上去十分爽利。
晴熱天最好的時刻是黃昏,天空簡直成了上帝任性的畫布。百變云彩依次出現,很有3D即視感,團團簇簇堆砌在城市上空,也有絲絲縷縷妖嬈不絕,借助夕照的光影,旖旎多姿,氣象萬千。
天象異常的前夕,比如臺風前,或是酷熱來臨前的黃昏,天地意氣用事,山、海、城都被感染,高空里的流云氣勢磅礴,恢宏天地間的情緒滲透到每一個細小角落,人的情緒自然也被帶動,很難再生出小我的傲嬌。
日積月累,對比各地天色,不由對深圳心生愛意。
貴州的夏日,高天里飄著流云,晚霞也是艷麗,云彩與千山萬山融為一體,更顯歲月靜好。相對而言,深圳的風與云在海天變幻的背景下更加壯闊多姿。在南京,酡紅色的夕照細膩的質感結合古都的風情,是記憶里無限惆悵的江南感懷,如秋冬冷涼,似乎仍能感受透骨的濕寒。深圳的風云則是驅逐濕寒的利器,長驅直入,不留一絲惆悵。在北京的地壇公園古道上感受過早春寒冷的黃昏,巨大的紅日在古道盡頭落下,千年以前的歲月,似乎被剪輯到當下。深圳的夏日,如同恣意揮霍的青春,燦爛而蓬勃。
雖抱怨過深圳潮濕的天氣,但在夏日,潮氣似乎被烈日驅逐,蒸騰到城市上空,云彩妖嬈萬千,夜晚的溫度和潮濕,也在海風吹襲下變得沒有那么難熬。以前一到夏天,就惦記著回貴州避暑,現在似乎也沒這么急著逃避。
世界越來越熱,然而南方這個海濱城市的天氣卻越來越宜人。戀戀不舍之處,有春日的繁花和夏日的流云。
秋愁
我人生近半百的歲月中,在氣候溫和的嶺南已經旅居二十余年,曾生活過的四季分明的地方,只有獨山和南京。獨山的秋天不明顯,黃葉也是稀缺,山色依舊青灰。涼爽的長夏之后是立秋,家中老人一再提醒要注意“秋老虎”的厲害。中秋節過后,一場秋雨一陣涼,很快就是冷雨霏霏的季節,寒流一來,鉛云密布,如果毛毛雨細細密密下個不停,屋檐下的冰掛慢慢見長,那就是冬天來了。
對詩詞里的秋色感悟最深的,還是在南京的四年,畢竟南京的棲霞山是賞秋葉的理想場所。晴好的天色下,紅紅黃黃的色彩如同上帝打翻了調色盤,這時候是繪畫寫生的最好季節,各種明黃、土黃、橙黃都可以任性涂抹。11月下旬,霜降后,通往南京林業大學樹木園馬褂木園的路上,楓香的黃葉絢爛,楊樹的樹干蒼勁斑駁,泥土道的兩邊都是各色落葉,能充分感受到如俄羅斯著名風景畫家列維坦筆下的秋天般的畫意。2015年10月初到哈爾濱出差,一路行進在黑土地上,深秋的東北大地廣袤而遼闊,收割后的田野散發著豐收的氣息,遠遠飄來一些燃燒秸稈后的煙火味,灰藍色天空中飄蕩著悠然的白云,層層列列的白樺樹頂著濃淡相宜的黃色,從近而遠,構成風景畫的各種背景色帶。那一剎那,真切感受到那些風景畫家對秋天的愛意不是沒有道理的。
相比畫家對秋天的熱愛,中國詩人們關于秋天的關鍵詞都與“愁”關聯。納蘭詞的秋意最涼: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這個詞義,在南京感同身受。有一年的秋天,獨自騎車到中山陵賞秋,黃昏時經過中山門,明城墻外殘陽似血,近處的中山大道兩旁落葉蕭蕭,六朝古都的塵封往事,終化成久遠歷史中的一聲嘆息。
冬日冰雪
有“電影詩人”之稱的大衛·李恩1965年拍攝的《日瓦戈醫生》,用音樂與畫面完美再現諾貝爾文學獎原著的精髓,電影開篇與結尾的雪原,以及醫生在旅途中被壯麗的雪景感動得心潮澎湃、奮筆疾書的場景,至今令我印象深刻。俄羅斯大地荒涼開闊的冬景,承載著俄羅斯民族骨子里那種雄奇偉岸的文學底氣,晶瑩剔透的冰雪世界,保存著一些童話般的純真。如今我在一個發出高溫黃色預警的端午節假期,默默地回憶著那些年感動過我的雪景,以及度過的一些嚴寒歲月。
冰雪記憶:
木心說,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吶。這句話特別觸動我。少年時在一個傍晚出門,天色陰沉,天地將冷意收縮在一起,入夜之后緩釋出來。少年的我在路燈下靜立良久,看著雪花在光影里紛紛而下,默然、寂靜、歡喜。
更多的時候是下毛毛雨,氣溫低,雨凝凍成冰柱,屋檐下白花花一排,凍得最狠的時候,地面都是冰。有一年,外婆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將冰柱搜集起來,在大盆上雕了一只美麗的梅花鹿頭,還有樹枝當鹿角,晶瑩剔透,令人印象深刻。小學時有同學拎著火籠上學,企鵝一樣地走,也避免不了摔倒,撒了一路的灰和炭末。
對雪的向往來自動畫片《雪孩子》。片中媽媽給兔寶寶堆了個雪人,雪人在雪花里唱著童謠和兔寶寶玩耍,兔寶寶玩累了睡覺,房屋著火了,雪人沖進去救了它,然后化成了白云在天上飄。至今仍然記得那首旋律優美的歌,朱逢博演唱,美情、美景、美聲、美色,還有最美的雪的童話。
江南雪:
南京瞻園、玄武湖和中山陵、總統府都是賞雪的佳處。瞻園的蠟梅、玄武湖的水面、中山陵的青松、總統府的民國建筑的雪景都埋入了記憶深處。我在大雪紛飛的時候去觀賞過南京林業大學的竹類園,人跡罕至,雪景似乎都有些無聊。
大三時,南京遭遇寒流,連續下了兩三天大雪。雪稍化后,寒流又來,夜半凍了地面,雪繼續下,不知雪下有冰,騎車出門看金陵,摔個跟頭,也不疼。
畫水彩時總喜歡臨摹雪景,每每對西湖雪景心向往之,遙想張岱在湖心亭的白描: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詩意冰雪:
雪落在中國的大地上,也落在詩人們的詞句里,共享著千年的時間、萬里的空間。
柳宗元的漁翁獨釣,畫面感最強,寒江雪冷到今天。
白居易在天欲雪的黃昏,準備好紅泥小火爐和新釀的酒,邀請了客人劉十九,穿越千年的溫馨,醉倒不少讀者。
一夜東風帶來的雪,是岑參眼里的苦寒邊塞,盛開了千樹萬樹的梨花。
辛棄疾在雪后園林里寂寞地感慨家國何在,被金庸筆下的黃蓉唱出來,迷倒了郭靖,那句詞中的梅花與蓉兒一起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雪落在艾青的詩歌里,封鎖著他1937年的詩句,嚴寒中的茫茫眾生如浮雕,感同身受。
回到1936年的延安,毛主席看雪后紅日分外妖嬈,豪氣勃發,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樣板戲時期的《林海雪原》,京胡的激昂音樂里,楊子榮們穿梭而出。
雪花被詩人在失望的灰燼里,用來寫下相信未來的字句。
歲寒:
小時候過冬,汪曾祺先生的美文特別貼切:冬天,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外面寒風呼號,一家人圍著火爐,用餐時直接架火鍋,燒骨頭湯后煮肉丸子,青菜蘸水,晚上圍坐或看書,或做針線活,爐上燒的水咕嘟冒泡,安靜而踏實,歲月靜好。但是貴州冬日濕冷的氣候帶來的煩惱是凍瘡,包括在南京讀書的四年,暴露在外的手被凍得麻木,凍瘡年年要來打招呼的。從寒冷的戶外進入溫暖的室內,血液循環不暢,之后手腳紅腫,又癢又痛。在南京讀書時還要畫圖,冬天時哆嗦著趴在圖板上噠噠噠地給草地打點,手凍得幾乎捏不住筆,是不少同學的回憶吧。剛到珠海工作,發現居然有冬天不長凍瘡的福利,興奮了好久。
久居華南,濕熱郁燥的時候多,漸漸懷念冬日那種似乎能洗心洗肺的清寒,頭腦分外清醒。我對環境敏感,到了江南、黔南等地,似乎詩情畫意縈懷的時候要更多。有一年回家過冬,車過湖南,窗外天色灰茫,漸漸地看到飄揚的雪花,沒多久,地上悠悠半白,激動得不能自已,近鄉情怯,想到很多往事。
歲寒,新陳代謝的節奏似乎也會慢一些。“歲寒三友”松、竹、梅,它們為了應對環境而進化出來的生命特征,被文人贊頌,成為不計其數的詩畫篇章主題。
真正美好的冰雪世界中,某些珍貴的初心也被保存,等著漸行漸遠的時光里,一次次回眸。
臺風記
那些年遭遇過的臺風
2018年,號稱最強臺風的“山竹”掠過深圳,我閉關在家兩日,想到2017年在珠海遭遇“天鴿”,2016年剛從廈門回來沒多久“莫蘭蒂”就登陸了,不由得回憶了一下那些年遭遇過的臺風。回想起來,可以從1993年登陸珠海的臺風開始。
臺灣作家張曉風有篇散文,大意是問自己的女兒印象最深的時刻,結果女兒說是臺風來臨的時候,因為停電時她穿著長袍捧著蠟燭走來走去,媽媽夸她像小天使,想起來仍然溫馨滿懷。臺風帶來的停電、停水、停課、停工,確實給平凡的生活亂一點節奏,增一些異彩。臺風來之前,等風來派生出很多搞笑段子,風過后還有很多自娛自樂的話題。“山竹”過后的周一上班路上,來不及清理的殘枝擋道,若干人辛苦穿越攀援,莫名喜感。
作為一個山里人,我1993年初到珠海第一次聽說臺風的時候,興奮滿滿,恨不得打車到情侶路看浪,結果當日出租車死活不見蹤影,只好作罷。2003年臺風“杜鵑”在深圳東部登陸,不少“驢友”興致勃勃地組織前往圍觀,在他們身上,似乎看到當年的我。
臺風到底是災難,1993年,第16號、17號連續兩個強臺風登陸珠海,第二個臺風登陸的時候,在園林所四樓宿舍,眼見陽臺后的那面有了縫隙的墻被吹得搖晃,縫隙增大,嚇得魂不附體,所有的浪漫統統消失,趕緊叫同事幫忙拿個粗杠子頂上,以防夜半坍塌,遭遇不測。也是那次臺風時,樓下梁會計開的小店遇險,黃先生奮不顧身地幫忙,倒是給他增加了不少印象分。
2017年到珠海開會,遭遇臺風“天鴿”正面登陸,位于橫琴的華發行政公寓酒店大堂的玻璃被吹破,為了住客安全,在酒店入住的客人全部被疏散到地下。生平第一次當了災民,與會的專家還是努力把會議行程進行完,完事之后大家相視一笑:也算是患難與共了。
2018年,“山竹”掠過深圳前夕,我正參加一個學術論壇,在臺上侃侃而談的專家們散了會,要趕回港澳,以防各種交通工具停擺,那天黃昏的天色異常艷麗。粵港澳大灣區如今成為國家戰略規劃區,從臺風的共同記憶而言,以后大灣區各城市的防災避險就是真正意義的風雨同舟。
風云冷暖
大自然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不同天氣元素的劑量調出不同的表情,不同的傷害。在故鄉貴州,有“天無三日晴”的說法,云氣上升到云貴高原,凝結不散,又沒有順暢的季風,于是經常陰云蔽日。夏日偶爾有陣雨,春秋之際陽光從薄薄的云層透出,便是山里的小清新天氣。冬日會有霜凍,如果連續遭遇低溫,大范圍的霜凍也會成為災害,比如2008年南方地區大范圍發生的冰災。
在南京讀大學期間,感受到江南的梅雨季,也是長江中下游特有的云雨膠著狀態下的氣候,鮮少狂風雷暴,雨綿綿地下得陰涼,斜風細雨自然生出很多詩意。一旦降雨持續,低海拔區域發生水災的概率很高,如1991年的華東水災,倒是成就了我們在空無一人的蘇州園林里感受古典園林的氛圍。
臺風的到來大都會伴隨暴雨,雨云被狂風裹挾至登陸點,發泄般地傾瀉而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在珠海,連續十幾天的降雨導致海水倒灌,出現了咸潮,自來水供應也因此受到影響,還記得珠海好友鄒琳抱怨這個南方多雨的城市居然鬧水荒的表情。
在臺灣,熱帶氣旋最容易帶來瓢潑大雨。臺灣多山地,臺風過后暴雨緊跟,從而易導致道路坍塌、水土流失、山地滑坡等災害,這讓臺灣成為自然災害最多發的地區之一。2018年“山竹”登陸過后,深圳舉辦海峽兩岸水土保持學術研討會。研討會上,有關專家提及《2015—2030年仙臺減輕災害風險框架》,讓人開了眼界,臺灣專家談及水土保持的經驗,其敬業精神也讓人印象深刻。
冷暖氣流之間的角力和媾合,決定了氣候帶的形成與植被的分布,進而影響了山川大地與人類聚居、繁衍。人生世間,最初只是希求獲得防風避雨的場所,漸漸聚居形成社會,形成文化,乃至文明。中國人追求天地人的和諧,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竺可楨先生有幾篇論文論及文明發展與天氣的關系,歷史上的小冰河極寒時期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遲緩期,對比中國、歐洲的歷史,會發現驚人的吻合。中國歷史上最繁榮的兩個時期——漢朝與唐朝,也是氣溫明顯偏高的兩個溫暖期,萬物繁榮生長,農耕文明得以蓬勃發展。歷史上的幾個小冰河時期也同樣與戰亂、動蕩相關聯,例如三國末年、南宋、明末,地球氣溫大幅度下降,糧食大量減產,由此引發社會劇烈動蕩,人口銳減。19世紀后拜工業革命所賜,二氧化碳增多,更大范圍的冰川融化,天氣突變,臺風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劇烈,美國電影《后天》前半截,生動預見冰川大面積融化、氣候突變之后各地并發的災害,颶風、海嘯、極寒、洪水等,值得人們警醒。
災害里的眾生
臺風屬于天災,房屋被淹,農田被毀,工業廠房機器被損,城市基礎設施被破壞,帶來直接或間接的經濟損失。越是人口密集的大都市,臺風來臨時面臨的潛在威脅也越多,倒伏的樹木、破碎的玻璃、被掀翻的廣告牌以及被吹落的空調室外機,都是潛在的致命殺手。因此臺風來臨時,最安全的做法是呆在加固好門窗的房間里。相比大部分有房屋庇護的人類,臺風最直接的受害者是樹木,其次是以樹木為庇護所的動物們。
綠地系統具有防災避險的功能,但是當下的城市綠地受限于各種基礎設施,植被的地下空間越來越局促,人們需要樹大蔭濃來遮陽擋雨,卻不給植物足夠的生長空間。大部分的行道樹被束縛在有限的綠地里,與各種管線糾纏,臺風來臨,頭重腳輕根底淺,防護能力極弱,“山竹”過后,深圳市內很多以根系發達著稱的大葉榕被臺風掀翻,露出被市政設施束縛成方形的根系,默默訴說生存的艱難。
2017年在珠海親眼目睹“天鴿”之后的植被慘狀,成排的行道樹倒伏,連片的苗木被攔腰折斷。事實證明棕櫚科的大王椰子抵御臺風的能力最強,“天鴿”過后,珠海海關大門旁邊的幾棵大王椰子雖被刮掉了一半的葉子,但也能繼續支撐。江門市臺山也大量種植了大王椰子,這里是被臺風登陸最多的地點之一,大王椰子可以說是“剩者為王”了。
2016年5月游覽廈門鼓浪嶼,對島上美麗的大樹印象深刻。接下來廈門遭遇“莫蘭蒂”,鼓浪嶼上很多盤根錯節的大榕樹被掀翻,不少以樹為主的景點也遭到破壞。但是景區管理者迅速清理殘枝,快速啟動風景重建。2017年,鼓浪嶼成為世界自然遺產,展示出這個城市管理者的卓絕能力。
深圳應對“山竹”的舉措也體現出城市管理的應急能力。臺風當日,實時發布風球信息,提醒市民停留在家,組織臨海高危區域的居民們到深圳灣體育館避難。臺風過后,相關部門快速清理現場,保證道路暢通,保證供水供電,新聞報道也趨于理性。之后,有聲音提議建立“山竹紀念館”,我覺得很大程度不可行。臺風大面積侵襲人口密集的大都會,快速修復并組織災后重建,考驗政府管理能力,加強預防比紀念意義更大。
針對氣候突變帶來的災害,防患于未然是首要工作。災前組織民眾加強防災預演,優化基礎設施,還需要借此機會宣傳生態環保理念。災難之下,天地之間,彼此伸手扶助,共同經歷了臺風的時刻,或許也成為某些孩子們成長中最溫馨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