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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鐵馬夜嘶千里月雕旗秋卷萬重云

這里是饒州府樂平德興兩縣之間的一條土路,路上塵沙蔽日。平靜的樂安江水無言西流。向南遠(yuǎn)眺,是懷玉山蒼茫連綿的山影。時令正值秋末冬初,蕭瑟的北風(fēng)吹下無邊落木。一大群逃難的百姓正沿著土路蹣跚東行,吱呀作響的獨輪小車馱著簡陋的家什,單薄的衣衫耐不住刺骨的寒風(fēng),一張張憔悴的面孔透出凄苦可無奈。

中午時分,逃難的隊伍在江邊停下來。人群擁到水邊,飲飽騾馬,灌滿干癟的水囊,取出隨身的干糧充饑。一株枯樹下圍坐著一個三口之家。那皺紋堆積,臉色蠟黃的男人疲憊地倚在樹上。一臉菜色的女人翻開包裹,取出一塊巴掌大的雜面烙餅,分了一半給丈夫,另一半再撕開,分給只有七八歲的女兒。三人就著冰冷混濁的江水,吃力地咀嚼著。

土路上從德興方向大踏步走來一個雄壯的青年,穿一襲青布直襟,背著簡陋的包裹,手中持一條鵝卵粗細(xì)的竹杖。他在枯樹前停住腳步,向那黃臉漢子道:“請問老表,到樂平還有多遠(yuǎn)?”

那黃臉漢子拍了拍身邊的泥地,說道:“小老弟,坐下來歇歇腳吧!到樂平還有五六十里,要趕路也不急在一時?!鼻嗄耆说缆曋x,就地坐下來。黃臉漢子向他笑笑,又道:“請問老弟貴姓?”青年人摘下腰間水囊,一陣猛灌。翻出干糧,狼吞虎咽。含糊說道:“小可姓李名易。老表貴姓???這是要往哪里去?”

那黃臉漢子長嘆一聲,說道:“我姓黃,叫黃老四。自打聞香教起兵造反,把湖廣鬧翻了天。家鄉(xiāng)兵荒馬亂,教匪來了燒殺搶掠一番,官兵來了一樣燒殺搶掠一番,實在讓人活不下去了。這才狠狠心帶上婆娘閨女,準(zhǔn)備逃往江南,尋個營生過幾年太平日子。”

那自稱李易的青年正是天賜。他一離開滄海書閣就聽到了聞香教造反的消息,千里迢迢趕來湖廣,打算投軍殺賊,為國效力。聽到黃老四這一番話,天賜嘆道:“老表,江南現(xiàn)在看似平靜,保不定什么時候也會亂起來。想過太平日子,談何容易。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我看老表還是回家為好,本鄉(xiāng)本土,謀生也容易。”

“回家?”黃老四瞪大了暗淡無神的眼睛,叫道:“回去只有一個死!官兵教匪一天來上好幾趟,財物糧食全搶光了,青壯不是被蠱惑入教,就是被官兵拉走,剩下咱們這些上年紀(jì)的,眼看也不能保了。真要給抓走了,留下她們孤兒寡母,哪還有個活路。逃出來總能有個盼頭,要死就大家死在一起?!?

天賜黯然無語,心想:“這黃老四說的不錯,要死就大家死在一起。他總算一家三口團團圓圓,比我李天賜幸運多了?!?

正在此時,只聽有人大叫道:“不好,官兵來了!”人群一陣大亂。只見沿著土路數(shù)十騎快馬如飛而至。馳到近處,分做兩隊,包抄上來,將這群逃難的百姓團團圍住。帶隊的是一個大胡子軍官,高聲叫道:“本將軍奉命捉拿反賊,不相干的站著別動。誰敢抗拒,就地正法?!北姽俦鋼P威,大聲吆喝,刀劍寒光閃閃,嚇得眾百姓瑟瑟發(fā)抖。

七八名兵卒跳下戰(zhàn)馬,提刀闖入人群。一個小童嚇得大哭起來,他的爹娘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小嘴,哭聲卻已經(jīng)傳了出去。一個長著一對金魚眼的兵卒驚得跳了起來,轉(zhuǎn)身大罵道:“你這死囚生得賊眉鼠眼,一定不是好東西。弟兄們,給我搜!”幾名兵卒一擁而上,三拳兩腳打翻那家男主人。在他身上沒有找到銀錢,又去找那婦人的晦氣,嚇得她尖叫起來。幾名兵卒大樂,淫辭穢語不絕于耳。翻檢獨輪車上的行李,找出來一袋子米。

金魚眼大喜,叫嚷道:“這就是賊贓,充公了?!蹦羌夷兄魅藫渖先グ?。金魚眼一腳將他踢翻,喝道:“你這死囚,再羅嗦砍掉你的狗頭。”眾兵卒暴發(fā)出一陣大笑,丟開這可憐的一家三口,又去找旁人的麻煩。銀錢,糧食,衣物,一樣也不放過。

合該今天要出事,那金魚眼在人群中搜尋獵物,一眼就看中了天賜。叫道:“這小子生相兇惡,一定是教匪的探子。弟兄們,給我拿下!”幾名兵卒擁上去將天賜圍住,刀劍指住他的前胸后背。金魚眼見天賜已經(jīng)被制住,上去就是一記耳光,打算撿個現(xiàn)成便宜。

算這小子倒霉。這一伙官兵魚肉百姓,胡作非為,天賜早就看不下去了,金魚眼此舉等于火上澆油。只見一道人影凌空飛起,遠(yuǎn)遠(yuǎn)摔在丈余開外,正是那金魚眼。他躺在地上,哼哼嘰嘰,呼痛不止。眾兵卒大驚失色,一陣亂刀砍下。天賜正在火頭上,哪里還同他們客氣,一通拳腳,打得眾兵卒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大胡子軍官叫罵道:“好個反賊,竟敢抗拒天兵,這還得了!弟兄們,殺!”眾兵卒聞令齊聲吶喊,揮動刀劍,催馬向上沖殺。

天賜暗叫壞事。這一伙如狼似虎的官兵縱馬亂踏,幾百名無辜百姓勢必要遭池魚之殃。所謂擒賊先擒王。天賜情急智生,展開輕功,快如閃電,一晃身便到了大胡子軍官馬前,抓住足踝,掀下馬去。先狠狠賞他兩記鐵拳,然后揪住衣領(lǐng),提在手中,喝道:“狗頭,叫住你的人。”

大胡子軍官手足亂蹬,掙扎不脫,驚得魂飛天外。尖叫道:“好漢爺,饒命?。 庇纸械溃骸暗苄謧?,快回來!”這兵卒見首領(lǐng)被擒,一齊收住坐騎。想要上前搶救,卻又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天賜喝道:“你們這群害民賊,快快將搶來的東西如數(shù)歸還,否則太爺捏死著狗頭?!笔稚弦挥昧?,大胡子軍官痛得大叫起來。眾兵卒無奈只得將奪來的財物又拋回人群。眾百姓失而復(fù)得,無不大喜過望。

大胡子軍官哀求道:“好漢爺,您的吩咐我都一一照辦了,求您高抬貴手,就饒了我吧!”天賜冷笑道:“饒了你?讓你再去害人嗎?身為朝廷武官,縱容士卒行兇,魚肉無辜百姓,你這狗頭該死一萬次。”

一個死字嚇得大胡子軍官體似篩糠,慌忙叫道:“冤枉啊冤枉!我也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咱們已經(jīng)整整三個月沒發(fā)餉銀,弟兄們囊空如洗。每天的口糧又吃不飽,只好餓著肚子行軍打仗。我麾下的士卒逃亡過半,一個百十來人的百戶所,現(xiàn)在就只剩下這四五十人了。您說說看,我又能怎么辦?”

天賜喝道:“不許狡辯!朝廷每年花費上千萬兩銀子,上千萬石糧食,就為供養(yǎng)你們這些蠹蟲。這些錢到何處去了?是不是你克扣糧餉,中飽私囊,大發(fā)橫財。卻讓麾下士卒忍饑挨餓,以至軍紀(jì)敗壞,劫掠百姓,與民爭食。”

大胡子軍官叫苦連天:“好漢爺明鑒!我只不過是一個百戶,官卑職小,無權(quán)無勢,天膽也不敢克扣糧餉。實在是上面派下的只有那么一點點,弟兄們吃不飽,我也一樣餓肚子。不信您可以問問,弟兄們都可以作證。大家都是袍澤兄弟,同生共死。我如果昧著良心克扣弟兄們的賣命錢,那還算是人嗎!”

此時眾兵卒四面環(huán)伺,虎視眈眈,恨不得上前找天賜拼命。那金魚眼大聲道:“胡大哥說的不錯,咱們都可以作證。克扣糧餉的是趙總兵王副將那幾個狗官,咱胡大哥可是清清白白。你如果敢傷胡大哥,咱們跟你沒完?!?

天賜怒氣消了大半,暗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身為總兵副將者不能嚴(yán)守軍紀(jì),又如何約束士卒。這胡百戶處在一個不尷不尬職位,上要逢迎上司,下要安撫部屬,確實難為他了。”說道:“其罪難饒,其情可恕。暫且饒你一命,下次如果撞上你胡作非為,再殺你個二罪歸一?!?

胡百戶心中一寬,知道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苦著臉道:“好漢爺果然通情達(dá)理。我****又不是沒良心,如果大家有飯吃有錢花,我才不愿意在這些可憐蟲身上動腦筋。”聽他的口氣,如果將來沒飯吃沒錢花,難保不再胡作非為。

就在天賜手將松還沒松的時候,忽聽遠(yuǎn)處傳來陣陣沉悶的隆隆聲。放眼望去,天際處塵沙滾滾而起。眾兵卒久歷戰(zhàn)陣,立刻知道是來了大隊騎兵。數(shù)十人同時色變,大叫道:“是教匪!”那胡百戶急叫道:“快逃快逃!再遲咱們都沒命了。好漢爺,快放手啊!”

天賜手抓得更緊了,冷冷道:“百戶大人,莫忘了你是朝廷武官。報國殺賊,職責(zé)所在,臨陣退縮,軍法難容。這幾百名百姓也是朝廷子民,難道你就棄之不顧嗎?”

胡百戶驚得臉色煞白,氣急敗壞地叫道:“好漢爺,你可要看清楚,教匪有他娘的好幾千人。咱們就這四五十人,這不等于羊入虎口嗎?”

天賜目力奇佳,早就看清教匪聲勢雖大,人數(shù)卻不過數(shù)百。當(dāng)年他在無為州力戰(zhàn)數(shù)千山賊,往來如履平地,這三五百毛賊不足為懼。大笑道:“你這膽小鬼!身受國恩,當(dāng)思報效,血染沙場,馬革裹尸,大不了一死而已。未戰(zhàn)先怯,望風(fēng)而逃,你算什么英雄好漢。”

胡百戶被天賜激得火起。環(huán)眼一瞪,大叫道:“老子本來就不是英雄好漢,一死事小,卻不能讓這幾十名弟兄陪我一起送命。”

天賜環(huán)視四周的眾兵卒,見他們雖然個個面呈懼色,卻無一人拋下胡百戶獨自逃生。天賜心中暗贊,大笑道:“想不到百戶大人還是個義薄云天的漢子。算你今天走運,一場大功勞是跑不掉了。太爺給你們打先鋒,好漢子隨我一同殺賊,膽小鬼盡管逃走?!眾Z過胡百戶的坐騎,飛身而上,揚鞭疾馳,向蜂擁而至的大隊教匪沖去。

泥菩薩也有三分土性,胡百戶被天賜一口一個膽小鬼罵得老臉通紅。跨上金魚眼的坐騎,拔出佩刀,大叫道:“這小子說的不錯,咱們既然吃了這碗飯,命中注定要戰(zhàn)死沙場。與其讓人罵咱們是膽小鬼,不如死得象個英雄。弟兄們,操刀上馬,隨我殺賊?!北姳溲}賁張,齊聲叫道:“愿與大哥同生共死!”一齊飛身上馬,數(shù)十人高聲吶喊,聲勢大壯,烈馬奔馳如飛,掩向敵陣。那金魚眼失了坐騎,急得大叫大嚷,撒開兩腿,隨后緊追,不甘落于人后。

那數(shù)百名教匪是聞香教的一小隊游騎。聞香教自起兵以來,功城掠地,所遇官軍皆一觸即潰,望風(fēng)披靡。胡百戶這一小隊官軍卻敢以少擊眾,人人爭先,氣勢懾人。眾教匪何曾見過如此陣仗,銳氣為之大挫。

天賜一馬當(dāng)先,殺入敵陣。手中竹杖堅逾鋼鐵,舞動如風(fēng),擋路的匪眾紛紛中杖落馬。群匪大驚,如波浪般兩廂分開。天賜驅(qū)馬如飛,殺開一條通路,直取匪首。那匪首只不過是一名低級弟子,武功不高,如何敵得過天賜的神勇。交馬只一合,竹杖擊中頂門,落馬而死。

群匪懾于天賜神威,心寒膽裂。見首領(lǐng)身亡,立刻大亂,紛紛撥轉(zhuǎn)馬頭,四散奔逃。這時幾十名官軍也殺到了。胡百戶大叫道:“匪首已死,我軍必勝。弟兄們,殺呀!”眾官兵精神振奮,人人奮勇,殺入敵叢之中,象數(shù)十頭猛虎。教匪大敗,胡百戶率軍追亡逐北,直趕出十?dāng)?shù)里外,斬首百余級而還。撿點麾下士卒,居然無一傷亡。

胡百戶樂不可支,向天賜頻頻道謝。天賜拍拍他的肩頭,笑道:“百戶大人真乃當(dāng)世勇將也。以弱敵強,殺敵百余而不折一人,唯有當(dāng)年甘興霸百騎劫曹營差堪比擬。適才在下錯看了大人,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胡百戶對天賜佩服得五體投地,更有十二分的感激,方才那點芥蒂早就丟到了九霄云外。聞言赧然一笑,說道:“老弟這是在羞臊我。若非老弟言語相激,咱們早就望風(fēng)而逃了。若非老弟擊殺匪首,咱們更不可能輕易取勝。老弟貴姓高名?我一定稟明總兵大人,為你請功。”

天賜笑道:“我姓李名易,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亂臣賊子,害民****。殺一匪首,不過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請功就不必了。只希望老兄立了這樁大功,升官發(fā)財之后,別忘了今日的教訓(xùn),不要再縱容部屬騷擾無辜百姓?!焙賾粲中哂掷?,連聲告罪。

回到江邊,眾百姓紛紛稱謝。胡百戶只因一時心血來潮,率眾殺退教匪,解救了百姓的一場大劫,不意竟得以領(lǐng)略“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滋味,風(fēng)光無限,自是心中大樂。對方才縱軍擾民之事頗為愧疚。

天賜靜靜看完這一幕,悄然退走。胡百戶得意過后,才發(fā)覺天賜已經(jīng)不見了,急忙詢問部屬。金魚眼向西一指,說道:“李英雄已經(jīng)走了。沒有大哥的吩咐,咱們就沒留他。”胡百戶氣得大罵金魚眼糊涂,搶過坐騎,飛身而上,向西疾追下去。

土路一望無際,哪有半個人影。胡百戶心急如焚,狂抽坐騎,直追下十余里。只見遠(yuǎn)處一個雄壯的身形,大步疾行,衣袂飄飄,恍如御風(fēng)。胡百戶大喜,叫道:“李老弟,等一等!”

天賜回身笑道:“百戶大人有何指教?”胡百戶翻身下馬,拭去額上熱汗,大口喘著粗氣。說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老弟不要以冒昧見責(zé)?!碧熨n道:“你我并肩殺賊,承蒙老兄信任,不惜一死,慷慨赴敵,這份交情可以說非同尋常。有什么話盡可直言?!?

胡百戶胸中一熱。緊緊握住天賜的手,鄭重說道:“我****懵懵懂懂活了三十幾年,今日方如夢初醒。我誠心誠意想同老弟交個朋友,更希望老弟能夠留下來。我****可以對天發(fā)誓,甘居老弟之后,決不敢以部屬相待。”

天賜略略有些心動。說道:“實不相瞞,小弟有案在身,隱姓埋名,亡命江湖,其間不知殺過多少錦衣衛(wèi)軍官。這窩藏欽犯的罪名老兄敢擔(dān)待嗎?”

胡百戶大叫道:“怕個鳥!有我****在,就有老弟你在。老弟如果事發(fā),我****陪你一起掉腦袋。******錦衣衛(wèi)里沒一個好人,殺得好,殺得妙!這年月有刀有劍有力氣就有理,憑老弟的一身武藝,別說謀個一官半職輕而易舉,運氣來了出將入相封公封候也不在話下。那時有誰還敢說三道四。”

天賜早有投軍之意,難得這位胡百戶是個血性漢子,交他這個朋友不會吃虧。盤算已定,天賜道:“老兄盛情,卻之不恭。從今而后,小弟唯胡兄馬首是瞻。咱們同心協(xié)力,殺賊報國。”****大喜過望,兩人相偕返回。

金魚眼等人早已望眼欲穿,追趕上來。大家在中途相見,得知天賜已經(jīng)是同袍兄弟,無不大喜。那金魚眼紅著臉向天賜告罪,言談之間得知他名叫胡奇,是胡百戶的本家兄弟。

胡百戶道:“李老弟,李易這個名字你不能再用了,反正是個假名,不妨再改一個。愚兄麾下有一個叫李國棟的小子,前幾天逃走了。這小子與老弟是本家,身量相貌也有幾分相似,老弟就用李國棟這名字如何?”

“李國棟!”天賜默念兩遍,笑道:“國之棟梁,好名字!甚合我意。可惜李國棟那小子不爭氣,辜負(fù)了一個好名字。”胡百戶笑道:“別忘了你現(xiàn)在就是李國棟,這不等于罵自己嗎?”大家聞言均大笑不止。

回到大營,胡百戶趾高氣揚,向幾位同僚大肆吹噓。諸同僚羨慕不已,有人想:“這****跟咱們一樣都是大草包,什么以少勝多,殺敵百余而不傷一人,難道是殺良冒功?”可是一看收繳的馬匹、兵器、旗幟,卻不由他們不信。人人暗自嘀咕,不知這胡大草包是走了哪門子紅運。

胡百戶帶著百余顆教匪首級到中軍請功,不多時喜滋滋地回來,扛著一搭鏈銀子。叫道:“副將大人給咱們記了一樁大功,說要上奏朝廷,再行升賞,還發(fā)了三個月的餉銀。弟兄們,快來領(lǐng)銀子?!北姳錃g聲雷動,銀子到手,平時總是掛在嘴邊的“王副將這狗官”也變成了“副將大人”。

軍營生活枯燥,沒什么娛樂,要消遣只有賭錢一項。大家窮好了幾個月,現(xiàn)在口袋里有了銀子,難免有些手癢。當(dāng)下由胡百戶當(dāng)莊,攤開賭臺,吆五喝六,軍營變成了賭場。天賜暗自搖頭,沒奈何只能入鄉(xiāng)隨俗,上去湊個熱鬧。他賭性不重,是輸是贏,皆一笑置之。

俗話說:福無雙至。胡百戶今天得了一樁大功勞,賭運可就差了。一上手就連連被吃,銀子輸?shù)酶筛蓛魞?,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兀自不死心,賴在莊上不肯下來,叫嚷著向金魚眼胡奇借銀子。胡奇手氣正旺,當(dāng)然不肯將銀子借給他這個輸家。賭場無父子,胡百戶雖然是上司,卻也不敢干犯眾怒,借勢壓人。

天賜見他二人鬧得不可開交,怕他們傷了和氣,說道:“胡大哥,小弟這里有幾兩銀子,你先拿去用,贏了再還我。”掏出兩錠銀子,放在胡百戶面前。

胡百戶盯著這兩錠白花花的銀子,眼睛放射出貪婪的異光,咕嚕嚕不住吞口水。說道:“這個,愚兄怎么好要賢弟的銀子。”天賜笑道:“小弟不是說過嗎,大哥贏了再還我?!焙賾魳返煤喜粩n大嘴,仿佛已經(jīng)贏定了。說道:“這銀子不能讓賢弟白拿,算是咱哥倆合伙,贏了錢二一添作五?!?

賭局再開,天賜自己不再下注,站在胡百戶身后幫莊,暗中放出手段。憑他的內(nèi)功,用暗勁操縱骰子,要幾點就是幾點,雕蟲小技,不在話下。胡百戶手氣轉(zhuǎn)旺,記記通吃,不多時臺上的銀子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胡百戶懵懵懂懂,還當(dāng)自家本領(lǐng)高強,興奮得臉色通紅,叫嚷起來聲音象炸雷。眾兵卒個個輸?shù)媚铱杖缦?,臉色慘白。

天賜知道應(yīng)該收手了。湊到胡百戶耳邊,低聲說道:“胡大哥,你真想把弟兄們的銀子全贏光嗎?該放放了。”

胡百戶陡然清醒,暗道:“他這話是什么意思?是了,我說我手氣怎么這么好,一定是他暗中做手腳。這位李老弟神秘得很,以后我要尋個機會私下里問問他。這些銀子都是弟兄們的賣命錢,要這銀子良心難安?!毕氲竭@里,胡百戶將臺上的銀子向前一推,大叫道:“我老胡今天玩得痛快,全仗眾兄弟幫襯。這些銀子算做吃紅,人人有份。”

眾兵卒大喜過望。銀子失而復(fù)得,無不對胡百戶感激涕零。胡百戶回過頭,只見天賜正瞅著他點頭微笑。胡百戶擠擠眼睛,也咧開大嘴笑了。

天賜所在的這支官軍是由南京發(fā)往湖廣清剿教匪的數(shù)路大軍中的一路。兩三萬人馬浩浩蕩蕩,一路西行。饒州府南昌府一帶均無聞香教大隊人馬,所以無甚戰(zhàn)事,教匪望風(fēng)而走。胡百戶的那場小小的勝利被渲染成一次大捷,官軍更加輕敵,不將教匪放在眼里。

行到九嶺山一帶,距岳州日近,教匪的抵抗越來越強,不時有小股游騎前來騷擾。官軍一夜數(shù)驚,前鋒屢次受挫。統(tǒng)軍的趙總兵膽小如鼠,不敢冒進,每日只行出二十里便扎營固守。即不派出細(xì)作察探敵情,也沒有游騎四方警戒,全然是一副挨打的架式。

這日入夜,胡百戶不知從何處弄來了兩壇美酒,抱來帳中與天賜共飲。胡百戶雖沒什么本事,酒量卻不同尋常,千杯不醉,喝到興奮處,開始胡亂發(fā)牢騷。天賜尚能講出些“主將無能,累死千軍”的道理,胡百戶卻只會破口大罵,將趙總兵罵了個狗血淋頭,體無完膚。

正當(dāng)說到趙總兵的十八代祖宗如何如何之時,金魚眼胡奇氣沖沖闖進帳內(nèi),瞪著眼睛大叫道:“大哥,你還有心思喝酒。咱們都讓人家給賣了,******真是氣死人!”

胡百戶一蹦而起,叫道:“是哪個混蛋欺負(fù)你,快告訴我,我揍扁他的狗頭。”胡奇冷笑道:“是趙總兵王副將欺負(fù)咱們,大哥敢去打扁他們的狗頭?這兩個狗官真******不是東西。咱們兄弟舍生忘死立下的功勞,兩個狗官向上稟奏的時候,咱們兄弟的名字提也不提,功勞全成了他們倆的。若不是中軍大營當(dāng)差的劉三向我透出風(fēng)聲,咱們還******蒙在鼓里。”

胡百戶怒氣頓消,又坐回到地上。冷笑道:“此事大哥早就料到了,咱們能拿到三個月的餉銀就應(yīng)該知足了。哪個貓兒不愛腥,哪個當(dāng)官的不想升官發(fā)財。咱們是胳膊拗不過大腿,只好由他去了。賢弟消消氣,大哥請你喝酒。”

胡奇大為泄氣,一屁股坐倒在地,抓起酒肉,猛吃猛灌。忽然,大營外傳來一陣陣隱約的殺聲,由遠(yuǎn)而近,由弱而強,聲勢非小。隨即營中人喊馬嘶,一陣大亂,有人大叫道:“教匪來了,快上馬迎敵!”胡奇驚得跳了起來,一塊大肉哽在喉中,難過得直翻白眼。

胡百戶大笑道:“膽小鬼,這不過是小隊教匪又來偷襲,理它做甚??熳潞染?,別壞了咱的興致?!?

天賜側(cè)耳細(xì)聽,面色一變。擲杯于地,說道:“不是小股游騎,而是大隊人馬,這一次是來真格的了。四面八方皆有敵軍,咱們已經(jīng)落入重圍。大哥快下令讓弟兄們上馬迎敵,再遲就來不及了?!?

話音剛落,嗖的一聲,一枝利箭穿破帳幕,正射中胡百戶懷中的酒壇子,酒水濺了一身。胡百戶大驚失色,一越而起,三人沖出營帳。只聽大營四周鼓號震天,殺聲動地,利箭如雨點般飛來,營中到處都是逃散的官兵。不時有人中箭倒地,慘呼不止。

胡百戶急忙召集麾下士卒。大叫大嚷了半天,只召集來二三十人,只這一小會兒功夫,他這隊官軍便損折逃散過半。胡百戶氣得大罵趙總兵無能。此時鋪天蓋地的教匪大軍已經(jīng)殺入營中,官兵如潮水般敗退下來。胡百戶無心迎敵,領(lǐng)著他這對官兵,被潰兵裹挾著向東敗退下去。

東邊是中軍大營,本以為情況會好些,哪知更加糟糕。敵軍未至,陣腳先亂,被蜂擁而至的潰兵一沖,更加不可收拾,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shù)。最可笑的是趙總兵王副將兩人,一個身上有甲頭上無盔,滿頭亂發(fā)披散下來,另一個頭上有盔,身上卻穿著一件睡袍。比這兩人更慘的是一個白臉無須的大胖子,看裝束是個太監(jiān),一身的肥肉突突亂抖,若非有趙王兩人攙扶,早就癱倒在地了。

眾官兵失去統(tǒng)御,任趙總兵王副將如何叫喊都無人理會。眼見滿山遍野的教匪鼓噪而至,松明火把映紅了夜空,喊殺聲驚天動地,兩個草包將軍驚得魂飛天外。王副將忽然在人叢中發(fā)現(xiàn)了胡百戶,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叫道:“胡老弟,快來保護王公公!”所謂王公公就是那個胖太監(jiān),這王副將雖處生死關(guān)頭仍不忘拍他的馬屁。

王副將不叫便罷,他這一叫胡百戶撥馬就走,唯恐被他纏住。心中大罵不已:“你他娘的現(xiàn)在有求于老子,老子就成了胡老弟。抱歉得很,咱不敢高攀。那個肥豬王公公一定是京里派來的王監(jiān)軍。你他娘的不要臉認(rèn)他做了干爹,老子卻與他無親無故,犯不上為一個狗太監(jiān)枉送了性命。”

他在暗中咒罵,天賜卻暗自焦急。一把抓住轡頭,勒住胡百戶的坐騎。說道:“這兩個狗頭雖然該死,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落入教匪之手,有失國家體面。大哥去保護他們,我到前面開路,一起殺出去?!?

胡百戶對天賜言聽計從,當(dāng)即傳令下去。二十幾名兵卒七手八腳將三個嚇癱大草包扶上戰(zhàn)馬,簇?fù)碇蛲鉀_殺。天賜手持窄鋒長刀,一馬當(dāng)先,掩向敵陣。大叫道:“總兵大人在此,眾將士隨我來?!边@叫聲以絕頂內(nèi)力發(fā)出,壓下四面八方諸般嘈雜聲,眾官軍聽得清清楚楚。中軍大營聚集著上萬潰兵,正值六神無主,不知何去何從之時。一聽這叫聲,如同暗夜得見明燈,紛紛聚攏過來。上萬人黑壓壓的一片,聲勢浩大,一起向前擁,擋路的教匪也不禁為之心驚。

天賜當(dāng)先殺入敵陣,縱橫馳騁,刀無虛發(fā),專尋騎馬的匪首廝殺,往來沖突,如入無人之境。胡百戶與麾下數(shù)十名官兵隨后殺到。此時教匪已經(jīng)被天賜沖殺得陣腳大亂,無人能夠阻擋。鐵蹄到處,匪眾抱頭鼠竄,踐踏而死者不計其數(shù)。嚴(yán)密的包圍圈被撕開一個缺口,萬余官兵透圍而出,一哄而散。

天賜與胡百戶保護著趙總兵等人落荒而逃,一行不過數(shù)百騎。奔出數(shù)里,背后殺聲又起?;仡^望去,只見滿山遍野都是持著火把的教匪鐵騎,疾追而來,隆隆的蹄聲如同天邊響過的悶雷,仿佛整個大地都在震顫。眾官兵盡皆失色,縱馬狂奔。遇上小股匪騎,奪路而過,不敢戀戰(zhàn)。不多時數(shù)百人馬又損折過半。

逃出數(shù)十里,天色漸漸放亮,仍然未能甩脫追兵,人馬卻已經(jīng)疲憊不堪。忽然,一條寬闊的大江橫在面前。眾官兵急忙勒住坐騎,心涼半截。只見江水濁流滾滾,無法徒涉,更見不到船只,背后的數(shù)千匪騎又漸漸追及。那肥豬一般的王公公驚急交加,大叫一聲,屎尿齊流,昏厥在馬鞍上。

前臨江水,后有追兵,眾官兵皆面呈懼色。天賜策馬而出,掃視著一張張慘白的面孔,大聲說道:“諸位身陷絕地,后退唯有一死。只有奮力向前,殺退敵兵,方可求生?,F(xiàn)在請諸位聽我的號令,備好弓箭,準(zhǔn)備迎敵?!?

眾官兵精神稍振,沿江一字排開,取下弓箭,嚴(yán)陣以待。這時匪騎前鋒漸漸追及,數(shù)百騎健馬奔馳如飛,馬上的教匪一色的紅巾包頭,舞動寒光閃閃的長刀,狂呼吶喊而來,面目依稀可辨。約摸到了弓箭射程之內(nèi),天賜大叫道:“放箭!”眾官兵一齊開弓,枝枝利箭潑水般飛了出去,卻不料飛出不及百步便紛紛墜地。眾教匪見官兵如此膿包,暴發(fā)出一陣嘲弄的狂笑,氣焰更為囂張。

天賜奪過一張弓,拉開一試,不由得氣歪了鼻子。這張弓軟綿綿象一條死蛇,做個孩童的玩物尚可,怎能用來上陣殺敵。天賜恨恨地將弓擲還,就要下令沖殺。胡百戶摘下自己的弓遞給天賜,說道:“賢弟,用我的?!焙賾舯哿Σ蝗?,這張弓有三石之強。天賜接過一試,喜出望外,大叫道:“箭來!”

胡百戶遞上幾枝雕翎箭。天賜拉開弓,三枝利箭連珠似地射了出去,奔在最前面的三名悍匪當(dāng)即中箭落馬。眾官軍歡聲雷動,士氣大振,箭枝如流水般送上來。天賜施展拿手絕技,箭出如飛蝗,轉(zhuǎn)眼之間便有幾十名悍匪中箭落馬而死,傷處皆在咽喉,無一落空。群匪又驚又懼,氣勢大挫,稍稍后退。

這時就聽匪陣之后有人大叫道:“臨陣退縮者死!”教匪大隊后援又殺到了。數(shù)十名甲士簇?fù)碇?,有一個白面長須的匪首,赫然是聞香教的好手雙筆判田煜清。后退的匪騎在援軍的驅(qū)使下又殺了回來,數(shù)千鐵騎分為三路,成包圍之勢。天賜雖然箭無虛發(fā),畢竟只有一張弓,顧得了東顧不了西,射得倒幾個幾十個,卻射不倒這拼死向上沖殺的數(shù)千教匪。

胡百戶這時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大叫道:“賢弟,下令殺出去吧!”天賜回身掃視眾官兵,見他們一個個驚得面白體酥,心想:“這群膿包連刀槍都舉不起來,殺出去等于送死?!毕蚝賾舻吐暤溃骸耙粫褐还芨〉芟蛲鉀_,包你平安無事。那幾個狗官只好丟下不管了?!?

忽然,一陣蒼勁雄渾的號角聲傳來。只見西邊山坡上塵沙滾滾而起,直上云霄。一枝雄壯的鐵騎沖下山坡,吶喊著向教匪掩殺過去?!笆枪佘?!咱們得救了!”胡百戶興奮得大叫起來。

這枝官軍鐵騎與趙總兵這隊萎靡不振的官兵迥然不同。人雄****,隊列嚴(yán)整,盔明甲亮,旌旗蔽日。人手一把雪亮的大砍刀,烈馬歡騰,殺入教匪后隊,勢不可擋。眾教匪當(dāng)者披靡,隊形立刻大亂。天賜精神大振,叫道:“弟兄們,殺呀!”與胡百戶并肩殺出。背后那幾百名官兵也一齊催動坐騎,亂糟糟地跟上來。

匪首田煜清駭然色變,當(dāng)然不是因為迎面而來的這一小隊殘兵敗將,而是背后殺來的官軍鐵騎來勢實在太猛,成半包圍之勢掩殺過來,勢不可擋。再看山坡上的滾滾塵沙,后繼的人馬尚不知有多少。敵強我弱,田煜清不敢迎戰(zhàn),傳令退兵。數(shù)十名甲士簇?fù)碇镬锨逑蚰蠑√酉氯ィ瑪?shù)千名教匪亂成了一鍋粥。官軍乘勢一陣猛沖猛殺,匪眾死傷無數(shù)。

天賜殺得興起,單人獨騎闖入敵陣,直取田煜清。匪眾只顧逃命,無人上前阻擋。那田煜清卻為潰兵裹挾,無法全力馳騁。天賜追近一箭之遙,收刀摘弓,三枝利箭連珠似飛出。眾甲士持盾遮攔,三人被利箭穿胸而亡。

只這功夫,天賜追得更近了。三枝利箭又離弦飛出,去勢更疾,兩前一后。前兩枝箭射倒了兩名甲士,露出一絲空隙。第三枝箭透過重重盾牌的掩護,正中田煜清后心,射碎掩心鏡,直入內(nèi)腑。田煜清大叫一聲,翻落馬下。眾甲士見主將身亡,一哄而散。天賜追上前割下田煜清首級,策馬而還。

號角聲又起,眾官軍不再追趕逃散的教匪,敲起得勝鼓,策馬歸隊。不多時便排成一個整齊的方陣,刀槍齊舉,縱聲歡呼。趙總兵麾下這幾百名殘兵看到這一幕自是人人稱羨。天賜也心中暗贊:“好威武!好雄壯!如果官軍皆是這般精銳之師,何慮盜匪不平,國家不寧?!?

一位金甲紅袍將軍躍馬出列。只見此人身長九尺,瘦面長須,儀表非俗,威風(fēng)凜凜。這紅袍將軍飛馬馳到江邊,翻身而下,向趙總兵等人一抱拳,說道:“末將嚴(yán)夢熊見過諸位大人。甲胄在身,不能全禮,請諸位大人恕罪?!?

肥豬王公公這時又來了精神,腆起草包肚子,道貌岸然,全忘了方才的狼狽。說道:“你在哪位將軍麾下聽用?今日大敗教匪,功勞不小。咱家一定奏明圣上,重加升賞?!碧熨n心想:“狗屁!數(shù)萬大軍一夜之間化為烏有,皇帝得知一定會砍下你們?nèi)说墓奉^。量你這狗太監(jiān)也不會如實上奏,必然將這樁功勞攬到自己身上。如果我是這位嚴(yán)將軍,一定力辭不受,落得做個順?biāo)饲?,何樂而不為?!?

果然,紅袍將軍嚴(yán)夢熊說道:“末將乃九江總兵麾下游擊將軍。此次大勝,全仗諸位大人神武蓋世,以數(shù)百將士力敵近萬教匪,死戰(zhàn)不退,遂令教匪魂飛膽喪。末將乘隙擊之,不過舉手之勞,焉敢居此大功?!?

王公公眉開眼笑,說道:“嚴(yán)將軍也功不可沒,咱家定有重酬。將軍如果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只要咱家辦得到,一定盡力滿足?!眹?yán)夢熊略作遲疑,說道:“適才有一位兄弟單人匹馬殺入賊陣,如入無人之境,箭斃賊首,斬其首級而還。此人乃舉世難覓的勇將,末將想見他一見?!?

王公公方才嚇得屎尿齊流,怎能留意到什么勇將不勇將。轉(zhuǎn)首去看趙總兵,趙總兵同樣一無所知。又轉(zhuǎn)首去看王副將。這三人之中就屬王副將膽子大些,他們是如何殺出重圍,又如何抵擋追兵,他倒也看得清清楚楚。向胡百戶道:“****,嚴(yán)將軍所言之人是你的手下吧?叫他出來參見嚴(yán)大人?!?

胡百戶這回大為露臉。從人群中拉出天賜,得意地說道:“力敵群匪,箭斃賊首的勇士就是卑職這位兄弟,大號李國棟?!碧熨n走出人群,手里尚提著田煜清的腦袋。趙總兵王公公一見這顆血淋淋的人頭,嚇得尖聲大叫,又幾乎昏倒。

只有王副將頗為識貨,指著那人頭,眼睛瞪得溜圓,象是見到了奇珍異寶。問道:“這是……?”天賜擲頭于地,說道:“這是匪首田煜清的首級,請副將大人查驗?!蓖醺睂⑷绔@至寶,急命手下親軍收起。一樁大功勞還要著落在這顆人頭上,在王副將眼中此頭無疑勝過黃金美玉。那田煜清身死之后,尸骨難安,頭顱居然被人用以換取功名利祿。而他身為此頭主人,反不得與聞,只能坐觀他人升官發(fā)財。他泉下有知,一定為此憤憤不平。

天賜上前參見嚴(yán)夢熊。嚴(yán)夢熊上下打量,見天賜身軀魁偉,儀表不俗,舉止沉穩(wěn),雙目湛然有神,嚴(yán)夢熊不禁暗暗稱贊。如此人材,豈能屈為小卒。這位嚴(yán)將軍也是憐才心切,顧不得是否有些唐突,說道:“請公公恕末將冒昧進言,這位李國棟英武過人,屈居士卒,誠為可惜。公公若肯割愛,請賜與末將帳下聽用。末將深感大德?!?

胡百戶急了,大聲道:“不行,不行!李兄弟又不是貨物,豈能隨意轉(zhuǎn)讓。咱們兄弟誓同生死,是絕不能分開的?!蓖豕⊙劬σ坏?,怒道:“放肆!行不行自有咱家作主,哪有你說話的份?!焙賾魢樀靡豢s脖子,噤若寒蟬。想到這狗太監(jiān)適才的狼狽,現(xiàn)在的跋扈,心中大罵不止。

王副將深知昨夜能夠突圍逃生,這胡百戶出力不小,不能不有所表示。湊到王公公耳邊低聲進言。王公公臉色轉(zhuǎn)和,點頭道:“就依你了?!庇窒驀?yán)夢熊道:“嚴(yán)將軍,咱家將胡百戶這一隊人馬連同這個李國棟一道撥與你的帳下,你可滿意?”

嚴(yán)夢熊大喜過望。單膝跪地,謝道:“公公恩賜,末將深感大德。”胡百戶心中雖然不愿,沒奈何也只得跪倒稱謝。天賜卻暗暗歡喜,能跟隨這位嚴(yán)將軍,比跟著趙總兵那幾個草包將軍不知要強上幾萬倍。那嚴(yán)夢熊方才自稱甲胄在身,不能全禮。現(xiàn)在卻又情不自禁屈膝稱謝,可見不能全禮之所只是托辭,不愿向太監(jiān)屈膝而已。

王公公卻沒有留意到這些細(xì)節(jié)。腆胸疊肚,肥手一揮,說道:“免禮!朝廷這次起五路大軍征剿湖廣教匪。咱家親統(tǒng)前軍與十倍之匪交戰(zhàn),雖獲大勝,傷亡頗重。請將軍調(diào)動軍馬,護送咱家回中軍報命,順便為將軍請功?!?

嚴(yán)夢熊面有難色,說道:“稟公公,中軍與左右后三軍皆在南昌府遲遲未動,距此尚有百余里,路上教匪出沒無常。為公公安全計,末將以為應(yīng)先至九江府,請總兵大人另撥精兵護送?!?

王公公道:“無妨,無妨。咱家信得過將軍。將軍麾下將士驍勇善戰(zhàn),足可以以一當(dāng)十。再將山后的大軍調(diào)過來,區(qū)區(qū)教匪不足為懼?!?

嚴(yán)夢熊道:“末將來得匆忙,只帶了本部人馬。因兵少匪眾,末將命一百名士兵于山后往來馳騁,激起塵沙,以為疑兵,并非大隊人馬。末將所部人馬現(xiàn)在盡數(shù)在此,只八百騎而已,實無力保護公公。”

“什么?只有八百人?!蓖豕@得面如土色,腿一軟又差一點癱倒。趙總兵王副將急忙扶住,一個大叫:“公公別慌?!弊约覅s嚇得渾身打戰(zhàn),一個連聲催促:“快走!”兩腿卻象釘在地上,無法移動半步。

嚴(yán)夢熊錯愕不已。回頭一看,只見胡百戶大嘴撇到了耳根,天賜搖頭冷笑。嚴(yán)夢熊這時方知這三人是三個大飯桶,深悔直言相告,嚇壞了他們。令手下扶三人上馬,問道:“去九江府,還是去南昌府,請公公示下。”

“去九江,去九江?!蓖豕犝f去南昌的路上教匪眾多,嚴(yán)夢熊麾下人馬又只有八百,再不敢堅持去南昌,忙不迭催著上路。一行人啟程趕往九江府。王公公嚇破了膽,路上不敢停留,生恐被教匪追及。

中午時分,一行人趕到官軍重兵把守的馬嶺關(guān)。王公公驚魂方定,臉色大為好轉(zhuǎn)。稍作休息,略進飲食,再啟程上路。天將薄暮,終于到達(dá)九江府。早有快馬報知九江總兵黃仕甲。那黃仕甲為人最是圓滑,玲瓏剔透,長袖善舞,深知朝里有人好作官的道理。王公公是天子身邊的近臣,巴結(jié)上他,升官發(fā)財指日可待。天賜良機不可輕棄,黃仕甲大開城門,親帥眾武官隆重迎接。

雙方一見面,黃仕甲那白胖胖的圓臉上立刻堆滿了媚笑,小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歌功頌德,諂辭如潮,拍得王公公通體舒泰,樂不可支。那趙總兵王副將兩人本對自家的馬屁功夫深具信心,今日一見這黃仕甲,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嚴(yán)夢熊看得多了,早已見怪不怪。一路上向這王公公不知賠了多少小心,現(xiàn)在終于可以解脫,一身輕松。至于說昨夜的一場大敗,今晨的一場大勝,王公公等人如何向黃仕甲吹噓,如何向上面稟奏,他都不放在心上。能夠收得李國棟這員虎將,他已經(jīng)心滿意足。將王公公等人送到總兵大人官邸,嚴(yán)夢熊推說戰(zhàn)事吃緊,告辭出來,帶著胡百戶以及麾下八百騎返回馬嶺關(guān)。

天賜重游故地,想起昔年舊事,感物傷時,情思涌動,不可遏制。向嚴(yán)夢熊告了一天假,獨自去尋舅父宓大人。他雖自知并非父親親生之子,但內(nèi)心深處仍將自己當(dāng)成李家的一員,將宓大人當(dāng)作親舅父。

天賜尚記得去宓府的路徑。來到府門前,游子返家之感倏然涌上心頭,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傷感??坶_大門,門縫里探出一個陌生的面孔。一看天賜這身裝束,先有七分的不屑,生硬地問道:“這是知府大人府第,你來干什么?”

天賜道:“小可有事求見宓大人,煩請管家通稟一聲?!蹦强撮T人道一句;“咱大人不姓宓,你找錯地方了?!迸榈匾宦曣P(guān)上大門。

“這里不是知府大人的府第嗎?怎么又不姓宓了?”天賜滿頭的霧水。尋個路人一問,才知道知府大人早就換過了,前任宓大人遷往何方不得而知。再向他打聽純陽莊的呂莊主,那人說自教匪起事,呂道玄就舉家遷往江南以避兵禍,言下不無羨慕之意。

謝過這位路人,天賜牽著坐騎躑躅街頭,心里空蕩蕩的。想連夜趕往馬嶺關(guān),城門卻早就關(guān)了。想尋個客棧安歇,囊中卻空空如洗。他輕輕撫mo坐馬的鬃毛,低聲道:“馬兒,馬兒,現(xiàn)在就只剩下你和我了?!瘪R兒打了聲響鼻,親熱地偎過頭來。天賜沒由來又想起了老伙伴小黑。自從小黑被錦衣衛(wèi)擄去,再也沒能遇上象小黑一樣靈通神駿的坐騎,也不知它現(xiàn)在流落何方。自念習(xí)武多年,卻連自己心愛的坐騎都無力保全,實在愧為武人。

忽然,一位路人低著頭擦身而過。這人身著官服,身材相貌非常熟悉。天賜在記憶中飛快地搜尋,倏然想起他是宇文駿。心中一喜,叫道:“宇文兄,請留步?!?

宇文駿停步回身,卻沒能認(rèn)出天賜。說道:“朋友是何人?在下眼生得很?!碧熨n笑道:“小弟在臉上做了些手腳。宇文兄不妨回想一下,昔日的朋友有誰擅長這門功夫?!?

“李公子!”宇文駿大喜,脫口呼出。隨即神色一緊,四下張望,低聲道:“此地不是講話之所,公子請隨我來?!?

兩人來到宇文駿家中。宇文駿掩上房門,點亮燈燭,返身落座。興奮地說道:“太令人意外了。江湖盛傳公子被狂道擊落山澗而亡,我始終半信半疑。不想公子果然無恙,意料之外的驚喜,不幸之中的萬幸。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天賜道:“九死一生,僥幸而已。方才小弟去拜望舅父,才知他老人家已經(jīng)離任。宇文兄可知他老人家因何離任,遷往何方?”

宇文駿臉色由晴轉(zhuǎn)陰,嘆道:“這事說來讓人寒心。咱們千辛萬苦得來的匡賊通匪密函,送到上面居然成了一堆廢紙,抵不過人家的萬兩黃金。劉賊許奸一力維護,宓大人忠心為國,竟落了個偽造書信,誣陷大臣的罪名,被錦衣衛(wèi)拿問進京。多虧韋老王爺盡力周旋,總算保住了性命,罷官還鄉(xiāng)了事?!?

天賜聽得須發(fā)皆揚,怒火填膺,大叫道:“氣死我也!”宇文駿冷笑道:“可氣的還在后頭呢!那匡賊不但沒有因此得罪,反而受到褒獎。匪教起兵之后,功城掠地,各路官軍連戰(zhàn)皆北,唯有匡賊與匪教相互勾結(jié),揮軍所至,匪教避退三舍。這半年來讓他莫名其妙立了不少功勞,連升數(shù)級,居然坐上湖廣總督的高位,手握重兵,權(quán)傾一方。朝廷用人不明至此,亂臣賊子竊居高位,忠臣義士望之卻步,又何以收拾民心,平滅匪患?!?

天賜拍案怒道:“可恨,可恨!宇文兄,匡賊既然大權(quán)在握,理應(yīng)乘機興兵附逆,卻為何遲遲不動?”

宇文駿道:“也許是因為時機未至,猶有觀望之意。他雖居總督之位,麾下各路總兵官均非親信,貿(mào)然興兵,恐諸軍不從,反而壞事。等他把各鎮(zhèn)總兵官都換上自己的親信,起兵造反的時機也就到了?!?

天賜切齒道:“他等不到這一天了?!庇钗尿E驚道:“李公子,你要去刺殺匡賊?”天賜道:“不錯,舍此別無它途?!庇钗尿E急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總督府守御森嚴(yán),高手如云,風(fēng)險太大,成功的機會卻很小。不成功,公子此身危矣。僥幸成功,反倒成全了匡賊忠臣之名。何況匡賊雖有反意,現(xiàn)在卻仍是湖廣總督,一旦身亡,軍心震動,只怕會釀成大變。公子此舉不但無益,反而有害了。”

天賜頹然道:“宇文兄所言不錯??墒锹犞沃?,讓匡賊逍遙法外,養(yǎng)豐羽翼,我實在不甘心?!?

宇文駿嘆道:“公子這是作繭自縛。恕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公子以為國事尚有可為嗎?”天賜反問道:“可為如何?不可為又如何?”宇文駿冷笑道:“我宇文駿在官場里混了十幾年,屢經(jīng)挫折,許多事情都看透了。國家大事,與你我何干?那無道昏君自己拿自己的江山當(dāng)兒戲,你我又何必操心。改朝換代,掉頭的是無道昏君,失勢的是朝廷的庸臣奸臣,咱們這些草頭百姓又有什么好怕的?誰當(dāng)皇帝咱們還不是一樣混飯吃。”

天賜心神大震,暗道:“他說的不錯。我被官府通緝,無處容身。改朝換代案子就銷了,對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稍捰终f回來,皇帝雖然昏庸,卻是同胞手足,看他溺水能不拉一把嗎?”左右衡量,異常矛盾。怔然良久,忽然大笑道:“宇文兄,我想通了,除非我自己想做皇帝,否則誰當(dāng)皇帝都是一樣。國家大事咱們沒必要管,也管不了?!?

宇文駿本以為要費一番唇舌,卻不料輕而易舉就將天賜說服了,出乎意料,驚疑莫明。

這天夜里天賜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宇文駿的一席話對他震動很大。但父親臨終時的囑托言猶在耳,他捫心自問,國家大事真的與自己無關(guān)嗎?聞香教臥龍山莊武林盟三方,前兩方都已經(jīng)興兵造反。武林盟雖暫時未動,想必也不會等太久。這三方皆為亂天下的梟霸之流,不是治天下的王者之材。逐鹿中原,兵禍連結(jié),黎民百姓受苦受難,何時才是盡頭。救國救民的大道理姑且不論,只為自身計,難道在這洶洶亂世之中,真能找到一方凈土,獨善其身,逍遙快樂嗎?可是以他一人之力,只手回天,談何容易。投效軍旅,也算是為國效力,盡一己之所能,殺賊立功,唯求心安而已。國家興衰,社稷存亡,也只能委諸天意了。

翌日天明,天賜辭別宇文駿,返回馬嶺關(guān)。嚴(yán)夢熊率麾下眾官佐隆重迎接,設(shè)下便宴為他洗塵。眾官佐或者親眼見過天賜的神勇,或者曾聽同僚提及,均十分欽佩,不敢因天賜只是區(qū)區(qū)一名軍士而稍存輕視。

嚴(yán)夢熊待天賜甚厚,以手足兄弟視之,食則同桌,寢則同帳,談文論武,無所不至。那嚴(yán)夢熊雖出身行伍,卻胸羅萬有,猶善兵機,不但是一位良將,也是一位高士。天賜欽佩嚴(yán)夢熊,嚴(yán)夢熊也十分看重天賜,常以“如珠玉之在泥土,麟鳳之在網(wǎng)羅”而惜之。有心提拔,卻因天賜尚無戰(zhàn)功,未得其便。

接連多日,馬嶺關(guān)均無匪情,南昌府卻傳來一個壞消息。征剿教匪的五路大軍繼前軍大敗之后,左右中后四軍與教匪戰(zhàn)于南昌城西,又大敗,十余萬大軍匹馬無還。匪眾乘勢進圍南昌,南昌告急,九江亦為之震動。

這日嚴(yán)夢熊召集麾下得力官佐議事,天賜也被召去,敬陪于末座。嚴(yán)夢熊神色肅然,灼灼目光掃視著座中諸將,說道:“總兵大人有令,命我等率所部三千騎兵,星夜兼程,趕往南昌解圍。各位將軍速去召集本部人馬,準(zhǔn)備啟程?!?

眾軍官面面相覷,皆有難色。大胡子姚把總壯著膽子道:“南昌府有大軍數(shù)萬,尚無力沖破包圍。咱們只有三千騎兵,濟得甚事?”他開了個頭,眾軍官隨聲附合,紛紛提出異議。小個子馬提調(diào)說道:“據(jù)探馬報知,教匪軍中有一支精銳的神火隊,由匪首尚君義親自統(tǒng)帥。那尚匪號稱雷火神,善于使用火器。神火隊備有大炮火銃諸般犀利火器,絕非血肉之軀所能抵擋。”

嚴(yán)夢熊皺眉道:“軍令如山,沒有商量的余地??v有千難萬險,也只能拼死一戰(zhàn)?!?

姚把總道:“總兵大人太糊涂。放著九江城中數(shù)萬大軍不用,卻讓咱們?nèi)笋R抵擋十幾萬教匪,這不是明擺著送死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亂命,不從也罷?!瘪R提調(diào)也道:“兵法有云:百里趨敵者,必厥上將軍。此去南昌何止百里,星夜奔馳,人困馬乏,只怕站都站不住,哪里還能上陣打仗!況且馬嶺關(guān)是九江府的門戶,咱們一走,無人守御,一旦有失,九江城危矣。這一層總兵大人想到?jīng)]有?”

嚴(yán)夢熊道:“諸位所言,我都細(xì)細(xì)想過。教匪雖眾,但新勝之后,必然輕敵,頓兵于堅城之下,士氣亦必不振。我軍乘隙擊之,未始沒有取勝的可能。我等身為武人,豈能臨陣退縮。勝,我與諸位置酒慶功,敗,咱們一同戰(zhàn)死沙場,以全忠義?!?

眾官佐精神振奮,齊聲叫道:“我等誓與大人共進退,血染沙場,以死報國?!?

一直沉默不語的天賜這時忽然放聲大笑,說道:“諸位大人何必輕言一死。以我看來,這一戰(zhàn)咱們勝定了!”眾將佐心中大奇,一起向天賜望來。嚴(yán)夢熊對他頗為信服,聞言大喜,問道:“李兄弟何以斷言我軍必勝?”

天賜道:“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軍之手,故而我斷言必勝。這幾日天氣驟冷,我推測不出三日必有一場大雪。水能克火,教匪神火隊的火器為雪水所濕,化為廢鐵,無法對我軍構(gòu)成威脅。南昌府之西山嶺連綿,可藏重兵。我軍可乘雪夜輕騎赴敵,藏于山中,養(yǎng)精畜銳,乘敵不備而擊之。我軍雖少,卻是精銳之師,以一當(dāng)十,三千人可做三萬人用。而教匪雖有十余萬,卻是一群烏合之眾。我軍只要傾全力擊潰其一股,則教匪軍心必亂。我軍攻于外,南昌城守軍應(yīng)于內(nèi),內(nèi)外夾攻,必獲大勝?!?

天賜分析得有條有理,眾將佐聽罷人人振奮,大帳中立刻活躍起來。嚴(yán)夢熊分派眾將,井井有條。眾將佐得令而出,分頭前去安排各項事宜。眾軍卒接到將令,準(zhǔn)備蓑衣斗笠等御寒防雨之物,皆不明其故。但主將有令,只能照辦。

天黑了,三千人馬悄悄拉出馬嶺關(guān),乘著夜色向南疾行。天一放亮就在山中扎營,嚴(yán)密封鎖消息,禁止軍卒生火做飯,只以攜帶的干糧充饑。

第三天黃昏時分,北風(fēng)怒號,彤云密布,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了下來。眾將士休息了一天,養(yǎng)足了精神,冒雪出擊。雪片落到身上,立刻化為雪水,北風(fēng)一吹,雖有斗笠蓑衣,也難以抵御,苦不堪言。但這支官軍紀(jì)律嚴(yán)明,訓(xùn)練有素,銜枚疾行,不聞一句怨聲。

亥末子初時分,大軍接近了教匪營地。從山坡上望去,只見燈火點點,連綿數(shù)十里,將一座黑黝黝的南昌城圍得水泄不通。營中靜悄悄的,只有稀稀落落的值夜游哨,懶散地東游西蕩,守御極為松懈。

此時密布的烏云遮去了星月之光,呼嘯的北風(fēng)掩住了人馬的嘈雜聲。嚴(yán)夢熊傳令官軍整隊,悄悄摸向敵營。接近不足百丈,擂動戰(zhàn)鼓,眾官兵聽得號令,甩去斗笠,亮出刀劍,齊聲吶喊,驅(qū)馬如飛,以排山倒海之勢殺向敵營。

教匪圍攻南昌城多日,因城池堅固,久攻不下。而官軍也不敢開城出戰(zhàn),教匪警覺之心漸失。今夜風(fēng)急雪大,眾教匪早早就躲進營帳取暖,萬萬料不到如此險惡的天氣官軍會來偷襲。突如其來的金鼓喊殺之聲驚醒了尚在高臥的匪眾,匆忙中尋得到衣物尋不到刀劍,心驚膽裂,爭相逃命。滿營俱是衣衫不整,狼奔豕突的匪眾。

三千官軍鐵騎殺入匪營,如入無人之境,一路席卷過去,匪眾大敗。鄰近諸營的教匪不明敵情,被潰散下來的亂軍一沖,也隨之大亂。官軍乘勢掩殺,連破數(shù)營,直沖到南昌城下。

南昌城內(nèi),官軍日夜惕戒,盼望援軍,早已望眼欲穿。今夜城外喊殺聲起,匪營大亂,軍校飛馬報知江西巡撫廖崇義。廖崇義知道來了援軍,大喜過望,下來官軍開城出戰(zhàn)。將令傳下,南昌城四門大開,數(shù)萬官軍蜂擁而出。廖巡撫親自登上城樓督戰(zhàn),擂動戰(zhàn)鼓助威。官軍人人振奮,爭先赴敵。

兵敗如山倒。教匪是一群烏合之眾,一營被破,全軍震動,各路匪首縱欲迎戰(zhàn),卻收羅不起潰散的匪眾。教匪這次圍攻南昌的主將是雷火神尚君義。當(dāng)他從睡夢中驚醒,官軍早已殺進他的中軍大營。麾下各營消息不通,敵情不明,身邊只剩下幾千神火隊尚能一戰(zhàn)。神火隊由尚君義親自統(tǒng)轄,是匪眾眾的精銳,大敗之后,陣腳不亂。尚君義軍令傳下,迅速麋集成隊,排開各色火器,迎向官軍鐵騎。

官軍懾于神火隊的威名,皆有懼意,逡巡不前。嚴(yán)夢熊縱臂大呼道:“大炮遇水,不如廢鐵。弟兄們不要怕,隨本將軍殺賊?!贝蟮陡吲e過頂,一馬當(dāng)先,殺向敵陣。官軍士氣大增,緊隨其后,數(shù)千駿馬鐵蹄擊地,發(fā)出震耳的隆隆聲,卷起積雪飛揚,更增威勢。

嘭!嘭!匪眾一齊點燃火器射向官軍,卻只發(fā)出了稀稀落落的幾聲炸響。余者被雪水浸濕,全都啞了。官軍死傷極微,轉(zhuǎn)眼間便踏入敵陣。近身相搏,火器已派不上用場,匪眾大潰,馬踏而死者不計其數(shù)。那尚君義看風(fēng)色不對,早就溜之乎也。

教匪的神火隊是官軍的心腹大患,今日得天助,火器失效,當(dāng)力求全殲,以除后患。嚴(yán)夢熊大呼道:“擒斬匪眾,擄火器歸者,賞銀十兩,加官一級。擒斬匪首尚君義者,賞銀千兩,加官十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眾官兵人人爭先,窮追猛打。嚴(yán)夢熊這支官軍全是騎兵,教匪的神火隊卻多為步卒,兩條腿無論如何也跑不過四條腿。只見官軍鐵騎縱橫馳騁,匪眾死傷遍野,血流漂杵,遍地都是丟棄的各種火器。神火隊數(shù)千匪眾僥幸逃脫者十不得一,只可惜匪首尚君義乘亂溜掉了。

這一場大戰(zhàn)從深夜子時直殺到天明,官軍大獲全勝,斬首逾萬,生俘者更多。教匪余眾盡做鳥獸散,十幾萬大軍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廖巡撫自始至終在城頭觀戰(zhàn),喜極欲狂。這場大勝足以抵消多日前的那場大敗,一樁大功勞是跑不掉了。戰(zhàn)事結(jié)束,廖巡撫率親隨策馬出城,逢人便問:“是哪位將軍率軍解圍,本官廖崇義要見他?!?

自有嚴(yán)夢熊麾下軍卒指引方向。嚴(yán)夢熊與廖巡撫在戰(zhàn)場上相見。嚴(yán)夢熊下馬上前參拜:“九江總兵麾下游擊將軍嚴(yán)夢熊叩見巡撫大人。”

廖巡撫見黃仕甲派來解圍的僅僅是一名游擊將軍,心里先有幾分不快。轉(zhuǎn)念一想,卻又是一喜。游擊將軍官卑職小,不怕他來爭功,這一場大勝可以全落在自己名下,豈不妙哉!他越想越是快意,說道:“請起,請起!嚴(yán)將軍不辭勞苦,千里來援,大敗教匪,使全城百姓免于刀兵之禍。本官感同身受,一定上奏朝廷,為將軍請功?!?

嚴(yán)夢熊久居官場,這一套見得多了,廖巡撫有什么鬼心思他全明白。說道:“這次大勝,全仗巡撫大人運籌帷幄,令教匪頓兵于堅城之下。大人親冒雨矢,身先士卒,使將士人人竭死,教匪聞風(fēng)喪膽。末將不過是大人馬前一卒而已,焉敢居此大功。”

廖巡撫大喜,心想:“這嚴(yán)夢熊乖覺得很,向上稟奏時不妨也提一提他。他善于用兵,可以依為膀臂。將來的榮華富貴,還要著落在他身上?!币荒罴按耍窝矒釋?yán)夢熊嘉言撫慰,親熱和善,不以其官卑職小而慢待之。

官軍打掃戰(zhàn)場,收繳旌旗鑼鼓,軍械火器無數(shù)。廖巡撫命人一一檢視收藏,以為邀功之用。在城內(nèi)大排酒宴,犒賞三軍,一直鬧到深夜。嚴(yán)夢熊在南昌駐兵一夜,第二天即率軍返回馬嶺關(guān)。

聞香教敗于南昌城下,損兵十余萬,元氣大傷。此時官軍若能乘其新敗,全力出擊,直搗賊巢岳州,則湖廣局面必將為之改觀。只可惜湖廣總督匡文堯暗中通匪,按兵不動,致使聞香教休養(yǎng)生息,收羅逃散的潰兵,聲勢復(fù)振,卷土重來,其勢更盛。

官軍休戰(zhàn)多日,軍心懈怠,與教匪交戰(zhàn),接連敗績??镔\委過于人,乘機將各路總兵官撤換了大半,代之以其親信死黨,造反的時機日漸成熟。

江西方面由于不屬匡賊管轄,情況要略略好些。尤其是嚴(yán)夢熊這支官軍,每戰(zhàn)必勝,威震敵膽。這些功勞自然全被廖巡撫黃總兵之流據(jù)為己有。廖崇義一變而為威遠(yuǎn)侯加太子太??偠浇鬈娬?。黃仕甲也得了一個平寇大將軍的封號,因戰(zhàn)事吃緊,仍兼領(lǐng)九江總兵之職。廖崇義還算有良心,逢迎上司之余,尚沒忘記安撫下屬。將嚴(yán)夢熊提拔為協(xié)領(lǐng)副總兵,天賜也被破格擢升為游擊將軍,姚把總馬提調(diào)胡百戶等人皆有升賞。

嚴(yán)夢熊與天賜對此也不甚熱中。嚴(yán)夢熊的官職雖然升了,手下的人馬卻依然只有三千。每次向黃仕甲請求增兵,他都滿口答應(yīng),可是派來的軍卒卻少得可憐,只夠補充每戰(zhàn)的損耗。黃仕甲雖不善將兵,卻精于馭人之術(shù)。象嚴(yán)夢熊這等良將,一旦手握重兵,平滅匪患,易如反掌,那時功勞全被嚴(yán)夢熊奪去,哪里還有他黃仕甲的份?又要重用嚴(yán)夢熊,又要限制嚴(yán)夢熊,黃仕甲煞費苦心,收效頗佳。

嚴(yán)夢熊何許人也,黃仕甲玩的花樣的心里明明白白??墒侨思沂琼旑^上司,除了背地里發(fā)幾句牢騷又能如何?牢騷歸牢騷,公事歸公事。每逢戰(zhàn)陣嚴(yán)夢熊仍竭盡全力,冒死拼殺,決不因心里委屈而廢弛軍務(wù)。

這一日接到黃仕甲的將令,要嚴(yán)夢熊率本部人馬護送匡文堯的家眷前往武昌。嚴(yán)夢熊心里極不痛快。馬嶺關(guān)守御之責(zé)何等重大,豈能因一干婦人女子而輕棄之。找來天賜一商量,決定由天賜帶五百騎兵走一趟,敷衍過去。天賜一聽到這個消息就知道匡賊要興兵造反,只是此事無憑無據(jù),說與嚴(yán)夢熊他也不會相信。沒奈何只得委委屈屈率領(lǐng)五百騎出關(guān),南下迎接匡賊的家眷。

匡賊就任湖廣總督時將家眷留在南昌。南昌到九江這一段路由南昌府的一位副將帶領(lǐng)五千人馬護送。到了馬嶺關(guān),職責(zé)已盡,那副將將匡家一行人交給天賜,自率軍返回南昌。這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就落到天賜頭上。

匡賊家眷一行百余人,包括他的妻妾子女,仆婦家人,坐了十幾輛馬車。婦道人家不能拋頭露面,一切事宜皆由管家出面。那大管家名叫匡福,是一個年約五旬的干癟老頭,狗仗人勢,趾高氣揚。見到天賜先問官階,聽他只是個游擊將軍,只帶來五百人馬,心里就有一百個看不起,外帶一百個不高興。撇著大嘴說道:“我要見你們總兵大人?!?

天賜道:“總兵大人遠(yuǎn)在九江府,恐有不便。”匡福道:“那么帶我去見嚴(yán)夢熊。總督大人寶眷到此,他非但不出關(guān)迎接,更有甚者,只派出這幾百老弱殘兵護送,如此怠慢,究竟是何居心?”

眾官兵聽他直呼嚴(yán)將軍名諱,又將大家斥為老弱殘兵,皆面呈怒色。天賜強壓怒火,說道:“嚴(yán)大人軍務(wù)繁忙,沒有閑暇接待諸位。命我等不必進關(guān),由此轉(zhuǎn)向西行,抄近路直奔武昌府?!?

匡福卻不知危機來臨。死魚眼睛一瞪,叫罵道:“嚴(yán)夢熊這狗頭好生無禮,官不大,架子卻不小。你這死囚也可惡透頂,連老夫的話也敢不聽??鞄胰ヒ妵?yán)夢熊,這是總督大人的命令,哪個膽敢違抗,我砍他的腦袋?!?

天賜勃然大怒,喝道:“狗奴才膽敢辱罵朝廷命官,假傳總督令諭,這還得了!弟兄們,給我拿下!”此言正合眾軍卒心意,三四名如狼似虎的軍校一擁而上,將匡福拉下坐騎,提在手中??锔J肿銇y蹬,拼命掙扎。叫罵道:“****你奶奶,咱們走著瞧,見到總督大人,要你這死囚好看?!?

天賜喝道:“掌嘴!”眾軍卒大喜,七手八腳,轉(zhuǎn)眼間不知打了幾百個耳光,匡福的一張老臉紅腫得象猴屁股。天賜兀自不肯甘休,馬鞭指上匡福的鼻尖,罵道:“你這狗奴才瞎了狗眼。本將軍何許人也,當(dāng)年獨闖匪教君山總壇,千軍萬馬之中,往來如履平地。匪教主龍虎天師被本將軍提在手里,象一只死雞,要他往東他不敢往西。保護你這區(qū)區(qū)百來人,不費吹灰之力。嚴(yán)大人派本將軍出馬,已經(jīng)給了你們天大的情面,你這狗奴才還不知足嗎?”

眾軍卒齊聲大罵,巴掌落得更重了??锔M吹墓砜蘩呛?,大聲求饒。忽聽一個輕柔的女聲道:“這位將軍,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饒了匡福吧!他是個糊涂蟲,倚老賣老,不懂規(guī)矩,賤妾代家父向您賠禮?!?

天賜令眾軍卒住手。回頭看去,只見正中一輛華麗的馬車,車簾微微挑起,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聽她的語氣,似乎是匡文堯的女兒。天賜道:“小姐言重了。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貴府管家雖然驕橫無禮,看在匡大人面子上,咱們不會計較。不過他言語辱及嚴(yán)大人,這些軍士對嚴(yán)大人敬若神明,不作懲罰,難平眾怒。望小姐體諒末將苦衷?!?

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微微向下一彎,現(xiàn)出一個嫵媚的笑意。說道:“匡福確實該打,難怪將軍生氣。趕到武昌城,賤妾一定稟明家父,從重處罰?!?

天賜淡然笑道:“這就不必了。他已經(jīng)吃了不少苦頭,足以抵罪。為這一點點小事驚動總督大人,讓末將如何心安?!?

明亮的大眼睛在天賜身上溜溜打轉(zhuǎn),問道:“將軍剛才說,曾經(jīng)獨闖匪教君山總壇,往來如履平地,將龍虎天師擒獲,不知此事是否屬實?”

天賜大笑道:“我這話說給一百個人,只怕有九十九個半不相信。小姐只當(dāng)我是吹牛好了?!贝唏R前行,下令眾軍開拔。數(shù)百騎簇?fù)碇畮纵v馬車,隆隆啟行。

匡福盯著天賜的背影,恨恨不已。咕噥道:“這哪里是護送,簡直象是押解,豈有此理!”匡小姐失聲輕笑,說道:“匡福,你就少說兩句吧!那位李將軍天不怕地不怕,根本就沒把你這總督府大管家放在眼里。再羅羅嗦嗦,只怕又要吃苦頭了?!笨锔P挠杏嗉?,嚇得一縮脖子,慌忙住口。

車馬西行數(shù)十里,穿入幕阜山的余脈,山路崎嶇難行。匡福又開始抱怨,一會兒說山路不好走,應(yīng)該走大路,一會兒又所山中盜匪成群,不夠安全。天賜被他聒噪得心煩意亂,冷笑道:“世道不太平,通都大邑一樣盜匪成群。要想平安無事,應(yīng)該留在南昌府別出來。”

匡福吃一塹長一智,看天賜臉色不對,忙賠笑道:“李將軍,老朽也是為夫人小姐的安全著想。千金之軀,一旦有什么三長兩短,老朽百死莫贖,將軍您也不好向上面交待?!?

天賜大笑道:“大管家忠心為主,可敬可感。有本將軍在此,大管家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包你平安無事。”心中卻想:“聞香教與匡賊同穿一條褲子,他們會來劫匡賊的家眷?笑話!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嗎?!?

他二人正在說話,忽聽山頭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戰(zhàn)鼓聲,道路兩側(cè)伏兵四起。一桿大纛旗上繡青龍白虎,正是聞香教的旗號,數(shù)不清的匪眾從山坡上鼓噪而下??锔樀美夏樕钒?,癱軟在馬鞍上??谥泻鷣y叫道:“咱們被包圍了!李將軍,快擋住他們。不!快逃,快逃!”

天賜心想:“真應(yīng)了我那句話,大水沖了龍王廟,奇怪,奇怪!”他雖身處重圍,依然穩(wěn)如泰山。朗聲大笑道:“弟兄們,量亮出本將軍的名號,試一試這伙教匪的膽量。”眾軍卒轟然應(yīng)是,齊聲大叫道:“李國棟將軍在此,不要命的盡管上來?!?

“李國棟!”匪眾齊聲驚呼,駭然色變。有人叫道:“我的老天,是神箭飛將軍,快跑??!”匪眾一齊轉(zhuǎn)身,撒腿就跑。幾名匪首久聞神箭飛將軍之名,據(jù)稱有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之能,如今手下不過千把人,危險之極。幾名匪首帶頭逃跑,也算是身先士卒。不多時千余名教匪逃得無影無蹤。

眾官軍歡聲雷動,眾家人額手稱慶。那匡福驚得合不攏大嘴,沒料到這位李將軍居然有如此威名,什么叫做聞風(fēng)喪膽,以前只是聽說過,今天算是開了眼界??镄〗阌痔羝疖嚭?,笑盈盈說道:“李將軍,現(xiàn)在我相信你沒有說大話。神箭飛將軍,好響亮的名號。漢將李廣也被稱為飛將軍。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將軍并不遜色于他。”

天賜神色一黯,嘆道:“心在天山,身老滄州。這位李將軍一生郁郁不得志,壞運氣延及子孫。兒子戰(zhàn)死疆場,孫子孤軍被圍,苦戰(zhàn)多日不得救兵,被迫降于匈奴。小姐,你將我比做李廣,并非稱頌之辭?!?

匡小姐神情一呆,出言不慎,深感后悔。想要解釋幾句,天賜卻已經(jīng)催馬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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