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森一家住在位于帝都的一套寬敞的純日式宅院里。跟其他名門一樣,齋森家的早晨也是從全家人聚在居間[1]悠閑地享用早餐開始的。
可惜,一聲尖叫將這清爽寧靜的空氣劃破。
“這是什么呀!”
“啪嚓”一聲,滾燙的液體淋到了美世的臉上和胸前。美世哼都沒敢哼一聲,急忙將額頭伏在地上。
“又來了。”周圍的用人們不禁將臉擰向一邊,不忍直視這一場面——手持茶杯、柳眉倒豎、美貌絕倫的妹妹和跪伏一旁、衣著破舊、用人裝束的姐姐。
“這茶,苦得沒法喝!”
“對不起!”
“馬上再沏!”
其實茶的味道跟往常完全一樣。
面對異母妹妹的刁蠻任性,美世應了聲“遵命”,一副仆人模樣,垂著頭腳步匆匆地跑向廚房。
“真是的,連茶都沏不好,也不嫌丟人!”
“可不是嘛!成何體統!”
身后傳來異母妹妹和繼母的冷嘲熱諷,美世也只能裝作沒聽見。盡管親生女兒連遭奚落,父親卻仍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繼續吃喝。這情形已持續多年,美世早就不指望父親什么了。
這個國家自古就有異形出沒。所謂異形,就是形似人或動物,具體樣貌卻難以言說,而且沒有固定樣態的東西。這種東西會呈現出各種奇形怪狀的模樣,又被叫作“鬼”或“妖”,一直為害人間。征討這些異形的是擁有超常能力的異能者,歷代異能者都出生于一些特殊家庭。
異形只能被擁有“見鬼之才”的人看到,他們只需使用異能攻擊異形,便可將其殲滅。由于這種特殊性,異能者們深得帝王信賴,長期以來一直備受重用。
齋森家身為名門,歷史悠久,也是有異能傳承且因功績顯赫而興旺延綿的家系之一。美世是齋森家的長女。
美世父母的婚姻屬于政治聯姻,兩個家系都擁有異能,為將這特殊的血脈保留下來,哪怕只稍稍濃厚一點點,雙方結了親。再怎么不情愿也無法違抗家里決定的父親只得與當時的戀人含淚分手,勉強答應了這門婚事。這對毫無愛情可言的夫妻生下的女兒就是美世。
在最初的幾年里,美世似乎的的確確被寵愛過,雖然她記不清了,但據說當時的父親和藹可親,母親也視美世為掌上明珠。不幸的是,美世兩歲時母親染病身故,父親與曾經的戀人再婚,之后一切就都變了樣。
繼母把所有怨恨都發泄到了美世身上,因為美世是那個令她與戀人痛苦分離的女人的女兒。父親因同意政治聯姻而自感愧疚,對繼母百依百順。或許到底還是與自己心愛的女人生下的女兒更可愛,隨著異母妹妹的誕生與長大,父親對美世愈發不愿理睬了。
異母妹妹香耶遠比美世聰明漂亮,更重要的是她甚至擁有美世都不具備的見鬼之才。因此沒過多久,她就跟繼母一樣不把美世放在眼里了。
美世今年十九歲。若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姑娘,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地位連用人都不如的美世,因拿不到工錢,別說沒有積蓄,連家門都不能自由出入,自然也就沒人來提親了。
“讓您久等了。”
美世將重新沏好的茶放在香耶的餐盤上,異母妹妹一言不發,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看來一輩子都只能這樣如奴仆般老老實實地勞作了。美世早已心灰意冷,對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了。
等父親和繼母、異母妹妹用罷早餐,美世跟用人們收拾完碗筷,接下來又開始清掃玄關門前。
美世不怎么打掃院里,因為萬一不小心跟繼母或香耶碰上面,再被她們吩咐做點什么事的話,很容易惹禍上身。用人們對此也都心照不宣,算是照顧美世吧,分給她的家務活一般都是漿洗衣物或打掃院外。在繼母和香耶沒有外出安排的日子,美世打掃玄關門前時多少也能感到輕松點。
“午安!”
這天快到中午時,美世正悶頭掃地,突然有客來訪。
“啊……幸次君,午安!”
美世躬身一禮,面前是位眉梢下垂面帶微笑的青年——辰石幸次。他身著筆挺得體的西裝三件套,端正的面堂上帶著一臉和善的笑意,來人正是辰石家的次子。辰石家跟齋森家一樣,自古就有異能傳承,宅院相距也不遠。幸次跟美世和香耶都算是總角之交。最關鍵的是,幸次視美世為齋森家的正牌千金小姐。因此,在美世眼里,他是可以信賴的。
“今天天氣真好啊,特暖和!”
“是啊,洗好的衣物干得也快!”
美世現在只有跟他才能這樣無拘無束地聊上幾句。
在美世被當作用人使喚后,他曾多次試圖改變這種狀況。結果,被辰石家的當主[2]——幸次的父親——責罵道:“莫管他人瓦上霜!”之后,雖然幸次不再公開庇護美世,但美世清楚他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噢,對了對了,一點小東西,不成敬意,可以的話請收下!”
“是……點心嗎?”
美世接下幸次遞過來的用漂亮的和紙[3]折成的點心盒。
“是啊,不好意思,不是眼下流行的洋點心,聽說那種容易壞。”
“啊,沒關系的,謝謝您啦!一會兒我跟用人們分著吃!”
“嗯,分著吃吧!”
聊到這里,美世忽地想到:“今天您來有什么事啊?”
幸次的著裝看起來比以往來訪時要拘謹得多,很少見他穿西裝。對美世拋出的問題,幸次臉上掠過一絲陰云,似乎很尷尬地將頭轉向一邊。
“啊,嗯。算是……有點要緊的事,來見令尊大人。對!”
這態度也很少見。盡管他性格比較沉穩,但說話一般不含糊其詞。
美世心里正納悶,幸次說了聲“回頭見”,便急匆匆地進入院內。
到底有什么事啊?雖然心生疑問,但旋即斷定與己無關,美世又握緊了掃帚柄。
美世雖然是齋森家的長女,可那也僅僅體現在戶籍上。她是才能、學識、美貌一無所有,跟貧苦人家的丫頭沒什么兩樣。美世明白自己已經跟幸次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了。
美世打起精神,從突然沉重下來的心情里掙脫出來專心掃地。這時,一個用人從院里跑出來,沖美世喊道:“美世小姐,老爺叫您呢!”
“叫我?”
“說是叫您馬上進屋!”
“……啊,知……知道啦!”
不知為什么,美世有種不祥的預感。
平時,地位連用人都不如的美世不會在客人來訪時被叫出來見客。對這意想不到的狀況,美世心里充滿了恐懼。
美世拖著顫顫巍巍的雙腿好歹挪到屋門前。
“失禮了,我是美世。”
隔著拉門報上名字,父親簡短地應了句“進來”,聲音硬邦邦的。由于太緊張,美世搭在拉門上的指尖都冰涼冰涼的。
父親跟幸次、繼母、香耶都在屋里。
美世意識到事情果然對自己不利,但也只能不動聲色地按捺住內心的恐懼,跟似乎一臉不悅的繼母和異母妹妹拉開距離,在門口近旁坐下。
始終沒向美世這邊看一眼的父親淡淡地開口道:“要說的事嘛,沒別的,是關于婚事和家里今后的安排……美世,你也趁現在聽聽為好。”
“婚事”?光聽到這個詞,就令美世毛骨悚然了。
美世對即將發生的變化充滿不安與恐懼的同時,也抱有一絲期望,說不定是讓自己高興的變化呢。不過很快,連美世都覺得自己的想入非非實在不可理喻。
所謂奇跡什么的那種美事兒根本不可能發生。
父親的聲音在靜悄悄的屋內回響:“咱們齋森家決定招幸次君為上門女婿,繼承家業。做他妻子一同持家的是香耶!”
啊,果然如此!
雖然做足了心理準備,美世還是感覺腳下仿佛突然裂開了一個大洞,恐怖、絕望,心里空空蕩蕩漆黑一片,也沒留意到像是大獲全勝而得意揚揚的香耶的表情。
美世早就意識到父親可能在考慮招辰石家的次子幸次入贅,因此也在不知不覺中生出了一絲期盼。
或許是自己。
或許能跟自己唯一信賴的幸次結婚。
或許自己能被允許成為齋森家的女主人。
或許香耶會嫁到別的地方,姐妹二人就不必比來比去了。
或許像以前那樣能跟父親無話不談的日子還會再來。
……
這一切的一切,純屬癡心妄想啊!肯定全都無法如愿。
“美世,你也要嫁人了。婆家是久堂家,你要嫁給久堂家的當主久堂清霞大人。”
美世連抬起頭來的勁兒都沒了,深深地垂下頭,用顫抖的聲音答道:“遵命。”
“哎呀!很不錯嘛!能嫁進那個久堂家!”香耶像是故意的,嚷嚷起來。
久堂家也是有異能傳承的家系,人才輩出,異能高強者數不勝數,家族功勛無數,留下了許許多多的傳說。地位、聲望、財富,哪樣都不是其他世家能夠抗衡的。
但是,當主清霞也因冷酷無情而名震四方。有關此人的婚事更是有很多傳言,據說好多良家女子跟他有過婚約,可進門后熬不過三天就逃之夭夭了。
這都是用人間的傳言,美世多少也了解了一些,總之那人相當可怕。
父親要把自己許配給這樣一個男人嗎?一旦離開這個家,父親似乎也不打算再讓自己跨進齋森家的門了。父親肯定明白連女校都沒上過的美世根本不可能把久堂家的當主侍奉周全,可還是作出了這種決定。
“對一無是處的你來說,這可是高攀了啊!咱可不能做出那種失禮的事來拒絕人家!”
繼母看起來也相當得意。美世深知自己在她心里有多么礙眼。
“啊,當然不能拒絕!現在就收拾行李,收拾完馬上去久堂大人府上!”
美世無言以對,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離開齋森家,自己心里或許會稍微輕松一點。然而,對將要嫁入的久堂家美世也無法期待什么。要么被早早地趕出家門,要么惹惱傳說中冷酷無情的結婚對象而被砍死,說不定像現在這樣被當作用人使喚還算好的。
在正式訂婚前上門到結婚對象家里,熟悉熟悉對方家規,看看兩人是否投緣,這種做法并不多見。但要嫁的對象是被認為極難與人相處的清霞,那采取這種措施就不足為奇了。即便這樣,美世還是感覺眼前一片黑暗,自己已被徹底拋棄了。
美世心情沉重地走出房間,聽到從后面追出來的幸次的喊聲。
“幸次君?”
美世回頭見幸次臉上帶著一副此前從未見過的窘迫而又痛苦的表情。
“美世,對不起!我真沒用,最終什么也做不了,現在弄成這樣,該說什么好啊!”
“幸次君不必道歉,我只是命不好罷了。”
美世想笑笑讓幸次放心,可臉頰像凍住了似的笑不出來。說起來,上一次笑是什么時候啊?
“不對!不是命的問題!”
“沒什么不對……算了,我沒怎么把這當回事兒,說不定在婆家還會很幸福呢!”
想都沒想過的事此刻脫口而出,像是在安慰對方的話毫無征兆、滔滔不絕地講了出來。
“你,不怨我嗎?”
幸次幾乎要哭出來了。“為什么不幫我?”幸次希望美世這樣責罵自己。他的這種心境是隱約可見的。
已經心力交瘁到沒有更多氣力顧及他人心情的美世淡淡地說道:“沒什么怨不怨的,怨啊恨啊這些東西,我早就忘光了!”
“對不起,真對不起!我想幫你的,想像以前一樣,還能跟你正常地說說笑笑。我,對你……”
“幸次君!”
忽然,香耶叫著幸次的名字從后面走過來。她的笑容非常美麗,卻也隱含著非常可怕的不祥的什么東西。
“你們在聊什么呀?”
“……”
幸次咬住嘴唇把話咽了下去。
“沒……沒什么!”
名門出身、能力強、長相帥的幸次唯一的缺點就在這里吧,假如這算是缺點的話。
膽小,因為他太善良。
此時此地,如果他說出點什么,肯定會傷害到美世或香耶,他意識到了這一點,故而選擇緘口不言。美世不知道他要說什么,而且事到如今她根本不想知道。即便如此,雖說無法根本性地解決問題,但被善良如斯的他幾度解救也是的的確確的事實。
“幸次君。”
“美世?”
“一直以來,謝謝您了!”
美世現在能說的也只有這些。她已經太累了。
妹妹臉上掛著甜美的微笑,目送深鞠一躬頭也不回的姐姐漸行漸遠。
那天晚上,美世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區區一間約三塊榻榻米[4]大小的用人專用房間里本來就沒多少東西,即便把行李壓縮到最低限度,屋里也幾乎什么都不剩了。
以前歸美世所有的衣物及亡母留下的遺物要么全被扔掉,要么被繼母和異母妹妹拿走,其他貴重的細軟之物也都歸了她們。
說起美世現在的所有物,也就是自己的身體、用人的工裝以及從其他用人那里撿來的她們穿舊的便服和用舊的日用品了,再就是父親今天發話后給的一套高檔和服,理由似乎是去久堂家時衣裝太寒磣有損齋森家聲譽。此時美世終于明白,父親果然是明知自己連一套能穿出門的衣裳都沒有,可還是不管不問。
美世在自己早已蓋慣了的薄被下輾轉反側睡不踏實,不知為何,過去的經歷走馬燈般一幕幕浮上眼前。幸福的回憶已相當遙遠,記憶中只剩下痛苦與辛酸。明天還有以后也仍不會有幸福降臨到自己身上,美世只是期盼自己的生命盡快完結,僅此而已,如同走在黃泉路上一般。雖是一通胡思亂想,可美世臉上連自嘲的表情都沒有。
久堂家在擁有異能的家系中也算是名門中的名門。
有異能傳承的家系大都歷史悠久,自古就活躍非凡,哪一家都是聲名遠播,而久堂家尤為出眾,位列名門榜首。爵位加身,資產龐大,據稱久堂家在全國各地擁有廣闊的領地,土地出租收入數不勝數。
當主名為久堂清霞,今年二十七歲,帝大出身,畢業后闖過士官錄用考試難關,現在在軍中獲少校軍銜,自領一支部隊。如此年輕優秀,更有財富加身,這種人的生活一定極為奢華吧!
得到父親指令的第二天,美世套上與自己單薄的身子極不相稱的華麗衣裳,帶著少得可憐的行李,早早地動身趕往清霞的住處。美世靠著一路打聽,途中還搭乘了尚不熟悉的有軌電車,感覺好不容易才摸到他家附近。可是,無論如何她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久堂家的豪宅竟然在郊外。
久堂家的當主就住在這么個地方……美世有些吃驚。盡管距市區不是很遠,但此處森林環繞旱地較多,民房住戶相對稀少。不難想象,這里跟鬧市城區不同,夜幕降臨后將是漆黑一片。
久堂家沒派人來引路,這門婚事也沒有媒人或介紹人。齋森家的用人陪美世走到半路,在快出市區的時候便回去了,只剩美世一人孤零零地走在偏僻的鄉間小道上。
獨行片刻,美世來到一座庵前,嚴格來說,這是一幢比庵稍稍大一點的獨門建筑,周圍環繞著一片靜謐的樹林。
雖說名門之主住在這樣簡陋的建筑中令人難以置信,但停放在不遠處的汽車卻毫不隱諱地宣告了此處住戶的雄厚財力。
汽車基本上是進口貨,價格非常昂貴,絕不是平民百姓能買得起的東西。由此斷定,這里就是久堂清霞的居所。
“有人嗎?”
美世戰戰兢兢地拍拍門,里面旋即傳來應答之聲。
“來啦來啦……咦,您是哪位?”
忽地探出頭來的是位矮小的老婦人,一臉和善的樣子。從衣著打扮上看,她應該是這家的用人。
“我叫齋森美世,受命來訪是因為與久堂清霞大人訂有婚約……”
“啊,是齋森小姐,等您多時了!”
在美世的想象中,主人冷酷無情,伺候他的用人肯定也如木偶一般,態度會更加冷漠木然,然而這位老婦人笑容可掬、語氣溫柔,反而令她有點不知所措。
“來,快請進,少爺在書房呢,我帶您過去。”
美世被老婦人催促著踏進了久堂家的院門。里面比齋森家的宅院小很多,房屋都是木結構建筑,沒什么損壞的地方,看樣子年頭不久。進院細看,相比外觀,里面給人一種居住起來會很舒適的印象。
走在鋪著木板的短廊上,老婦人告訴美世她叫百合江,從清霞小時候起她就一直代替雙親照顧他至今。她果然是久堂家的用人。
“……雖說有不少這樣那樣不好的傳言,其實少爺待人可好啦,所以啊,用不著那么緊張。”
美世一直默不作聲。百合江可能誤以為美世太緊張,便語氣溫柔地安慰起美世來。
當然美世并沒緊張到連話都說不出的程度,只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讓她不愿主動跟人聊些超出必要限度的話或反問什么,因為她此前過的一直是說點什么就會被認為在頂嘴而遭受打罵的日子。
“謝謝您的關照。”
聽百合江說話倒真是和善之人,但美世的心情并沒就此輕松下來。和善也好冷漠也罷,從婚約破裂的那一刻起,美世就將無家可歸,以后只能倒斃街頭了。
不過,也許那樣更好。死的時候或許很痛苦,但之后就不再痛苦,可以徹底解脫了。
美世被領進書房后深施一禮。
“初次見面,我叫齋森美世。”
“……”
婚約對象久堂清霞像是在桌案上擺弄著什么,連看一眼美世的意思都沒有。沒得到指示或許可,美世從來都是不敢擅自開口說話或隨意行動的。因此,美世一直低著頭,打算無論多久都等下去。
“你要那樣到什么時候?”
聽到頭頂上傳來低沉的聲音,美世稍稍松了口氣。還好,至少聽到我說話了,不管怎樣,能搭理我應該就算和善。
美世抬了一下頭,旋即又深深垂下。
“對不起!”
“……沒要你道歉啊!”
聽到清霞的一聲長嘆,美世又抬起頭。這次,在從窗口投射進來的春日柔和的陽光的映照下,他那俊朗的姿容映入眼簾。美世目光躲閃著不知往哪里看才好。
真是位俊美之人!
對于美人,美世已司空見慣。繼母和異母妹妹都相當漂亮;包括幸次在內,辰石家的每個人都相貌堂堂。
不過應該說清霞有些與眾不同,他既具備男性的凜然雄姿,又同時擁有女性的柔韌纖美。無論男女老少,肯定任何人都會夸他漂亮吧!
“你就是新來的未婚妻候選人?”
聽到問話,美世點頭說對。清霞一聽,似乎很厭煩地皺起眉。
“聽好,在這里,要絕對服從我說的每句話!我說出去你就得出去,我說去死你就得死,抱怨、反駁我一概不聽!”
清霞恨恨地說完后又背過身去,美世有點失望地盯著他。美世都做好心理準備等著被他更無情地羞辱、痛罵一番了,怎么?就這?那馬上答應!
“遵命。”
“啊?”
“還有……別的嗎?”
“……”
“啊,那我出去了。”
見回過身來的清霞雖然一臉不解,卻也沒有再說什么的意思,美世就此退出房間。
“沒了!沒……沒了?怎么會!”
美世聽到小時候的自己急得要哭的聲音,意識到這只是個夢,是最糟糕的那天的那個夢。
美世無法忘記,那是在上普通小學的時候,學藝時間結束后,年幼的美世回到自己房間,發現里面簡直可以說是空空如也。
“去哪兒了?……”
自己的東西就不用說了,連小心翼翼地存放在柜子里的母親的遺物——和服、腰帶、裝飾品,還有梳妝臺和一支口紅都不翼而飛!美世當即斷定這絕對是繼母搞的鬼。
“美世小姐,您怎么啦?”
聽到聲音跑過來的是用人阿花。打美世出生起阿花就一直照顧她,對美世來說,阿花是如同另一位母親般的存在。
“沒了!媽媽的遺物全都……”
“怎么會這樣?這到底是怎么啦?”
阿花剛才外出買東西,對此一無所知。美世咬緊嘴唇對眼含淚水不斷躬身道歉的阿花說:“肯定是繼母干的!”
美世兩歲時母親去世,父親的新妻子香乃子一直視美世為眼中釘、肉中刺。香乃子的女兒、美世的異母妹妹香耶雖比美世小三歲,卻已開始顯露出一些特殊才能。她從母親那里遺傳來的華美容貌簡直就像西洋人偶般端莊俏麗,讓她學點什么,她轉眼間就能運用自如。不僅如此,人們還發現香耶已具備了將異形映入眼中的見鬼之才——這被認為是異能的基本技能。
這些里的哪一樣美世都不具備。
美世父母為傳承異能而搞了政治聯姻,但生下來的美世并沒有異能。相反,非異能者家庭出身的香乃子生的女兒香耶卻擁有異能。
那何苦要把我們拆散啊!曾為父親戀人的繼母極為不爽。
美世年齡雖小,卻也弄懂了這些緣由,因為平日里繼母就經常咬牙切齒地辱罵“怎么會有你!”“你娘就是個賊!”云云。
懂歸懂,但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個問題。
“我去找繼母!”
都被欺負到這份兒上了,美世實在忍無可忍。對美世來說,母親的遺物是這座冰冷的宅院中守護自己內心、讓自己活下去的不可或缺的東西。
“小姐您自己去?可不敢啊!”
“不怕,萬一有什么事兒,我會跟父親大人說!”
回想起來,那時候美世還以為父親會護著自己。
雖然父親已漸漸不再理睬美世,但只要美世被逼無奈去找父親告狀,父親還是能提醒繼母幾句的。
可現在,期待完全落空了。
“不要!不要啊……放我出去!有人嗎?放我出去!”
美世來找繼母,說自己房間里的東西不見了,問她知不知情。繼母勃然大怒,說美世誣陷她是小偷,遂將美世關進了宅院后面的倉庫里。
“不認錯就別到我跟前來!還真是那只偷食貓的丫頭啊,敢說別人是小偷,真壞到骨子里了!跟香耶差遠了!”
“繼母大人!求求您!放我出去……”
倉庫門被從外面上閂鎖死,任憑美世怎么推怎么敲都紋絲不動。對拼命捶門大叫的美世,繼母冷笑著丟下一句“活該”,便不知去了哪里。
現在回想起這一幕,美世都瑟瑟發抖。
在倉庫的高處有個小窗,雖有光線透進來,但杯水車薪,倉庫內即便是白天也仍然很暗。倉庫里面冷颼颼潮乎乎,又不怎么用,也沒放什么東西,顯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被關在這種地方,又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被放出去,一個小女孩怎能不害怕?
“嗚嗚,放我出去……有人嗎?救救我……”
對不起,救救我,饒了我吧!美世哭天喊地,凄慘至極,但誰也沒來救她。結果,自過午被關,到放出來時已是深夜了。
自以為可以仰仗的父親自始至終都沒出現。而且在美世被關進倉庫的當兒,阿花也遭解雇并被趕出了府邸,當然這不需要什么正當理由。
自此,美世從齋森家的小姐跌落至了連用人都不如的境地。
清晨,一覺醒來,還是往常那個時間。美世輕輕擦去臉上的淚水爬起身來。她想起昨天跟清霞見面的那一刻。
“在這里,要絕對服從我說的每句話!我說出去你就得出去,我說去死你就得死!”
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因為這對美世而言跟以前并沒有區別,所以她毫不遲疑地點頭答應了。之后,見美世安然無恙地從書房出來,看似多少放下心來的百合江又帶美世進了為她準備的房間。
房間里擺放著鐘表、衣柜、書桌、被褥等只滿足最低生活限度的用品。盡管房間絲毫不見奢華,甚至有點簡陋,卻比在齋森家住的用人房間要寬敞。被褥雖然只有一套,卻是上等貨色,貼在身上的感覺跟齋森家的完全不一樣。
因為幾乎沒有要拆封的行李,美世將少得可憐的幾件衣服收進衣柜后,飯也沒吃一直休息到現在。
在軟綿綿的被窩里睡了一覺,疲憊一掃而光,精神也好多了。可是,美世心里嘀咕起來,我做點什么好啊?
無意間,她跟往常一樣,天還沒亮就起床了,想必當上久堂家當主的妻子后應該不用起這么早吧!至少,同為名家之妻的繼母起得就不早。
尋常百姓家庭怎樣姑且不說,這可是聞名天下的久堂家啊!做妻子的不需要親自做飯掃地洗衣吧?可自己什么也不會啊!
雖然美世以前均接觸過花道、茶道、舞蹈、彈琴,但被迫中斷后已好久沒碰,學過的內容也記不清了,最終也派不上用場。本來就沒接受過多少教育的美世根本不可能當上久堂家的女主人。
話雖如此,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美世思來想去,決定著手準備早餐。下廚做飯可能與久堂家當主之妻的身份不符,不過美世也想開了,反正從一開始就不符嘛!
美世再怎么努力也成為不了只會打扮得漂漂亮亮每日笑容滿面的妻子,如果因此被趕出這個家,那時候再說那時候的事吧!另外,美世也挺擔心百合江。她好像不是住家用人,每天一大早就要拖著老邁的身體來準備早餐實在太辛苦。如此看來,美世覺得還是由自己來做更合適。這也算被責備時的托詞吧。
食材一應俱全。有米可煮、有醬湯、魚干可以烤著吃,還有青菜……美世一邊盤算要做什么一邊確認炊具位置,心里不斷感嘆在郊外這么一個小院子里竟還有自來水。一切整理妥當后她開始準備生火。
本來,準備一日三餐是廚工的活計,不過美世多少也能應付得來。因為在齋森家,美世再怎么等也不會有飯菜端到她跟前來。
嚴格來說,美世既不是用人,也算不上家庭成員,因此,不管是父親、繼母、異母妹妹享用的豪華大餐還是分給用人們的一般伙食都沒有美世的份兒。
美世只能請廚工把廚房里多余的食材分一點兒出來,自己做著吃,要是食材沒有富余,那么那頓飯也就只能省了。
美世忙了一陣子,廚房門被輕輕拉開,百合江探頭進來。
“……美世小姐?”
“早上好,百合江婆婆。呃,對不起,是我自作主張。”
“早上好,美世小姐。什么自作主張,哪有的事!美世小姐您可是少爺的未婚妻啊!”
百合江開心地笑起來,像是真的很不在意地擺著手。豈止不在意,她甚至還道歉說煩勞要成為少夫人的大小姐做早飯實在過意不去。
看來自己還是多事了……最后,百合江反倒向自己道歉,這可完全出乎美世意料。
歉疚之情越積越重,她剛一俯身,一只充滿暖意的手輕輕撫住了她的后背,美世心里一緊,抬起頭來。
“美世小姐,百合江我已經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啦,能請您幫忙是我的福分,謝謝您啦!”
“……哪、哪里……”
地位稍低的百合江慈祥的笑容令美世聲音哽咽,心里暖暖的。
“那就這樣吧!離少爺起床還有時間,我去忙別的,美世小姐,這兒就交給您,可以嗎?”
“好啊,呃……可以交給我的話。”
百合江似乎對美世的回答很滿意,她點點頭,轉眼間就換下做飯時穿的衣服,腳步匆匆地出了廚房。
美世沉重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一些,接著準備委托給自己的早餐。
百合江邊忙自己手中的活計邊時不時地來廚房看一眼。美世聽她說清霞馬上就要起床了,便將已做好的早餐盛進碗里。
剛出鍋的白米飯配著用裙帶菜、油炸豆腐做的醬湯,已煮好的菜應該早就入了味,剛烤出來的竹莢魚干冒著香氣,另外美世還準備了涼拌菠菜和一小碟腌咸菜。
盡管不如廚工做得精致,但美世對飯菜的整體感觀還挺滿意。美世端著早餐跟百合江一起走進居間,清霞正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看報紙。
美世是第一次見他穿軍裝,他領口雖然敞開著但依然帥得引人注目。按百合江的說法,飯菜盛好后一般用餐盤端上來,要提前把矮飯桌[5]收拾出來。現在木制桌子[6]已經被移到了房間角落。
“早上好,少爺!吃飯啦!”
“早。百合江,當著外人不要叫少爺!”
這位未婚夫板起臉來也依然不失俊美。他太完美了,美得令人目眩,美世甚至不敢直視他。
“少爺,今天早上是美世小姐做的飯!”
聽到百合江這句話,清霞好像才注意到美世的存在。他折起報紙放下,微微瞇起眼睛看向美世。
習慣于被無視的美世更希望自己永遠不被注意,她面對投向自己的目光反而不知所措了。
“……是嗎?”
“對啊!而且美世小姐手藝也好,真幫了大忙!”
老實說美世以為自己會挨罵,譬如要成為久堂家當主妻子的人怎么能下廚等等,不過美世馬上就發現清霞心里想的根本不是這些。
“坐那兒!”他用冰冷的眼神和聲音命令美世。
美世依言在自己放置的餐盤前坐下。清霞自己沒動筷子,反倒對美世說:“你先吃給我看!”
“啊?”
絕不可以比一家之主先動筷子吃飯,這種觀念已經深深地印入美世的意識當中,清霞的命令讓她猶豫不決。
本來按百合江的意思,美世把自己的餐盤也端來了,可她根本沒想到要跟清霞一起吃,因為她以為在這里是不會允許她與一家之主同席用餐的。
清霞盯著一直不肯動筷的美世,臉上的表情越發可怕。
“不敢吃嗎?”
清霞的聲音極度低沉,低得令美世渾身戰栗。不過這一姿態在清霞看來卻并非如此。
“啊,呃……”
“哼,下毒了吧!顯而易見!”
“啊?”
“毒?”
百合江嚇得尖叫起來,清霞則毫不理會地起身離座。
“不能吃這種不明不白的東西!撤了!下次好好做!”
清霞說完走出居間,百合江慌里慌張地跟了出去。屋里只剩下美世一人。
美世那已空白一片的腦袋好容易才想明白,自己這是被懷疑要暗殺清霞啊!
不能吃這種不明不白的東西啊……
她現在才轉過彎來,這么想來其實父親也是很注意自身安全的。只要掌權,就更容易有性命之憂。清霞肯定也一直被人盯著吧!毒殺是當權者最需要防范的暗殺手段之一。她也太沒自知之明了吧!
離開娘家來到這里,百合江給自己安排了活計。名門之家的千金小姐做得一手好飯本身就不正常,被人懷疑也不足為奇。當然其中也有美世不想被逐出家門而急于求成的原因。
這下可搞砸啦!一開始就弄錯了!自己做這些到底還是多事了。只是自己并沒有馬上就被殺頭,可能還不算太壞。美世用顫抖的雙手拿起筷子。白米飯出鍋時間不短了,表面已經發干。美世夾起一口放上舌尖。
雖說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吃冷飯,可不知為什么,這感覺像是吞下了小石子樣的東西。
對異特務小隊是帝國陸軍中出類拔萃的特殊隊伍,是為應對帝國境內發生的所有與妖怪相關的事件而組建的。隊員幾乎全都擁有見鬼之才,另外,還有可以操控異形、智力水平超出常人的異能者參與其中。
本來擁有見鬼之才的人和異能者就不多,且隊員又基本上出身名門,加之其中還凈是刻意選擇成為危險伴身的軍人的另類人士,因此這支由少數精英組成的小隊,事實上始終處于人手不足的狀態。在這樣一個不為一般人群所知的部門、率領這樣一支特異隊伍的久堂清霞少佐,如今卻在忙著埋頭處理文書。
作為隊長,雖說是隊里實力最強的人,可遺憾的是,他基本都待在執勤所,不怎么去現場。
當然,如果有特別棘手的案件他也會親臨現場,比如接到上級命令或應對特殊情況的時候,但在大多數的時間里,他都在專心處理積壓的文件。
不過,今天他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來,這很罕見。
清霞自己已準確地找出了原因——這跟早晨那件事有關。原因固然清楚,可注意力就是無法集中的問題也確實存在。
“不能吃這種不明不白的東西!”
扔下這句話回到自己房間開始做外出準備的清霞被隨后跟進來的百合江嘮嘮叨叨地好一頓數落。
“您用不著說出那種話吧,美世小姐可是在盡心盡力地準備飯菜啊!百合江我可不覺得美世小姐會是來下毒的人!”
對代替父母撫養自己的百合江,清霞一向都是百依百順,但針對今早的事,清霞也沒打算讓步。剛剛認識,尚未建立起信任關系的人做的東西,當然不能吃。
更何況,她是齋森家的女兒。那樣的家庭,就算是策劃殺死久堂家的當主奪其權位取而代之也沒什么不可思議。畢竟齋森家也是身處高位的名門,有這個實力,因此提防一下怎么說都不為過。
雖說不為過,可就算沒被百合江嘮叨這一頓,清霞心里也總覺得不痛快。
“少爺,您在聽嗎?”
“啊啊,聽著呢!”
也就是說,百合江想告訴清霞這樣一個事實。她感覺齋森美世這姑娘跟之前幾位未婚妻或相親對象截然不同。到目前為止,來提親的女子實在太多,雙手雙腳全算上都數不過來。不過,作為結婚對象,她們的表現幾乎全都令清霞感到意外。
有人一見這簡陋的房屋便心生厭惡,連門都沒進掉頭就走;還有人當場怒氣沖天地質問久堂家的當主為什么會住在這種窩棚里。既有表面上一味向清霞獻媚,背地里卻不斷欺辱百合江的;也有刁蠻任性地嚷嚷飯菜不合心意或要求更換房間的。
貴為名門當主卻住這種地方絕非常理,想必她們都明白其中必有因由。然而即便如此,她們仍不愿理解可能與自己結婚的對象的想法,只想固執己見,這樣的女子實在讓人心煩。
心氣太高也好,派頭太大也罷,清霞并沒打算因為這些問題否定她們。但萬事都要隨其所愿,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做法就太過分了。清霞始終堅持這一原則,因此婚事總也定不下來。
“百合江我可開心啦!知道體諒人、又肯幫我這老婆子干活的這可是第一位啊!”
“……原來如此。”
清霞走出居間時瞥了美世一眼,她臉上當然沒有一絲快活的表情,甚至感覺她馬上會哭出來。
聽百合江這么一說,跟之前那些女子比起來,這位美世好像確實與眾不同。
清霞出門上班前,美世面無表情地跟到玄關門口,不冷不熱地躬身說道:“您慢走。”
這會兒她已經完全看不出要哭的樣子了。
“我出門了。”
她又深鞠一躬。對,就是這副模樣,活像個用人。齋森美世這個女孩到底受過什么樣的教育啊?清霞覺得在名門之家長大的小姐,一般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先觀察一陣子看看情況?手上處理著公務,清霞初步得出了結論。
其實清霞本打算跟以前一樣,早早地將其轟出家門,不過眼下雖有不甚滿意的地方,卻也沒覺出多大的不快。單純來講,齋森的女兒作為結婚對象還是具備相當有利的條件的。
要命,辦公時間滿腦子凈想女人,也真夠可以的!清霞長吁一聲,將注意力集中到公務上。
回家時天已全黑,出來迎接的只有美世,她在玄關處三指觸地[7]躬身相迎。
“老爺您回來了。”
“……回來了。”
“老爺,我……”
脫下長靴后,清霞聽到美世小聲叫自己。她依舊面無表情,目光始終朝向斜下方。
“怎么?”
“……今天早晨萬分抱歉,是我太沒分寸。以老爺您的身份,不可信任的人做的飯菜當然不能入口,稍微動動腦筋就該明白這個道理的。”
“……”
“呃,晚飯都是百合江婆婆做的,飯菜已經上齊。我發誓,絕對沒有下毒,請饒恕我。”
美世跪伏在地垂首不起。
說起今天早晨那件事兒,她還生氣的話倒也不難理解,可搞到跪地謝罪這般地步,清霞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如此鄭重其事地道歉,自己反倒成了硬逼她這么做的惡人。看著她在眼前瑟瑟發抖,清霞感覺自己像是在欺負弱小。
“其實我并沒有真的懷疑你。”
那只不過是清霞下意識的防范行為并隨口警告一句而已。
“我說得也太重了。”
“沒,沒有!絕對沒有,都是我的錯!”
美世身子縮成一團,一副可憐巴巴誠惶誠恐的模樣。清霞無意的威嚇懲戒更讓她亂了方寸。可再次細細端詳,清霞無論如何都不能將她跟名門閨秀聯系到一起。她身上穿的是連舊衣服都算不上的破衣爛衫。從衣裝中露出的脖頸、手腕又瘦又細,讓人不由想到她平時的飲食肯定有問題,胡亂扎起的黑色長發也臟兮兮的毫無光澤。尤其是那慘白的手指,上面布滿皴裂,估計只有每天從事洗涮工作的人雙手才會那樣。
當下,但凡住在城里的姑娘,即便出身平民百姓家庭,也會盡可能打扮得漂亮一些。
“晚飯呢?你吃啦?”
她多數時候都垂著頭,面目總也看不真切。
“呃,這個嘛……我……”
美世不明所以地支吾起來。清霞走進居間,見餐盤只準備了一個。她吃了的話只要說聲吃了就好嘛,看來這姑娘真不會說謊。
“沒吃嗎?怎么不準備自己的飯?”
清霞著實被目光躲閃一言不發的美世鬧糊涂了。家人或等同于家人關系的人一同進餐難道不是常識?清霞一直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可在她這里似乎不是。抑或她還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清霞嘆了口氣。
這一整天,美世都心慌意亂坐立不安的。早上沒好好動腦筋想想就給隨時防備下毒的人做了飯,結果,飯菜浪費了不說,還害得當主連口飯都沒吃就出了門。如果清霞真如傳言中那樣冷酷無情,自己應該已經在這個家里沒有立足之地了。自己肯定也會跟他以前的相親對象或未婚妻一樣被逐出家門吧!盡管百合江一再說不必介意不用放在心上,但肯定不會那么簡單。
一旦被掃地出門,自己便無處可歸,其實本來就該馬上去找個可以打工的安身之所。莫非自己真是個會令他人不快的瘟神或是什么?美世咬住嘴唇,胸口被剛一到家就長吁短嘆的清霞的那聲嘆息刺痛了。
“百合江沒給你準備吃的嗎?”
糟了!百合江也被懷疑上了。
美世慌了,她沒意識到清霞只是在單純地表述一個疑問,更沒注意到清霞臉上毫無惡意。
“不,不是那樣!”
是美世自己對百合江說要吃早餐吃剩的那些,晚飯就不要給她準備了。其實,中午她只吃了很少一點,其余的都給了來收廚房垃圾的鄰村村民。她想吃的東西倒是多了去了,可一天僅能吃上一頓飯的美世飯量小得可憐,加上早晨的失態更令她食欲大減。可她又不敢實話實說,如果談及日常飲食,被他知道了自己在娘家的處境可實在不好。風言風語傳來傳去,影響了家里的聲譽,父親肯定饒不了她。
“呃,沒有食欲。是我跟百合江婆婆說的。”
“沒食欲?哪兒不舒服嗎?”
“沒,沒什么大礙,就是偶爾這樣。”
美世能感受到清霞嚴肅起來了,只得支支吾吾地搪塞過去。準確地說,她并非偶爾沒有食欲,而是偶爾會有一整天沒飯吃。
“……哦,那就好。”
清霞的話音里明顯流露出幾許愕然。當然,眼下清霞似乎并沒有因為注意到美世飲食不正常就要把她趕出家門的意思。清霞又嘆了口氣,說聲要去換衣服,便進了兼作自己房間的書房。
……真是個和善的人。
美世想起昨天剛進這個家門時百合江說的話。她說,雖然有很多關于清霞的不好的傳言,但其實他待人很和善,你不用緊張。
說老實話,美世還是很怕清霞。一想起今早他面沉似水沒有一絲笑意的樣子和那冷冰冰的聲音,美世就怕得渾身顫抖。這些配上他那英俊的面孔,反而更加令人恐懼。可他又向美世道歉,又擔心美世的身體,倒是至少讓美世明白了,他也不是只有冷酷的一面。
“涼透了啊!”吃了一口晚飯的清霞嘟囔道。
端上來的飯菜是百合江做的。連盛盤都盛得漂漂亮亮的飯菜不可能再回鍋溫一次,所以現在已經沒有熱乎氣兒了。百合江干完活已經回家。因為她不是住家用人,清霞也囑咐過她最好早點回去。
“對不起!”
“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你好像每喘口氣都要道歉啊!怎么回事?”
候在一旁的美世在清霞銳利的目光的注視下俯身垂首,一副任你怎么說都好的架勢。
動不動就道歉是因為在娘家時她就一直這樣。一旦被繼母或異母妹妹盯上,除了道歉根本不允許還嘴。而且如果不當場道歉,對方會愈發變本加厲甚至會招致更惡毒的謾罵,由此道歉掛在嘴邊就成了她條件反射式的行為。
美世對清霞的問話無言以答,只是保持著俯身垂首的姿勢。
“不說話,啊?”
“對不……”
“不要道歉!”
清霞打斷美世,聲音不大但語氣強烈,是那種會令人瞬間臣服的聲音。
“不要道歉!道歉太多會失了身份!”
或許是吧。可不道歉能行嗎?美世心里沒底。
“……我吃好了。”
不知不覺中,清霞已用罷晚餐放下筷子。
與其英俊的外表相反,他周身都散發出一種冰冷可怖的氣息。美世終于能理解為什么他會有“冷酷無情、肆意殺人”這樣的傳言了。
然而他舉手投足之間極盡優雅,沒有絲毫的野蠻粗魯。盡管身為男性,卻給人一種似深閨高閣中的公主殿下的感覺。這應該就是百合江說的他其實待人很和善吧!
“呃,那個……洗澡水……”
美世想說她這就去燒洗澡水,清霞卻對她搖頭。
“我自己燒!”
“您自己?”
“一直都是我自己燒。家里的澡盆有點特別,外人用不好。”
“特別?”
“其需使用異能燒水,百合江也不會用。”
說到這里,美世想起自己確實是聽說過異能里有火象異能,使用這一異能,燒好洗澡水應該不是難事。
這種能力,與我無緣啊!生身父母皆來自異能之家,而自己卻連見鬼之才都沒有。說到這里,美世想到身為久堂家的當主,清霞擁有高貴的身份和高超的異能,毋庸贅言,自己根本不具備成為他的新娘的資格。
“又怎么了?”
“啊,沒……沒什么!”
恐怕他并不知曉自己沒有異能。雖然他沒興趣逐一了解找上門來的未婚妻候選人,但從他得知美世是齋森家女兒的那一刻起,應該就認為美世擁有異能或見鬼之才吧!
說到底,這婚還是不結為好。不適合。齋森美世不適合做久堂家當主的妻子。自己這樣的,還是被早早地逐出家門為好。適合做他妻子的,應該是香耶那種擁有一切的女子。
之后,美世正手腳麻利地在廚房收拾碗筷,清霞洗完澡穿著一身輕便的睡衣探身進來。見美世不明所以,他說想讓美世做明天的早飯。
“……今早沒吃就走了很不應該,明天再做吧!”
可能是洗完澡后身輕氣爽的緣故,他那恐怖氣質消失殆盡,稍稍皺著眉像是難以啟齒的清霞看起來年輕了許多,給人很清爽的感覺。
雖然條件反射式地點頭答應了,可美世并沒忘記今天早晨遭受清霞叱責的原因。
“我……我倒是沒問題……”
“啊,當然,真下了毒的話可饒不了你!”
“絕不敢!”
美世慌忙搖頭否定。美世既沒受過特殊訓練,也根本沒接到過暗殺久堂家當主的命令。父親真有心要暗殺清霞的話,應該會派個更優秀的殺手來。本來,父親、繼母還有香耶都堅信美世應該很快就會被趕出久堂家。
“那就沒問題!早飯就交給你啦!”
清霞一身輕松地轉身離開了。
“遵……遵命……”
美世一臉木訥,只能有氣無力地答應下來。
陽光暖暖地照著平靜的家院。在這棟漂亮的宅院里甚至能聽到鳥兒不知在哪里鳴唱,可惜,這樣的樂園顯然不屬于自己。
“真棒啊!香耶,你有見鬼之才了!香乃子,你也夠厲害!生下這么了不起的閨女!”
這是父親的聲音。
這場景美世記憶猶新。這事比昨天夢里的事還要往前,美世記得是發現香耶有見鬼之才時的事。
美世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我的女兒嘛!當然的啦!”
繼母洋洋得意的表情、父親心滿意足地點著頭,還有異母妹妹開心的笑聲。那是個非常自然、非常幸福的家庭。但其中并沒有美世的一席之地,從來沒有過,因為美世不是他們的家人。在淪落為用人之前,美世就只是一直遠遠地看著他們。不管怎么努力,她都無法獲得家人的溫暖。
“好像發現香耶小姐有見鬼之才啦!”
“才三歲啊!真不得了!”
“跟她一比,美世小姐就……”
“已經不指望發現什么能力啦!”
“爹娘倒是都有異能啊!”
“沒什么才能啊,真可憐!”
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聲音在美世腦中嗡嗡作響。
漸漸地,她的立足之地和自身價值都不復存在。美世能夠切身感受到,家里尊敬香耶的意味越來越濃,而對自己的態度則每況愈下。
回想起來,香耶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瞧不起美世的。
真是令人傷心的回憶。被當作用人使喚后,身體適應不了固然疲累,而心里更是難受。美世雖然年幼,可她的內心世界早已滿目瘡痍。
“我是個多余的人!”
美世至今還記得這樣喃喃自語的情形。
沒有異能、沒有見鬼之才,更沒有其他值得炫耀的本事,自己在齋森家就是多余的!還不到十歲,她就看透了這一點。
用人阿花差點兒哭出來,本來這還應該是在父母面前撒嬌的年齡啊!現在阿花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自己被關進倉庫時她被繼母解雇,之后就再也沒見過面。那時她還年輕,希望她能嫁進一個好人家一輩子幸福平安。
一覺醒來,又是淚灑枕畔。
連續兩個晚上做噩夢,太倒霉了。這是對自己的警告嗎?就算離開了齋森家,美世也不該忘記自己是毫無價值的人!
記得,記得!不會忘記的!美世不會忘記自己是個多么平庸、多么沒用的人。要是沒生在那個家里該有多好啊!美世無數次這樣幻想過,哪怕日子稍稍清苦些,也想生在一個普通但溫暖的家庭里。
可不能讓阿花看到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因為最疼愛自己的阿花肯定會難過的。
美世起床、疊好被褥,沒發出一點聲響。她又將睡衣脫下,換上平日里穿的衣服。這時她才發現衣服上破了一處,這是件極普通的藍色棉布衣服,已有年頭了。這衣服也快壽終正寢了。
衣服后背的縫線開綻了,不知什么時候縫線老化斷裂,衣服已經完全破開。可能因為同一部位多次縫補,扎針的地方布料變薄,不可能再縫合了。相同原因快要破了的地方還有好幾處。
這件衣服是齋森家的某個用人不再穿后讓給美世的,美世接過來時就已經相當破舊了,說沒辦法也真是沒辦法。
可本來就不多的幾件衣服如此這般慢慢都不能穿了的話,過些日子可真就沒得穿了。離家時父親給的那套倒是挺新,可那是出門時穿的,不能弄臟,平日在家里穿也稍顯奢華。
美世整理好衣衫走出自己的房間,邊走邊想,不到完全不能縫補就還得穿啊,先問問百合江能否借到縫補用的針線吧。
來到廚房,時間雖然和昨天一樣,但百合江已經在忙碌了。
“哎呀,早上好啊,美世小姐!”
“……百合江婆婆早上好!”
怎么比昨天還早了呢?可能看出了美世滿臉的疑惑,百合江微微一笑說:“因為昨天早晨那件事嘛,我放心不下就早來啦。今早的飯食怎么安排?”
“啊,這個嘛……”
有百合江在場看著,可以證明沒下毒,清霞應該就能吃了。不過已經沒這必要了吧。想起昨晚清霞的要求,美世便對百合江說早飯由自己準備。
“就是說嘛,少爺也真是!想吃美世小姐親手做的飯,開口一說不就好嘛!”
“……啊,不是,應該不是那個意思……”
“嘿嘿,好啦美世小姐,就讓百合江我給您打個下手吧!”
“哎,好吧,麻煩您了!”
今天早晨的飯菜有煎炸油豆腐塊、湯汁蛋卷、金平牛蒡絲、涼拌芝麻青菜,還有白米飯和醬湯。哪樣都是齋森家常吃的飯菜,不過百合江的做法跟家里的廚工不太一樣。既不執著于食材切法上的一致,也不神經質地在意油豆腐塊和蛋卷煎炸出的色澤,調料基本上都是目測估計用量,盤子碗的花色、飯菜的盛法、擺放位置等等也都不怎么講究。
應該說這才叫家庭料理吧!廚工干活好壞不說,對飯菜的品相卻過于講究,外行人學那種做法實在太費工夫。美世沒什么技術,覺得只在一旁看看百合江的手法就受益匪淺。
先將做金平牛蒡絲的牛蒡和胡蘿卜切成細絲,再把青菜在燒開的水里略微焯一下,湯汁蛋卷則用湯汁、醬油、砂糖等給蛋卷入味,百合江用木棉豆腐手工制作的油豆腐塊也煎烤得外焦里嫩恰到好處。
“美世小姐起得可真早啊!”
“是啊,因為在娘家就一直早起……”
是這樣啊!百合江像是很佩服地點著頭。
“呃,百合江婆婆。”
“怎么啦?”
“家里有縫縫補補用的針線嗎?”
“噢,有啊!您要用的話,過會兒拿您屋里去。”
“太謝謝啦!”
美世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針線活也是名門閨秀們平日里經常做的事,不足為怪。當然,真正的千金小姐就算沒有自己的針線盒也不耽誤她們穿金戴銀。
兩人聊著天,輕車熟路地準備著飯菜。煎炸油豆腐塊的香氣、勾人食欲的金平牛蒡絲又甜又咸的味道溢出廚房之時,早飯如數做好。跟昨天一樣,美世將剛出鍋的飯菜盛盤再擺放到餐盤上端進房間。這時,清霞剛好進來。
“早!”
“老爺早上好!”
在一身軍裝的清霞面前,美世又有些緊張。每次一見這位英俊的未婚夫,美世就自信全無。自己的未婚夫竟是如此俊美之人?美世感覺跟他哪怕只有露水姻緣都屬癡心妄想。
在不怎么寬敞的居間里,兩人面對面坐下。美世本打算裝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從飯桌旁離開,但在清霞目光的威逼下不得已只好同桌落座。
“那就吃吧!”
“啊,請……”
清霞奇怪地看著光應聲卻不拿起筷子的美世。
“你也吃啊!”
“是,遵命。對不……啊,不,我吃……”
美世語無倫次地應答著拿起筷子,幾乎跟清霞同時將吃的放入口中。味道一般。在可能會講究口味的清霞嘴里,這飯菜或許會難以下咽。
他優雅地吃一口菜喝一口湯,美世緊張得全身發硬,不知他會說出什么來。
“……好吃!”
美世吃驚地抬起頭。
“口味跟百合江做的好像有點不一樣啊,不錯不錯!”
他的語氣很真誠,看來是真心這么想的。
這才是最高評價!
“好吃!”
就憑這一句話,美世感覺迄今為止自己所花費的試錯時間都得到了回報。有多少年沒被什么人這樣夸獎過、這樣認可過了?美世感覺自己身體里像有什么要噴涌而出。
“謝……太謝謝您了!”美世聲音顫抖地說。
“……怎么哭了?”
大滴大滴的淚珠不斷滾落下來。在不知不覺中,美世已淚流滿面。
過了一陣美世才止住哭聲,清霞也沒再跟她聊什么,平靜地用完早餐后便回了自己房間。
清霞回想起用餐時的情景。她那黑曜石般的眸子晶瑩濕潤,但眼神卻如玻璃球般虛無空洞。不知為什么她在自己的腦海中會留下這樣的印象。
一開始,清霞還懷疑是不是自己真心夸她的那些話傷了她的自尊。跟百合江做比較可能會傷害到美世,清霞甚至有點恨自己不會說話。
不過說好吃可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話。
清霞已經吃慣了百合江做的飯菜,美世做的飯菜味道雖與百合江有所不同,但他很快就接受了她的廚藝,感慨之余順嘴說了聲好吃,可始料未及的是竟然把她給說哭了。從來沒安慰過女性的清霞正驚慌失措地不知該怎么辦時,又聽到她磕磕絆絆斷斷續續的道歉聲,這應該已經成為她的口頭禪了。
“實……在對……不起……”
“……說過不要道歉了嘛……”
她還是邊哭邊道歉,弄得清霞更不知所措了。此前來這里的女性中,有人刁蠻任性口無遮攔,一不如愿就大發脾氣連哭帶鬧,對這種潑婦就算當場逐出家門他也毫不惋惜。而此時此刻清霞卻萬分緊張。
“太……太失態了,實在對不起!我……呃……我太開心了,不知怎么就哭出來了……”慢慢平靜下來的美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清霞聽后皺起眉頭。
雖然她斷斷續續地說清楚了這是第一次被人夸做飯好吃,可清霞總感覺她落淚的根本原因并非如此。真看不透此女的來歷。齋森美世這個女子此前生活在怎樣的環境里?周圍有些什么樣的人?她又是接受了什么樣的教育長大的呢?這種平常與人面對面時多少能看出來的背景,換成她后,竟然完全看不出來。
不,準確來說,是她與清霞所認知的千金小姐們的印象相去甚遠,甚至超出想象。清霞整了整軍裝的衣領,同時閉上雙眼試圖將美世那流淚的面容從腦袋里驅逐出去。
“百合江,我的感覺不對的話你要告訴我。”清霞對跟著自己過來幫忙做出門準備的百合江說道。
“莫非她不是在一般的名門之家長大的?對嗎?”
從昨天開始清霞就一直有這種違和感。為成為久堂家當主之妻,有的女孩可能會假裝很謙虛,清霞也考慮過這種情況,不過至少剛才那眼淚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信的。美世泣不成聲的樣子絕不可能是裝出來的。她的的確確是因為清霞的無心之言而淚流滿面。
“看來是啊!對,對!”
百合江嗯嗯啊啊地點著頭,臉上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當面問問的話,你覺得她會說嗎?”
“沒那么簡單吧!”
你在娘家過得怎么樣啊?問起來倒是簡單,可從這幾天的狀態看,恐怕美世不會主動提及自身的情況吧!
“百合江。”
“在呢在呢,少爺您說!”
“暗中觀察一下,我也從外部略微查查這個齋森!”
總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結婚,婚約關系無論是維系還是解除,趁早調查清楚不會有壞處。百合江馬上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她旋即抬頭看著清霞,臉上露出調侃的笑容。
“遵命!話雖如此,少爺您對這位未婚妻可是很有興趣啊!”
“……少廢話!我自有主張!”
不得不承認,在所有候選結婚對象中,清霞對美世興趣最濃。雖然清霞在做過自我介紹后幾乎就沒再正眼看過她,但不說退下就不敢抬頭的大小姐可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現今,只要不是出自對用人都相當嚴苛的家庭,一般人不至于那樣吧。
“用不著害臊嘛!”
“沒害臊,不過我要了解此人底細也并非因為你腦袋里的那個意思。”
“算了吧少爺,您要是這么想的話,可要打一輩子光棍嘍!”
“……”
清霞剛要說聲“無禮”,卻瞬間想起無數女孩摔門而去的情形。盡管他對那些又哭又鬧不到三天就逃之夭夭的大小姐們毫無留戀,可捫心自問,自己到底能接受什么樣的新娘,千思萬想他也沒個頭緒。
至少,跟像自己母親那樣的典型的大小姐結婚就免了吧!
“百合江我琢磨著吧,美世小姐做少爺的太太就挺好!”
“是嗎?”
“是的是的!”
“話可不能說得那么絕對!”
美世來家里才三天,這么短的時間,百合江似乎就對美世相當中意。
“不管怎么說,拜托你了!”
“您就放心交給我吧!一定把少爺的好都給說到!”
“可別多事啊!”
清霞心里雖有一絲不安,卻也無奈。百合江應該不會胡來。
帝國的中心由西部的舊都遷到東部的帝都早已過了數十年。本來,光是朝臣、武士、立過功的公卿之家就多得令人眼花繚亂,再加上雖無爵位但同屬上流階層的商界及藝術界人士,名門更是數不勝數。即便是自幼就一直接受嚴格教育的清霞,也無法將這些家系全部匯入腦中。
齋森家跟久堂家同為異能世家,當主的名字及大體現狀他基本都了解,但僅限于此,具體情況自然需要詳查。別查出什么麻煩事就好。
清霞嘆了口氣,擁有異能的家系本來就不多,自己可不想招惹上什么麻煩。
齋森家的一間屋子里,兩個中年男人相對而坐。
這應該是場私人談話,雙方都穿著簡單的便裝,但室內氣氛卻有點緊張。兩人中的一位是辰石幸次的父親——辰石家的當主辰石實,他那張略顯神經質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悅。“事不是這么辦的吧!”他對另一個男人——齋森真一——反唇相譏道。
“事?什么事?”
那樁婚事?真一無意掩飾自己已猜中一半的樣子,卻還在裝糊涂。他那顏色淺淡、沒有明顯特征的面相著實令人生氣,辰石實更不高興了。
“你心里明白吧!為何把美世給久堂家?早就說要給我家長子嘛!”
“啊,那樁子事啊!”真一聳聳肩說,“沒必要這么較真吧!”
有異能傳承的家系確實不多,但在舊都還是有幾家的香火延續了下來,能跟辰石家下任當主門當戶對的姑娘除了美世還大有人在,其實用不著特意選連見鬼之才都沒有的美世。不過,話不能這么說。
“有辰石和久堂這兩個選項的話,當然選久堂,這還用說?”
門第也好其他方面也罷,久堂家遠在其上。固然沒指望那丫頭能在久堂家過長遠,但萬一被陰差陽錯地接納了,那也就跟久堂家建立起了聯系。從一開始就沒對美世抱有任何期望的真一正是考慮到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吃虧,才選擇了更優質的久堂。
因辰石實跟齋森家有著長期交往,他早就看透了這位當主的意圖,可過于愚蠢的行為他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美世的母親可是那個薄刃家的閨女啊!”
“可那丫頭并沒繼承薄刃家的異能啊!”
面對憤憤不平的辰石實,真一滿不在乎地大言不慚道。
五歲之前見鬼之才就會顯露出來,這是能否成為異能者的分水嶺,只有擁有見鬼之才的人才能成為異能者。也就是說,都十九歲了還沒有一技之長的美世純屬廢物,名字掛在異能家系之下也毫無價值,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
“話雖如此,可美世的孩子不一定不會繼承薄刃家的異能。”
“你想要薄刃之力已經想到這個程度了?”
“那可是干涉人心之力!說不要的都是口是心非!而且,久堂家因此更強大的話,你我的處境就危險了!”
“那美世被久堂家掃地出門之時,你家兒子娶她進門就好。反正也不可能在他家待多久,你們能收留她,那丫頭得樂得哭出來!”
辰石實“嘖”地輕輕咂了咂嘴。
在有異能傳承的家系中已占據頂點位置的久堂家,不會特意去攫取薄刃家那點能力。另外,動不動就把女人趕出家門的久堂清霞也不可能偏偏選中一無是處的美世,因此真一所言大概率是行得通的。
這家伙與自己真不對付,他太重視小女兒香耶結果誤判了美世的價值。可以說他是眼睜睜地把完全有可能下金蛋的閨女拋棄了,精神絕對不正常。這樣一來,只會徒增諸多麻煩。
“那齋森家今后對有關美世的所有事務都不再干預,可以嗎?”
“啊,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去了哪兒干了什么是死是活我都沒興趣過問。”
“是嘛!知道了!”
豈能容忍久堂之流奪她而去?辰石實暗發毒誓。辰石家一定要把齋森美世搶到手,久堂家休想奪走辰石家的兒媳婦!
注釋
[1]居間:起居室。
[2]當主:一家之長或戶主、掌門人。
[3]和紙:日本紙。
[4]文中房間面積約為5平方米。
[5]矮飯桌:指日式矮腳飯桌。
[6]木制桌子:指西式高腳桌。
[7]三指觸地:此處指舊時日本女性跪于玄關處,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觸地躬身迎接丈夫回家,表示對丈夫的敬意。有關三指是哪三根手指可表達何種意義,在日本還有其他說法,此處不再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