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看著夏啟離去的背影,下意識就要站起,腦海里則回想著三日前與復蘇的妖圣槍溝通時所看到的畫面:
漆黑一片,虛空層層破滅的靈山峰頂上,仰首昂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左手持妖圣槍,右手提著一口淡金長劍,一邊催動五德抵抗著高空壓落的暗紅巨手,一邊揮灑出無有不至的人道劍光,斬向一方翻滾不休的詭異小印。
不遠處人影綽綽,被破滅一切的赤白青黑四色遮蔽,看不分明。
畫面盡頭,是無數(shù)暗雷白熾迸發(fā),天地茫茫一片,讓人難以知曉結(jié)果。
為什么妖圣槍會出現(xiàn)在他手里……
每每想到這一幕預示著未來的畫面,她內(nèi)心就充斥著焦躁與不安,以至于接下來兩天時間里都沒敢再去和夏啟當面對峙。
直到今日,才不得不按照誓言內(nèi)容來這里聽課。
難道說,妖圣娘娘真的認同了這家伙那套大逆不道的說辭嗎……
所以妖族的未來也要做出相應(yīng)改變,并嘗試融入人族建立的秩序之中?
種種矛盾的念頭在小狐貍腦海中不斷掙扎,這時她又莫名聯(lián)想到了剛剛夏啟在課堂上講的那番話,終于一咬牙,開口叫住了正準備離開教室的他:
“在你眼里,憑什么認為就你們?nèi)俗迥軌蚪⑷说溃覀冄宀荒埽俊?
夏啟頓了頓腳步,有點驚訝聰慧如她,竟會問出如此愚笨的問題,心中閃過一絲憐憫,緩緩開口道:
“人道亦是文明之光,是智慧之火,是所有能夠思考天地,熱衷于探索未知,追逐著大道的智慧生命共同支撐起來的‘道路’。”
“可你們妖族內(nèi)部雖然從來不乏血脈強橫之輩,卻沒有一顆包容弱小之心,只視其他智慧生命為可口血食,就連妖皇妖圣這兩位娘娘都無力改變這點,你覺得憑你就能改變嗎?”
小青聞言,不由臉現(xiàn)復雜之色。
是啊,妖皇娘娘護佑妖族渡過數(shù)個紀元至今,可如今卻鮮有妖族愿意侍奉祂,都覺得祂更偏愛人族,因此怠慢了妖族眾生。
可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它們只知道好勇斗狠,自身太過不爭氣的緣故么!
反觀人族,雖然剛出生時實力弱小,其中也不乏陰暗齷齪之輩,但總體來說卻是一個始終昂揚向上,自強不息的種族,否則也不會這么快就出現(xiàn)人皇這樣的彼岸者。
從妖亂大地時代流傳下來的典籍里就有著諸多類似的記載,每個部落的人類,只要上了年紀都會自己離開安全之地,遠行等死,不浪費食物,就算被妖族抓住折磨也不會出賣自己的部落。
正因為有他們的犧牲,人族才能薪火相傳,慢慢走上寰宇之尊的位置。
想到這里,小青終于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向夏啟行起了弟子禮:
“那究竟該如何改變?nèi)缃駜勺鍎萃鸬木置妫俊?
“還請老師教我。”
總算引導她想通了,可真不容易……
夏啟暗道一聲,轉(zhuǎn)身快步將小青扶起,語氣真摯地道:
“既然你稱呼我一聲‘老師’,那我也不賣什么關(guān)子。”
“要想做成這件事,恐怕要花費你今后無數(shù)的時光和心血,不斷去教化妖族,帶領(lǐng)它們超脫原本局限,并強硬清洗一大批妖族內(nèi)部冥頑不化的舊勢力。”
“你已有這個覺悟嗎?可要認真想好了再回答。”
小青低眉順眼,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已有這個覺悟了,老師。”
“那好,接下來這三年時間里你就先跟著我,多看看人族世界里的世俗教化,以此反思自己在妖族內(nèi)部見到的種種問題,若有什么疑難之處,直接問我便好。”
“好的,老師。”小青忽然抬頭,展顏一笑,笑容狡黠,“那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好奇你究竟如何看待仁圣他們用綁架其紅顏的方式去誘導霸王入局?”
夏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催動道德符詔,秘法傳音道:“你應(yīng)該知曉的,霸王之死,幕后主使者其實是彼時身為阿難的魔佛,而不是明面上的中古諸圣。”
“可我就是好奇啊,畢竟中古諸圣雖是被驅(qū)使入局,但他們最終還是答應(yīng)下來了嘛。”小青眼波流轉(zhuǎn),滿肚子壞水。
“的確,霸王舉世皆敵,諸圣死在他手上的徒子徒孫親朋故舊無數(shù),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又都是主動入局的。”
夏啟一揮袖袍,坦蕩蕩道:“我很討厭這一做法,但若換作是我,身邊親近之人被其所殺,也必會想方設(shè)法報仇雪恨,就算一時無法得逞,雖百世猶可報也……”
說到這里,他又想到了戚夏之死的罪魁禍首六道輪回之主,暗暗發(fā)誓日后一定要讓祂們付出慘痛代價。
“……倘若以德報怨,又何以報德?”
“呀。”小青故作驚訝之態(tài),袖口遮住背后微微翹起的嘴角,“想不到您身為太上傳人,結(jié)果卻連祂老人家的教義都不去遵循,這不大好吧,老師?”
夏啟搖了搖頭,也不點破她的小心思:“你誤會了,我不是什么太上傳人,天尊于我有救命之恩,但無師徒緣分,你只需把我視作未來三清超脫的鐵桿支持者就好。”
他離開教室,邊走邊道:
“有些道理,不知無害為君子,知之無損為小人,但你既然都已經(jīng)問了,那我便告訴你也無妨。
“仁圣說‘以直報怨’,這話聽著在理,但你可知,他所說的‘直’又是什么?”
“是什么呀老師?”小青饒有趣味的跟在夏啟后面亦步亦趨,似乎已經(jīng)完全帶入了她的學生身份。
“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夏啟道,“這就是仁圣所理解的‘直’。”
“啊?可這不就是變相包庇自己人嗎?”小青驚訝的張了張嘴,這話雖然她以前在讀書時看到過,但并未細想,只是把“親親相隱”當作人族儒士一貫虛偽的佐證。
而她們妖族,向來就以實力為尊,弱者必須依附強者生存,就算無緣無故被殺了或吃掉都沒什么好說的,規(guī)矩向來簡單粗暴,根本不需要在這種道德困境中自證。
想到這里,她腦海中靈光一閃,隱隱感覺抓住了什么,但具體又說不上來。
“面對和你一樣的疑問,仁圣的回答也很直接,他說,就算自己哪天做了人族之主,但父親或兒子犯了罪該當誅的過錯的話,他也會像丟掉一雙破鞋子一樣丟掉天下,偷偷把他們從大牢里救出來,然后逃到別人追不到的地方,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把天下忘個一干二凈。”
“那不就是霸王了嗎?他為了五代玄女,不惜殺光了天底下所有玄女應(yīng)身的有緣人,得罪了全天下的勢力。”
小青皺起眉頭,越思索越感到奇怪,仁圣和霸王,這兩個行為處世天差地別的人之間,怎么可能有共通之處?
“那你便理解錯了,仁圣和霸王都是明悟了‘我之為我’,照見自身本性的存在,但這兩人的本性怎么可能一模一樣?”
“在霸王眼里,除了他的摯愛以外,其余人的性命都輕于鴻毛,不值一提;對于仁圣而言,所有人的性命都應(yīng)該是寶貴的,只是有著遠近親疏之別,是非好惡之分,不能一概而論。”
夏啟停下腳步,在一旁好整以暇的解釋道。
看著滿臉糾結(jié),眉毛都快皺成麻花的小狐貍,他知道身為老師,該主動上前推一把了:
“還不明白么?明道若昧,進道若退,與其糾結(jié)浮于事物表面的東西,我們更該抓住問題真正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