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閣。
短短數(shù)十年內(nèi),已名震九州大陸,家喻戶曉。
任何人提到乾坤閣三字,都會想到那玄妙復雜的機關(guān)術(shù)。
現(xiàn)在顧無愁掌中握著一把劍。
很輕,很薄,又很長的劍。
這把劍是燕驚九的劍,更是清平山最好的劍。
可是這把劍內(nèi)暗藏無數(shù)精密機械構(gòu)造,齒輪相互咬合,緩緩轉(zhuǎn)動時,劍身微微顫抖,發(fā)出獨特的劍鳴。
它也是乾坤閣的劍。
天底下唯有乾坤閣才有如此造化,能將繁雜巧妙的機關(guān)術(shù)融入劍中。
燕驚九和清平山,是否也與乾坤閣頗有淵源?
青年坐在凳子上。
比柳若兒還矮半個頭。
他的坐姿和神態(tài)同樣端正,腰背筆挺,沒有任何慌張。
熟悉燕驚九的人都知道,像他這樣的性格,是會把一切心情寫在臉上的。
如今他的臉好似一張白紙,沒有情緒著墨其上。
說明他問心無愧。
“這劍確實是乾坤閣為我鑄造的。”
燕驚九承認,沒有隱瞞的意思。
顧無愁撫摸著劍身,感受其中機關(guān)的精妙,說道:“乾坤閣應(yīng)當不會隨意為他人鑄造法器?!?
他沒有直接詢問清平山或者燕驚九與乾坤閣的關(guān)系。
那樣太直白,太突兀。
而且聽起來和質(zhì)問無異,容易引起反感。
所以顧無愁旁敲側(cè)擊,希望能讓燕驚九以說故事的形式,把情報全盤托出。
這種方式換做尋常,未必能成功。
可他是燕驚九。
他目光落在劍上,神色平靜如常,回答道:“清平山與乾坤閣還算有些來往,雖說沒有合盟或是歸于麾下,但宗主與幾位長老與乾坤閣多年交好?!?
顧無愁面露了然之色,點頭道:“所以他們讓乾坤閣幫你造了這把劍。”
燕驚九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的,“不錯。”
顧無愁想了想,又問道:“那你可曾見過乾坤閣里,有位雙目盡盲的女子?”
燕驚九聞言,稍作回憶,搖搖頭,“并未見過?!?
“原來如此?!?
顧無愁道:“看來你與乾坤閣的淵源不深?!?
燕驚九正色道:“我單單是受了這乾坤閣的造化法器,除此之外,從未與乾坤閣的人有過深交。”
顧無愁沉默。
他再次快速抖動手腕,令劍縫之間的機關(guān)合并。
六尺之長的劍刃頓時回縮,變成最初那平平凡凡的模樣。
劍被顧無愁丟了出去,飛過麻將桌,最終被燕驚九抓住。
這位燕道人嫻熟地將劍刃插回劍鞘,面色古怪,問道:“你想聽的故事,難道僅這寥寥幾句?”
“寥寥幾句,已經(jīng)夠了?!?
顧無愁回到桌旁,摸起茶杯,喝了口溫茶。
他的確沒有更多想從燕驚九身上得到的東西。
燕驚九帶來的東西里,唯一值錢的只有這把劍。
此劍固然玄妙,作為法器,大抵值得無數(shù)劍修拼命爭搶。
可顧無愁已然得到掌握此劍的機會,卻被他主動放棄。
因為這把劍來自乾坤閣。
顧無愁很不想與乾坤閣過多接觸,這三個字總會給他帶來諸多不祥預感。
女人的直覺很準,男人的直覺有時也不差。
倘若貿(mào)然收下此劍,未來或許又會和乾坤閣扯上關(guān)系。
念及此時。
顧無愁腦海中浮現(xiàn)出盲女的巧笑嫣然,越來越覺得麻煩。
他端正神色,又抿下口茶,淡道:“故事本就是很值錢的東西,你說的這些,對我而言已經(jīng)足夠?!?
燕驚九劍眉凝蹙,沉聲道:“清平山從不虧欠人情?!?
顧無愁道:“這不是要你們虧欠人情。”
燕驚九道:“用僅僅幾句話就打發(fā)人,哪怕是乞丐都會覺得廉價?!?
顧無愁心想這人真是脾氣倔強,跟頭驢似的。
他嘆了口氣,認真道:“故事的價值多少在于聽故事的人,只要我覺得有價值,那這就是個很有價值的故事。”
燕驚九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
他沉默半晌,接著從凳子里起身,恢復成最初清俊高挑,人中龍鳳的模樣。
哪怕心中尚覺虧欠,但掌柜的話太有道理,令他不得不信服。
故人燕驚九抱拳作揖,重新收起劍鞘,嘴里咀嚼著字詞,最后道出一句: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行告辭?!?
“一路順風?!?
……
燕驚九走了。
走的時候還是沒走大門。
依燕驚九的說法,他是翻墻進來的,那么離開時,他也還是翻墻出去。
由此可見這人不僅固執(zhí)、剛直,而且腦子還不好使。
成功送走燕驚九,除顧無愁外的三人才肯長吁口氣,把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
顧無愁對此不以為意,朝王厚甫問道:“這燕驚九,一直是這樣的人?”
“我也不知。”老王苦笑著搖頭,“此人雖然在九州名聲不小,但我也從未與他密切接觸過,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人居然這么……”
老王苦思冥想了半天,也琢磨不出什么形容詞來。
楚解則盯著后院的方向——那是燕驚九離開的地方,喃喃道:“是不是天底下出名的劍客,全都是怪人?”
顧無愁道:“此話怎講?”
楚解答道:“早些年來就聽說蒼山州的那位牧童性情孤僻,從不見人,每次出手都只見其劍不見其人,也從沒有人聽到他說話。”
“還有白蟄州的賭魔,分明是修行魔道之人,卻頗負盛名,比多數(shù)正道修士都要光明磊落,賭來的錢也只會拿去散財,從不己用?!?
賭魔和牧童。
巧的是,顧無愁正巧在最近讀的書上看見過他們。
劍乃百兵之君。
九州大陸尋求劍道者,不計其數(shù)。
其中最為佼佼者共有四位。
蒼山州的牧童。
白蟄州的賭魔。
聽雨州的詩人。
云河州的船夫。
這四人乃是當世劍道之巔峰。
迄今為止,仍有無數(shù)劍客追尋這四人步伐。
且關(guān)于他們四人孰勝孰弱的說法,民間向來各執(zhí)一詞,難出結(jié)論。
老王哼了聲,淡道:“能在劍道上有所成就之人,要么是劍癡,要么是妖孽,這兩種人想不瘋都難。”
偏見幾乎就寫在他臉上,化作濃濃的不屑。
練刀的人,好像向來討厭練劍的人。
楚解幽幽道:“王叔,你是不是不喜歡練劍的人?”
老王道:“當然不喜!”
楚解不明白,“為何?”
老王拍了拍腰間的定江刀,自豪地說道:“因為刀才是最強,那幫練劍的傻子算個什么東西?”
你這話說出去,怕不是要被天下劍客亂劍砍死。
不過相對的,應(yīng)當也會有不少刀客站出來為老王說話。
人都是好勝的,也都是急躁的。
連甜豆花和咸豆花都能吵得不可開交,更何況刀劍之爭?
事實證明。
顧無愁的猜想是對的。
因為老王剛放出豪言壯語,一聲反駁就響了起來。
“劍才是人世頂峰,仙途之正道?!?
眾人循聲望去。
后院門上掛著的簾布被人用手撥開。
燕驚九又走了回來。
他滿臉正色地看著老王,似乎想要向他證明自己的說法。
老王固然對這名劍客的理念感到不滿,但現(xiàn)在他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你怎么又回來了?”
這已是燕驚九折返回來的第二次。
而且怎么又是翻墻進來的?
大門又沒鎖,大家伙都認得你了,何必盯著那墻不放?
顧無愁也想知道燕驚九折返的意思,問道:“燕道人可是還有什么東西落下了?”
“沒有?!?
燕驚九的聲音忽然壓低,眉宇間縈繞著幾絲灰暗。
他的眼睛是如此澄澈明亮,如同皎潔的明月,卻被那幾絲灰暗遮蔽。
月亮若是受了烏云的欺辱,那光澤便會短暫地隱去。
而人的眼睛又是心靈的窗戶。
現(xiàn)在這扇窗戶被緊緊關(guān)上,連窗外的月亮都受烏云阻擋,漫天漆黑。
因而此時的燕驚九毫無方才的奕奕神采,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我回來,是因為我說了謊?!?
“說謊?”
顧無愁心想難道是乾坤閣的故事出了錯,“哪句話?”
燕驚九長嘆口氣,道:“我說送完禮后,就要回宗……這是謊話。”
顧無愁挑了挑眉頭:“你不回去?”
燕驚九道:“我不回去。”
顧無愁猜測道:“是他們不想讓你回去?”
“不?!?
燕驚九否認道:“他們反而很想讓我回去,但我……不想回去。”
說到最后四個字時,他的語氣驀地沉重數(shù)倍。
好像不能回去這四個字是一個鐵球,重重地砸在地上。
顧無愁瞇起眼,看出些端倪來。
他平生見過不少人。
得意的人,失意的人,每個人雖然不說,但臉上早已寫滿了故事。
燕驚九的故事,就是失意人的故事。
他嘴唇囁嚅片刻,然后才開口道:“在下不過是想找個地方清凈,若是可以,希望掌柜的能讓在下停留一段時間。”
顧無愁道:“一段時間?”
燕驚九道:“一天就好。”
顧無愁回過頭,看了眼日歷,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難怪燕驚九會親自來送。
他既是來送禮的,也是來躲清凈的。
因為清平山上此時正在發(fā)生一些……他不愿去看,更不愿去聽的事。
一個人只有在不想看也不想聽的時候,才會想著躲清凈。
想到這里。
顧無愁對燕驚九說道:“光坐著清凈,心里該難受還是會難受?!?
燕驚九愣了愣,沒有說話。
這般沉默就已代表他的心思被猜中。
顧無愁又道:“燕道人,可還記得我們家客棧叫什么名字?”
燕驚九當然知道,“無愁客棧。”
顧無愁忽然上前幾步,來到燕驚九的面前,直視那雙有些頹廢的眼睛。
他認真地說道:“燕道人想不想知道,這客棧要如何讓人無憂無愁?”
燕驚九徹底呆滯,茫然道:“如何?”
“很簡單?!?
顧無愁忽然轉(zhuǎn)身,衣袖輕揮,喊出一句。
“老王,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