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將軍名叫鄭明義,早先曾在邊境征戰多年,因為受傷才被調回京師。他自天宜帝還是太子時即追隨擁戴,性格又忠直,故此很得信任。他進殿跪下行禮,說道:“啟稟陛下,臣已將紀庭輝帶來,就在殿外候傳。”
天宜帝問道:“朕記得你之前說過,此人是你府中客卿,頗有才干,可是如此?”
鄭明義答道:“正是,他出身南海普陀,武功高強。去年秋天,臣屬下副將奉命從東南沿海一帶押送稅銀貢物上京,行至江北,先是有成群寇匪劫掠,后又接連遇到幾撥北遼武人搶奪,一路尾隨車隊,傷人奪物,仗著武功在身倏忽來去,令人難于防范。臣之副將眼看守不住銀車,幾欲自刎,幸而紀庭輝其時游歷經過,得他拔劍相助,才逼退了北遼武人的侵擾。”
天宜帝的臉色略沉了下來。東南呈送的稅銀向來豐厚,其中還有沉香、南珠、珊瑚等珍貴貢物。上京路途遙遠,半行陸路,半走水路。然而到了江北,雖有上千官兵護送,仍不能穩妥。他早已聞報,此番盡管大部分銀兩和貢物都平安抵達,但貢物中最珍貴的一顆辟水珠卻被外虜奪去。
而今在長城以北,北遼與夷金業已結盟,同欲染指禹周,邊境上沖突不斷。若非云王在邊關幾次將北遼軍隊殺敗,只怕還鎮不住。饒是如此,兩國依然屢屢以武力進犯。北遼中設有品武堂,延攬本國乃至西域高手為其效命,近年來聲勢日盛,據說關外門派一流武者多被收入麾下;夷金也是一般做法,所設機構直接命名為金鐵司,重金之下賣命者也大有人在。兩國時而各自為政,時而勾結共謀,派人潛入禹周,以江湖手段攪亂境內安寧,上至政局,下及民生,多受其害。
洛城中的御林衛,由禹周武林公認的絕頂高手李平瀾統領,但重點都放在重華宮及京城本身的防衛上。天宜帝又設立靖羽衛,意在阻止品武堂和金鐵司手下恃武進犯。靖羽衛中雖也不乏人才,但與遼金兩國相比,實力仍是相差不少,幾番較量都落于下風,心有余而力不足。兩月前,靖羽衛統領吳亭舟在一次出行時遭襲身亡,至今未找到合適的接替人選,此事一直掛在天宜帝心中。
如今聽武英將軍說起紀庭輝曾挫敗北遼武者,便說道:“宣他進殿,待朕看上一看。”
皇帝宣召,不一時,紀庭輝便隨宮人進殿,叩拜行禮。
天宜帝讓他平身,殿中諸人都看到他年約二十五六,身長八尺,面貌端正,舉止也可稱沉穩。有意思的是,唇角天生長得微微上翹,似常帶三分笑意,令人見了易生好感。
天宜帝對武林中事并非一無所知,緩緩問道:“鄭將軍說你師出普陀。師尊為誰,何時出師?”
紀庭輝連忙答道:“草民早年曾拜在崆峒派門下,四年前入普陀山南海派,蒙師尊余真人不棄,收為關門弟子,去歲藝成離山。”
林辰輕輕碰了碰寧王,用眼神詢問南海派斤兩如何。洛憑淵回了個眼色,示意待會兒再說。南海派創立至今七十余載,于東南沿海一帶獨領風騷,掌座真人余妙方年輕時曾至中原,以自創的瀚海瓊花劍法,與劍宗各派系論劍,劍法內功均另辟蹊徑,可稱卓絕。但紀庭輝作為他的關門弟子,學到了幾分,卻不好說。
天宜帝心中,也頗想試試此人的能力。鄭明義道:“啟稟陛下,臣曾見紀小兄弟以一柄瓊花劍施展劍法,勢如海上潮生,威勢非凡。前月在校場中演武,臣一時興起,讓他站在場中,著人去推,派一人兩人推不動,就加到五人,仍推不動,直加到十人,依然未有動搖。在場兵士都是心服口服。臣以為人才難得,故此斗膽向陛下提起。”
天宜帝聽了,就看了眼寧王,意在相詢。
洛憑淵微笑道:“傳聞瓊花劍乃是余真人佩劍,能以此相授,想來紀少俠劍法上已得真傳。他能抵十人推力而不倒,乃是借力使力的法門,許多門派心法中均有涉及,如名氣最大的太極功法,昆侖府的柳暗花明。但要到鄭將軍所述程度,所需內功造詣甚高。想來假以時日,應能揚名立萬,有所成就。”
天宜帝過去聽多了云王的鋒銳凌人,雖然寵愛,也不免頭痛。寧王回來后,他見這個小兒子恬和端方,說話有度,很是喜愛。此刻聽他評價甚高,笑道:“你可做得到?”
洛憑淵微笑道:“兒臣倒是未曾試過,若是父皇有興,下次演武時,兒臣便試上一試,也不知成不成。”
天宜帝微微頷首,略過此事,又向紀庭輝問道:“武英將軍向朕提起,你助他改進京城禁軍操練方法,又獻策加強防衛布置。若是北遼夷金再派人潛入中原地界作亂,制造事端,朕命你去處理,你可有信心?”
紀庭輝躬身道:“外族若以江湖手段進犯,我禹周子弟便以江湖手段應之,其中勝負,端看哪一方實力更強,思謀更周密。我禹周為天朝上國,他們貿然進犯,已先失了天時地利。陛下若有差遣,草民必竭盡所能,萬死不辭。”
他神色鄭重,語氣極是誠懇。天宜帝聽了略作沉吟,又問道:“除卻天時地利,還有人和一項。而今朕的靖羽衛中雖也不缺人手,但與北遼網羅的高手比,仍顯薄弱,你可有辦法?”此事于他心中思慮已久,也是憂心之處,因此便直接問了出來。
紀庭輝略一思索,答道:“陛下圣明,邊境蠻夷敢來,乃是看準了現下中原門派正值青黃不接。少林、黃山、峨眉等門派之中,耆宿均以老去,不再過問塵事,下一代弟子雖有年少俊彥,但經驗功力都還尚有不足。武林世家大都隱遁江南,貪那富庶之地繁華安逸,久不磨劍,鋒銳不存,若想改變,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故草民以為,為今之計,除卻繼續以圣命延攬各家門派中的菁英入靖羽衛供職,再就是禮聘西域武學高手為我禹周所用。西北西南一帶,多有隱遁能才,昆侖府近年聲勢壯大,可稱臥虎藏龍,草民不才,早年也曾與其中幾位護法有些交情,愿傳訊與他們,為陛下分憂。”
洛憑淵聽到這里,不禁皺眉。他平素低調,但此時不愿沉默,當即說道:“父皇,昆侖府中,良莠不齊,且西域胡人不少,所倡也非正統武學。常言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既無忠君愛國之心,武功情志又與中原迥異,若要延攬,就只能重金聘請,又怎會真的出力。”
天宜帝沉吟不語,他對紀庭輝所說,倒有幾分意動,只是不甚了解昆侖府,也多有顧慮,怕找來不好控制,反成禍患,故而一時難以委決。
紀庭輝進宮前早知寧王懂武,出身寒山派,但沒想到這位方才還含笑說了他幾句好話的皇子,一聽到要從西域招兵買馬,就如此堅決反對。他受鄭明義舉薦,此來就是要在天宜帝面前爭取靖羽衛統領的位置,于是說道:“殿下,恕草民僭越,昆侖府中并非都是胡人,漢人高手不在少數,盡可相請,此其一;北遼和夷金都以重金招募了西域地界門派中人,對付我禹周,我朝已失了先機,若不與他們針鋒相對,放任下去,豈非失策,此其二;縱是胡人亦可為我所用,何必堅持地域門戶之見?此其三;以夷制夷,由他們來對付北境蠻夷,無需傷我禹周元氣,豈非是樁好事?此其四。”
他停了一下,又笑道:“昆侖府是西北第一武林勢力,地傾東南,天高西北,單論地理位置,便有凌然強悍之勢,倘若我們不行動,被北遼和夷金拉攏過去,對我禹周必是個威脅。”一路說來,頗有辯才無礙之概。他唇角生得本就有些上彎,此時再微笑,笑意就顯得比常人深幾分。
洛憑淵聽他說得似頭頭是道,實則極為不妥,若不壯大自身實力,依賴外族制約北遼,豈非飲鴆止渴。正待爭論,一眼看到他的笑意,好似在哪里見過,心里猛然一動,低頭思量。
太子這時說道:“寒山真人于翠屏山上坐觀中原二十載,所思所慮,皆為正統,五皇弟受他教導,無怪會不喜另辟途徑了。”
天宜帝思索著可讓紀庭輝入靖羽衛,先做個副統領,且看能否勝任,再決定后續的任用提拔。此人一番出謀答對,倒也有些才干。
洛憑淵突然說道:“父皇,待兒臣問紀少俠幾句話。”接著就劈頭問道:“若你我比試劍法,我以長河落日攻你上三路,如何拆解?”
紀庭輝一怔,隨即明白,寧王是要以文比的方式考校自己的劍法,答道:“我回海潮天光。”跟著以手勢比量,所說乃是南海派劍招。
洛憑淵又道:“我再出斷壁削云。”
紀庭輝道:“我回千帆競渡。”
旁人都聽得迷惑,不知洛憑淵為何忽而在殿上說起武功招式。但見兩人越說越快,以言語手勢相搏,卻看不出誰占上風。紀庭輝直覺洛憑淵所述,雜揉了各家門派招式,狠辣柔韌兼而有之,如滔浪江水滾滾而來,起初還心存保留,后來不得不全神貫注,生恐稍有失措,便即落敗。
來往幾十個回合,洛憑淵便回了一招江流入海,此為收勢,停口不戰,冷冷說道:“你的瀚海瓊花劍雖然練得不錯,但本來的劍法底子并非學自崆峒,而是華山,你對陛下和武英將軍都說了謊話,是也不是?”
話音落下,滿殿皆驚,紀庭輝心中悚然,知道著了道,勉強道:“不知五殿下何出此言?”
洛憑淵回身對天宜帝道:“父皇容稟,兒臣在五年前聽聞,華山派出了一件事,應是與這位紀少俠有關。”
天宜帝見他神色冷肅,不似平時,說道:“你且說來。”
洛憑淵道:“華山派掌門有個女兒,早先許給了首徒,然而那姑娘與門中一名小弟子要好,為了想讓他在武學上有所進益,能不輸給大師兄,才好提二人之事,就將父親收藏的一本劍譜秘籍偷了出來,上面所載乃是華山劍法的精要,悄悄給了那名弟子。那人名叫岳乾,得了劍譜兩日后,便潛逃而去,不知所蹤。掌門之女與他款曲相通,苦等心上人不歸,秘籍丟失之事又被門中發覺,只得含悲自盡。”
紀庭輝沉聲道:“五殿下難道想說,我與此事有什么關聯不成?”
洛憑淵并不理會,繼續說道:“華山掌門丟了劍譜,又痛失愛女,心中悲憤,但不好對外宣揚,只能命門中上下加緊查訪岳乾的去向。岳乾機靈善言,在門中人緣甚好,失蹤后還有同門猜測他是否有難言之隱。然而此人卻是一去不返,杳無蹤跡。”
說到這里,他盯著紀庭輝:“本來事情到了此處,只是華山派內部之事。然而時隔半年,從昆侖府來了一漢一胡兩名護法,到華山派索戰,言談間多有挑釁,將華山劍法貶得一無是處,揚言須臾可破,華山派上下聽了無不激憤,就此動上了手。交手之際,才發覺對方竟對本門劍法要旨熟稔非常,每每能料得先機,且出手狠辣,不是削斷手臂,就是斷去一腿。華山掌門見到這般情狀,已明就里,必是岳乾受昆侖府所差,潛伏門中,圖謀劍譜,引來今日之禍。他氣急攻心下方寸大亂,亦被削斷一臂。此戰華山派連傷七八人,兩名護法放言中原武學不堪一擊,揚長而去。雖說這是江湖之事,但闖山的兩人中,那名西域護法名叫金拓磐,如今在夷金金鐵司內供職,排名第三。兒臣以為,昔日華山之恨,若不加防范,難保不會他日重演,危害我禹周。”
他說到此處,所有人都已動容,紀庭輝臉色已變,隨即又鎮定下來:“五殿下適才所言,草民尚有兩處不明,倒要請教。雖則那岳乾或許是拿了劍譜,然而他本是華山弟子,并不算太過逾矩。而西域門派比試得勝,也可說華山派技不如人。武林中門派爭斗本就尋常,有何證據能證明與劍譜丟失有關呢?再者,草民在方才文比中各家劍法均有涉及,縱然用了幾招華山劍法,五殿下又何從推斷認定我是華山門下,且暗指我就是那岳乾?”他心知洛憑淵所指若是坐實,自己不要說獲得天宜帝賞識,恐怕連性命都難保,因此絲毫不敢退讓。想來當年洛憑淵不過十四五歲,即使猜到端倪,無憑無據又能證明什么。只消一口否認,今日仍有機會全身而退。
洛憑淵注目于他,緩緩道:“我十四歲時,曾和師兄一起前去華山派,見過岳乾一面。你當時和施宛姑娘一起到廳堂陪客,只坐了一刻就走了,可是如此?你天生一副笑模樣,笑起來與旁人不同,是以我記得清清楚楚。”
紀庭輝搖頭道:“五殿下怕是認錯了人,在下并非岳乾。”
洛憑淵見他不承認,冷笑道:“岳乾的左耳垂上長了一顆黑痣,你倒是沒有,卻在同一部位有塊燙傷的疤痕,怎會如此之巧?”
眾人的目光一齊朝紀庭輝看去,見他左耳垂上果然有塊燙過的圓形疤痕,并不顯眼,若非著意指出,卻是不易辨認。
天宜帝的臉色沉了下來,武英將軍更是面色鐵青。紀庭輝當即跪下,他心知到了此時,不能再為自己辯解,只是不住口說道:“圣上明鑒,五殿下實是認錯了人,草民冤枉!”目光卻不由得望向太子。
寧王向天宜帝躬身說道:“父皇,岳乾欺師滅祖,忘情負義,出賣本門機密,戕害同門,連這等事都做得出來,又怎會為國盡忠。兒臣懇請父皇將此人收押審問,讓華山弟子來指認于他,將其治罪。”
太子低聲道:“父皇,五皇弟通曉江湖中事,又嫉惡如仇,但是江湖紛爭,向來與官府無涉,華山派與昆侖府都是江湖門派,事情發生在五年前,這紀庭輝又是來投效的,即使證明了他是岳乾,只怕也……兒臣擔心的是,武林中人身上多有恩怨,若是將岳乾治罪,難免他人心生顧慮,不敢來效力了。”
洛雪凝身為女兒家,聽了施宛的遭遇,已然大怒,忍不住說道:“父皇,若他是岳乾,他的名字、來歷就都是假的,此乃欺君之罪!”
天宜帝心中已是十分惱怒,這紀庭輝是決計不能用了,方才若將他封入靖羽衛,豈非貽笑大方。但他想到太子之言也不無道理,就說道:“將他暫且收押,讓華山派派人來京,若是果然如憑淵所說,便脊杖四十,再交給華山自行處置。”
紀庭輝一身功夫,在重華宮中卻半點不敢施展,只是連呼冤枉,被御前侍衛進來毫不客氣地押了下去。
天宜帝的興致已然一掃而空,但見到鄭明義跪地請罪,反而寬慰了幾句,便讓幾個兒女各自散去,他自己也徑轉后宮歇息。
出了宮門,太子的臉色陰沉如黑云蔽日。紀庭輝費了半年時間才得武英將軍信任,在君前保薦,武英將軍府又恰在洛城西北,他本擬用這顆棋子暗合偈語中暗星之兆,轉移天宜帝的注意,且謀得靖羽衛的控制權。華山派近年式微,門下弟子已很少出來走動,紀庭輝雖有些不清不白的過往,但當年岳乾在華山刻意不出頭露面,武林中并無多少人識得他,料來無妨。此事籌謀已久,且進展順利,孰料今日臨到頭來,卻被這五皇弟認出,當場揭了底,不由得他不著惱。
紀庭輝被押之后,洛憑淵想到此人很可能是昆侖府門下,說不定地位還不低。他心中有事,很想到牢中審問一番,詢問昆侖府中情形,但思及目前并非最好的時機,就暫時沒有行動,決定等到華山派弟子前來時再處理。
之后一連數日,他都在鼎劍侯府靜居。天宜帝幾天后果然往太廟祭天,只指定了太子隨行,洛憑淵就沒有跟去。林辰再來拖他出去時,見寧王任憑再多形容描述,也不為所動,知道他不愿生事,只好摸摸鼻子作罷,改用下棋習武消磨時間。
林辰弓馬嫻熟,內功亦有小成,二人時而切磋,間或來幾個朋友談說一番,日子也就過去了。如此很快到了五月初三。